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你能在我身上看到未来吗

[1]

高一结束之前,老黄在一次课堂上讲到关于毕业的英语短文。

当时高考刚结束不久,中山楼另一边的高三教学楼已经人去楼空,只剩贴在教室门上的考生名单在风中微微蜷缩。

老黄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一众走神或偷偷摸摸做小动作的同学,突然停下讲解的话音,把手中的粉笔往讲台桌上一抛,英语课本反扣在一旁。

大家都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颤颤巍巍地止住话头。

老黄靠在讲台上食指慢条斯理地敲着第一排同学的桌面,问我们要不要写一封信。

“就是一封简单的信,什么都能写,等到高三百日誓师当天我再还给你们。”

张世伟高高举起手:“老师!我……”

“‘张密欧’,这次不用表演,你先歇一会儿。”老黄一针见血地回绝。

老黄经常有层出不穷的奇怪想法,上次课堂上还临时起意让我们角色扮演《罗密欧与朱丽叶》,张世伟自告奋勇上台半路忘词却串场《泰坦尼克号》。

“朱丽叶……你……你跳,我跳……”

全场大笑起哄:“张密欧!你快跳吧,我们在一楼摔不死。”

所以这次张世伟一举手,老黄就把他的表演欲望扼杀在摇篮里,他颤颤巍巍地收回手,伤心欲绝地摸了两把脸把老黄都逗乐了。

我从笔记本里撕了一张横线白纸,丘程撑着脑袋头都不抬地说道:“分我一半。”

“不是吧?”我把纸张从中间对齐折叠,拿直尺割开,“你竟然连一张纸都没有,你到底是有多穷。”

“你得压着。”丘程大概是见不惯我的大手大脚,探头从我手中接过直尺和割开一半的白纸,他垂着头一只手压着下面的纸张,右手用力一滑直接割开两半,“你不也没给我撕一张?”

“哎哟,丘同学你现在得寸进尺的功力简直炉火纯青啊。”我龇牙咧嘴地拿尺子弹弹他的肩膀。

他从笔盒里抽出一支笔在指间转着,冲我勾嘴一笑:“好说,你欺负我的功力也游刃有余。”

我悻悻然收回尺子,张世伟在一边咬着笔帽晃晃悠悠地往四周一扫。老黄端正地坐在讲台上写东西,头也不抬地点名道:“有些同学要是实在不知道写什么就把班里四十六个人的名字都写上。”

下面一阵哗然,“有些同学”恍然大悟地咬开笔帽开始写字。

张世伟一边写一边碎碎念:“我得把我们六个的名字黑体加粗。哦,对了还要加上阿彦……”

简霓靠在丘程桌上侧身往张世伟纸上看了眼:“你们都把大家的名字写上吗?那么多个名字我得对照着名单表写啊?”她收回视线无意地往丘程纸上扫了眼,霎时虎躯一震、双眸发光。

“程哥,你只写橘子的名字是几个意思啊?”简霓指尖有规律地绕着我的名字转圈。

我凑近看了一眼,半边白纸中间只有两个字,“夏橘”。我莫名觉得脸热,手里的纸上还是写到一半的班级同学的名字。

“就近原则。”他丝毫没有避讳,甚至把纸张大大方方地放在桌面高高摞起的课本中间,只拿笔袋的一角压着。

他君子坦****,简霓反倒不好调侃,冲我摇摇头就转回身。

丘程借着前面阻挡视线的课本在偷偷摸摸玩手机游戏,我握着笔在白纸上漫不经心地点着,丘程哪怕稍微透露点不好意思的端倪,我也不至于在这胸闷气短地哀叹。

我按照班级号数顺序继续接着往下写,写完后才发现没有地方写其他的东西,只好在旁边空白处减了两个名字写上愿望。

张世伟在一旁大大咧咧地冲收集书信的组长展示他的作品,对方大概被缠得没办法就随意问了一句:“怎么丘程的名字这么粗啊?”

张世伟不好意思提方才他把对方名字写多一画后硬掰着拯救的事情,便欲盖弥彰地凑近丘程旁边钩住他的肩膀晃了晃。

“我和程哥那可是夏天共分一个西瓜的交情,他当然得特殊一点。”

丘程抖开张世伟架在他肩膀上的手专心致志地玩游戏。

我心血**地趴在桌上戳了一下他的手臂再指了指自己问他:“那我和你?”

他和张世伟是共分一个西瓜的交情,那我和他也差不到哪儿去吧?是吧?

丘程连着击破三组连连看,游戏界面“刺啦”一声乍现一堆雪花,他头都没抬:“心连心?”

我:?

他见我没说话,抬头看我一眼往下试探:“共住地球村?”

“你和你的‘连连看’过日子去吧!”我心里顿时一片澄澈,只能胸闷气短地暗自翻白眼。

“啊……”他突然停下手上的动作歪头盯着我看,“我和你?我们?你不会是对我有企图吧?”

我心里咯噔一跳,跟我的太阳穴一样起起伏伏。我佯装低头翻课本,理直气壮地说:“呵呵!我疯了吗!”

他笑着转头继续玩游戏,张世伟在一旁哀号方瑞暄的“暄”字太难写:“你就不能是宣传的‘宣’吗?还得加太阳。”

方瑞暄反讽:“那是‘冬日负暄’的‘暄’,你的脑袋能不能别像你名字一样简单啊。”

简霓作为吃瓜群众在一旁为方瑞暄的首战告捷“啪啪”鼓掌。

我撑着下巴一边看他们斗嘴,一边阻止自己的眼神往丘程脸上飘,暗自狠狠咬了一把下嘴唇。

丘程突然把草稿本往我手肘碰了碰。

“干吗?”

他笑而不答,冲我挑挑眉就转回头,我不明所以伸手拉过草稿本往下一看:

我和你是夏天你想吃西瓜,我就给你切好的交情。

我反复看了好几回,连结尾无意落下的小数点都没放过,丘程已经收回手若无其事地低头继续玩游戏,简霓这会儿加入大型互嘲现场,和张世伟唇枪舌剑地激战,安安在一旁充当和平使者。

没有人注意到角落的我们,没有人知道我的心情坐着螺旋桨飞上天空绕着白云兜风。

我小心翼翼地伸手抓住纸张的边角把它撕下来塞进抽屉里,顿了顿又扯过一旁的课本往上压着。

[2]

高一结束的暑假,丘程打电话邀我去海城爬山被我一秒拒绝,室外三十几度邀我去爬山?他估计是想找我去蒸桑拿吧,他在视频的另一边嗷嗷直叫,反反复复地问我,半个暑假过去都不想他吗。

“我为什么要想你啊,你有什么能让我想念的?”

他闻言在**直跳脚:“哎,你请教我题目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小白眼狼啊你。”

“小白眼狼专咬你。”

我把手机放在纸盒上斜靠着书桌,抱膝坐在宽大的木椅上嫌弃地看着他。视频另一边的他正在下床,屏幕上有时候是垂眉的半边脸,有时候又是他凑近的整个大脸,他捧着手机绕着房间转了一圈。

“你看见了吗?”

“什么?”

“我的房间啊。”他趿拉着拖鞋靠近书桌,一脸兴奋地拿起课本旁边手掌大小的小熊玩偶。

“我昨天跟大暄他们出去吃饭路过娱乐城,张世伟看见门口一整排娃娃机就走不动了,硬是花了四十二个硬币夹了一个娃娃。”

丘程坐在旋转椅上一边转圈,一边把小熊玩偶靠近屏幕让我看清楚衣领上的一串英文字。

“Anything is possible,李宁的广告语都覆盖到娃娃上了。”他傻兮兮地把小熊靠在脸颊旁边,一会儿看熊一会儿看我。

我有点嫌弃:“这个不会就是张世伟价值四十二块钱的小熊玩具吧?”

“不是啊。”他低头把小熊塞进旁边的书包里,“这是当时一个玩娃娃机的女生送我的。你不知道她和她朋友带着一个巨大的环保袋,里面装的都是娃娃,一抓一个准,我都要怀疑她是商家雇的托儿。”

我抱住膝盖的手指一顿,心不在焉地看着对方瞠目结舌地比画着环保袋的尺寸。

“她后面还说要跟我交个朋友,下次带我抓娃娃……我又不是张世伟那傻子妄言靠抓娃娃的技术一战群雄,我要不是因为……你怎么了?”

大概是我的表情太过木然,他突然凑近镜头问道:“你困了吗?”

我把半边脸埋进膝盖里摇摇脑袋。

他有点失措地揉揉脑袋:“你不喜欢吗?”

“嗯?”我困惑地抬起头。

“你不喜欢小熊吗?我以为你会喜欢才收下的。”

“你……要送给我?”

“不然呢?”他理所应当地点点头。

我直起身靠在椅背上,稍稍拉远与镜头的距离暗自轻缓出一口气。

丘程毫无察觉地继续跟我介绍课桌上的魔方。

“我现在玩魔方可厉害了,上星期和阿彦比赛还快他好几秒……”

“对了,我妈昨天还说找机会一起去你家吃饭,不过我爸这阵子有点忙估计又得推迟了……”

“我明天跟人约了去广场玩滑板,是海城这边的一个滑板团队,听说他们要组织一场双人比赛,可惜你不会滑……”

……

他絮絮叨叨地跟我讲假期里的琐碎事情,偶尔讲到一半又串到其他事情上,不得不停下来思索前后因果。课桌上的时钟已经指向晚上十一点,我把房间里的白炽灯关了,只留着一盏窗边的小夜灯,丘程的声音缓慢地流淌在我周身,像小夜灯发出的昏黄又温暖的光亮。

“嗯……没了……好像都说完了。”他后知后觉地捧着手机靠在椅子上有点窘迫,“我是不是太啰唆了?我就是感觉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说话了……”

一个月零六天。

“丘程。”

“嗯?”

“你想开学吗?”

“不想,开学有什么好的?”他摸着下巴理所当然道。

“我突然有点想开学了……想要见很多很多人。”

我垂下眼避开镜头,夏夜里的风带着助燃剂吹得我脑袋里的火苗“噌”的一声冒起两丈高。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从手机对面传出来的杂音里判断出对方没有挂断视频,时间一下变得漫长又难熬,我渐渐被生拉硬拽成一团烟气。

“我……我是说……”

“啊?你说什么?我手机快没电了,我刚跑去拿充电线来着。”

我一怔,半晌才松一口气:“我说,我困了要去睡觉。”

我顿了顿,莫名气急:“你也快去睡吧!攒不了智商,还能攒点睡眠呢!”

但我没想到,隔天睁开眼,我就看到丘程自由自在地坐在我家的沙发上同夏女士聊天。

我睡眼蒙眬地站在原地有点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倒是夏女士先反应过来催我回去换睡衣。神经系统刹那苏醒,我转身跑回房间,关门时差点把自己脑袋撞了。

“没想到你心里还装着粉红小白兔呢?”他趁夏女士转身回厨房的间隙揶揄我方才穿的睡衣。

我下意识地扯了扯T恤衣摆,我心里还装着大魔王呢!吓死你!

“你怎么过来了?”我靠在沙发上捧着一杯茶水喝着。

他扬眉坏笑:“我来看看你……的暑假作业。”

我嘴边的茶水“噗”的一声喷出大半,梗着脖子红着脸大气不敢出。

丘程若无其事地抬手接过我的杯子,从背包里拿出一瓶牛奶,插上吸管递给我:“空腹别喝茶。”

我微微一愣,看着他没说话,他自顾自塞我手里。

“你不来找我,我只能来找你。”他从书包侧边的小暗格里拿出一个圆形的书包吊坠。

上面是银色环圈,中间有一截黑色的细绳,下面的圆形吊坠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地转着圈,我伸手抓住才看见里面凑在一块的两个人头。

“老黄让班长给每个人都做了一个,我挑的是我俩的合照。”他笑着露出小虎牙,“感不感动?”

期末考试的前一天,老黄让班级里一位记者站的同学用相机给每一个人都拍了一张照片,就在后黑板的五四板报下面,当时一群人跟看猴似的盯着我拍照,我心里拧巴成一朵花恨不得速战速决,待对方按下拍摄键就早早逃离光源集聚地连照片成品都没来得及看。

丘程拉着我拍合照的时候,我正挣扎着遁逃,被他钩住脖颈匆匆往镜头看了眼就躲开了。

照片边缘有点虚,但我们靠得很近,丘程一手扣着我的脖子,一手捏着我的下巴看镜头,笑得一脸春风得意。

拍糊了都好看的大魔王。

我捏着合照,表面镇定,内心仰天长啸。

“你当时还不乐意,我死命拽着你才拍了这一张。”丘程对于我当时闪躲的动作颇有微词。

“那我呢?”

“你什么?”

我把挂坠收进手心里握紧:“我的照片呢?”

丘程把背包换了另一个侧边,理所当然道:“这儿呢,我的送你,你的得送我。”

透明的圆形玻璃里只有我自己的一张小照片,拧着眉笑意僵在嘴边不上不下地对着镜头,浑身上下都透着别扭。

“为什么我的是合照?”

丘程捧着茶杯抿了一口,大概是茶水泡太久有点浓。他微微蹙着眉:“我反正记得自己长什么样,你就说不定了。”

“我记得!”我脱口而出。

他“哎哟”一声,嬉皮笑脸地看向我:“你连班级同学都会认错还能记得我呢?”

我嘟囔一句:“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他一脸期待地等我回答。

我乜斜他一眼:“你丑得比较有特点。”

丘程到嘴的茶水憋了好几秒才没有喷在我脸上。他敢怒不敢言地看了我几秒,最后只能耷拉着脑袋靠在沙发椅上抱怨:“你就欺负我吧,也就只有我才不跟你计较。”

我窃喜地把吊坠郑重其事地塞进口袋里,调整了好几遍位置就怕一不小心压碎了它劣质的玻璃边角。

丘程走出阳台打电话,他半靠在阳台的横栏上微微弯着背脊的样子看起来随心又慵懒。

我的目光顺着他的轮廓周转,他直立时垂在裤腿边上打节拍的手指,他懒散时软着上半身手肘撑着栏杆用力的手臂。

你不一样,别人都是通关关卡,可你是大魔王,大魔王都是压轴出场,最难遗忘。

[3]

若河高中开学当天,安安一早就给我发了信息,我到教室的时候她正在和简霓啃着吐司。高二,我们从(9)班又换回原本的(2)班教室,又变成了高二(2)班,但人员变动并不大,教室里坐着的依旧是曾经那一群熟人,在过道经过时还能从他们手中捏一两块早餐的小零食。

“你俩怎么这么早啊?”我刚吃了政治课代表的一根虾条,一边咀嚼一边打着哈欠坐在她们身后。

简霓咬着吐司,含混不清道:“我昨晚就被安安拽回寝室了,别人一到开学恨不得丧失记忆,她倒好,提前一晚就背着书包乖乖返校。”

安安躲在她身后没说话,眼神不时地往我旁边的位置扫过去。

“这你就不懂了。”我把书包挂在侧边,从课桌抽屉里收拾几张废纸卷成长条扔到后面的垃圾桶里,“迫不及待想要回学校,是因为学校里有想见的人啊。”

简霓眨巴着眼问我:“我不懂,难道你懂?”

我一时语塞,装傻充愣地拿起一边的水杯起身,被她们眼疾手快地左右夹攻给拉住。

简霓单刀直入:“你是不是……”她冲我旁边的空座位挑了挑眉。

“啊……”我清了清嗓子,还没说完话就听见简霓震破天际的欢呼声:

“我说吧!她铁定是……”

我一把捂住对方的嘴冲安安使眼色。安安直接从透明包装袋里抽了块吐司塞她嘴里,下一秒,眼前的教室门轻轻磕在墙上,丘程叼着牛奶漫不经心地走过来,视线在我们动作迥异的三人身上扫了一眼落在我身上。

“你们干吗呢?”

“早……”我放开简霓坐回位置上。

简霓提起半块吐司冲我眨眨眼:“我们玩呢。”

我心虚地应了一声没抬头看对方,好在老黄及时出现,丘程也就没有再追问的兴致。

老黄每一次开学典礼都穿着白色衬衣和黑色西装裤,衬衫的领口大概有点小,他时不时地就会抬手扯扯领口。

张世伟吊儿郎当地靠着椅子:“要不我们众筹给黄哥买一件新的衬衫吧,我每次都怕他一不小心把自己勒死。”

我反驳:“老黄说那是他结婚那年穿的礼服内衬不能换。”

“这有什么不能换的?”张世伟今天戴着小圆形的细框眼镜,随着脚下晃动课桌横栏的动作鼻梁上的眼镜慢悠悠顺着鼻翼往下滑,半掉不掉地挂在上面看起来更像不务正业的公子哥儿。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啊!”简霓冲他翻白眼半是调侃半是嘲弄道。

张世伟也不生气,把眼镜挂在手指上百无聊赖地转着圈。

“你近视了?”丘程接过他手中的眼镜凑近看了看。

“没呢,平光镜没度数。”

“那你戴这玩意儿干吗?”丘程敲敲镜框,感觉纤细得一捻就断。

“我有一个朋友说让我好好学习,我这不是硬件不够装备凑嘛。”

丘程挑眉把眼镜摔他身上,张世伟急急忙忙在半空接住。

若河高中迎来新一批的高一新生,高二年级的学生代表依旧是陆朝浥,大家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倒是高一的学弟学妹异常兴奋,鼓掌的频率都快赶上蝴蝶振翅的速度。

陆朝浥作为若河高中的“镇校之宝”,吸引一众学弟学妹纷至沓来,校长见状连眉间的褶子都笑深了几分,还间接让陆朝浥宣传了一把市里的“春蕾作文比赛”。

会后,老黄为公平起见在教室里先行举行了一场笔试,最终安安、丘程等五人被选进培训班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培训,两个月之后的校内现场作文竞赛中的前三名将代表若河高中参加市里的作文比赛。

老黄慈眉善目地伸手压了压丘程的发顶:“加把劲拿个奖杯回来。”

丘程自从染回黑发之后老黄就对他满意到不行,认为这是他洗心革面、专心学习的预兆。

“你这头发不行啊,有点长。”老黄又拨了拨丘程的头发。

丘程往后一躲顺势道:“那我下午放学去理个发,晚修晚点到。”

他这明摆着是借机旷半节课,老黄无奈地叮嘱一句“注意安全”便同意了。

老黄绕过我们去另一组检查其他同学的英语习题,张世伟蠢蠢欲动地探过头。

“程哥,放学后带上我吧。”

丘程垂头理了理被压扁的头发:“不带你。”

他额间的头发有点长,抬头时稍稍遮住眼尾的视线。他拨了两下头发,突然“哎哟”一声捂住眼睛。

我方才正一脸防备地进入“忙碌做题没空抬头”的模式,就怕老黄看完丘程的卷子后要检查我的卷子,我的试卷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总结完毕的,这会儿老黄一离开我才卸下心防松开手上压皱的试卷,一口气还未喘匀就冷不防被丘程的惊呼声吓得差点一蹦两丈高。

我抓住他捂住眼睛的手肘着急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哎,我眼睛进东西了,有点疼。”他半睁着一只眼看我,拧着眉看起来有点可怜兮兮。

“你把手拿开,我给你吹。”

“那你轻点。”

他合着一只眼,眼角微微泛红,睫毛随着颤抖的眼睑微微战栗,我小心翼翼地将他的眼睑往上翻,凑近轻轻吹了一口气。

“还疼吗?”

“疼。”

我有点着急地往里面又吹了好几口气:“你别抖啊,一会儿睫毛掉进去了。”

他突然抖着肩膀笑出声,然后往后一仰拉下我的手腕。

“你再吹,我的瞳孔都要移位了。”

“幼稚。”我故作镇定地抽出手,“你知道狼来了的故事吗?你再多骗我几次,我就不信你了。”

他清咳一声笑道:“万一是真的呢?”

“真的也不救你。”

“那不行啊,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狼来了吗?”他趴在课桌上略带撒娇冲我讨好地笑,“是无论你撒多少次谎,只要你叫我的名字,我就会跑过去找你。”

他侧着头枕在手肘上,窗外的风卷着树间的蝉鸣绕到他身后蹿进我心里,像根羽毛似的把我全身上下到处挠个遍。

我笑着掩饰慌乱:“同学,你串场了吧,你讲的是公主和王子的童话故事?”

他直起身伸懒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笑得一脸狡黠:“你还记得小学二年级那会儿你写的看图作文吗?就是把主角写成女仆……”

我一把捂住他的嘴,他挣扎着扶住桌子往张世伟那边躲。张世伟正在低头发短信,被吓得猛地抬起头,手机边角直接磕在桌子上。

“哎哟,我的妈呀,我以为老黄过来了。”

丘程一通大笑,不依不饶地说道:“老师当时就说你的思维擅长另辟蹊径……”

小学二年级的看图作文是最简单的王子和公主的故事,但我当时脑袋拧着一根筋硬是自创了另一个故事,因为我一直不明白一件事,为什么童话故事都是王子爱上公主斩杀恶龙的情节,为什么不能是恶龙爱上女仆?凭什么主角都得是公主和王子啊?

老师被我一番歪理震得愣在原地,教室里笑倒一片,丘程起先没反应过来,后来跟着所有人一起捧腹大笑。当时年纪小,认为有一是一,没有“一加二等于王”的结果,与众人不同的想法就是错误的,所以大家都嘲笑我的举动,但我最后觉得难过仅仅是因为丘程也不相信我。

丘程因为童年趣事笑倒在一旁,但我原本羞耻爆棚的心情突然被安抚了一大半。他每一次不经意间提起我们小时候的事情时都会喜上眉梢,眼睛盈满笑意,但他笑得好看,我也就原谅他了。

下午放学,丘程和安安去隔壁的多媒体教室上作文培训课,简霓半趴在我的桌子上抄后黑板上的地理习题。

她一脸困惑地眯了眯眼:“气流下面那行字是什么啊?”

我转回身,那行字有点模糊,估计是被人为破坏过:“看不清,但这题选A。”

简霓空出一段位置,继续抄写下一题:“你现在膨胀得很啊,丘程教过你?”

我笑着没回答,简霓便变本加厉地调笑我:“你们现在……还行?”

“啊,还行。”

她借抬头看题的间隙斜我一眼:“老黄说多少遍了,诚实做人!诚实做人!”

“我觉得现在挺好的。”我撑着下巴思索,“你看,能看见,能说话,还能上手打架呢。”

“你这心大得都能装天下了,平时怎么连个语数英政史地都装不下。”简霓老神叨叨地挥挥手,“反正有缘人迟早有一天会王八看绿豆对上了眼!”

“你才王八看绿豆呢!”我抄起一旁的课本拍在她手背上,“你就不能找个好点的比喻吗?”

“瞎猫撞上死耗子?”

回应她的是我的一记排山倒海掌。

安安还要半小时才结束课程,我们只好凑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压低声音聊天。

丘程从后门闯进来的时候,我们正聊着体育委员为爱逐梦、立志要混进学霸圈的事情。

做贼心虚的我们还以为体育委员突然闪现,下意识地站起身,回头看见丘程撑着后门喘气时才安心把嗓子眼的心脏咽回肚子里。

“你吓死……”

“你喜欢泰迪还是金毛?”他快步走在我眼前,神情激动地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我原本打算坐下的姿势硬生生被他提在半空动弹不得。

“什么?”

他的脸腾地红了,支支吾吾半天不讲话。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一会儿蹙眉懊恼一会儿咧嘴傻笑,嗫嚅了半天什么都没说就往外面跑。

“他进的是培训班不是精神科吧?怎么人突然就傻了。”

我和简霓对视一眼,莫名其妙地继续刚才的话题。

当我们从体育委员聊到高一年级学妹堵住陆朝浥问习题的事情时,安安的课程结束了,她抱着一沓资料塞进书包里。

“你们刚才上课讲什么了?”我问。

安安想了想:“就讲名著作品和写作技巧啊。”

“那丘程是怎么了……”我把课桌上的笔记本和试卷收拾整齐,安安把椅子推进课桌里,跟着我们往外走。

“丘程刚才上课上到一半突然跑出去,我们都被吓了一跳,老师还以为他有急事追出去喊了好几声,但他都没回头。”

“他不会是内急跑错地方吧?”简霓笑道。

我急忙维护他的个人形象,反驳了一句:“他又不傻。”

回寝室的路上,我们遇到好几个提着外卖从校门口回来的同学。若河高中没有明令禁止外来食物,但外卖不能送进学校,要从寝室去校门口提。这段路说长不长,说短又着实太委屈它,所以有时候中午我们直接提着外卖回教室解决,省得还得往返再跑一遍。

简霓看见别人手中冒着香味的饭盒就已经经受不住地在一旁哀号,哀号到一半才想起她原本要去警卫室拿快递。

我和安安刚互相对视一眼,就被她拖着原路返回绕到中山楼的那条走廊去校门口。走廊上还挂着上学期期末的成绩榜单,陆朝浥稳居理科第一,简霓往旁边的文科榜单的顶端名字指了指。

“就是这位同学了!”

“什么同学?”

“体育委员的逐梦信仰啊!”简霓顺着榜单往下看,“丘程上学期排十二名呢,这家伙进步神速啊。”

安安顺着走廊走的步伐突然一顿,狐疑地盯着排名上的名字:“文科第一的那个女生,她今天好像上台分享了文章来着……”

简霓眼睛一亮:“什么文章啊?我好把消息高价卖给体育委员。”

“《简•爱》里的一段情节……话说当时(14)班有一位男生还举手问老师什么是爱。”

我和简霓的八卦之火瞬间燎原,催促着对方讲细节。

作文培训班的老师原本就是(14)班的语文老师,据说是若河高中之前从市高中挖过来的金牌讲师,为人风趣善于和学生打交道,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也没有回避,只是说在我们这个年纪说“爱”还太沉重,应该说“喜欢”。

该同学直接顺着杆子往上爬:“那怎样才算喜欢一个人呢?”

“喜欢就是你能在他身上看到未来。”安安模仿着对方故弄玄虚的手势学了一句,但半路破功只好又换回正常音调,“底下的一众学生不依不饶地吵着老师讲,老师便额外进行了一个测试,让我们都闭上眼睛幻想一下眼前有一个带前院的房子,早上你从卧室醒来,院子里有一条撒欢的金毛,阳光正好照射着半边前院……”

我和简霓莫名其妙靠在走廊的墙壁上闭上眼睛听安安继续往下讲。

“有一个人坐在清晨的小木椅上,你看过去的时候,他正好回头看你……那是谁的脸!”

简霓拍着胸口喘气:“你能不能别一惊一乍的,吓死我了。”

“老师说,如果你心里有期待的人的脸,那说明你已经在他身上看到未来了。”

“那我万一想的是我爸妈的脸呢?这东西就是瞎扯。”简霓道。

安安冲她翻白眼:“你就不能浪漫一点?”

“我天生就没有这种东西……那你呢?”简霓揶揄地钩着她肩膀往前走,“你想的肯定是那个傻子。”

“都说了!那叫大智若愚……橘子!”安安回头叫住我,“你怎么不走了?”

我瞪着眼愣在原地,片刻才反应过来跟上她们。

夏天的傍晚总是沉沉的,憋着一口气似的让人发慌,我莫名其妙被胸口发胀发酸的感触打乱节奏,怀揣着沉甸甸的秘密一步一惊觉地追赶上她们。

[4]

校内作文比赛来临之前,若河高中先迎来了篮球比赛,张世伟借着训练的理由频频旷课,老黄难得拉下脸色怒目而视,张世伟瞬间乖乖夹着小尾巴重新做人,只能整天趴在窗户上对着远处打球的众人哀叹。

“打球难,难于上青天。”

“你再号,我就送你去西天。”丘程蹙眉看他一眼,“太没出息了。”

“你倒是不担心!老黄都答应让你放学后去训练!”

丘程痞笑一声:“你也可以啊,只要你别再拖欠作业,考试及格就不用课后留下来受训了。”

张世伟瞬间被对方一箭穿心:“程哥,你已经不是社会主义接班人了,你是恶魔。”

篮球比赛安排在第一次月考之后,相对于张世伟对篮球比赛掏心掏肺的期待,我恨不得有人能够把发放成绩的时间无限延长——直接一把炸了资料室也行。

那简直是我每一次月考后美丽而羞涩的梦。

这场梦境我刚萌发没多久就被历史老师一举击破,历史老师踩着铃声进教室,我一边喝水,一边如坐针毡,丘程对于我的焦躁和担忧已经见怪不怪,他唯一在意的一点就是……

“你能不能别掐我的手,你掐自己的行吗?”他抬起手臂晃了晃被我掐住的一块肉,“你自带502胶水特质吗,这么晃你都不下去。”

“我怕疼。”我松开他的手,换了一个地方掐着,“掐着你让我能安心一点。”

小组组长已经从第一排开始发放试卷,我腿有点软,感觉对方发的不是试卷是送我上青天的三尺白绫。

“怕什么,我之前整理的知识点你都背了,不会差到哪儿去的。”

“真的?”我半信半疑,抬手接过组长发过来的试卷一把压进臂弯里。

丘程笃定地抬抬下巴:“真的,不信你看看分数。”

我深吸一口气,移开手肘。

56分。

丘程:“……”

我:“……”

“你是我教过最差的一届学生。”丘程一脸震惊地翻着我的答题卡,“你这大题写得有两百字了吧,竟然才2分?”

我凑近一看,提出我的质疑:“你说,是不是老师改错了?”

丘程没说话,一边在抽屉里找试卷一边自言自语:“斯大林?我怎么不记得有关于他的题目……”

历史老师单手撑着桌子一边看试卷一边深深地叹息。

教室里一众人静坐在这叹息里苟活了半分钟后,终于看见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咱们班的平均分是74.5分,文科班里排第四,我刚看了一下我们班同学的试卷……真是各有各的风采啊……丘程同学依旧是咱班的第一名也是年级单科第一,那些话我反反复复说过很多遍,现在也不重复了,你们自己课后有不懂的可以去请教他……我比较在意的是我们班有一位同学的卷子改得我是痛心疾首……”

我右眼皮一跳,预感出奇强烈。

“夏橘同学……”

不是我,听不到,我不在。

丘程在我眼前打了个响指,示意我老师正在叫我的名字。我惶惶不安地站起身,张世伟吊儿郎当地吹了一声口哨,丘程直接伸出腿踹了对方一脚。

“安分一点。”

张世伟缩着腿嬉皮笑脸:“我这不是看气氛有点紧张缓和一下嘛。”

历史老师和颜悦色地挥挥手中的试卷:“别紧张,我就是和你聊一下,你是怎么做到把所有关于罗斯福的大题都写成斯大林传记史的?套着罗斯福的皮囊内容写的都是苏联1936年的斯大林模式,别说,写得还挺正确的。”

教室里传出低声轻笑,大家憋着一股劲不敢笑出声就怕下一秒点的是自己的名字。

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我上一秒还在质疑老师改卷的能力,但老师目光如炬地盯着我,我再不说点什么估计也下不了台。

“大概是因为……我比较喜欢斯大林。”

历史老师一愣,在全班的哄笑里才反应过来我说了什么,简霓抖着肩膀回头冲我比画大拇指。

“你也是性情中人啊……丘程!”历史老师哭笑不得地高喊一声。

“嗯?”丘程正低头帮我端正错题,这会儿被喊到名字突然有点发蒙。

“你觉得你同桌这道题答得怎么样?”

丘程站起身看看老师又低头看我一眼,我眨眨眼暗示他早点实话实说,好让我死得痛快。但他显然没有接收到我发射的信号,我们之间的默契在危难时刻卷着铺盖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我觉得她回答得非常好。”

我?

历史老师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他对丘程总是有大把的耐心。

他拿起我答题卡的一角晃了晃:“她回答问题的思路和逻辑顺序都是正确的,只是看错题而已。学习最不怕的就是错误,错了才能加深印象防止高考再出错。而且我觉得夏橘同学大无畏的精神感动了我,这下我们全班都会注意把罗斯福和斯大林两个知识点区分开。”他顿了顿,嘴角要笑不笑地清咳一声,“这种精神实在是令人动容。”

你再说下去我就要动手了!

“那你能保证她下次不出错吗?”历史老师被气笑。

这种事情谁能保证啊!出个门还得看皇历凭气运呢!

“能。”丘程倏忽一笑,莫名心情愉悦地看向我,“她可是我的关门大弟子呢,对吧?”

我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对。”

反应过来的时候历史老师已经笑着挥手让我们坐下,简霓幸灾乐祸地转头嘲笑我们。

“丘程,你刚才简直把护犊子体现得淋漓尽致啊,你也不怕历史老师抽你。”

丘程心情颇好地挑眉一笑:“凡事要以大‘橘’为重。”

他的重音放在“橘”字上,我只感觉一腔热血涌上脸。

“喏,我把对应内容的课本页码标在试卷旁边了。”丘程拉过我的试卷指着大题旁边的数字,“后面几个点是关于赫鲁晓夫的历史内容,就是喜欢种玉米的那位大爷,你下次可别再把他们混淆了,多丢我的脸啊。”

我一直安静地乖乖点头,直到听到最后一句就不乐意了:“你嫌我丢你的脸啊?放心吧,咱俩也没什么关系,他们不会觉得你教导无方的。”

我“啧”了一声抽回试卷,丘程笑嘻嘻地压住试卷的一角与我较劲。我发现他今天特别不正常,从头到尾都是中彩票般喜形于色的状态。

“怎么没关系啊,我都归你管了。”

我翻开他手肘的手指一顿,眨了眨眼才想起高中刚入学那会儿他就面红耳赤对我说过这句话。

我勉强地配合道:“是是是,你是我妈的宝贝程程可不就是我哥嘛。”

“哥?”

我抬高他的手臂抽回试卷:“不是你自己说,你比我大一个月就是我哥吗?”

他迟疑地看了我两眼,皱着眉头不说话只是盯着我,仿佛是一个耍脾气却撑着一口气等待我先认错的小孩。

关键是我也没说错啊,我无奈地对着页码翻课本:“哎,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你还不开心了!”

他耷拉着脑袋,嘟囔一句:“我不想当你哥。”

“那你想当我的什么?”

“当你的优乐美。”

我脑袋一僵,一头雾水地转身把手背覆在对方额头上:“没发烧啊,胡言乱语什么?”

“还要当你的杧果干……旺仔牛奶和益达。”他眼睛亮亮地抬头望着我,眼波微晃,“我想充当你经常会想起的东西。”

教室里一阵喧闹,我迷迷糊糊地从半梦半醒之间清醒过来,入眼是课桌旁边高高一摞课本和吸气缩着肚子卡在过道的体育委员。

“你干吗呢?”我揉着眼抬起头猝不及防被窗外的日光刺了眼,施施然拿手背挡住眼睛。

中间的过道本来就不大,堵了一摞课本后显得更窄了,体育委员悻悻挤过去后才吐气道:“方主任白天不让拉着窗帘,程哥怕你被晒到就把课本放在椅子上替你挡着太阳。”

我恍然如梦地左顾右盼,嘴里不确定地又问了一句:“你说谁?”

“程哥啊……你也别找了,他刚被地理老师叫过去搬练习册了,一会儿就回来。”体育委员捧着一个本子在低头记录,“对了,你知道程哥多高吗?我得统计篮球服的尺寸。”

“一米……”我犹豫不决地思索着该报一米八还是……这么一想他好像比高一那会儿又长高了……

体育委员一脸震惊:“夏橘,你心中对程哥有怨也不能报一米吧?”

“什么一米?”丘程刚好抱着练习册进教室,地理课代表连忙抬手接过让组长发下去。

“程哥!夏橘说你只有一米!”体育委员挑事地大喊一嗓子。

周围几个同学闻言都幸灾乐祸地笑出声,好在这会儿张世伟不在,不然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嗯。”丘程淡定地走近我们应了一声,“她说多少就是多少。”

大家齐声唏嘘,没有看成热闹一脸遗憾。

丘程笑着接过体育委员手中的笔,顺着体育委员捧本子的动作填上自己的身高和尺码。

他顿了顿突然侧身问我:“你觉得哪个号数好?我要选个篮球服的号数。”

篮球服后面都有相对应的号数,但我一直以为是随机分配的,这会儿也答不上话,倒是周围一群同学纷纷出主意。

“就写你自己的座位号啊。”前面的一名男生提议。

有女生反驳:“那多没新意啊,24号吧!科比的球服就是24。”

“你觉得呢?”丘程拿笔帽敲敲我的脑袋,问题滚了一圈又回到我手里。

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想法,索性从数字里挑最吉利的:“8吧,8号吉利。”

丘程毫不掩饰地笑了一声,顿了顿在本子上写了24号。

我:“……”

问我的意见,填上别人的答案,怕不是想气死我。

[5]

篮球比赛定于周五下午,张世伟从周三就开始兴奋,(2)班除了丘程、方瑞暄、张世伟之外还有体育委员和一位高二从理科班转过来的男生,其他几名替补都是班级里仅剩的几名男生。文科班的男女比例向来悬殊,隔壁(4)班更是惨烈,不多不少正好只有五名男生,其中一名男生平时只喜欢吃零食不喜欢运动,体形很庞大,连男生体侧1000米都没能跑下来,(4)班女生个个恨不得自己披挂上阵。

方瑞暄正好站他前面,一把抱住他才让他免于以头抢地。

简霓一进教室就惊呼一声:“哎哟,你俩玩爱的抱抱呢?”

张世伟回过神后直接跳出窗户笑骂着追出去:“哎哎哎,就你,小胖你不厚道啊!你上次体侧还是我扶着你跑的呢!你恩将仇报!”

还带成语呢,估计也没多生气,丘程说过张世伟真正生气的时候连话都说不利索,但我从来没有见过。

“那个……”丘程双手抓着桌子往后仰着看我,“比赛那天,你来吗?”

我故作苦恼地撑着下巴:“周五啊……我好像……”

“就这么说定了!我要喝脉动,你记得给我买。”他自顾自定下结论。

我原本就是逗弄他,眼下也没有反驳。

他长腿一伸,慵懒地把手心放在后脑勺枕着:“宝儿。”

我看着他。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突然勾嘴笑了一声:“没什么。”

张世伟在走廊里一阵疾风似的狂奔而过,后面跟着一位肉嘟嘟的男同学,安安偶尔低头看课本偶尔抬头看窗外,简霓挤在方瑞暄身边一边骂对方四肢发达一边帮对方玩“神庙逃亡”的手机游戏。

宁静就是在这时悄悄地蔓延在我的周身,我闭上眼周围都陷入一种奇怪的平静,我不用担忧月度考试成绩,不必再顾虑自己要考什么大学,上课铃声就像夏天里遥不可及的秋蝉。

然后,丘程伸手戳了戳我的肩膀,喧嚣犹如滔天巨浪冲向我身后破碎的平静。

他把滚到一边的签字笔放进我的手心:“上课了。”

上课铃声打响,月度考试成绩刚公布没多久,往后还有很多场数不清的考试,高考没有过去,我依旧需要思考自己要考什么大学。

可是……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我当时还认真地思索着好几个丘程会选择的学校,暗戳戳想要询问他又胆怯不敢上前,但我最终没能知道这个问题后面丘程的回答,因为我们迎来了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冷战。

篮球比赛前一天,陆朝浥曾经给我发过两条短信,第一条是空白短信,第二条说他按错了。我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陆朝浥,偶尔放学后在教室等丘程时会在走廊碰见同样下培训班的他,尖子班依旧在我对面的教学楼,如果不是刻意过去,很少有机会能够遇到。

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巧合,如果不是因为刻意为之又怎么会在一段时间里反复遇见对方,而缺少了人为制造的偶遇,我们见面的次数变得屈指可数。但是,我经常能够听到他的名字,他参加竞赛拿奖,他被高一可爱的学妹堵住去路问习题……他发烧请假在家。

我实在没办法忽视那两条短信,和简霓、安安打了一声招呼就跑出校门。

初中时,我曾经去过一次陆朝浥家里,当时是受任课老师之托去给他送市里评选优秀学生的申报资料,不过当时只有他一个人在家,所以这会儿大门一开,我和他的妈妈四目相对时气氛有片刻凝固。

他妈妈长得并不凶悍甚至很温婉,但眼神扫在我身上时总是带着若有所思的打量成分,看得我心里发毛。

陆朝浥除了最开始几秒的讶异之外便没有其他此时应有的情绪,他一脸镇定地带我进房间,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她是我的同学,给我送衡中的试卷”,然后他妈妈便笑着招呼我进屋吃水果。

“不好意思,短信是我不小心按到的。”他从课桌下面抽出一张凳子推到我身前。

他的房间并不小,但一半的位置都被课桌旁边高高的红木书架占据了地方,上面有各种各样的书籍。

“我不是因为那个……我听说你生病了,有点担心才来看看你。”

他把课桌上的书籍装进书包里闻言一笑:“已经退烧了,我一会儿跟你一起回学校。”

他声音有点哑,脸上带着异常的红晕,我趁他低头检查书包的间隙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滚烫一片。

“你怎么可能退烧了,你今晚得请假。”

他拉下我的手臂,有点无奈:“一会儿吃药就行了,我今晚还有补习要上。”

大概是因为生病了,他现下半点没有平时的距离感,相反让他看起来带着病态的温柔。

劝说不动他,我正打算拿陆母会担心的理由镇压他,但他非但不觉得这个理由有重量,甚至难得靠着书桌一通直笑,他笑到一半又觉得没意思,悻悻然收回笑意只摇了摇脑袋。

“没用的。”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他指的是这个理由在陆母那边没有用,还是我的劝说没有用。

这个世界上没有父母会不心疼自己的小孩,所以我怀着侥幸的心理催促他:“你跟你妈妈说一声,不然我去?”

我越过他准备推开半掩的房门,他先行一步抓住我的手,顿了顿有点无奈地走出房间。

陆母正在厨房准备果盘,厨房与卧室的距离并不远,我靠在门上能够清晰地听到陆朝浥的咳嗽声。

“我今晚请假不去学校。”他声音冷冷清清说道。

玻璃果盘底轻轻磕在料理台上。

寂静。

“你今晚补习是上数学吗?儿子,要不你再坚持一会儿?下学期的数学竞赛不是能够作为保送复旦的资格之一吗?你再忍一忍啊,把药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