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和你的秘密
在演讲的最后，高总说：“我最后讲两句。老师们，现在请给每个同学发放我们精心准备的心形卡纸，请各位同学在纸上写好你最想去的专业，然后贴到南侧那个超大号的氦气球上。然后，我们一起放飞梦想。不要写学校的名称，因为你不知道这一年你能提高多少分，现在写任何学校都是在低估你自己！”
粉色的卡纸被发到了每个人手上，大家紧锣密鼓地讨论起了彼此的梦想。
我在人群中试图寻找吴嘉淇的身影。我个子高，坐在最后一排，她则坐在第一排。此时，她盯着眼前的卡纸，似乎有些茫然。
萧石只用一分钟就写完了，全天下都知道他特别喜欢地理，但是地理在大学是理科专业，这真是件极其讽刺的事情。不过好在他对历史也很喜欢，而且很钟情“中国历史上的地理”这个话题。他的志愿会写历史系，几乎是人人皆知。
“我以后想学体育新闻，最好能采访一下退役后的科比，圆我青春时候的梦想！”陈骜也很快就停笔了。
楼月月对未来也充满了期待，“我就想学公共关系，以后给我家爱豆做艺人经纪。”
其实对于文科生来说，可供选择的专业也就那么几个，远不如理科生的未来丰富。大多数同学应该还会选择商科吧。果然，在去往氦气球上贴卡纸的时候，我看到不少同班同学都填了经济学、工商管理、金融学这几个名字，比如程淼淼和程安琪。看到程安琪写了工商管理，我还挺惊讶的，原以为她会填个音乐什么的。
我的目标也是比较明确的。我喜欢绘画，尤其喜欢看画家们的人生八卦，特别是外国的现代画家，不是出身豪门，就是到处卖画给土豪为生。在好奇心的驱动下，艺术史专业肯定是我的首选。而且，听说国内的艺术史专业也挺丰富的，戏剧史、电影史等也有涉猎，那应该还蛮适合我的吧？这么想想，未来还是很值得期待的！
做事情就一定要赶在别人前面，我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排队了。我迅速将自己的心形卡纸用双面胶贴在氦气球上，成为班里第一个走回座位的人。做事情就一定要赶在别人前面，我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排队了。
不过我没想到吴嘉淇依然坐在小板凳上，她的左手中指轻弹着那张心形卡纸，迷茫地看着四周，就是不写一个字。
我在她身旁盘腿坐下，“嘉淇，怎么还不去贴卡纸啊？一会儿氦气球就要飞起来啦……”
她看到我，叹了口气，苦涩地说：“说起来很丢人，因为我好像……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专业。”
这可是个大问题。
我大大方方地看着她，认真地说：“你这么努力，但是却没有一个想读的专业？”
“我觉得所有专业都差不多啊，毕竟我一个都不了解……”
“怎么会呢？你最喜欢什么专业是显而易见的，比如别人和我提起绘画来我就兴奋！”
“可是我妈妈从小就不让我读艺术方面的专业。她是读金融的，说读艺术以后没前途，养活自己都很难。但是，我又没那么想读金融，虽然大家都对它趋之若鹜……”
我不理解，“你就一定要时时刻刻听妈妈的话吗？”
“也不是。只是，我一直在选择问题上是个优柔寡断的人。读金融我固然不喜欢，可读别的专业我就会喜欢吗？唉，我好像陷入选择恐惧症了……”
平时做事情很雷厉风行的人，怎么做起人生的选择时，却如此不果断呢？
“你最近有没有什么特别坚定的事情？”我换了个问问题的方式。
“最近……有啊。”她抚摸着自己齐耳的发梢，“剪发之前，洗头的小哥哥问我说，‘还是像以前那样修修？’我不带任何犹豫地说，‘不，彻底简短。’他替我舍不得，说，‘留了这么多年，一朝全剪掉了？’我犹豫了一下，没想好怎么回答他。他以为我后悔了，但我马上说，‘一朝剪短。’”
“那你为什么想剪短呢？”我真的很好奇。
“因为长头发实在是太麻烦了，每天打理起来都要花很久时间，在高三这一年里，时间太奢侈，还不如背背单词！”
我就不该问这个问题……
“那你为什么剪头发的决定就觉得如此轻松，可选专业就一直拖着呢？”
她回答得斩钉截铁，“因为，剪掉头发以后，我会活得开心一些。你不是女生，不理解头发长是件多么麻烦的事情。但是，我无法确定某个专业会比另一个专业更好，所以不想选。”
我问道：“你只想做对自己来说获利的可能性更大的决定，是吗？”
她沉默不语，过了半晌，说：“不是这样……如果我说实话，你可能觉得我是个狂妄自大的人……”
“你说，没关系，我听着。”
她呼了一口气，声音放大了一些，“我虽然没有特别喜欢哪一个学科，但其实我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学，什么都想精通。商业、文学、哲学、心理学、政治学，等等，我都很感兴趣。至少现在，我并不想把自己局限在一个具体的目标里。我就向着自己的极限挑战就好了，等到实在无法装下更多东西，我再停下。”
这次轮到我沉默不语了。
那时的我，终于认识到，这个人的灵魂比我想象中的，比我能理解的，还要强大太多。她是个受难性人格，无须享受我所渴望的小小幸福。她需要连续不断的挑战和苦难，来获得大满贯式的极致享受。
那时的我，已经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她的天空，比我的整个世界都要宽阔。当她想飞的时候，我只能站在泥泞之处目送。
可当时，我的回答却是尽力在安抚她，“这很正常啊！现在有很多人都不确定自己想学的专业。甚至说，专业分科这个制度本身就有问题，凭什么要求一个人在十八岁决定自己一生的专业呢？很多大学现在都有不分科的综合实验班的，允许你先进去读两年，然后再分小专业！”
“真的吗？还有这样的好事……”她的眼睛中闪烁着些许光芒。
我歪头，“拜托，你也太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吧。我这个学渣，经过我妈的指点，都懂得一些招生的门道了……”
“我妈太忙啦，没空管我。我爸……也不太关心这样的事情。”
她只落寞了一小会儿，然后却忽然笑得特别开心。
“怎么了？”我倒是茫然失措了，“刚才说错了什么话吗？”
“不是啦……”她双手扣在脸蛋上，看着我，“很少有人能和我聊这些话题呢。就算我说了，别人恐怕都会觉得我的想法特别不切实际吧，可你还劝我去付诸实践呢。”
明明就是不切实际啊，你这样早早消耗体力，迟早会累倒的。我心疼她。
“不过林烁，你最近很让我惊讶……和你认识也挺久的了，不过现在才知道，你竟然也有正经的一面啊！”
“我只是比较喜欢自由自在的感觉啦，可不是不会正经哦！卡拉瓦乔是我的偶像，我喜欢那些**不羁的人们！”我望着夏日浩瀚的星空。
她和我一起抬头看星星，“和你不一样，我不是很在意自由……被限制也没什么关系。我最在意的，是每天实实在在的获得感。”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每天躺在**，都能清楚地知道自己今天收获了什么。我喜欢这样的感觉，以后的生活也都会找到这样的感觉。”她的眼神里是憧憬和坚定。
我们真的是很不一样的人啊。
“不一样也没关系呀。”她看向我，我不自然地看着地面，我们的手指相距不过几厘米的距离。“我跟你说过了，我很讨厌和自己一样的人的。和你说话很开心，你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很多。”
“你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多多多多多。”我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我羡慕你。”她望着我。
“我钦佩你。”我看着她。
我们看着彼此，仿佛忘记了时间。这时，远处忽而传来很多人大声喊“5、4、3、2、1”的声音。伴随着少男少女们喧闹的欢呼声，一个超大号的氦气球向天空缓缓升起。
“呀，好惨，赶不上了呢……”她猛地站起身来，发现已经于事无补。
我也从地上蹿起来，“这怎么行，有些事不做就再也没机会做了！”我嘴上这么说，但实际上已经不可能赶上飞天的气球。我看了看周围，在农家乐的门口处看到一棵杨树。
“快，我们去那里！”茫茫夜色中，我试图避开所有熟人的眼光，拽着嘉淇的胳膊，低头往那里跑去。她的手臂细嫩得没有一点赘肉。
终于到了。
“太好了，这里的土很软，我们俩把我们的纸片放进去，然后埋起来吧！没放飞的梦想，就把它藏在土里吧！”我对嘉淇说。
“好啊！不过，你的不是已经跟着气球上天了吗？”她疑惑地指着天空。
我笑了，“我个儿高，在最后一排能拿到很多剩余的纸片。我现在写一个，我们一起埋！”
“太好啦，我们的梦想，我们一起埋！”
“啊，别再说‘埋’了，像‘埋葬’一样，用‘藏’好不好！”
“好啦，没关系，反正这个地方，只有你和我，我们两个人知道啊。”
黑夜里，我看不见她具体的表情，但她的瞳仁里，似乎有光。
在她刚才的两句话里，她用了三个“我们”，一个“你和我”。
不知为什么，我会因为这用词上的小小变化而莫名开心。
很多年后，嘉淇跟我说，当时在篝火的照耀下，我的外形被晕染得出奇帅气，遮挡住熬夜后的痘痘，去掉了皮肤的黑白之别，任何人的颜值都会上升几个档次吧！所以，她当时看着我的时候，莫名地有一点小小的心动，就和我分享了很多从未和别人讲过的真心话。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分享过秘密的人，距离就近了，天底下有无数人都应验过这样的道理。
第二天，我们全班踏上了步行三十公里的漫漫长路，但是我一点都不疲惫。因为，我在乱哄哄的人潮中，不经意地走到了吴嘉淇的身边。她看了我一眼，露出了会心的微笑，然后就和我不远不近地并排走着。
我一丁点都没感觉到疲惫。
不远不近的距离，却是两颗心相处时最最舒服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