第十六章 普罗米修斯
天空混沌沌的,四下一片阴沉,巨树旁边的密林里,不知道什么鸟在叫。
唐林的眼神从我身上移开,凝视着灌木旁边的一株断树。那棵树被飓风拦腰吹折,一劈为二,树干不知去向,只留下半截参差不齐的茬口,倔强地刺向苍天。
唐林缓缓说了下去。
两年前,我在暗网开辟了黑客业务,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那么做?
答案很简单,因为余小桃。
余小桃是上海人,家境不错。虽然我的收入也不低,可还是达不到她家的标准。尤其是她妈,对我们交往的意见很大,老是说些不咸不淡的话,我和余小桃这么久没结婚,也是这个原因。
尽管余小桃没有受到家风影响,可是时间一长,我还是感到很大的压力,就想方设法改变这种状况。
很多年前,我就对暗网非常了解,知道里面的黑客服务很受欢迎。就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在上边开了个事务所。
一开始生意很小,主要兜售点黑产数据,信用卡,虚假身份什么的,一来二去有了回头客,生意也就越做越好。后来有不少人找我,要我提供针对性的业务,也就是入侵指定企业和机构的服务器,出价比一般的黑客服务,要高的多。
当然,我很清楚自己在干上面,这买卖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不小心就招来条子,所以干的十分小心,对每个找上门的客户,都要想法设法排查他们的身份,有了一定把握才接单。事实上,就连我身边的人也不知道这件事,包括你在内。
即便这样,我还是不放心,两年前就给自己定了规矩——只要挣够能在上海买一套房子的钱,就洗手不干,再也不去淌这趟浑水。
我的最后一单生意,客户的网名叫普罗米修斯,自称是澳大利亚人,要我入侵一家名叫“诺亚”的国内游戏公司,拿到服务器上的数据。
这实在不算什么起眼的业务,我以前就干过不少类似的活,知道很多游戏公司的防御,有着各种各样的漏洞。就去简单收集了诺亚的资料,一看更放心了,诺亚游戏公司的规模,在业内连三流都算不上,就连踩点都懒得做,直接开了个高价。
普罗米修斯倒也爽快,也不砍价,直接就付了定金,让我觉得有些意外。我在暗网见过太多老外,说实话,大多数比国人还抠,像普罗米修斯这么大方的,还真是头一回见。
当然,我也没有因为普罗米修斯的大方,就放松警惕,该查的还是要查。就费了点工夫,拿到他用过的IP,分析他在网上的蛛丝马迹,查到他确实人在澳大利亚,是条子的可能性也不高,也就放了心。
下一步就是干活了,分析,扫描,找漏洞,社会工程学……可是,我花了整整三天,竟然没有丝毫的进展。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太小看“诺亚”了——无论是边界防护,还是纵深防御,“诺亚”都做的无懈可击,防护级别之高,远远超过一些知名的游戏公司,让我大跌眼镜!
当然,这也激起了我的好胜心,特别想渗透进去,瞧瞧这家芝麻大的游戏公司,到底有啥牛逼的地方。现在想起来,那可能是我这辈子犯的最大的一个错误,要是当时知难而退,把定金退给普罗米修斯,就不会再有以后的麻烦事了。
唐林说到这里,脸色比刚才更阴了,拿起打火机想要点烟,一连打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我感受到了他内心的起伏:“要不,先不讲了?”
唐林摇了摇头,终于成功打着火,点上一支烟,狠吸了一口,接着往下说。
我花了半个月工夫,试了几十种方法,终于破开诺亚的防护体系,渗透进去。
眼看着数据一点点下载到本地,心情十分激动,迫切想知道那些数据到底是什么,值得普罗米修斯花那么大的价钱。
可是,当数据全部下载下来之后,我傻眼了——核心数据是加密的,上边还有个安全模块,相当于一个壳子,保护着核心数据的安全。
我尝试着解开那个安全模块,试了好几天都失败了,就打消了偷看数据的念头。因为按照和普罗米修斯的约定,我的任务只是拿到数据,至于数据加没加密,能不能看,和我无关。
当天晚上,就把数据的基本结构做了快照,发给普罗米修斯,催他上线支付尾款。
普罗米修斯十分高兴,痛快的付了尾款,还告诉我,他在暗网上找过不下十家事务所,没有一家完成任务,还是中国的黑客厉害等等。
就在我刚要把数据分批压缩,传给普罗米修斯的时候,普罗米修斯又提出一个新要求,要我解开那个安全模块,还把报酬提高到先前的五倍。
五倍!我入行这么久,还从没接过这么大的单子。粗略一算,做完这单挣的钱,够买一套上海的房子了。虽然当时和余小桃因为记忆错位的事,感情出了问题,可毕竟还没分手,我仍然需要钱,就又接了单。
普罗米修斯告诉我,他会在三天后的下午五点上线,付给我二次合作的定金。
到了约定时间,我并没有收到普罗米修斯的消息,又等了他三天,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我感到奇怪,眼看着煮熟的鸭子要飞了,心情也有些失落,就给他发了个邮件,告诉他要是不想继续合作,请直接告诉我,不要浪费大家宝贵的时间。
发完邮件,普罗米修斯还是没现身,邮件也没回。我以为这笔生意肯定是泡汤了,也就没再管——因为当时还有一件更蛋疼的事,几乎占去我全部的精力。
没错,就是余小桃。
其实早在半年前,我和余小桃的感情就亮了红灯。她老是抱怨我变了,变得让她感到陌生,害怕,还说她不敢再爱我。
说句实在话,我真的能理解她的感受,因为先前记忆错位的事,我对她的感觉也确实起了一些变化。可是,我们一起这么多年,走过那么多风风雨雨,‘感觉’这两个字,真的还重要么?
余小桃可不这么认为,每天都无休止的抱怨和折磨我,有一次我实在没忍住,冲着她发了脾气……后果你自然猜到了,她提出分手,从我家搬了出去。我又去挽回,她让我再给她一段时间……唉,那真是段痛苦的日子。
就在我和余小桃闹的不可开交,心乱如麻的时候,突然收到了普罗米修斯的邮件。
邮件里,普罗米修斯向我道歉,说他最近的工作实在太忙,没来得及联系我。至于双方的合作,当然要继续下去,他要我马上给他打个电话,他会在接到电话之后,把定金打给我,还在邮件末尾附了个澳大利亚的电话号码。
我觉得不大对劲。整整半个月,普罗米修斯连个信都没有,一上来就要打电话,是不是太急了?再就是,暗网上双方要是有通话需求,一般都用一个叫XTCHAT的匿名聊天工具,我和普罗米修斯以前也用那个联系,要是他真有事,直接用XTCHAT找我就是了,干嘛还要打电话?
更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普罗米修斯留下的号码,是个明文的电话号码,这不合暗网的规矩,也不合逻辑——明文的电话号码很容易被追查,窃听,谁会傻到发给别人?
不过,邮件确实来自普罗米修斯的邮箱,语气也和他先前的邮件,没什么两样。难道是我想多了?
我犹豫了半天,找出自己常用的匿名网络电话,准备给他拨过去。就在我刚刚输完号码,就要按下通话键的一刹那,笔记本响起“嘟嘟嘟”的声音,那是XTCHAT的来电铃声,发来语音的,正是普罗米修斯。
我马上接通XTCHAT,让我吃惊的是,扬声器里传出来的,不是普罗米修斯的声音,而是个女声。
女人用中文告诉我,她是普罗米修斯的同事,普罗米修斯半个月之前就被杀了,凶手已经赶到中国,正在四处追查我的下落。女人要我马上收拾好东西,带上所有数据,离开家,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
当时我就懵逼了,不停追问那个女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人没有回答,告诉我一个新的XTCHAT账号,就挂断了通话。
我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压得自己喘不动气,花了几分钟,才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琢磨这件事。
尽管还不知道女人的身份,她说的真假,可是按她说的做,我也不损失什么。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如暂时先听她的,离开家躲起来,再去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用最快的速度清理完房间,把两台笔记本电脑,几台匿名手机和存储设备,都塞进背包,又找出个微型摄像头,安装到客厅一个隐蔽的角落。
做完这些,当晚就离开家,找了个不起眼的酒店,用匿名身份证开了个房间。
住进酒店的当天晚上,我打开备用电脑,做好防护之后,连到家里的摄像头上。画面从客厅转到厨房,又转到卧室门口,家里一切正常,我稍微放了心,打开摄像头的移动侦测功能。
下一步,我决定去摸摸普罗米修斯的情况,看看那个女人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就调出以前的记录,排查普罗米修斯用过的IP,我一个IP一个IP地追踪,终于定位到一个物理坐标——澳大利亚布里斯本的一家酒店。
我把酒店的名字复制到搜索引擎,搜出十几条标题完全一致的新闻,看到标题的一刹那,立马睁大了眼——布里斯本欧根斯特酒店,发生一起命案。
我马上点开新闻,新闻内容很短,说的是半个月前,欧根斯特酒店发生一起命案,死者是1805号房间的房客,因为死者用了虚假的身份信息,真实身份尚待调查……死者遇害的具体时间,正是跟我约定支付定金的下午,与电话里女人的描述,完全吻合!
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新闻里提到酷刑和肢解等等的单词,尽管没给出更详细的描述,还是把我吓的心胆俱裂,抱着枕头不住地打哆嗦……
唐林说到这里,脸上的表情由阴沉变得僵滞,就像十九盘上石头的颜色。
我被他的叙述带进去,感觉脊背也是一阵阵发凉:“我……我还以为老顾死的,就够惨的了……”
话音刚落,唐林的脸色更难看了,右手撑住额头,一行眼泪流出眼角。认识十四年,我没见他流过一滴眼泪,看着他难受的样子,我也鼻子一酸。
过了一分钟,唐林缓和了情绪,接着往下说。
我意识到,那个女人没有骗我,普罗米修斯确实被杀了——难道,我真的陷入了危险?
可是,我和普罗米修斯只是雇佣关系,我连他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就算他捅了天大的篓子,也不能算到我头上吧。
退一万步,就算真有人找我麻烦,他们就有这个实力?
我也不是白混了这些年,连条子都拿我没办法,那些杀人凶手,凭什么能找到我?
我瘫坐在酒店的地板上,一遍遍给自己吃着定心丸,不听地告诉自己,没事,一切都和自己无关。
很快,我这些可笑的自我安慰,就被接下来发生的事,砸了个稀巴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