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归家之途

凛冬已至,秃头的树杈在寒风中摇曳,满地枯草横生,风吹在脸上跟冰刀似的,割得皮肤生疼。叶凉从考场出来,背着双肩包疾步往图书馆的方向走。

自从那天和朴恩聊过之后,叶凉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去短跑队了。她负责的部分已经结束,剩下的拍摄小周一个人就可以收尾,加上期末考试增加学习任务,她也难抽出时间陪伴队员训练。

可只有叶凉知道,这些全部是她为了躲避朴恩的借口。不可否认,朴恩把这一切看得太透彻了,那天男孩直白的话戳伤了她脆弱敏感的心。

不仅是朴恩,叶凉到现在也没想到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和靳娜相处。靳娜仍旧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约叶凉吃饭逛街,她都是以复习为由推拒,每天躲在图书馆像一只缩头乌龟。

难道想帮助大山归队,她真的做错了吗?

手机振了振,是小周给她发来了一条微信。

“复习间隙为你插播一条消息,大山今天归队了。”

叶凉看见信息“腾”地站起来,周围学习的人被叶凉的动作吓了一跳。叶凉赶紧放缓动作,弯着腰跑了出去,走到没人的过道拨通了小周的电话。

“你说大山归队了?”

“我就知道你憋不住得给我打电话。”那边的小周笑得轻快。

“到底怎么回事,之前王主任不是还说规矩不能改吗?”

“是朴恩接受了去省里训练的通知,自愿退出校队。朴恩离开,自然就有名额空了出来,排名第十的大山就被补录了。”

那天朴恩说他有办法帮她把大山的事解决掉,竟然是主动退队。

叶凉心里五味杂陈,挂掉电话后,她继续复习,可书上的字跳跃着,她怎么都看不进去。

即便是朴恩要参加省里的冬季集训,也没必要退出校队,叶凉不傻,学校允许朴恩退出,一定是因为朴恩答应了领导什么条件。

叶凉胡乱把东西塞进书包里,披上外套就冲去刘东的办公室:“刘教练,听说朴恩退队了?”

“对,他没跟你说?”刘东一直以为叶凉与朴恩是情侣,这件事两人应该是商量过的。

“为什么,学校怎么会允许他退队?”

“这小子想把自己的名额让给大山,跟学校保证这次锦标赛能拿一块牌子回来。”刘东喜气洋洋,“不愧是我带出来的孩子,有志气!”

锦标赛获奖,即便没被选入国家队,也会被省队招走,自然不用回校队了。

叶凉却开心不起来,她还记得当时朴恩说的那句“短跑不是我想要的”。

短跑不是他想要的,他也没想过要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可现在他为了她的意愿,以自己的前途作为条件交换了大山的名额。

朴恩说得对,很多事的确不是她以为是好的就真是好的。她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大山,可如今却是用朴恩的妥协成就了她的期望。

现在她满意了?不,现在她整个人快要被自责吞没了。

叶凉颤抖着手拨通了朴恩的电话,那边“嘟嘟”响了好几声才被接通。

“叶子。”尾音扬起,对方显然没想过叶凉会主动联系自己。

“朴恩,我真的很讨厌你,你知不知道?”叶凉说话时带着浓浓的鼻音。

“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你先听我说!”叶凉喝住朴恩要说的话,“谁让你自作主张为了我帮大山加入短跑队的?又是谁让你自作聪明把自己作为条件去交换的?你这么做我允许了吗?我同意了吗?如果小周没告诉我,你是不是还想瞒我一辈子?”

“你永远都是这样自私,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五年前你说走就走,把我一个人扔在曲溪,连一句再见都没说,你知不知道我在你家楼下站了整整一天一夜,最后刘阿姨跑出来抱着我,求我面对现实。”

“现在你说回来就回来,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擅自闯入我的生活,逼着我再次接受你。你有秘密,你跟我说你不喜欢朴叔叔,却跟着他去了美国;你跟我说短跑不是你想要的却成了特长生;现在你又跑回来说喜欢我,朴恩,谁允许你喜欢我了?你的喜欢真的很让人害怕你知不知道?我也是人,我也怕一次又一次地受伤,我也怕你浑身藏着不能告诉我的秘密。”

叶凉抱着膝盖,蹲在训练场门口泣不成声。

一双黑色跑鞋出现在叶凉眼前,朴恩拿着电话,嘴里喘着粗气,蹲下身抱住小姑娘:“对不起,叶子,对不起。”

……

该发的火发了,该生的气生了,只是最后到底没能撬开朴恩比蚌壳还严实的嘴。

大山得知朴恩跟叶凉为了帮自己留在校队跑前跑后,恢复训练后请两人吃了一顿火锅,席间哭得稀里哗啦的。

朴恩参加省队集训已成定局,叶凉就是再埋怨朴恩自作主张都无济于事,只是她仍旧不懂朴恩开始为什么这么排斥离开。

冬季集训时间定在了年后,朴恩还能回家过个年。两人买了票,准备一同回曲溪过年。

曲溪是南城下头的一个县,从南到北要坐五个小时的高铁。列车的玻璃格子仿佛高级相框,框住了外头高耸的楼宇和连片的麦田。

“刘阿姨之前说你很久没联系过她了。”叶凉口中的刘阿姨是朴恩的妈妈。

听到这句话,朴恩露出一抹苦笑:“嗯,她不接我电话。”

“活该。”叶凉忍不住咬牙,“谁让你抛弃刘阿姨投靠‘敌军’的。”

“敌军”是两个小朋友小时候给朴恩父亲朴世初起的诨号,因为刘锦时常会对着两个孩子把前夫朴世初描述成抛妻弃子的大坏蛋。每次刘锦喊朴恩接电话,叶凉都会跑过去问“友军敌军”?只要朴恩说“敌军”,那就意味着是他爸爸来电。

其实,朴世初也是一名田径运动员,只不过那个时候国家训练条件有限,对田径项目的重视程度也不够,像朴世初这批老运动员为了寻求突破,都是自己掏钱去国外学习先进的训练技术。做丈夫的成天不回家在外头训练就算了,连一分钱都没往家寄过,家庭的所有开支都落在刘锦一个人的肩膀上,任哪个妻子都无法忍受。

刘锦无法理解丈夫对体育的狂热,一心希望朴世初能放弃体育,回家找一个工作上班,可刚巧这时国家体育局提出了国内田径人才赴美训练的计划,为期两年。朴世初不想放弃机会,希望刘锦能多给他两年的时间。

朴恩已经六岁,眼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刘锦终于忍无可忍,提出了离婚。与朴世初分开后,刘锦卖了在城市里的房子,带着朴恩到了曲溪,从此再也没跟朴世初联系过。

刘锦曾经有多爱前夫朴世初,如今就有多恨他。但相对于他,刘锦也同样恨毁掉他们婚姻的体育。可想而知,在这个情况下,朴恩当年突然决定要去美国找自己的父亲练体育,刘锦该有多愤怒。

也怪不得刘锦咬牙拒绝跟这个儿子联系。

已经过去的事儿,叶凉也不想再提,喝了一口饮料,随意问道:“那你这次回来,刘阿姨有没有说什么?”

“她还不知道我回来了。”

“喀喀喀……”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回答,没做好思想准备的叶凉被喝下去的饮料呛得狂咳不止,脸憋得通红。

朴恩赶忙过去拍小姑娘的后背,叶凉又咳了几声,才堪堪稳住:“你说刘阿姨不知道你回来了?”

“我还没想好怎么跟她说。”

叶凉面色古怪,提醒道:“可我们还有两个小时就到站了。”

“我知道。”朴恩倒了一杯水给叶凉,“所以我今晚先不回家住。”

“那你准备住在哪里?”奇怪,叶凉不记得朴恩在老家还有其他的亲戚。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两个小时后,当叶凉的妈妈林秀站在门口把朴恩迎进门的时候,叶凉的表情实在可以称得上精彩。朴恩说的住的地方竟然就是她家?所以朴恩没联系自己的亲妈,而是联系了她妈?

当着林秀的面,叶凉不好问得太大声,等林秀进了厨房,她才咬牙切齿地问道:“你从没跟我提过你要住我家。”

“嗯,”朴恩咧了咧嘴,“现在你是不是很惊喜?”

惊喜?真是见鬼的惊喜!

叶凉家的摆设与五年前朴恩走的时候没有太大变化,电视四四方方的,还是十年前的老款。暗黄色的电视柜上头摆着一家三口的照片,小小的叶凉挤在父母中间,笑起来还缺了一颗门牙。黑色的沙发套被洗得脱了色,坐上去中间都已经微微塌陷了,林秀还是没舍得丢。

林秀在厨房里准备着饭菜,叶凉跟进去语带抱怨:“妈,您怎么事先没跟我说朴恩要住咱们家啊?”

林秀瞥了女儿一眼:“你天天跟小易待在一块,提前跟我说了吗?”

叶凉被亲妈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去去去,你出去跟小易看电视,别耽误我做饭。”林秀往外赶着叶凉,顺带把一盘切好的水果递给女儿,“拿去给小易吃。”

叶凉: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个套路好像不太对啊。

真不知道朴恩给她妈灌了什么迷魂汤,叶凉端着水果盘从厨房钻出来,“哐当”一声放在茶几上,没好气地对着那人说道,“我妈让你吃水果。”

“这次回来真的麻烦阿姨了。”朴恩怡然地走到厨房,跟着卷了卷袖子,“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林秀眼角的鱼尾纹都笑到堆起来了,朴恩的客气让她很是受用:“没有没有,这儿烟味重,你快出去吃水果。”

坐在沙发上的叶凉听到亲妈跟朴恩的对话,徒手捏起一块切好的苹果放进嘴里,“吭哧吭哧”嚼了两口,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马屁精。

朴恩小时候跟现在一样属于话不多的类型,甚至比现在还要阴沉一些。

说来也奇怪,跟谁都讲不到几句话的朴恩偏偏就对叶凉一家特别热情,看见林秀小嘴儿更是讨巧得很,儿子的表现让刘锦也颇为吃惊。

直到某天,刘锦看见自家儿子玩着玩着,突然“吧唧”在人家叶凉脸蛋儿上亲了一口,这才恍悟,合着这小子是打着提前讨好丈母娘的算盘。不过不得不说,朴恩也算用对了方法,至少让朴恩当女婿,林秀是举双手赞成的。

南方没暖气,即便冬天的温度没有北方那么低,但房间里还是阴冷潮湿。吃了饭,林秀就跟亲儿子回来了似的,给朴恩住的房间铺好了电热毯:“床单被罩枕套都是新换的,电热毯已经给你打开了,你睡的时候直接钻进去暖和。”

朴恩连连点头,叶凉噘着小嘴儿不是滋味:“妈,那我房间的电热毯你弄好了吗?”

林秀瞪了一眼闺女:“都多大的人了还得我照顾,你的电热毯在柜子里,自己弄去。”

叶凉:她怕是林秀捡来的吧。

林秀可没顾忌闺女的小情绪:“我去洗澡睡觉了,你们也早点休息吧。”

语毕,她直接干净利落地退场,叶凉这才恶狠狠地瞪了眼忍笑的男孩:“我感觉你才是我妈亲生的。”

已经太久没有过这种舒适心情的朴恩拉着叶凉坐在暖和的**:“一个女婿半个儿,你这么说似乎也没错。”

叶凉面无表情,她发现自己越来越能适应朴恩比盆还大的脸了。

……

回到家就像回到了世外桃源,北城的纷纷扰扰都暂时落下了帷幕。叶凉躺在自己小小的**,睁眼对着天花板斑驳的墙皮发呆,翻来覆去睡不着。

兜兜转转,曾经自己发誓再也不理的男孩竟回到了自己家,还躺在距离她一墙之隔的**。分开五年,如今她闭上眼,仿佛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梦醒了,朴恩又回来了。

这么想着,左侧的墙就传来“咚咚”的敲击声。

老房子隔音不好,墙体较薄,这个方位不用猜就知道是谁做的好事。

叶凉重重地翻了个身,没搭理隔壁无聊的人。

“咚咚咚。”

停顿了几秒,那边又开始新一轮的墙体袭击,密度和强度显然是上次的两倍。

有完没完了!叶凉忍不住张开五指,“啪”地拍回去,结果没控制好力度,整只手掌结结实实贴到了墙面上,疼得姑娘龇牙咧嘴。

果然,叶凉的愤怒让隔壁作乱的男孩停了下来。静谧的夜里,叶凉的耳朵突然竖起来,听到隔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来不及猜想,自己房间的门就被人从外头打开了一条小缝,一个脑袋挤了进来:“你睡了吗?”

明知故问。

叶凉赶紧用被子把脸蒙上,闷声说了一句:“我已经睡着了。”

刚回答完,叶凉就明显感到单人床的一侧微微下陷,小姑娘也不装睡了,气急败坏地扯下被子低吼:“朴恩,我没邀请你进来!”

“对,你没邀请,是我自己进来的。”朴恩厚着脸皮点头,无赖的样子气得叶凉牙痒痒。

说着,他握住叶凉的手:“刚刚拍得疼吗?”

叶凉惊愕了一瞬间,抬眸望着坐在自己身侧的大男孩,他的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睡衣,头发横七竖八地翘着,眉眼与离开时有八分相似,只是又精致了太多。

此刻,朴恩低着头专注地看着叶凉的手掌,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底盖出了一小片阴影,认真的模样仿佛在研究什么稀世珍宝。

入了夜,天气更凉了几分,没一会儿朴恩身上的热气就全数散去,凉意顺着男人的手尖传来,叶凉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慌乱收回手催促着:“你赶紧回去睡觉。”

“我睡不着,想跟你聊聊。”

橘色的灯光打下,将朴恩的侧颜雕刻得更加棱角分明。那双深棕色的眼眸里似有千万碎星,望向叶凉的眼神专注,仿佛周遭的事物都不存在,世界只剩下了叶凉一个人。

叶凉像是被烫到了般,转移了视线,默默跟着男孩一起坐起身来,往里头挪了挪,不情愿地说了一句:“里头有电热毯,你往里面坐坐。”

朴恩挪了进去,冰凉的双腿立刻得到温暖。望着小姑娘良久,他才嗓子干涩地问道:“我妈过得还好吗?”

听到问话,叶凉的手指紧紧抠着床单,低声回了一句:“挺好的。”

朴恩离开的第二年,刘锦再婚了,对象是刘锦的小学同学孙健。朴恩也知道孙健的存在,对方老实厚道,有一副热心肠,朴恩以前就不反对母亲跟他在一起。而同年,刘锦生了一个儿子,小名叫安安。

母亲再婚生子是朴恩不敢回家的主要原因,他很怕,怕再回去那个家就没了他的位置。

朴恩自己也不知道突然问叶凉这个问题,究竟是想听到什么答案。他弯了弯嘴角,干瘪地说了一句:“那就好。”

“谢谢你这么多年替我照顾我妈。”语闭,朴恩摸了摸叶凉毛茸茸的头顶,“时间不早了,赶快睡觉吧。”

朴恩眼底充斥着的悲伤让叶凉心头一痛,她下意识地唤住要离开的男孩:“朴恩。”

“嗯?”

“其实阿姨她……也很想你。”

朴恩弯了弯嘴角:“我知道。”

隔天一早,叶凉再睁开眼,天色已是大亮。昨晚迷迷糊糊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结果梦里反反复复重现的都是朴恩哀伤的眼神,让叶凉整夜都没能睡得安稳。她敲了敲混沌的头,在**坐了一会儿,才打着哈欠爬起来,穿上拖鞋慢吞吞地走出了房间。

客厅空****的,桌子上摆着林秀临上班前为两个孩子准备的早点。而朴恩一个人站在窗子边,也没动早餐,只是冲着窗外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叶凉顺着窗户瞧过去,隔壁红色小洋楼二层的露台堆满了各式花草,落地飘窗被白色的纱质窗帘挡上,干净整洁的小院子栽种了一棵长得葱郁的树,树根处倚着一辆儿童学步车。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朴恩扭过头发现叶凉站在不远处。刘海乖巧地盖住额头,朴恩压了压眼睑,神色如常地对着小姑娘说道:“醒了?阿姨准备了早餐,你先去洗漱,我帮你热一下。”

说着,他拿起桌子上的早餐往厨房走去,叶凉动了动脚,把男孩拦住。

两个人自小就是邻居,叶凉客厅里的窗户刚对着朴恩家的房子。当时,刘锦结婚就跟孙健领了证,长一辈儿的人都觉得二婚传出去不好听,刘锦是要脸面的人,自然没有大操大办。再婚后,刘锦不肯搬走,孙健也没强迫她,拎着箱子直接跟着住了进来。

前些年,大家生活条件都比较差,朴恩记忆里头的家就是红砖外头糊了一层水泥皮,后来孙健做生意赚了些小钱,这才把原来的房子翻修了一番,外头贴了瓷砖,如今弄得有模有样。

叶凉自是知道朴恩心里在想些什么,担心得拧起眉头,往前迈了一步,拉住朴恩的袖子,伴着心底的喟叹说了一句:“不管外头怎么变,里头始终是你的家。朴恩,回去吧。”

其实叶凉更想说的是:朴恩,不要怕,那里仍旧有像我一样等待你的人。

一顿早餐,各怀心事的两个人吃得索然无味。

朴恩收拾碗筷的间隙,外头突然传来了突兀的叫喊声,打破了一室寂静:“叶子姐姐,安安来啦!”

安安怎么会知道自己回来了?

叶凉心一慌,下意识朝厨房望去。朴恩慢条斯理地刷着手里的盘子,头发垂下遮住眉毛,平静得仿佛没听到门口的声音。

外头的安安还在卖力地用小奶音叫着“叶子姐姐”,叶凉神色慌张,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不去开门吗?”

既然朴恩发话了,叶凉也就不再犹豫,刚把门锁扭开,一个小团子就像小炮弹冲进叶凉怀里:“叶子姐姐,安安想死你了。”

被安安小大人似的话逗笑了,叶凉对着孩子胖嘟嘟的脸蛋亲了一口:“姐姐也想你了,安安是自己来的吗?”

安安大力点头,小细胳膊曲起来展示肌肉:“安安长大了,能自己来找姐姐。”

他年纪轻轻,倒是会讨女孩欢心。

朴恩听着外头的对话,冷笑一声,弯腰把洗干净的碗筷放进柜子里,擦了擦手走出厨房。

不承想,朴恩刚迈出腿来,安安“啊”地喊了一嗓子,整个人亢奋起来,像一条小毛毛虫在叶凉怀里扭来扭去,挣扎着想要跳下去。

两个大人都被孩子突如其来的吼叫吓了一跳,叶凉手一松,安安就溜下去,两条莲藕似的小胳膊高高举起,像一只猴儿似的踮着小脚,企图往朴恩身上蹦。

无奈身高有限,安安见蹦不上去,索性退而求其次,一把抱住朴恩的大腿,肉嘟嘟的小脸贴在朴恩精壮的小腿上:“哥哥,你终于来看安安了!”

朴恩的两道眉死死拧起,他薅着安安衣服的领子,把黏在自己身上的牛皮糖拔了起来,高高吊在半空中,面无表情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素不相识”的小豆丁。

偏偏安安小家伙还以为朴恩在跟自己玩,在空中笑得眼睛都不见了。

几分钟后,朴恩把小家伙放在地上,也窥不出什么表情,不发一语地扭头打算回房间。

叶凉的心沉了沉,伸手就想拉住他,结果安安的反应比叶凉还快,飞身就紧紧地抱住了他的大腿,两颗葡萄粒儿似的大眼珠眨巴眨巴着:“哥哥,安安还想被举高高。”

朴恩:……

老旧的沙发上,安安趴在朴恩的腿上专注地看动画片,而人形靠枕身子绷得僵直,黑沉沉的脸堪比烤煳的锅底。

活到这么大,朴恩就没见过比安安还黏人的孩子。

从安安见到朴恩开始,小家伙就跟长在他身上的蘑菇似的,怎么甩都甩不掉。他从小性子冷淡,虽说是同母异父,可这性格也差得忒远了。

朴恩表示自己完全不能接受。

不过依着叶凉看,他们兄弟倒是相似得很。仔细想想,朴恩回国后整天黏着自己的那股劲儿,跟安安比起来,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这话叶凉不敢跟朴恩说,显然他现在已经在暴走的边缘。

朴恩那边处于低气压,安安又天真懵懂,中间总得有个暖场的人。叶凉才不相信安安是自己来的,准是刘锦知道儿子回来,自己想见又拉不下脸来,这才派安安打头阵的。

叶凉坐在小朋友的身边,语气轻柔地问道:“安安,你怎么知道他是你哥哥的?”

听到叶凉跟自己说话,安安这才把注意力从动画片上移走,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回答:“因为哥哥跟照片上的人长得一样。”

这几年,刘锦狠下心一直没联系过儿子,安安已经四岁大了,朴恩还是头一回见着。朴恩猜测是自己留在家里的那些儿时照片被安安看了去,所以安安这才认出了自己。

“那你知道之前哥哥去哪儿了吗?”

“美国!”安安回答得清透脆亮,“妈妈说哥哥学跑步去了。”

提到这儿,安安再次兴奋起来,把叶凉的手机搁在一边,麻利地跳下沙发,站在电视和茶几之间的空场。当朴恩猜测这个小东西要干什么蠢事时,只见安安突然蹲在地上,然后屁股撅起,咻地往前跑。

朴恩这才弄懂小孩儿在学自己跑步。

结果安安才跑了两下,就停下脚步,装模作样地把食指贴在自己的嘴唇上亲了亲,短粗的小手指指向朴恩。

孩子小,没注意到自己学完整套动作后朴恩脸上的震惊,美滋滋地炫耀:“哥哥每次跑步都会像这样。”

这次不用叶凉说话,朴恩沙哑着嗓子直接问道:“你这都是从哪儿学到的?”

“这里。”安安指了指电视机,“妈妈抱着安安一起看。”

朴恩吸了一口气,掩饰自己内心的波涛汹涌。他一直以为自己被刘锦放弃了,他甚至记得当他说出要跟父亲去美国的时候,刘锦眼底的愤怒和决绝。原来这么多年,母亲还是在关心着他。

朴恩的心像被暖流熨烫般,心里的那股酸涩也褪去了不少。朴恩又抬眸瞧了安安一眼,小家伙上身穿着正红色的羽绒服,下头是蓝色牛仔裤,一双小脚还没自己巴掌大。男孩不胖,只是脸颊肉嘟嘟的,带着还未消退的婴儿肥,两个黑眼珠像玻璃弹珠般晶亮,脸蛋粉雕玉琢,跑来跑去活像一个移动的糯米团子。

朴恩呼出了一口气,不得不承认妈妈把他教育得很好,至少……比自己好。

……

下午,外头阳光不错,难得冬天能碰到这么晴朗的天气,叶凉当即就拉着朴恩出去晒太阳,顺便看看阔别五年的曲溪。

与北方乡下的光景不同,叶凉的家乡曲溪四处透露着江南水乡的小巧秀丽。鹅卵石铺成的乡间小路窄窄的,一侧是波光粼粼的河水,一侧是鳞次栉比的房屋。

叶凉牵着安安肉乎乎的小手,走在朴恩身侧,漫无目的地逛着。

孩子好动,跟着叶凉的节奏走了一会儿,就耐不住撒开了手,撒着欢儿开始往前头跑。

“哥哥,你看我跑得快不快?”

朴恩:……

叶凉不满地戳了戳朴恩的胳膊,朴恩才漫不经心地附和了一声。备受鼓舞的安安跑得更加欢腾:“看安安还能跑得更快!”

“安安慢点,不要跑远咯。”叶凉的嘱咐消散在巷子里,冬日的阳光冲破云层折射下来,温暖了整条街道。

临近年关,街头巷尾的小商贩儿也多了起来,四处都是卖糖人、干果、春联与福字的。安安到底是一个孩子,见到这些,眼珠子就转不动了。他眼巴巴地瞅着,倒也不张嘴说要。

叶凉牵着安安走到小摊前,让安安挑几块糖,安安开心得嘴巴都要咧到后脑勺了,立刻用小手翻找自己喜欢的口味。

“少给他买糖。”朴恩站在叶凉后头,说的话听起来冷飕飕的。

安安自然也听到了,默默把手里的糖果放回去,又在里头慎重地挑出了一颗,仰头对着叶凉说:“叶子姐姐,安安挑好了。”

叶凉:……

最后,叶凉跟安安解释这袋糖大家可以一起吃,不是都买给他吃的,小家伙才放心地多挑了几颗自己觉得好吃的糖出来。

回去的路上,安安的手腕上系了一包糖,右边脸颊被嘴里的糖撑得鼓出了一块儿,眯着眼睛,走起路来一蹦一跳的。

叶凉仍旧慢悠悠地走在朴恩身边,扭过头说道:“你知道你今天特别像谁吗?”

朴恩:“谁?”

叶凉:“特别像欺负灰姑娘的恶毒姐姐。”

朴恩:……

河边有两三个妇人说笑着洗衣,偶尔有挑着担子走过,准备去街上卖水果的农伯,突然一群孩子追逐着跑过,将嬉闹的余韵留下。朴恩沉默了片刻才说道:“我只是有些不适应。”

“我知道。”叶凉耸耸肩,“但事实并没你想的那么糟糕,安安挺可爱的不是吗?”

朴恩的眼神悠悠地飘到了远方,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男孩这副样子也不禁让叶凉有些紧张,抿了抿唇,等待着男孩的回答。

“所以,”朴恩拉回视线,直视着叶凉的双眼,问得异常认真,“你是喜欢他多一点,还是喜欢我多一点?”

叶凉:?

朴恩:“你是觉得我小时候比较可爱,还是他比较可爱?”

叶凉:……

朴恩:“你认真想好了回答我,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叶凉:我还真是信了你的邪。

回到家,叶凉就发现家门没锁,一脸奇怪地推门进去,结果刚落脚,整个人就石化般僵在门口,嘴巴张了张,一时间失了语。朴恩紧跟在后头,见状抬头瞧过去,高大的身躯跟着晃了晃,手搭在鞋架上微微用力,心脏也跟着剧烈跳动起来。

最正常的还属安安,顺着缝隙瞥见沙发上的人,“嗖”地跑了出去,用小奶音脆生生地喊道:“妈妈!”

刘锦早就从林秀那边得到了朴恩要回来的消息,只是没想到这孩子这么倔,都过了这么多年了硬是不来找她。昨晚,她气得整宿没睡,强忍着把人从叶凉家拽出来的冲动到了今天早上。

过来找人总得有个由头,安安刚睡醒,就被刘锦收拾收拾打包丢了过来。这一上午,刘锦都坐立难安。直到吃过午饭,待不住的刘锦才直接找上了门。

“你跟着叶子姐去哪儿玩了?”刘锦就像没看见朴恩似的,自顾自地对着冲过来的安安问话。

“买糖糖。”小家伙说着,张开嘴“啊”了一声,让妈妈看嘴里的糖。

“又让你叶子姐乱花钱。”刘锦训斥着。

安安的苹果脸上漾出两个小窝,靠在妈妈肩膀上偷笑。

“叶子、朴恩,你们也进来。”刘锦的现任丈夫孙健站起来,招呼着傻站在门口的两个孩子。

叶凉如梦初醒,赶忙招呼着:“刘姨、孙叔,你们来了。”

“叶子乖,真懂事。”刘锦也不抬头,脸紧绷着,说出来的话却夹枪夹棒,带着冷嘲热讽,“就是跟某些孩子不一样,出了趟国,回来后连人都不会叫了。”

朴恩仍旧像一棵青松似的站在门口,指甲在手心抠出几瓣弯弯的月牙。叶凉跟着着急,在后头使劲儿捅朴恩的腰,男孩适才压低音量叫了声“妈”。

五年,一个字,耗尽了朴恩所有的力气。

刘锦背对着门口,听到朴恩的话,陡然提高了音量:“别乱叫,这儿可没你妈。”

朴恩看不见母亲的脸,却能瞧见夹杂着银丝的长发。

朴恩深吸了一口气,迟缓着步子弯腰抱住了刘锦,声音低沉有力:“妈,我回来了。”

刘锦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视线变得模糊。

五年不见,儿子已经长得高高大大,刘锦再也忍不住,用力打着朴恩:“你这个不孝子,白眼狼,还知道回来,还知道回来!”

朴恩紧紧搂着刘锦,受着母亲的拍打,五年的间隔却在责骂声中消散。

小不点安安见到妈妈的样子,嘴一噘,眼泪跟不要钱似的扑簌簌往下掉:“不打哥哥,妈妈不打哥哥……”

安安哭得委屈至极,连嘴里含着的糖掉了下来都不自知。

孙健想把儿子抱走,留给母子俩独处的空间,谁知安安死活不从,小胳膊小腿连打带踹地挣扎,落了地,就跟吸铁石找正负极似的往刘锦和朴恩身上黏,也伸出莲藕般短促的小胳膊,紧紧跟他们抱在一起,跟着号啕大哭。

刘锦被安安这么一搅和,倒是哭不出来了,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这才想着要好好看看儿子。

走的时候还不到自己下巴的男孩现如今已经比当初高出了一个头,瘦弱的身子骨现在摸起来都是硬邦邦的肌肉,儿子打小长得就好看,如今长开更是整个人亮眼得跟明星似的。

想到自己错过了朴恩五年的成长,刘锦就气得恨不得再打朴恩几下才解气,但到底没舍得再下手,随手抹了抹眼泪,哑着嗓子说:“刚打得疼不疼?”

朴恩默默摇了摇头,说了一句:“不疼。”还是跟闷葫芦似的。

刘锦虚叹了一口气,想说的话太多,见了面反而有些失言。

而旁边的安安见妈妈和哥哥都不哭了,也跟着安静了下来。被泪水冲刷过的眼仁黑亮,吧唧了两下嘴巴,在大家不设防之际,他“哇”的一声又哭了,这次来势比方才更加强烈,小嘴儿还不闲着:“糖糖没了,嘴里的糖糖没了……”

叶凉赶紧冲过去,从袋子里又拿了一块糖出来,低声哄着孩子。

刘锦起身抽了两张纸擤了擤鼻涕,对着朴恩没好气地说:“几年不回来,你连家门都不认识,这还没娶媳妇呢,就开始不着家了。”

无辜躺枪的叶凉:……

朴恩当晚搬回了自己家,安安牵着朴恩的手走得轻快,朴恩的脚步却不免有些踌躇。

几年前的房子粉刷过后焕然一新,就如早晨所看到的那样,里头也干净整洁,装饰独具匠心。只是这一切仿佛和朴恩隔得好远,面前这座陌生又熟悉的建筑让他内心升出自己并非归人而是过客的悲凉与孤寂。

“哥哥,你的房间安安没有乱动哦。”

进门前,安安弯腰把自己的小鞋子踢开然后又摆好,还来不及穿拖鞋,就直接光着脚丫迫不及待地把朴恩拉上楼。

朴恩之前的房间就在二层,如今虽然房子重新调整过,但他的房间刘锦还是原封不动地保存着。朴恩握住门锁的手有些颤抖,安安站在一边,像浑身长满了跳蚤,忍不住催促:“哥哥,快开门呀。”

推开门的瞬间,朴恩还以为自己扭动了哆啦A梦的任意门,瞬间穿越回了五年前自己离开的午后。

房间墙壁上短跑名将博尔特的海报还没揭下,桌子上整齐地罗列着一排初中教材读物,单人**还摆放着叶凉八岁时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粉嫩嫩的小抱枕。

这里的每个物品都代表着曾经,而母亲竟然把它们保存得妥帖,似乎他从不曾离去。

安安的小脸上满是期待,跟在朴恩屁股后头,发现哥哥似乎没发现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有点着急,疯狂暗示:“哥哥,桌子桌子。”

小不点的声音把朴恩拉回现实中,低头按照安安的提示,注意到桌子上平放着一张纸。朴恩捏起纸,瞧见上头五颜六色,一眼就能分辨出是小朋友亲手画的。

上头一大一小两个人,大的明显是他,穿着一身红色的运动服似乎在跑步。小的紧跟在身后,画上的嘴巴一笔咧到后脑勺。而两个人中间是一个大大的爱心,右上角还有一块极其抽象的金色奖牌。

朴恩盯着画看了很久,五年不分昼夜地训练似乎已成为遥远的过去。这里的温暖让他找到了失去已久的归属,良久,他才对上安安满怀期待的双眼,摇了摇头:“画得丑死了。”

安安立刻耷拉下脑袋,这副沮丧的样子倒是让朴恩真觉得自己像极了叶凉说的欺负灰姑娘的恶毒姐姐。

于是他勾了勾嘴角,添了一句:“但我很喜欢,谢谢安安。”

……

趁着还没过年,林秀带着叶凉准备去墓地给叶凉她爸扫墓。

这天天刚蒙蒙亮,外头凉风习习,晨露成霜。叶凉裹紧厚实的羽绒服,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挽着叶母在街边等公交车。

母娘俩正瑟瑟发抖时,后头突然传来短促的汽鸣声,循声望去,车窗外探出半个脑袋的不是朴恩是谁。

“阿姨,叶子,上车,我载你们去。”

叶凉一愣,倒是没推辞,跟着母亲一起坐上了车。

车内开着暖气,被冻到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也终于得到了舒缓,叶凉搓了搓僵硬的腿,歪头瞧向驾驶位上的男孩,脸上写满了愕然:“你怎么来了?”

朴恩抿了抿唇,重新发动引擎,这才沉声说了一句:“我也想去看看叔叔。”

叶凉闻言没有吭声,而独自坐在后头的叶母低头揩了揩眼角,沙哑着嗓子说了一句:“好孩子。”

叶凉的爸爸是一名货车司机,彼时叶凉做两次心脏手术家里已经是债高台筑,叶爸爸为了早日还清欠款,超负荷接了很多私活儿,然而远途送货虽然薪资高,但是一个危险的行当,尤其忌讳疲劳驾驶。每次叶爸出行,林秀都是千叮咛万嘱咐,没想到还是出了事。

接到货车侧翻,驾驶员叶爸当场毙命的消息时,叶家的天塌了。

然而生活没有给母女俩喘息的时间,债主们大闹葬礼,连叶父走了都没给他留下最后的安宁。亲戚们怕受牵连,早就跟叶母断了联系,一夕间母女失去的不仅是丈夫、父亲,还有所有的亲人。都说春节是举家团圆的节日,可对相依为命的母女俩来说,真正的亲人已和他们阴阳两隔,再难相见。

车厢内安静了下来,只有手机导航发出的路线提示。车窗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雾,叶凉用手轻轻在上头来回写着字,疲惫的林秀倚在靠背上睡着了。

车开上高速,朴恩抽空看了一眼导航上头的时间,轻声对副驾驶座上的小姑娘说道:“还要一个小时才到,你也眯一会儿吧。”

叶凉放在玻璃窗上乱涂乱画的手指顿了一下,舔了舔干涩的唇:“你什么时候考的驾照?”

“前几年就考了,回国直接换的证。”

叶凉“嗯”了一声,接着又是新一轮的沉默。只是叶凉的问题,却将两人的回忆拉到了十年前的雨夜。

小时候,叶凉实在是身子弱,稍不注意就会发烧。那次算是叶凉病得最严重的一次,夜里体温直飙四十度,小姑娘躺在**面色坨红,精神恍惚。这可把叶母吓坏了,担心女儿这么一直烧下去会出问题,赶紧换上衣服就去敲隔壁家的门。原本医院距离她家不远,平时走路十几分钟就能到,偏偏这天叶父外出跑车不在家,又赶上倾盆大雨,叶母一个人根本抱不动女儿,不得已才找刘锦帮忙。

结果不承想,朴恩的反应比两个大人还激烈,一听叶凉发烧的消息,闷头就往外冲,速度快到两位妈妈追都追不上。男孩心细,把女孩用雨衣从头到尾包得严严实实,也不知哪里来的蛮力,一把背上小姑娘就往医院跑,原本十几分钟的路硬是被男孩缩短了一半。等叶母和刘锦赶到的时候,朴恩已经安顿好了叶凉,而朴恩因为太过匆忙,穿的拖鞋全部掉了也全然不知。

“你长大了学开车吧,这样以后你就不用再背着我跑了。”

当时叶凉还觉得学车对他们两个来说是一件很遥远的事,可没想到眨眼间朴恩就坐在了驾驶座上,将车开得迅速而平稳。

安葬叶父的地方朴恩跟着来过很多次,大多数是像这样陪着叶凉跟林秀来祭拜。当初丁点大的小姑娘抱着刚砌好的石碑,哭到晕厥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如今再次来到这里,他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朴恩利落地跪在地上,对着石碑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对着照片上仍旧年轻的叶父说道:“叶叔叔,我回来了。”

七个字,叫一旁站着的林秀泪水流得湍急。

这倒是出乎叶凉的意料,父亲已经去世这么多年,母亲的情绪已经鲜少如此激动。叶凉走上前想安慰母亲,却叫林秀止住了步子:“我没事,就是想你爸了。一会儿你们上完香先回车里等着我,我跟你爸单独说一会儿话。”

埋在云层中的太阳逐渐升起,冲破云霄挂在天上。外头的温度比刚出来时高出了很多, 但阴冷的风还是阵阵袭来,叶凉的两只耳朵冻得通红。

朴恩和小姑娘先往回走,给林秀留下和丈夫独处的空间。

“你没带暖手宝?”

“没有,我不冷。”

嘴唇都冻得紫红紫红的,还说自己不冷。

朴恩叹了一口气,拉开自己羽绒服的拉链,往前快走了两步,从后头扶住女孩的肩膀,直接把小姑娘扣紧在自己怀里。

叶凉个子小,被朴恩这么一弄,整个人全数被纳入了男孩宽松的羽绒服中,两个人现在相当于合穿着一件衣服。

从男孩身上传来的清新皂香飘入叶凉的鼻腔里,突如其来的亲昵姿势让叶凉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急急地挣脱,却发现自己被男孩完全锁在衣服里头。

“你站好,我抱你上车,不然你这么冻着会感冒的。”说着,朴恩的双臂隔着羽绒服环住叶凉的后背,把怀中的小姑娘抱了起来。

“朴恩!”没想到朴恩竟然真的能把自己这么抱起来,叶凉又羞又惊,偏偏整个身子都在朴恩的羽绒服里,动弹不得,只能重复道,“我真的不冷。”

朴恩也不理会叶凉,默默加快脚速。

叶凉有些恼:“你用不着这样,你不在的这五年我年年冬天都是这么过来的,过得也挺好。”

语讫,朴恩的脚步明显顿了一下,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久到叶凉以为朴恩不会回应自己时才开口:“我回来了,就不会再让你继续这么过。”

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凛冽的寒风,不会让你一个人独扛生活的压力,不会让你一个人再在空**的房间里暗自垂泪……

叶凉心乱如麻。

……

往年春节,刘锦都是带着安安跟着孙健一起去婆家。而今年朴恩才回来,跟孙健家人也不熟,怕孩子尴尬,两口子索性就留在了曲溪,踏踏实实地跟朴恩一起过个节。

而林秀跟叶凉也无处可去,刘锦就找林秀合计,不如两家人凑在一块,人多刚好热闹热闹。

一开始林秀推辞,大年三十哪有去别人家过的道理。但刘锦一锤定音:“什么别人家,等两个孩子将来结婚,不都是一家人。”

林秀想了想,觉得刘锦说得有道理,于是应了下来。

等到回家把刘锦的话转述给女儿听的时候,叶凉无语凝噎。什么早晚都是一家人?她跟朴恩八字都没一撇,偏偏所有人都确定了他们是情侣。

有一种忧伤,叫被全世界误解。

说起来这还是叶父离开后,叶凉跟林秀正儿八经过的第一个春节。往年家里就她们两人,总是少了些氛围,在家煮太多饭菜吃也吃不完,索性就简单凑合凑合,晚上充其量再加一盘饺子,一天就算这么过去了。

大年三十这天一早,安安就穿着小红衣裳敲响了叶凉家的门,伸手对着叶凉笑嘻嘻地讨红包。身后的朴恩也穿着安安同款大号羽绒服,双手插兜,眉目温柔。

看来他也开始适应有弟弟的生活了。

林秀已经去隔壁了,跟着刘锦在厨房里一边聊天一边炒菜,孙健蹲在客厅整理才安好的小壁炉,叶凉戴着手套跟朴恩站在大门口,伸手指挥男孩贴春联。安安穿着小拖鞋在房间里跑来跑去,一会儿要剪刀,一会儿要胶带,也跟着忙得不亦乐乎。

和谐的氛围一直持续到晚上吃完饺子,春节联欢晚会刚开始播放的时候,朴恩突然接到朴世初打来的电话,刘锦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

这几年,刘锦虽铁了心没跟朴恩联系,但毕竟是自己从小带到大的儿子,总归舍不得。于是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跟朴世初要儿子的照片和比赛视频回来反复看,生怕错过儿子的成长。但从心底里,她还是对朴世初有着深深的不谅解。朴恩才回国,她就巴不得他赶紧跟朴世初断了联系。

朴恩这边刚挂断电话,刘锦就板着脸站起来:“我有话要问你。”

朴恩一怔,把手机揣进兜里,跟着起身走出了客厅。

安安吵着要买仙女棒,孙健这会儿带着安安出去还没回来,林秀在厨房忙活着收拾吃剩下的碗筷盘碟,叶凉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总觉得心脏跳得飞快。从朴恩离开就突然涌出来一种不安的感觉,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做了两次深呼吸,症状也没减缓,最后她索性起身准备到后院透透气。

欠朴叔叔的钱?叶凉神情一滞,手捂在胸口处,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步。

“还清了。”

“还清了就好,以后你甭跟他联系。”

“当初跟我结婚的时候,他一个钢镚都没往家拿回来过,从小到大养你,他出过一分钱没有?结果他现在赚了点钱,不知道怎么嘚瑟了,当儿子的跟他借五十万还要打欠条,让你练短跑赚钱去还。”

时隔多年,刘锦提到这件事儿还是气得不轻:“你也是倔,当初你孙叔要把剩下的钱帮你还了你怎么也不肯。”

“我自己能还上。”朴恩声音低沉,隔着门,叶凉看不到男孩的表情。

“就你主意正!”刘锦叹了一口气,“之后你怎么想的,总不能一直练短跑吧?”

“还不清楚,目前我没什么打算。”朴恩没跟刘锦提自己要参加省队集训的事。

“我就不希望你再走这条路,你看体育把咱们家坑得还不够惨吗?”刘锦吸了一口气,“你也是不听话,我当初就跟朴世初说让你在美国考个大学念完了再回来,人家都是高中在国内上,大学考出去。你这可好,在美国五年上了个初高中,等考大学的时候回来了。”

“北城大学是一个好学校不假,可明明你在美国根本不用当什么体育特长生,现在好了,彻底被贴上运动员的标签摘不掉了。”

“妈知道你喜欢叶子,你要帮叶子家还债,虽然当时我不愿意,但到底也没往死里拦着你。当年叶子是省里的高考状元,电视台亲自来人在家里采访,你呢?一个练体育的,没个前途。到时候叶子不要你了,我看你怎么办。”

“妈,这些话你别跟叶凉说。”朴恩双眉蹙起,表情不太好看。

“不说不说,我真是生出了一个活雷锋!”刘锦叹了一口气,“你爸再打电话来别接了,听见他的名字我就头疼。”

朴恩沉声应了一句,刘锦这才满意地止住话茬儿。

叶凉捂紧了嘴巴,浑身止不住战栗。突然间所有断了的线全部串联在了一起,为什么朴恩不喜欢体育还执意练短跑,为什么他不想进省队,为什么他对自己说“梦想不能让人活着,但钱能”。

她曾因为朴恩把自己作为交换,帮大山重回短跑队而大发脾气。殊不知,原来早在五年前,他就已经为了她,把自己“卖”给了朴世初。

想着想着,叶凉原本就不舒服的心脏突然剧烈抽痛,呼吸渐渐急促起来,整张脸憋得发红。纤细的手揪紧胸前的衣襟,她突然无法自控地倒在地上,整个人痛得缩成一团。

外头的剧烈声响让朴恩飞速从房间里面跑出来,低头就看见叶凉倒在地上,脑袋瞬间空白,停止了运作,浑身的血液倒流。从后头跟出来的刘锦也被眼前的一幕吓坏了,一边喊着林秀,一边用手机飞速拨打120。

叶凉表情扭曲,手仍死死捂住心脏的位置。

林秀从厨房跑出来,腿一软差点没站稳,立刻喊道:“心脏,心脏!快找救心丸,救心丸。”

语闭,她抬腿就往门外跑,想回家给女儿找药。

而朴恩听到林秀的话,也急忙跑回房间翻找自己的书包,有的,他一直备有叶凉的救命药。

朴恩拧开瓶子的手发抖,从里头倒出一把药塞进叶凉的嘴里,握住小姑娘的手:“叶子张嘴,乖,吃了药就好了。”

苦涩的药在舌根处蔓延开来,朴恩守在叶凉旁边,不敢离开寸步。过了几分钟,药起了作用,心脏抽痛缓解开来,叶凉用力到青筋暴起的手开始松弛。

刘锦叫的救护车赶到了门口,医护人员把叶凉抬上担架,全程朴恩都不肯松开叶凉冰凉的手,一步跟着迈上了车。

“妈,你在家等着孙叔跟安安,我跟林姨陪着叶子去医院。”

孙健和安安出去买烟花还没回来,刘锦也只能在家等着他们,不安地点了点头:“有事随时保持联系。”

上了车,林秀还没从恐惧中缓过神来,看着女儿苍白到没有丁点儿血色的脸,她用袖子擦了擦脸:“叶子,现在好受点了吗?”

叶凉闭着眼,虚弱地点了点头,薄唇轻抿,看起来仍旧很不舒服。

医生在救护车上对叶凉的身体进行检测:“现在患者心跳基本稳定,具体原因需要去医院做详细检查才能出结果。”

林秀听到医生的话,松了一口气,至少女儿没有生命危险了。她抬头看了一眼朴恩,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巾:“小易,你也擦擦脸吧。”

朴恩一愣,这才发现自己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布满了泪痕。

大年三十儿当晚,医院里只有几个值班医生坚守在岗位上。

医院楼道里空无一人,两侧墙壁涂着淡蓝色的油漆,四处飘散着消毒水的味道。

检查室内,医生低声询问叶凉方才发病时的症状,朴恩双手交握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想到从房里跑出来见到小姑娘倒在地上痛苦的样子,还觉得心有余悸。

“虽然之前做了心脏手术,但她的心脏负荷能力仍比普通人差,心脏突然紧缩应该是患者受到外界刺激,情绪剧烈波动导致的。”医生戴上眼镜,在诊断单上写了几句话,然后撕下来递给叶凉,“家属带着她去做个CT和心电图,具体是不是心脏出现了新的问题,还得进一步检查才能得出结论。”

“这个情况需要住院吗?”叶凉自从小时候做完手术到现在,已经小十年没发过病了,突然发作,林秀心里头七上八下的。

“不算严重,她吃了药顶过这阵儿就好了,没必要住院。”医生都是见过大世面的,这种昏倒都不算个事儿,“再说大过年的,让孩子待医院做什么?检查完了赶紧回家,等出结果了再过来。”

朴恩的身子靠在墙边,一双眸子晦涩不明。

“林姨。”朴恩犹豫道,“叶子好像知道我当时为了还债去美国的事了。”

林秀闻言,惊愕地抬眸,一双眼布满了血丝,嘴巴动了动,终于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低下头双手掩住了脸颊。

检查室的门开了,朴恩飞速上前扶住仍旧虚弱的叶凉。医生推了推眼镜:“初七来看结果,取完药就可以回去了。这几天你注意休息,要记得按时吃药。”

林秀匆忙道谢,朴恩跟着出去取药,顺便打电话让孙健开车过来接他们回家。

医院一层的落地窗户视野开阔,能看见乡村的一整片天空。夜色的幕布上时不时有几朵烟花炸裂,银色的光闪过,将黑夜倏地照亮,继而恢复黯淡。

林秀紧挨着女儿坐在凳子上,低头抹了抹眼角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开口:“叶子,你跟妈说句话吧。”

女儿从发病到现在,除了回答医生问的话,一句话都没说过。

叶凉两手交握,低着头反复捏着手指,吸了吸鼻子,无声地摇了摇头,眼泪垂直砸在了交错的手心里,顺着肌肤滑落到地上。

“孙叔到门口了,咱们先回家吧。”

语闭,朴恩把叶凉的外套给小姑娘披上,弯腰想打横抱起姑娘,却被叶凉伸手止住了动作。

轻微的手势让朴恩的心被撕裂了一块,语带祈求:“有什么账你回去再找我算,现在先听话。我求你。”

叶凉仍旧低着头,朴恩只能看见小姑娘毛茸茸的头顶。原本齐耳的短发已经长到了肩膀,遮住了女孩大半张脸。伸出的手指慢慢收了回去,朴恩一只手穿过女孩的脖颈,一只手拖住女孩的双腿,把人从上头抱了起来。

林秀没想过把朴恩找他爸借钱,以及他去美国短跑还债的事儿瞒女儿一辈子,可叶凉知道真相之后反应这么剧烈,远远超出了林秀的意料。

朴恩把叶凉放在**,打开房间的空调,又给小姑娘倒了一杯热水,这才坐下来:“你想现在聊还是明天?”

叶凉闭着嘴,把自己缩成一团,不肯回答。

朴恩叹了一口气:“是不是刚刚我妈说的话你听到了?”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

叶凉这次没有装听不见,微微点了点头,眼眶又开始变红了。

“医生说你现在情绪不能再有剧烈波动,所以不许哭也不许胡思乱想,有什么想知道的就问,我保证这次不骗你了,好不好?”

叶凉不说话,朴恩就颇有耐心地在一旁等待着。时间嘀嗒流过,很久很久之后,叶凉才沙哑着嗓子问道:“我家的债都是你还的?”

“是。”这次朴恩没有隐瞒。

亲戚能躲的都躲了,刘锦当时也是自己拉扯着孩子,想帮衬一把却也没经济能力。那天,朴恩从后门溜进去陪害怕的叶凉,无意中听到几个小混混讨论,说这家孩子长得秀气,对方实在拿不出钱来就拿孩子来抵得了。

干这行的,哪有什么仁义道德?都是为钱不要命的主儿。这么下去确实不是办法,走投无路的朴恩想到了在美国的朴世初,瞒着刘锦给父亲打了电话。

五十万在当时不是一笔小数目,彼时朴世初已经退役留在了美国执教,东拼西借凑出了这笔巨款。但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让朴恩跟着自己练田径,用比赛获得酬劳还上这笔钱。

不告诉叶凉这件事是朴恩主动要求的,临走的时候,他也没告诉叶凉,他怕看见小姑娘自己就舍不得离开了。

叶凉的双目失去了往日的灵气,从朴恩离开一直到他回来,太多的片段从面前闪过。她怨恨他当年自私离开,甚至还冤枉他是嫌弃自己家天天被讨债才躲去了美国。连刘锦骂他叶凉都认为是他自作自受,现在想来,还真是讽刺。

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窗户外头的天空被万千烟火点燃,恍若白日。叶凉偏过头,往外头瞧去,嘴角往上提了提,瞳孔倒映着斑斓的光。

可她说出的话却透满了绝望:“朴恩你知道吗,我从没像现在这样恨过自己。”

……

这个年,叶凉家过得异常安静,叶凉自那天后就沉默了,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足不出户。林秀想跟女儿聊聊,可叶凉的态度非常消极抗拒,怕惹得女儿难过,几次下来,林秀也不敢再提了。

朴恩倒是每天都来,就陪着叶凉坐在房间里,什么都不做,两人也没什么交流。叶凉好像把自己封闭在了自己的世界里,怎么都不肯出来。

初七那天,叶凉的检查结果出来了,万幸的是她的心脏没有出现其他的问题,暂时不需要采取治疗措施,只是需要注意不要心理压力过大,另外特别注意调控情绪。

日子一天天地过,眼看着快到了朴恩集训的日子,叶凉的状态还是没有得到好转。临行的前一天,朴恩拎着一个袋子到了叶凉的房间,把东西放在地上:“叶子,我要回北城训练了。我到时候把训练地址微信发给你,你回去实习也告诉我一声,我能请假就去车站接你。”

朴恩也没指望叶凉能搭理他,几天下来,除了在除夕夜跟他说的那几句话,叶凉已经好几天没开口了。这个节骨眼他怎么能放心离开,但省队催得急,答应了的事也不能反悔。

朴恩说完,叹了一口气:“叶子,是我错了,你别跟自己过不去。”

这时候,叶凉的视线微微转移,飘到朴恩的方向。

才几天,当时活力充沛的小姑娘就眼见着瘦了下来,像一个破布娃娃靠在**。

叶凉许久未说话,声音也失去了往日的清脆,眼底是纯粹的疑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朴恩的喉咙像哽住了般,还没回答,叶凉就又接着问道:“你喜欢我吗?”

“朴恩,我爸是我害死的。如果不是为了救我,我爸就不会连夜跑车出车祸。我家也是我拖垮的,如果不是为了给我治病,也不会借那么多钱。现在连你也是受了我的牵连,是我害你失去了五年自由,变成了不知未来的人。”

“朴恩,你不要喜欢我了,不值得的。”

话音刚落,叶凉眼前一黑,面前的男孩迅速俯身过来,鲁莽而执拗地贴上了叶凉的唇瓣,阻止叶凉正在说的话。两唇贴合的瞬间,叶凉的眼睛瞪到最大,忘记了任何反应,只是呆呆地坐在原地,看着朴恩长长的睫毛在距离自己不到几厘米的地方微微颤抖。

片刻后,朴恩拉开和女孩的距离,结束了这个不带任何情欲,甚至略显青涩的亲吻。

两头相抵,朴恩抬起头,眸子里闪耀着晶莹的光。

男孩声音喑哑:“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的话吗?很多事不是你以为好就是好的,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不同的生活形式。”

“喜欢你,爱你,照顾你,是我和叔叔阿姨共同的选择,我们愿意为了你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朴恩两只手包裹住叶凉小巧的双手,郑重而又认真地说道,“谁说你不值得,在我看来,没有人比你更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