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暗恋36次的人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仓央嘉措

“司机,我有一块2003年9月17日生产的大大泡泡糖,是同桌在六年级的某个大课间买了分给我的。现在是2017年,我一直没拆。”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方形的彩色包装。

“那你好好保存,也许以后能升值。”我打趣说。

“可不咋的。”他用东北话回我,声音里却有一丝落寞。

他的故事,大概是我听过的故事里,第二深情的。

1

我不算是个浪漫的人,更不算是个有高远志向的人。和大多数人来北京言则梦想和奋斗不同,我来北京,只是为了清净。

北京,一个没人care你的城市。

你可以盖上棉被露宿街头乞讨,住在不足十平方米不见光照的地下室,和喜欢的同性牵手或接吻,在街上戴着耳机大声唱《荷塘月色》,拎着1块5的豆浆和1块钱一个的韭菜馅儿包子挤进前胸贴后背的13号线地铁,不用被催找对象,不需要会做菜洗衣服,不会因为COSPLAY被视为异类。

这里不缺踌躇满志的年轻人,也不缺垂头丧气的失意者。这是一个无论做什么都没人看你、不用别扭的地方,一个可以暂且把人间烟火放下,沉醉于内心辽阔的地方。

万人如海一身藏。北京是我的藏身之地。

来北京两年,我不愠不火地经营着一家粥店,我是老板兼熬粥师,达子是配送员。粥店坐落于北京最美乡村——高碑店村的一个居民楼下。清晨搓着珠子遛弯儿的大爷大妈会在我的店里吃早餐。

“小伙子啊,我家老头儿就爱吃你煮的这个皮蛋瘦肉粥,软乎儿,好嚼儿。”家住17号楼的李阿姨每天早上买粥都会跟我说这句话,日复一日,语气、停顿都从未变过。

后来一个星期二的上午,李阿姨像往常一样提着粥踏出门口后,平日爱遛鸟的张大爷对我说:“小李的老头儿早去世了,她得了那个老年痴呆,记不得了。天天以为老头去打仗了,每天把粥放屋里等老头儿回家吃。”张大爷年近80,牙齿已掉了大半,嚼东西时整个咬肌艰难地在布满皱纹的脸上滚动。

“人啊,活就活个年轻,老了啊,没意思。”他望着李阿姨快进单元门的背影,咂了咂嘴说。那时,我正在盛刚煮好的豆沙山药莲子粥。豆沙的香气和热气弥散而来,我眼角倏地湿润了。

2

我研究了十几种粥的做法,年复一年,洗米,熬粥,盛粥。在一些小细节里加入一点新的创意,比如甜粥里加点薄荷。我喜欢熬粥的感觉,锅间升起的腾腾暖汽,零散的米粒和食材,在一锅粥里得到了融合,相亲相爱,完美结合。因为合适的食材,恰到好处的时间,心领神会、互相了解的愉快交融,粥总能显得得体又永恒。

大概两个月前,春天刚要来,正好下午四点。路旁渐渐开起了早樱,一路粉红。店里开始每天都会有一个地址相同的外卖订单:每天都是一份南瓜甜米粥,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通常是下午四点,有时候晚上九点左右,每天如此,从未间断。到了下午四点,手机便会准时响起:“您有新的外卖订单,请及时处理。”

店里的外卖订单不多,这个叫林一弦的,订单一如既往。我的外卖后台开始从中午十一点到晚上十一点,从不关闭,虽然达子提醒我,并不会有人晚上夜宵吃粥,但我还是不想关,我总是单纯地冒出这么一个念头:“万一她今天加班没吃晚饭呢?”

林一弦这个名字,让我无法联想她是个没有牙齿只能吃粥的老太太,我想到她可能是个骨瘦如柴的姑娘,因为长年的胃病只能靠喝粥度日,就像我一样。由于没有父母的照料,饥一顿饱一顿的青春期,让我在20岁时就患上了胃病。

好奇心让我想看看这个每天吃粥的姑娘到底长什么样。但我又喜欢这种无声的默契和不被打扰的期盼,这种来自每日订单里的陪伴。

直到这天晚上十点二十,达子和一直异地的女朋友开房去了,我又收到订单,这一次,我只能自己去送了。

林一弦的办公楼在通惠河对面,这个大厦禁止外卖人员进入,所以送外卖的只能提前打电话给对方,让她下楼来取。我提着一盒南瓜粥,攥着手机,手心微微渗汗,有些紧张,还有种莫名的仪式感。

“喂,你好。我是……‘风雨同粥’外卖,您的外卖到了,我在四惠大厦北门,麻烦您下来拿一下。”这个台词,我背了几遍,还是哆哆嗦嗦地才说出来。

“稍等,这就下去。”她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一下子塞住了我的喉咙,让我瞬间失了声。

我挂了电话,站在河边,不由得出神。夜晚的通惠河波光粼粼。我在想她的样子。

“你好,是外卖吧?”一双会笑的眼睛扑闪着,声音轻轻地在我耳边响起。她居然在几个外卖配送员里准确地找到了我。

“啊,你好,你好。对,您的外卖!”

一张白皙的笑脸在我的瞳孔里放大。

那时候刚好起了风,路旁的杨柳树沙沙作响,风拂过她的脸颊,吹动前额蓬松的刘海,她低下头,纤细的手指从额间划过耳后,风离开她的长发,迎面吹来,一下就吹进了我的心里。

“谢谢啊!”朱唇微启,她接过粥,转身走进旋转门。

我望着白色风衣里的羸弱背影,突然有种爱上一个人的感觉。不是因为她面容姣好,而是因为那个瘦弱的背影。

3

趁着春天还没彻底结束,趁着春花还未败,我开着1998年的二手捷达,盘旋在四惠桥,第一次有了想做的事儿。

她的名字是林一弦,林一弦,林一弦,好听的名字。一弦一柱思华年。

我用她留的电话试图搜索她的微信,微信昵称:咸鱼,签名:一期一祈。

手指在添加好友的界面停了很久,食指点到“添加对方为好友”按钮,又紧张地缩回到嘴边,焦虑地咬起了手指。

“万一她有男朋友呢?这样是不是太冒昧?”我暗自思忖。打开微博,输入“咸鱼”后,找到1356个同名昵称,翻到第18页,找到了那个和微信同样名字和签名的她,悄悄点了“关注”。

她已经近半年没更新过微博,最近的一条是:“正在穿越一片迷雾一样的森林,有时候也听不到外面的人喊我,穿过黑之后,是另一片黑。”她正在经历如何的黑暗呢?分手?家庭变故?我一口气翻到了2013年的微博。

“毕业了,给未来自己的一句寄语:经常抬头,看看天。”2013年毕业,如果是23岁毕业,到现在2017年,她的年龄应该在27岁左右。嗯,可她看上去还像个刚毕业的学生,眉目清秀,巧笑倩兮。

4

根据外卖订单上的地址,我查到了她公司的名称。五一劳动节放假前两天,我盯着那个依然没有任何动静的微博出神。不知道她放假了没有,会有什么安排。达子吵嚷着要一起去青海自驾看油菜花,我却想,如果她加班没有饭吃怎么办?

达子在耳边喋喋不休时,我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办法。我假装是群发短信,给她发了条短信:“尊敬的风雨同粥用户,感谢长久以来对我店的支持,即将到来的五一小长假,不知各位公司是否会有加班安排,放假请回复N,加班请回复Y,我们将根据加班人数的多少决定本店假期是否营业。”

短信发出去,1分钟,5分钟,7分钟,10分钟,20分钟……没有回应。我熬着粥,手机放在锅边,无法专心。手机仿佛长了眼睛,不知道是我在监视它,还是它在监视我。屏幕一亮,淘宝推送。屏幕一亮,今日头条。我打开手机,关掉了所有消息推送。

离开厨房,想做点别的事转移注意力。于是打开书,从25页到45页,20分钟看掉了20页,却不知道里面说了什么。心被某一个空间隔离开,漂浮在上空,手机变成了定时炸弹。

下午四点半,短信声响起。像是炸弹瞬间引爆了卧室,我拿起手机远远地偷瞄,是一弦的短信——“Y”。

Y!是Y,她五一没有安排,她五一要加班,这样看她应该没有男朋友吧。我激动得一个踉跄,手机从手中滑落,滚到了茶几底下。我立马改了自己的微信昵称“风雨同粥”,点击了她的头像,加了好友。备注信息:“风雨同粥店员,点单可以直接微信喊我哦。”

她很快通过了好友验证。想着要不要主动说两句话,又不想显得太客套。我决定不说话,翻看她的朋友圈。只有一张和女性的合影,照片上她眼睛明亮,笑得很灿烂。应该没有男朋友吧,我在心里笃定地跟自己说。

五一假期终于到了,昨晚激动了一晚上的我,终于把编辑了几遍的微信发给了她:“今日需要点单的可以提前一小时直接微信下单哦。今日粥品:南瓜甜米粥。”隔了一个小时,她回复:“要一份南瓜粥,谢谢哈。”微笑表情。

我立马飞速地回复:“好的,半小时内送达。”

昨夜看她深夜发肚子疼的微博:“肚子疼得仿佛到了另一个次元。”女生肚子疼应该是生理期吧,熬好粥,我又熬了一杯红糖姜茶,裹了厚厚的三层保温膜。

站在河边,我心扑通扑通地跳。阳光在通惠河上闪着彩色的火,映着她的脸像一幅画,一幅苍白的画。我把粥递给她,“那个,我们店今天送红糖饮品。祝您用餐愉快!”

“啊?”她眼睛闪过一丝诧异,四目相对,我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店里最近正准备开发新饮品,您要是喜欢可以再下订单。”我尴尬地笑了下,转身离开。

想我纵横情场,从高中到现在也有十几年了,论㞞,真的是第一次。

5

“今天给各位顾客配送的红糖姜茶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收到,如果喜欢我店还会经常研制新的饮品给大家。”下午四点四十,我又给她发了条微信。她的微信对话框里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激动和忐忑让我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非常好喝,辛苦了。感谢。”那一句非常好喝,沉淀到我的心底,释放出五颜六色的火,我手足无措,激动万分,心潮澎湃,看着她的头像眉飞色舞。

从此,我开始了双重人格的表演生涯,每天假装群发微信而独自发给她,连送了半个月的粥,偷偷地在粥里加过陈皮,就连南瓜粥里的糖都换成了木糖醇,每两天换一个饮品,每天都去给她送,只为和她匆匆见一面。日子久了,也能随便说上两句,比如“今天又加班啊”“有什么问题就微信问我啊”,不远不近的距离,把持有度的拿捏。她总会客气地回一句:“非常感谢你啊!”

我沉浸在一种奇妙的幻觉里,一种不需要回应就可以感受到满满的幸福的光圈里。

6

三个月满的时候,我心里开始重复一段话:“嗨,林姑娘,今天夜色真美,你愿意和我风雨同舟吗?”捷达发出轰鸣的马达声,呼啸的风声从天空吹到我的耳边。电台里在唱:“我从不会轻易许下任何诺言,也从不会为一个人如此心碎,而现在我可以敞开我的内心,你是我唯一真心爱过的姑娘。”

5月16日,阴冷。天气预报说有暴雨。我停在她楼下,她八点叫完餐,估计九点多十点就可以下班了。我要假装路过,顺道送她回家,给她讲讲我卖粥的故事。

城市高楼里的微光正在渐渐消失,我顺着二楼的那个窗口眺望,想象着她眉头紧蹙工作的模样,我用力地看,想通过那个窗口看她的故事,她的生活。

平底鞋,瘦小的身影出现在四惠大厦大门前。她今天穿了一条白色连衣裙,一把透明的雨伞握在胸前,眼睛盯着越下越大的雨发呆,瑟瑟发抖。我启动捷达,驶向她。

拿伞,下车,抬头。

一个男人从她背后蒙住她的眼睛,她笑着回头扑进男人怀里。

暴雨里,我看到什么东西正在消失。

晚上,朋友圈。“孕吐喝了三个月的粥,终于可以吃点好的了。宝宝,爸爸回来了你是不是开心得都不闹了。”

“当你暗恋一个人的时候,你觉得哪一刻觉得自己有点累了?”我放下啤酒,定定地看向这个眼睛不大,脸已经憋得通红的男孩子。

“就是啊……这我得想想。”他用手拄着脑袋,眼睛盯着桌子上的筷子。

“就是你为了让她不发现你对她好,你就得对所有人都好,来掩饰住。就像我假装群发送粥、送饮料什么的。我第一个暗恋的对象是我同桌,我们每次班级聚会,我为了给她多夹几口菜,我就坐在她附近,我给她夹菜,然后还得给身边别的人夹菜,大半个桌子的人我都夹了,最后自己没怎么吃。大家都说我会照顾人,其实……我只是想照顾她而已。”

“这是我第36次暗恋了。”他眼睛是红的,但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