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二〇〇二”年的第一场雪

1.神奇的雪

二〇〇一年,时雨读二年级,城市里下了她记忆以来最大的一场雪,积雪厚的地方,都能没到她的大腿。

放学的时候,她和孟朗迎风走在回家的路上,风把雪吹到脸上,碰到她皮肤的雪会迅速融化,转头看着挂在孟朗黑色睫毛和眉毛上的白雪,可以非常清晰地看清雪花的形状。

那天孟朗破天荒地拉着时雨的手走,她还是不争气地连续三次滑倒摔到屁股,被孟朗和路人嘲笑,最后一次还把孟朗都一起拽到了冰面上,十分丢人。

那个时间时爸爸还没下班,到家之后,时雨跟着孟朗去了孟家。

孟妈妈体贴地给他们端来热水,收起他俩脱下的衣服放在了暖气片上烘热。

时雨转身去卫生间,洗掉手上因为摔倒而沾上的泥水。

手被冻得太久太冷了,碰到水龙头里常温的水,会觉得那是带着温度的热水。

时雨觉得神奇,第一时间把这个新发现分享给了孟朗。虽然在别的方面孟朗看起来好欺负,可是在常识上,时雨一直很信孟朗,如果他也不知道,那么七岁的她也许发现了全人类都不知道的秘密!

孟朗并没什么反应。

就在时雨以为这是个如同以前那么多她自己觉得很神奇,而孟朗早就知道了的发现一样,有些失望的时候,孟朗点了点头,说:“雪是很神奇的,雪碰过的东西都会变得不一样。”

时雨来了兴趣,用还没来得及擦干水的手,抓住他的袖子,看着他的眼睛都在发亮:“怎么个不一样法?”

孟朗指着客厅外围着小花园的铁栏杆:“那个夹住过你脑袋的栏杆,你知不知道它是什么味道?”

时雨想了一下,歪头说:“咸的,有点苦。”

……这家伙还真尝过。

孟朗开口:“可沾了雪之后,它会变得很甜。”

“真的?”时雨很兴奋,还没等孟朗点头,她穿着毛衣就往小花园冲,打开门的一瞬间被外面的大风吹了一身白雪。

孟朗没想到时雨反应这么快,等他挡住门,拉过时雨,再关上了门,两个小孩子就都变成了满头“白发”的雪人。

时雨像小狗一样抖落身上的雪,微湿的头转过来看着孟朗,说:“你身体不好在这里等我,我出去舔一下一会儿就回来。”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看着他的时候非常认真,认真地想要尝尝栏杆的味道,认真地在关心他的身体,对什么都好奇,都想要尝试,以为栏杆真的会变甜。可如果她真的去舔,舌头就会冻在栏杆上,想扯下来至少会撕掉一层皮,接下来两个月都别想好好吃饭。

这个笨蛋什么都信,什么都听,一点没想过这是他的陷阱。

孟朗制止了时雨,惊慌中拉住她再次开门的手。

柔软的触感,她掌心的温度传递到他的指尖,起先只是温暖的,后来温度持续不断升高,高到她渐渐不想松开。

事实上,无论是人在冬天被冻久了会觉得水龙头的水暖,还是夏天酷热靠冲水纳凉解暑,其实水龙头的水温都是不变的。

冷的东西碰到比它温度高的东西会发生一定温度和形态上的改变,温度差得多了,甚至会有炽热无比的错觉。

在这个寒冷冬日,经过冷风吹拂后,手指意外相触的一瞬间,时雨生出一种孟朗是炽热的错觉。

2.遗传

第二天一早,时雨打开窗帘,透过窗花看到外面的世界已经是一个冰雪王国,什么都是白色的,多彩的世界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绵延无际的白色整体。

以前下雪的时候,道路会结冰,很容易摔倒,时雨不止一次地幻想,哪天结冰结得更厉害一点,道路会变成一个很长很大的冰滑梯,到时候她从家门口出发,爸爸轻轻推一推她的后背,她就可以从家门口一路滑到学校,一定超级棒。

昨晚放在暖气片上的黄色羽绒服已经被烘得很暖,时雨穿着它出门的时候,整个人都是热烘烘的,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移动的暖气片。

这天上学是由时爸爸和孟爸爸送孩子们走,不仅是因为雪天路滑,还因为如果前一天下大雪,第二天家长要去学校和学生一起完成每个班分配的清扫区域。

时雨和孟朗抗议过想自己走,理由是这俩爸爸现在有点丢人。

昨天下雪夜,俩爸爸聚在时家喝酒,说是暖身。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时候喝酒本是件美事,可时爸爸酒品不好,喝着喝着就哭,说喝好了,还说今天要赖在孟家不走了,全然忘记了这是自己的家。

孟爸爸也喝高了,以为这是自家房子,和时爸爸说没问题我让你嫂子给你拿床被子。转头一看,哎?你嫂子人呢?

现在清醒了两人都是胡子拉碴的。

可这次的雪真的太大了,大人走路都变得很难,更何况孩子。

两个父亲哥俩好地握个手互相鼓励,然后手握除雪的铁锹,背着两个背书包的孩子,像蜗牛背着蜗牛壳还驮着小蜗牛,一步步艰难地挪到了学校门前。

这任谁都会被这两家渴望学习、重视教育的样子感动,《孟母三迁》的故事也不过如此吧?

可到校门口的时候,俩爸爸傻了眼,学校没开门,校园内被冰雪覆盖得一个脚印也没有。

保安大爷戴着雷锋帽正在扫雪,看见这两个累得直冒汗的傻爸爸乐了,说话时呼出白气:“没收到短信吗?雪太大了停课一天。”

俩爸爸愣住了,急忙从兜里翻手机。

时爸爸生意好了以后,这几年,从BB机换成小灵通,现在又升级成了翻盖的夏新A8,买的时候来来回回翻了手机好几次,看着亮起的蓝色屏幕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爱。

现在摸兜一看,呦嗬,可不,短信就躺在他的宝贝手机里……

时雨背着书包,手握着书包带站在时爸爸身后,小大人一样摇头。

她一直觉得自己那可怜的68分考卷是遗传老爸,可抬头看着同样一脸蒙圈的孟叔叔,孟朗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3.倒霉

五个月后,时雨大概了解了孟朗是遗传了孟爸爸的倒霉。

那时她第一次知道了一个名词叫非典,去年在广东发现首例非典患者,短短几个月已经让很多人失去生命。

小朋友们不得不戴着白棉口罩上学,每天早上量了体温后汇报给老师,教室里也会有经久不散的消毒水味。

如果非典是个人,时雨很想为民除害把那个家伙揪出来打一顿。

都是因为它,孟妈妈整个人紧张得不得了,生怕家里人得病,从孟爸爸同事的朋友那里问到了据说能预防非典的中药配方,每天一大早就开始熬中药,给孟家、时家每人端一碗,不喝完不让出门。

那中药又苦又涩,时雨喝一顿能恶心一天。她是很想趁孟妈妈不注意,偷偷把中药倒掉的,可自从孟妈妈在水槽里发现中药残渣,时雨就不得不另想办法了。

时雨想的办法,大多数时候是孟朗倒霉。

她一大早走进孟家,窗帘被拉开,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桌子上,桌子上的豆浆、油条、豆腐脑和小包子在这样的光线下,看起来都特别诱人,特别适合收入肠胃大军。

奈何旁边那一碗黑浓中药特别煞风景,妄图霸占基地,恶心干扰我方部队,迫使油条、豆浆、小包子撤军。

孟朗吃得早,时雨到餐厅的时候他已经吃完油条,准备和中药进行抗战。

他喝得慢次数多,药却怎么也不见少。原来时雨每次都会趁孟朗不注意,把自己的中药偷偷倒进他的碗里。

开始几天孟朗还能忍气吞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时雨就越来越不顾及,最后明目张胆地把中药丢给他喝。

他忍不住壮着胆子吓唬她:“我昨天看新闻说北京又死了人,你不要命了?”

时雨拿起书包就要溜走,听到他的说话后转身吐舌头:“再喝下去我才会没命。”

如此这般,孟朗一个人喝着两人份的中药很是苦不堪言。

非典病患越来越多,死了不少人,全国都进入了“抗战”状态。几个月下来没吃药的时雨还是活蹦乱跳的,孟朗却渐渐有些不对劲。

早上上学的时候他就有些面色发白,下午放学回家,时雨在讲乱七八糟的事,虽然孟朗平时搭腔也不多,今天却格外沉默。

走到家门口的楼道里,时雨问孟朗:“你没事吧?”

楼道昏暗,把他面色衬得格外不好,他嘴唇发白地拽住时雨的外套,整个人看着都没什么力气。

时雨心下一沉,踮脚把头贴在了孟朗的额头上。

不对劲。

时雨拉开孟朗,要去找孟妈妈过来,刚走两步,被孟朗轻轻地拉住了胳膊。

“别去,别让他们担心。”

时雨是从来不懂孟朗的脑回路的,如果是她不舒服,一定会又哭又闹,会让所有人关心她。

可孟朗这人倔得很,现在她只能先把孟朗带到自己家里,让他躺在自己**。

她找来温度计,递给孟朗:“你没有每天测体温吗?”

他语气有些虚弱:“前两天打碎了,没来得及买。”

原来不止她这样的“坏学生”会随便编个数字就交给老师,好学生孟朗也有不“遵纪守法”的时候。

等待的时间变得比期末发榜那一刻还磨人,时雨一边嘴上说着“不会有事的,你可是喝着两人份的中药呢”,一边起身就去给孟朗倒杯水,可已经紧张到水杯都拿不稳,书包都还背在身上忘记拿下来。

回来的时候,看见温度计被孟朗放在一边,他低着头,脸色非常苍白,拳头攥得紧紧的。

完了。

4.非典

时雨对非典的认知,就是新闻里不断增加的感染人数和死亡人数。

她一直觉得那些事离自己遥远得不得了,头一次觉得死亡其实很近很可怕。死了之后会怎么样呢?离开亲人,再也吃不到好吃的,有没有另一个容身的世界都不得而知。

她“哇”的一声就要哭。

孟朗低头,语气难得像小孩子一样耍赖:“我不想去医院。”

他从小身体就不太好,总是去医院,还半夜发过几次高烧,凌晨都要往医院赶。

时雨身体好,很少去那种地方,可孟朗一生病她就会很开心。

他一生病,爸爸就会买一堆好吃的去看孟朗,心疼他因为扎针而肿起来的手,而她跟在后面,眼里只有爸爸手里的黄桃罐头。

这次不一样了。

时雨把平时陪自己的玩偶布熊、小兔和小乌龟,都堆在孟朗身边,自己跑到床底下把偷藏的果冻、糖块都塞给他。

“呜呜呜,你不要死呀。”

孟朗伸出冰凉的手抹掉时雨脸上源源不断的眼泪:“你别哭。”语气更加虚弱。

时雨忽然想到什么,让孟朗等着,穿起外套就下了楼。

孟朗一个人待在空****的房间,浑身都在发热,头晕得厉害,特别想睡。他仿佛看见眼前的黑夜,没有星月点缀,是绝望的无边无尽的黑。

就在他快要完全陷入黑暗的那一刻,一个十分冰凉的东西贴在了他的脸上,眼前的黑夜出现了很多白点,开始很小很小,后来渐渐扩大,明亮起来,然后他看到了时雨的脸。

那个傻子把一大团雪掰成碎块,擦拭他的额头。

看来还没傻得很彻底,还懂得物理降温。

时雨看见孟朗醒过来,红红的眼睛终于弯起来,有了一点笑意:“你不是说,雪很神奇,所有雪碰到过的东西都会变得不一样吗?你真的没骗我哎。”

原来笨蛋还是那个笨蛋,可孟朗的心一下子变得柔软。

“你别死,”时雨哭得很凶,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滑落,“我以后不欺负你了,不让你帮我写作业了,不逼你喝中药了好不好?”

此刻孟朗的脸因为高烧而变得绯红,他咳嗽一声,大拇指轻擦时雨的脸:“我也想活下来呀。”

他也舍不得死。

掌心一片濡湿让孟朗想起前几天,时雨在家看连续剧,电视里温柔的妈妈生完女主后,永远地离开了她,爸爸很快给她找了个漂亮狠毒的后妈。后妈暗地里总欺负女主,最后活活把女主害死了,而爸爸却毫不知情。

当时时雨难过得不行,小时候她还能把孟阿姨误以为是自己的妈妈,可人慢慢长大,就逐渐明白并不是那样的,她就是没有妈妈的孩子。如果爸爸再娶,难保她不会有电视里女主角一样可怜的命运。

孟朗当时要找时雨拿东西,看到她哭,不知道怎么做,只好装作没看到。

第二天上学的路上,她还问过他:“你说我爸会不会再给我娶个后妈?”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他当时也不确定,但还是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声“不会的。”

现在孟朗迷迷糊糊地躺在时雨的**,发着高烧,生命的尽头可能就在眼前。

他前所未有地大起胆子,拉住时雨的手,告诉她:“就算你爸再给你找了个后妈也没关系。时雨,你有爸爸,还有我爸我妈,两个爸一个妈,你比别人还多一个。我快死了,他们只有你了,会对你很好很好的,别怕。”

“小气又胆小”的孟朗,在昏倒前的最后一秒,对宿敌时雨说的是:别怕。

我的一切都给你,所以别怕。

5.黄桃

孟朗再次清醒时第一眼看到的是医院的天花板。

他还是来到了这里,手背上扎着吊针,喉咙渴得厉害。

第一个发现他醒过来的是刚进病房的时爸爸,他放下手里的一大堆好吃的,叫醒因为太过劳累而睡着的孟妈妈,告诉她孩子醒了。

比孟妈妈先反应过来的是时雨,她从一大堆好吃的东西中拿出她自己最爱的黄桃罐头,在孟朗面前摇一摇:“很渴对不对,很想吃对不对?”

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很渴,很想吃,在医院醒来的感觉,像是在云层中颠簸的飞机终于落在地面,有点惊慌,又有终于落地了的踏实感。

孟爸爸大掌往罐头底一拍,打开罐头,拿了两个从家里带过来的小碗,倒给两个孩子。

时雨开心地接过,把黄桃咬成弯月形,像极了此刻她弯起的眼睛。

她嘴上蹭了一圈甜甜的桃汁,笑嘻嘻地说:“你知不知道,是我救了你呢。”

孟朗昏倒后,时雨顾不上穿鞋,光着脚就去敲孟家的门。孟妈妈看着光脚踩在地面上的时雨也吓了一跳,赶忙让时雨通知孟爸爸,自己赶忙把孟朗送去医院。

“医生说,再晚一点送过来你可能就烧傻啦,孟天才就变成孟蠢蛋了。”

孟朗让妈妈扶自己坐起来,他靠在墙上,看着床下时雨期待被夸奖的眼睛,亮亮的圆圆的,像只可爱的小动物。她手撑着床,屁股翘起来,孟朗简直能脑补她屁股后摇动的狗尾巴。

医生在治疗后告诉孟氏夫妇,孟朗得的不是非典,只是感冒引起的发烧,打完针就可以回去了。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时爸爸一针见血地问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可好端端的怎么会感冒呢?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吗?”

“不会呀,都是平常吃的东西,也就中药可能有点刺激,可这孩子也没多喝……”

中药?

孟朗瞄了一眼时雨。时雨的身体立刻僵住不动了,幻象中的“尾巴”也一下子碎掉了。意识到可能是自己惹的祸,时雨不敢再宣扬自己的“丰功伟绩”,眼神开始不时地往门口看,恨不得下一秒就逃走。

孟朗扯了扯嘴角,把切成小块的黄桃送进嘴里,看着时雨,眼睛也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真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