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原来这间裁缝店共有三位师傅,四位助手。扛鼎的大师傅朱裁缝,也便是这家裁缝店的主人,朱师傅在城里是有名气的制作旗袍的名人,虽然此时的西风炽烈,让不少客人被吸引到了洋服店里去,但慕名来朱师傅的店里买成衣或订做衣服的客人,络绎不绝。

“还有另外一位师傅,暂时去了上海,还没回来,第三位,就是我郭师傅了。”郭师傅说着,笑了笑。

“那……”方小舟在心里盘算着,那位朱师傅那么有名,找他订做旗袍手工费一定超贵,这位郭师傅做的话,价格会不会低一点?

“那就请朱师傅给我们方小姐……”

“不不不,郭师傅,我请你帮我缝制旗袍,能不能便宜一点?”

“啊?”郭师傅似乎没想到方小舟指名自己,搔了搔头,有点不好意思,“你,信得过我吗?”

“为什么信不过你呀?”小舟奇怪,“你也是师傅吧?不一样是做旗袍的吗?上次你帮我挑的旗袍也很好呢。”

郭师傅笑了起来:“难得小舟小姐看得起我,那我就接下你的单子了,放心吧,我啊,好歹,也是替那位大歌星茉莉做过旗袍的人,茉莉小姐最后那场演唱会穿的衣服,就是我帮她做的。”

“真的?我去看了那场演唱会呢?茉莉小姐穿的那件旗袍我也见过,很漂亮。”方小舟惊讶,“决定了,郭师傅,我就要你给我订做旗袍。”

“好啊,好啊!”

“那我也要,郭师傅麻烦你也给我做一套。”半夏不甘落后。

“你们要做的话,我也要做一套。”香香也凑了过来,嚷。

郭师傅笑了起来,“那,请两位小姐进来量衣间,我给你们丈量尺寸!”

方小舟与半夏一起点头。

选好了布料,谈好了样式,选了纽扣后,郭师傅送走了三位少女,拿着手上的单子,笑了笑,走上楼,看到朱师傅还在加工赶制一件旗袍。

那是,城里的某位有地位的夫人的旗袍,旗袍选用的是城里上好的云彩布行的烟锦绸缎,华丽富贵,工序已经走到了最后缝制盘扣的阶段,旗袍的制式已经完全显露,飘逸而婀娜,即便未有传在身上,亦可窥见身着之人的翩翩身段。

朱师傅正细细地将盘扣镶嵌上去,神情专注。

郭师傅上了楼,没作声,坐在椅子上,默默地凝视着朱师傅的一举一动,其实郭师傅是朱师傅的师弟,是朱师傅特地聘请他回来的一起工作的。

郭师傅看着朱师傅娴熟的技巧,眼里除了崇拜,还是嫉羡。

“好了!”朱师傅收针断线,将针线放在了一边,回头,似乎才发现郭师傅还在,笑了,“原来你在这啊!”

“对,看你干活儿,没干打扰你。”郭师傅站了起来,视线在做工精良的旗袍上流连,“师兄,还是你的手艺好啊!”

“哪里哪里!”朱师傅哈哈笑了起来,拍了拍师弟的肩膀,“你啊,多练几年,也可以的。”

郭师傅点着头,跟在朱师傅下了楼,走出了裁缝店。

一个人朝家里走回去的路上,郭师傅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廖寂下来的夜空。

多练几年?

他如今已经四十多岁了,再练几年,恐怕也就是这个水平了。

他何曾不想如师兄那般,打响自己的名堂,以自己的声誉,撑起属于自己的店面,然而,许多年过去了,他如今已不存这个幻想了,他此时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安稳的环境,从事自己喜欢的缝制旗袍的工作,如此,足矣。

郭师傅早在同一个师门下与师兄一起学艺的时候,就察觉到自己与他的差距的。

不过是同样的缝纫、绣工、盘扣、量体,一样的师傅,同样的教诲,最终呈现在旗袍上的效果,师兄与一般人的,就是不一样。

譬如说量体,同样的一位客人的衣长、袖长、前腰部、后腰部等26个尺寸,他量出来的数据,就是跟师兄有所出入,自然根据版样做出来的旗袍,合身的程度,也就不一样了——师兄的旗袍,穿在客人身上,总是那样贴服,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窄,水到渠成般把女人婀娜完全显露出来。

譬如说绣工,同样学针法,镶、嵌、滚、宕、盘、绘等等,大家用同样的方式下针,但唯独师兄的绣花,做出来的针脚,一针一线扎实清晰,就是胜人一筹。

明明学的东西一样,做的方法一样,他与师兄的差别,却越来越大。

于是,在潜心制作旗袍之余,郭师傅多了一个爱好,看师兄如何缝制一件旗袍。

看师兄为客人量体,十指翻飞,恍如舞蹈,皮尺一揽一滑,毫不停滞,20余个部位,瞬息已经测量完,裁剪之时,执刀如同握笔,缝制之时,施针如同操琴,那技艺的精湛,令他心中暗暗钦佩。

看师兄为旗袍挑选坎肩,搭配盘扣,每一处用尽心思,而在绣花之处,回回针或甩针,无不将一切审美与技巧运用的出神入化,郭师傅便知道,自己这一生,或许也难以望其项背了。

郭师傅如此想着,甩了甩头,颇有点遗憾。

郭师傅回到家中,夫人早已备好了晚膳,叫出了儿子,一家三口默默吃了起来。席间,郭夫人问丈夫:“怎么最近都恁迟回家,是裁缝店生意太好么?”

郭师傅摇摇头,又赶紧点点头,儿子郭长山,抬头瞥了一眼父亲,淡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我看是朱叔叔的客人太多,叫爹去打下手吧!”

郭师傅笑笑,不以为然,夹了一筷子菜,递给了儿子,“啊,确实是,最近找师兄订做旗袍的人很多,店里都快忙不过来了!”

“那可真好!”郭夫人笑了。

在她心里头,裁缝店生意好,那自然收入可观,而自己丈夫的人工跟奖金,也就水涨船高了。

“有什么好?那么多年了,都窝在人家的店里,要是爹你能自己开一家裁缝店,客似云来,才叫真的好呢!”郭长山又瞥了父亲一眼,看着碗里父亲夹给自己的菜,丝毫不领情。

郭师傅憨憨地笑了起来。

“哎,长山,你爹是时候未到,等时机成熟了,不用你催,你爹自然有打算。”郭夫人轻轻拍了儿子一下。

“什么打算?你看爹都干这行多少年了?要有能力开店,早开起来了。”郭长山扒拉了下最后一口饭,啪地一下放下了碗筷,“我吃饱了!”然后离席回自己房里去了。

“这……”

“没事,他不是说吃饱了嘛,由他去吧!”郭师傅脸上没有半点愠怒,淡淡地笑着道。

儿子有点瞧不上自己,郭师傅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