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官司的13岁男孩

别想了,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意义。

——叔本华

我曾连续三天都拉了同一个乘客,她有很多故事要跟我讲,于是我们约好连续三天一起上下班。她是专打离婚官司的女律师,遇到千奇百怪的案子数不胜数,最令我震惊的还是下面这个故事。

婚姻生活的壮观,不只是男女双方的博弈。有时候,被生活过早催熟的孩子也会参与进来。

1

又办完一个案子。

我走出法院,低垂的雾霾堵在前面,我吁了口气。这个离婚官司前前后后打了一年,终于搞完了。

我踩着8厘米的尖头高跟鞋歪歪扭扭地走,每次迫不得已穿高跟鞋,我都忍不住在心里骂:“这踩的哪是鞋啊,简直是针尖!”

不过,自己买的“恨天高”,疼也得咬牙走下去。

上了车,我把包扔在后排,踢掉了高跟鞋,踩上我舒适的平底鞋。拧开音响,重金属音乐轰隆隆地响起来,我跟着音乐摇摆。从这一刻开始,我要狂嗨一个星期,爽!

车上了三环,我脑子里筹划着美好假期,兴奋得直甩头。

正在此时,手机响了。

“您好。请问是蒋姐姐吗?”清脆的儿童声从电话一头传过来。我关低音量,又看了眼手机屏幕,是个陌生号码。

“你是?”

“蒋姐姐,我是杨爽的朋友。”

我脑子“瓦特”了一下,杨爽,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我神经大条,常忘记很多人,尤其客户。

“朝阳二中的杨爽,您帮她妈妈办了离婚的。”他提醒。

朝阳二中?哦,我想起来了。小孩儿口中的杨爽是我今年1月做的一个法律援助,女孩家境贫困,母亲是聋哑人,母女俩相依为命。她妈妈想跟爸爸离婚,并要一笔赔偿款。

意识到是个小孩儿,我立马声音软了下来:“我知道了,那你找我有事儿,小朋友?”

“我想,请您帮我打官司。”

我是蒋晨,1986年生,上个月刚过完32岁生日,一个半路出家的离婚女律师。

“姐姐要去度假了,等姐姐回来找你哦!”不管是谁,打扰我的假期是不可能的,任何人都不可能。

说了“抱歉”,我直接挂了电话。

这事儿要是搁在5年前刚入行的时候,我肯定立马嘘寒问暖,恨不得一腔热血都奉献给维护社会公平和誓死捍卫女性权利的大爱事业里。

现在,我依然是个一心一意维护当事人合法权益的好律师。但公平和正义?这种形而上的东西,太高大上了。

高处不胜寒,做个俗人挺好。

所以每办完一个案子,我就只想好好享受假期。

2

车下了四环,拐了两个弯,到了我住的高档小区门口。停车杆刚开了一半,我的刹车刚松开,突然有人冲到了我车前。

一个刹车,差点没踩住。我的心到了嗓子眼儿。

“小孩儿你不要命了!”我摇下车窗,对车头前的小男孩吼道。

他低着头走过来,低声说:“我叫李海,律师姐姐,我刚给您打了电话。杨爽告诉我的,您的车牌号和家庭住址。”他说着从手机相册里翻出一张照片,递过来给我看。

后边的车喇叭声此起彼伏。“上车吧。”我很无奈地说。

我转方向盘,从镜子里看他。蓝色方格衬衫,水洗牛仔裤,小平头,眼睛挺大,樱桃小嘴,脖子上还挂着个亮闪闪的钥匙。

“喂,小孩儿!”

“我叫李海!”他猛地抬起头强调,小嘴嘟着,脸上的线条很清晰,带着点倔强的感觉。

“哎呀,就是个称谓嘛,你叫我‘喂,大人’也可以啊!”他瘪了瘪嘴,大概是嫌我粗鲁。继而又低下头,换了个语气:“我叫李海,不叫小孩儿,姐姐。”

我先是一愣,“行行行,李海你好!那个啊,姐姐不是不帮你……”

我话刚说了一半,他就打断了我:“姐,您就帮我吧。我妈妈快死了,如果您不帮我,您就是见死不救。杨爽说您是有正义感的人,不会见死不救的。”

不得不说,这句话实在高明,首先肯定了我的正义感,然后又给了个见死不救的罪名,让我骑虎难下。

对我这个耳根子软的人来讲,说软话有绝杀效果。

“这么严重?那你说说吧。”车停好,到了我家。这说到生死的事儿,我也有点儿好奇,难道是个大案?

他在门口,我已经进屋了,我把拖鞋扔了过去。

他低着头,盯着拖鞋,半天没进屋,我正奇怪,听到他低声说:“姐姐,还有其他拖鞋吗?就是那种前面能包住脚的拖鞋。”他用手画了个弧度,比画着,补充说。

奇怪的小孩,这什么癖好?我又掏出一个拖鞋给他。

后来他出门时我才发现,原来他两个袜子前面都磨出了几个洞,指甲也很长了。

“我妈出车祸后,左腿截肢了,生活不能自理,也不能说话。我爸把肇事者给的赔偿金偷偷领走了。我妈的药快用完了,我爸不给我妈钱,也不给我生活费。姐姐,你能不能帮我要回赔偿金?还有,帮我爸妈离婚。我想好了,我跟我妈。”

李海一口气说完,流利的程度让我惊讶。真的是一口气说完的,案情并不复杂,也不是什么大案。但是他语调平静,没有太多的悲伤,这让我很惊讶。

表达生活的灾难时,越是不动声色,就越让人心疼。何况是个小孩儿。

说完,他右手攥着脖子上的钥匙。由于拽得紧,脖子上勒出了一道红印。

我试图伸过手去摸他的肩膀,他往后躲了一下,大眼睛扑闪着看向我。

空调的冷气正挤满房间,我看着小孩黑黢黢的小脸问:“你几岁了?”“13岁。”

3

我到了李海家,一推开门,屎尿味儿冲进鼻子,我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这是一间半地下的房子,昼夜难辨。不开灯,家永远都是黑的。

李海大步朝前走,熟稔地找到灯。昏黄的灯亮了,眼前的场景令我瞠目结舌。

是的,就是这个词,瞠目结舌。这么多年的律师生涯,没啥是我没见过的,但这是我第一次用到这个词。

我尖细的高跟鞋甚至很难找到一块没有杂物的地面。

房子里堆了很多杂物,满满当当。角落里还摆着一盆张牙舞爪的绿植,叶子都黄了,干枯的土渍甩在发黄的墙上。

客厅中央,是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双人床,床单黑黄难辨,上面躺着个短头发的女人。

走近看,她穿着灰色的秋衣秋裤,嘴巴微张着,口水已经流了一枕头,眼神空洞地看着低矮的天花板。

李海走上前,把女人的头放在自己膝盖上,用白色的棉签蘸水涂抹在女人干裂的嘴唇上。

“这就是我妈,她已经完全生活不能自理了,离不开人。我学校离得近,中午也回来。”

我点点头,心拧巴了一下。13岁的我在干什么呢?

“哎呀,小海你学习这么好呢?”我试图转移话题,一打眼,看到了满墙的奖状。

大多数奖状上都写着数学奥林匹克竞赛,看来这个小孩数学学得很好。

“还有很多在那个箱子里呢。”他指着缝纫机下边的一个大纸箱。

说着,他跑过去翻开盖子,举起来四个金灿灿的奖杯,“姐姐,你看!”

“真厉害啊!”我走过去看,奖杯有五六个,下边还压着厚厚的金黄色奖状。

“真是个聪明的小孩儿啊。”我拿起一个奖杯说。

破败的家和金碧辉煌的奖状互为映衬,看着如此刺眼。

“聪明有啥用啊,还不是得过这样的日子。”他幽幽地说,低着头又去了厨房。

他总是低垂着头,看样子有无限的心事。妈妈丧失劳动能力,爸爸又不管他,他一个13岁的小孩要承担起生活的重担,确实不容易。

无论怎么样,离婚对孩子来说,总是太无辜。这是我处理所有离婚案子的心得,所以我才会放弃已经计划好的假期,来帮助这个小孩儿。

一阵塑料纸的摩擦声,我看到他从橱柜里掏出一袋挂面。

“你妈妈现在完全不能讲话了吗?那她能听到吗?”我问他。

他摇摇头。

“姐姐,您坐那儿吧!”他指着角落里的书桌和凳子。

桌子上是一个作文本,方格子里是好看的字:“妈妈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爸爸是世界上最可恶的人。我是世界上最可笑的人。”

我皱眉看着他写的三行字,心被什么扎着。

“喵”一声猫叫,一只橘色的猫从床底下钻出来,我吓了一跳。

“别害怕,它不会咬你的。”李海把面条盛进碗里,一根挂在碗外,他用筷子挑到碗里。

猫瘸着,仔细看,居然少了一条腿。

“猫腿是我爸打折的,他讨厌猫。”李海进了屋,轻轻地抚摸着猫下巴。猫仰着头,咕噜咕噜地叫。

“他打猫,打我妈,还打我。”听着很悲伤的事儿,他却是几乎笑着说出来的。

很奇怪,那抹笑,并没有让我觉得心疼,只让我觉得汗毛直竖。

我又看了眼桌子上的作文本,厚厚一本都写满了字。

“这个我能看吗?”

“当然可以,您看吧。”李海眼里闪着光,我想是眼泪吧。

这个本子里的内容,告诉我这个13岁的孩子到底经历了什么。家暴、酗酒、无爱的婚姻,通过小孩的笔,看上去触目惊心。

屋里热气在升腾,看着作文本,我一阵阵胸闷。

“喝水吧,蒋律师。”他把一次性纸杯递到我手上,“这个是新的水杯,我放在干净的塑料袋里,有客人才拿出来的。”他眨着眼睛说。

不得不说,他的眼睛真大,而且水汪汪的。

“谢谢。”我接过杯子。

昏黄的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我翻页的声音,头上的灯嗞啦啦地响。

4

自建房两层高,李海的爸爸李昆住在二楼。

“李昆在家吗?”我递了烟给门口的保安。

“在,刚上去。”保安扭头对我笑。黝黑的皮肤,锃亮的牙。我俩蹲在门口抽烟说话。

“这人好说话吗?”

“不好说呗,这个人拗得很,垃圾处理费都6年没交了,他说他从来没扔过垃圾,所以不应该交。”保安捻灭烟头说。

我抽完烟,上楼。楼梯里咯噔咯噔是我鞋跟的声音,我盘算着如何开场。

我站在门口,从门缝里听到有电视的声音。敲了三下,没人开门。我又继续敲,还是没人。

“李昆,我知道你在里边。我是你老婆孩子的律师,咱们聊聊吧。”

没人回应。

这到底是在家还是没在家?是不想见我吧?电视开着家里不会没人吧?一个垃圾费都舍不得交、老婆赔偿金都抢的人,不可能不在家还开着电视吧?我心里揣摩着。

我转身,想到了个好主意。

我跺着脚往出走,鞋跟的声音越来越远。我在制造下楼的假象。

到了楼梯口,我提着高跟鞋轻手轻脚地往回走。

果然有人开了门。我快走两步,顶住了门。我是柔道“红带”,虽然瘦,但力气贼大。

“嗨!李先生咱聊聊。”我赔笑说。

我看清了门口的男人,很瘦,秃顶,胡子拉碴,看上去像60岁。

他松了手,白了我一眼。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我踩上高跟鞋进了屋。

这个屋与其说是屋,不如说是个垃圾站。桌子上堆着没洗的碗筷,满是油渍。杂志和报纸扔在地上,无处下脚。这一家人也是都生活得水深火热啊,但这个房子还是要比李海住的地方舒坦很多,至少能看到太阳。

“您冒领赔偿金的事儿,我已经了解了情况。根据《婚姻法》第18条规定,夫妻双方一方因身体受到伤害获得的医疗费、残疾人生活补助等,属于夫妻一方的财产。所以这个赔偿金,您即使离婚也必须还给您的妻子,它不属于夫妻共同财产。”

“你这个丫头片子跟我谈法律?欺负我不懂法是吧!”他抬起手掌,眼珠子快要冒了出来,手举到了耳朵边。

他似乎要打我,我灵巧地往后一缩,退到了门口:“我是来跟您协商的,不是过来打架的。而且,打架您也不一定打得过我!”

他黑着脸,一个反手把我推到了门外。“啪”的一声,门被关上了。我差点儿摔个跟头。

门口的保安看着我,我正了正步。天秤座要时刻保持高雅,即使被赶出门的时候。

“李先生,您这么不配合的话,咱们就法院见了!到时候就麻烦了!”我冲门里喊。

里面一阵噼里啪啦,像是盘子碗掉在地上的声音。

果然,这个男人古怪又暴力。

5

四方的桌子上摆着四个菜,豆腐汤、炒豆芽、西红柿炒鸡蛋、土豆丝。

“律师姐姐,您别嫌弃,我专门做了请您吃的,感谢您对我的帮助。”李海龇着牙说。

想想我13岁时还不会做饭,这么多年在家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又惭愧又感动。

我把一个礼物递给他,是一个iPad。“这个送给你。你可以用它学习。”

“哇,谢谢姐姐!”他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我看到他指甲里是黑色的。

“这个很贵吧,姐姐?”他咽了口唾沫,挤出笑问我。

“不能总看啊,会近视的。”我说着,夹起一块西红柿。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我们都很高兴。没错,官司赢了。这是李海准备的答谢宴。

那天法庭上我刚举证一半,李昆就松口了,说愿意把钱悉数归还,第二天就送过来。

吃完饭,我牵着李海瘦弱的手去签协议。

炎热的夏天,他的手冰凉。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和生活重担,这个13岁的男孩个子还不到150厘米。记得上次见的杨爽,小姑娘都已经一米七了。

给完钱,李昆板着脸出了门。他斜着眼看李海,仿佛能喷出火。

父子一场,多大仇多大怨?我心里想。

我跟李海一起往出走。李昆在前,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跟在后头,那是李海的奶奶。

整个流程很顺利。要不是李海奶奶的那句“作孽啊!”,我心里马上溢出来的兴奋感大概可以持续一天。

她回头怒气冲冲地对我说:“你根本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儿!”

李昆一把拽过他妈,“行了!你!”他近乎喊着说。

我愣了一下,跑过去追着问:“阿姨您什么意思?”

我最讨厌话说半截的人,而且我不觉得他们这方有资格说这话。自己的儿媳妇和孙子都不管,还能说出这么一句大义凛然的话?

“这娘俩就吃定我儿子不会说,才敢这么欺负我们!真是没天理了啊!”老太太跺脚,黑色平底布鞋前的线头跟着颤。

“妈,你是不是想让我死!”李昆瞪着眼睛,鼻孔都变大了。

他越这样,我越觉得事有蹊跷了,巴不得马上问个清楚。但是,他拽走了他妈,李海拽走了我。

回去的路上,我百思不得其解。

坐在后排的李海突然整个人都放着光,那种阴郁的气质似乎一扫而光。

他一边数着钱,一边哼着歌儿,是五月天的《天使》。

你就是我的天使,保护着我的天使,

从此我再没有悲伤……

他哼得很大声,唇角堆满了笑,这个笑和他之前的笑都不一样,看上去更真心。

“你奶奶刚才说的什么意思,你知道吗?”我问。

“他才不是我奶奶。”李海窝在后座沙发里,抖起了二郎腿。

我一脚踩住了刹车,“你什么意思?”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李昆就经常这么说。”李海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

我更加一头雾水。“不是,李海你到底什么意思?”我把车停到了路边。

他把钱放回磨白了的双肩包,低着头抠指甲里的泥:“蒋律师,这跟你没关系吧?案子都完了。”

6

很久没失眠了。

经历了人生的一些重创以后,我变得没心没肺。我管这个叫自我和解。

这一晚,我怎么都睡不着。李海的笑,泛着油光在我脑袋里转。

原来,李海妈是去跟情人私会,路上出的车祸。

情人当场身亡,李海妈落下了残疾,李海爸爸这才知道,原来妻子一直有个地下情人,而李海也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李海爸气自己帮别人养了十几年的孩子,于是偷偷领了赔偿金,想什么都不管这娘俩。他觉得20万不多,这么多年,在他们娘俩身上花的可不止20万。

李海爸自尊心强,最怕戴绿帽子的事儿被声张。李海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所以找到了我。

这也是官司进展到一半,李昆就自动放弃的原因。他怕这件事被更多的人知道,颜面无存。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李昆最怕没脸没皮。

回想起之前李海的那些话,以及他那异样的笑,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人心的险,是不分年龄的。

我甚至怀疑,那些写在作文本里的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他不会是为了感动我,专门写的吧?

我打开收音机,午夜电台在放五月天的《天使》。

像孩子依赖着肩膀,像眼泪依赖着脸庞,

你就像天使一样,给我依赖给我力量。

没有肩膀可以依赖的孩子,只能自己是自己的天使。我想。

“那你现在是不是觉得人性本恶?”我问。

“开始的时候我是这么觉得,但是后来我意识到,之所以见到人性恶的一面,是因为客户找到我的时候,一般都是遇到事儿了。我还是愿意相信人性本善,你看这个孩子,如果不是因为家庭变成那样,他也不会这么早熟,这么精明,或者说,这么……险恶。希望每个孩子,都能被温柔地对待吧!”蒋律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