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小燕燕啊,那你还真是个天才。天才到……不像人类呢。
1.
说起来,迟玖离开,燕绥之应该会开心才对,可事实上,他却越发闷了起来。
不过,那个“说起来”是为什么这么说呢?为什么迟玖走了,他该要开心?
燕绥之提着帮花兮打的酒,踏着凉凉月光,一个人走在夜色里。面对自己给自己提出的问题,他百思不解。
同魔族的有感却薄情不同,精魅是一个很迟钝的物种,他们很难意识到自己的感情。也正因如此,往往他们在察觉到自己想法的时候,便已经陷得很深,再出不来。
或许便是因为这么个道理,外边那些说书人,总爱说精魅的故事。
因为有着这样的一个特点,所以,他们的感情,总是很让人揪心的,不管说出来还是写出来,大家总是爱听。
“算了,不想了。”
他想了许久都没想出来,只得对自己说,不要再想了。
倒不是不想面对、在逃避什么,只是,他有预感,这个问题的答案超出了他现在对外界的认知范围,想了也是白想。与其费这个心思,不如放弃,顺其自然就好。等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也就知道了吧。
可那个时候,又是什么时候呢?
他叹口气,又走快了些。两个吻,这么多复杂心绪,该想明白了。
只是现在不得闲,没那么多空来想,毕竟她还在等他。
“喂!”
在燕绥之加快脚步的时候,身侧上方传来一个声音。他顺着声音来向望去,只见屋檐上立着一个人影。她的身后便是月轮,因为逆光的缘故,整个人都显得黑乎乎的,薄得像一线影子,唯有被银光勾出的轮廓泛着些红。
“你动作怎么这么慢?我等你许久了,甚至都睡醒了一觉,你竟然才走到这儿。”花兮环了手臂,似是不满,却又在燕绥之那声道歉出口之前摆摆手,“不过算了。”她蹲下身子,抱住膝盖往下探,“你要不要上来?”
提着酒壶的燕绥之微微抬起头,面上覆了一层月辉,那光色将他的眸色映得更浅,面上也是一片霜白。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模样,可不论何时、不论如何,只要是对着她,他就会不自觉把神色放得温柔。
燕绥之微笑,对着她点一点头,下一刻,那个女子便向他伸手,红绸自她袖中展出,直直卷上少年的腰身,而她不过这么一收,就将他卷上了屋檐。
花兮的动作很稳,将他放得也很稳。
却没有想到,燕绥之在落地的时候,还是被绊了一下。花兮毫无准备,下意识拉住他的手,丝毫没有注意到燕绥之眼中那一抹算计。
顺着她的力道往那儿一靠,燕绥之将她抱了个满怀。
他的眼底带着些许得逞的笑意,面上也划过一点点的小得意,嘴里却念着:“好险好险,从这里摔下去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而花兮惯常把他当成孩子,毕竟自己比他长了几千近万岁,也没往别的地方想,只以为他是吓着了,于是轻轻拍着他的背。
“好了好了,这么大的人,怎的这般胆小。”
燕绥之被花兮推开了些,在离开她的那一刻,瞬间便换上了委屈巴巴的表情。
他站开了一点儿,牵着花兮的手却不肯松。
“我素来胆小,你又不是不知道。”说完,往下看了一眼,燕绥之头晕似的立刻蹲下,“这里好高。”
这样的谎话连他自己都不信,毕竟他装成怕高,也不是毫无破绽的。而那些破绽里边,最为明显的,就是燕绥之曾于断崖边上击落迟玖这件事情。这是恐高的人做不到的。
却还好,她没有多想。
“我说,平时你虽然胆小,也不至于这么娘兮兮啊……”花兮随口念了一句,在燕绥之嘴角一抽的时候,轻轻挑眉,“哟,等等,你这是怕高啊?”
少年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垂着眼睛,一边死死拽着手里的酒壶,一边紧紧牵住她的衣袖,看上去非常惹人怜爱,也叫人看不出他的情绪。
倘若说花兮有什么弱点,那便是她的玩心了。
很明显,燕绥之深知这点,并且每次都利用得很好。
这样的人是很可怕的,你以为自己占了他的便宜,却不晓得,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反应,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并且一步一步,自己开开心心就往他的圈套里钻进去了。
花兮跟着他蹲下身子,转了转眼珠:“对了,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只是总是不记得。小燕燕,你为什么那么想让迟玖走呢?”
燕绥之缄默不语。
花兮微微皱眉,拿根手指戳了戳他。
“嗯?”
燕绥之依然不语。
2.
夜空里,有一片云飘了过来,薄纱一样遮住高悬的明月。
就在这浅浅光色下,红袍女子勾唇,笑得狡黠灵动,接着伸手一提就把少年提上了一棵树。那棵树很高很粗,便是接近顶端的分枝都能承载两个人的体重。
而那原本在空中掠过的两人,此时,就停在这一枝上。
这树的树冠很是茂密,偶尔起风,细碎的枝叶便会扫在他们脸上。
花兮低头,望着箍住自己腰身不住发抖的少年,心情大好。
“现在怎么样,要不要回答我?”花兮单手扶稳了少年,“你为什么,那样想让小玖玖走呢?”
可就算是站在了这个地方,扒在花兮身上的燕绥之,仍是一句话都不说,像是打定了主意不论如何都不回答一般。
花兮无奈,只能放弃。她轻轻一叹:“算了算了。”继而拍拍他的肩膀。
“喂,我说,你不要每天都跟个小屁孩似的,看见什么都怕,行不行?”她从少年手中抽出了酒壶,轻轻松松拍开壶口的泥封,“我带你来这些地方,就是想让你看一看高处的风景,你这样眯着眼睛,多浪费我的心意啊。”
可少年恍若未闻,反而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紧得让原本毫无压力逗弄着的花兮都忍不住皱皱眉头。
“那个,你松一松,我都快喘不过气了。”她说着就要去扒他的手。
但少年伏在她的肩头,声音闷闷的:“不,不松。松开的话,我就掉下去了。”
这话里满满的孩子气,让花兮听得哭笑不得:“又不是让你放开,只是你搂我这么紧,我有些难受。”
还好,他虽然害怕,却并不是听不进去话的样子。在她说完之后,燕绥之将力道放得轻了一些,她也终于得以正常呼吸。
在心情平复了一些之后,花兮喝一口酒,另一只手随意搭上他的肩膀。
“小燕燕啊,我有一个事情特别好奇,特别特别想要问你。”
燕绥之闷闷应着:“嗯?”
“我听说你是玄玉门的人,也知道,那什么玄玉门,素来被传武艺精绝,功夫高超,能进去或者是出来的,即便是外门弟子,也是万里挑一的存在。这样说起来,实在很厉害。”花兮顿了顿,“可是,你作为新入门弟子,不但没有参加多久的修习,还直接被挑出来,参加这一次对抗魔教的行动……”
花兮不擅长拐弯抹角,这一次却不想明说,只能想着办法兜圈子。
她非人类,不懂功夫,自然也不知道该怎么看人。可不论是哪一界,强者身上的能量都是一样的,总归会比寻常人要明显一些,除非刻意隐藏,否则很好分辨。
但她从没有在燕绥之的身上看见过什么与其他人不同的地方。
要说最初,她觉得他是刻意隐藏还有可能,可到了现在,他们几乎是朝夕相对,加之她有过刻意观察打探,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可能一点儿马脚都不露。所以,他要么是个寻常人,要么,便可能不是人。
前者,不需多想,花兮便将它否定了,而后者……
花兮有些怀疑,不怎么愿意相信,却又在联系到某一个夜里若有若无的灵息飘来的时候,恍惚了一下。
“所以啊,小燕燕,这是为什么呢?”
燕绥之依然抱着她,依然是那样闷闷的声音:“我也不知道具体是为什么。只是那日我想救迟玖,却失手将他弄伤,门派长老见状,拉着我询问一番,说是怕我独自一人遭到报复,便让我入门,跟随他们了。”他说着,顿了顿,“大抵是为我着想吧。”
的确,那位长老是为了燕绥之着想,从他的角度来看,少年独身在外,重伤魔教护法,这不是什么小事,后续会如何,谁也都不清楚。但魔教那样的地方,恐怕是个人都锱铢必较,手段皆是狠辣,他这样离去,难免不安全。
可这就是让他入门跟随的全部理由吗?
当然不是。若那长老只是怕他有危险,让他跟在身侧就行了,为什么一定要收他入门呢?花兮想,恐怕,他们看中的,还是燕绥之的能力。
而那份能力,足以让他们打破所有规矩,避过那些程序,直接将他收下。
可是这样的能力,花兮从来没有看见过。是啊,燕绥之自始至终不曾在她面前与谁动手,是以,她完全无法判断,他用的,到底是灵力还是武功。
花兮略作沉吟,实在受不了那样扭扭捏捏的表达方式:“那你的功夫呢?是和谁学的?”
燕绥之微顿:“倘若我说我生来便带着它,你信吗?”
这样的话,听在别人耳朵里,兴许他们会以为是敷衍,可花兮见过的稀奇人事实在太多,从不会在没根据的情况下,因为一件事自己没有听过,便觉得对方是在骗她。她只是有些奇怪。
奇怪,人界也会有这样的事情吗?能够生来便携有这样的能力?
“真的吗?”
“嗯,真的,我生来便带着这样的力量。”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燕随之微微皱了眉头,薄唇也抿成一条直线。他不想骗她,因此不说其他,而那句生来如此是事实,算不得欺骗。
他虽然生出灵识不久,至今也算不得知道多少东西,但有一点他很清楚,便是这样的身份,是不能轻易透露出来的。
花兮再怎么强大,与他也不是一界的人啊。
很可惜,魔界灵力非常,却是无法读透人心。她看不见他的挣扎,也不晓得他的担忧。
闻言,花兮只是眸色一暗:“小燕燕啊,那你还真是个天才。天才到……不像人类呢。”
少年一愣,还没有反应过来,便感觉到环住自己的手一松,接着,有一个力道,顺着他的左肩一推,他就那样从树上跌落下去——
燕绥之其实是不怕高的,这样的高度,对他也没有什么威胁。他会假装成那样,只是为了多靠近她而已。
可是在这个时候,在他被她从树上推下的时候,他却感觉心底一凉,整个人都冷了起来。她为什么会推他?
他的心里只有这一个疑问,很单纯的问题,没有想过要解答,只是一直念着,一直一直盯着她。在下坠的时候,他的后背擦过无数枝干,磨破了他的衣裳,让他整个肩背都生疼。他眼看着自己与她渐渐远离,眼神里有迷茫不解,有不可思议。
但花兮只是那样看着他,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直到他即将坠到地上,才终于眼睛一眯,俯冲下去,稳稳将他接住。
燕绥之没有生气,没有惊慌,只是在花兮接住他的时候,下意识地拥住了她,那般模样,宛如一只软萌委屈的小动物,在全心信任着、依赖着她。
他把她抱得那样紧,生怕再次被推开。
花兮见状,心底也不由得一软,自然也便没有去计较燕绥之的动作。她一下一下地顺着他的背脊:“对不起,吓着你了。”
燕绥之摇摇头,抱着她,本想说自己即便摔下来也没有事,但话到嘴边,又变成了:“我知道你不会看着我死。”
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没由来地,花兮觉得自己的心莫名动了一动。
她对这种情绪很不熟悉,它像是有自己的思绪,能够左右她的想法,叫她变得不像自己。花兮对此有些抗拒,却实在不知道,这情绪是从哪里生出来的。
心底不适,却没有表现出来,花兮只是弯着眼睛扯开话题:“对啊,的确不会,如果以后有这样的事情,我会别开眼睛的。”
燕绥之听了这句话,没有别的反应,只是手臂一收,将她揽得更紧了一些。
“人都是会死的,对不对?”
原先还在嬉皮笑脸的花兮,听到这句话之后,那抹笑,忽然就僵在了脸上。
人都是会死的……
对啊,人都是会死的,他们的生命极为短暂,最长最长,也不过百年而已。而一百年,在魔界又是什么概念呢?出去游玩一遭、吸纳灵气充盈自身,或者入定小段时间之后醒来,不过如此而已。
他们的一世,只是他们的一瞬啊。
——人都是会死的,对不对?
这句话,花兮没有答,她原本想说一些叫他放松的话,也不知为什么,卡在了喉咙里边,上不去下不来的。两个人因此陷入一种奇怪的氛围之中,谁也不先开口。
3.
精魅生来便是狡黠聪慧的,燕绥之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毕竟是山中精气凝聚而成的灵魄,在初开灵识之际便离开了化身之所,没能完善自身修为,这样的话,难免会对他有些影响。却还好,随着时间过去,他慢慢学会了从草木身上吸收类似的灵气以补全自身。
而因着这一份补全,燕绥之便如一个在不断成长、且成长速度很快的孩子,不仅在这一方面日益成熟,心性也离遇见花兮时候的他越差越远。
然而,无论现在思维如何,在她的面前,燕绥之始终还保持着她习惯的模样。
不得不说,虽然这样的假装为人不齿,可如果只是做出害羞的样子,就能让她放下防备、主动靠近他,也更方便他的亲近……
那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牵着毛驴跟在花兮身后,燕绥之望着一只手拿着糖葫芦,一只手拿着糯米糍的花兮,眼底带着的温柔和宠溺几乎要化成实体溢出来。恰是这个时候,花兮回头,看向他。
她在燕绥之的眼底,看见了一些叫她读不出来也想不明白的东西。
花兮歪了歪头:“干吗这么看着我,呀,你是不是想吃糖葫芦?”
大抵是没有想到花兮会忽然转身,燕绥之微顿。接着,他带上了些许的委屈:“嗯,看着你吃,我也有点儿想吃。”
“咦,我就随便问问而已,你还真的想吃啊?不用这么给我面子的。”花兮这么说着,故意把那串糖葫芦拿到他的面前去转了一圈儿,在看见他跟着糖葫芦转动的眼珠的时候,她笑得开心,顺势就咬下来了一颗,含在嘴里,把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这个糖葫芦真是好吃,外边的糖衣裹得这样脆,里边的果子也很新鲜呢。”
花兮笑得像只叼着肉块的小狐狸,声音因为发不出而显得含含糊糊、有些奶气,燕绥之听着看着,只觉得可爱,可爱到让人有些想笑。
然而,此时的他,却只能强压下嘴角,做出不开心的样子。
他可怜兮兮又满脸无辜,睁着一双眼望着她。
“怎么,真的这么想吃呀?”花兮又将糖葫芦晃了晃。
燕绥之其实不喜欢这种带着酸味的东西,他的嗅觉天生灵敏,对这个味道有些受不了。他只是喜欢配合她罢了。
“嗯。”燕绥之老实点头,“想吃。”
花兮闻声,笑得越发欢畅,又叼下一颗含在嘴里,嚼着嚼着,转头就走——
“就不给你!”
在花兮看不见的地方,燕绥之终于绷不住,笑了出来。
他知道,她只是喜欢逗他,除此之外,对他没有其他感觉。他也知道,或许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花兮有许多追随者,不论过去还是未来,她的身边永远不可能只有他一个人。
可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呢?
至少,在这个时候,她的身边只有他,她的眼里只映着他,她只能听到他的言语,也只会将他说的话听进心里。这样对他而言虽远远不够,却已经可以让他稍微满足。
而未来的事,发生之后再说也不迟。
燕绥之走着走着,忽然看见在他身前站定的花兮。
女子回过身来,递给他半串糖葫芦:“喏,虽然刚刚是骗了你,但并没有骗得太多,你可不许生气!”
“嗯。”少年低着头,接过那半串糖葫芦,脸颊泛起浅浅的粉色,看上去无害又可爱,很是吸引人。
花兮见状,不由得凑近了些,掐了他一把:“啧啧啧,这样嫩又这样容易害羞,你以后可怎么娶媳妇儿?”
在花兮的话音落下之后,原先还心情不错、带着笑意的少年,陡然间手指一僵,唇边的弧度也变得不自然起来。
而花兮很明显误解了这个反应:“哟哟哟,我这不过一说,你就这么害羞了,万一真的到了那一天,你该怎么办呢?”她搓着下巴,像是真的在为他担心,“你该不会,全都让你媳妇儿主动吧?”
在燕绥之垂着的眼帘下,有极浅的微光闪现,乍一看去,竟是带着侵略性的危险。
可在少年刻意遮掩下,花兮并没有看见他的情绪。她能看见的,只是他握着糖葫芦笑得腼腆的模样,仿若真正不好意思的纯情小少年。
“不会的。”
“不会,什么不会?”花兮弹了一下他泛着粉色的耳朵。
燕绥之握住她作乱的手:“不会让媳妇儿主动。”
他的话里似有深意,却叫人探究不出。至少,花兮是没有听出来的。
可也就是这个时候,燕绥之忽然又想到,如果真能逗起她的玩心,由她主动,感觉或许也不错。望着被他握住却还不安分,试图挠他掌心的手指,燕绥之的眸色越来越暗。
“哦……”花兮拖长了尾音,拍拍他的肩膀,像是在为他打气,“成长的道路啊,对你而言,还有很长很长一段呢。”她说着,又拍拍胸脯,做保证一般,“不过没关系,老师会教你的,加油哦!”
说完之后,花兮蹦蹦跳跳地便离开了,毫不理会被她留在身后的燕绥之。
不得不说,老天的确是公平的。
它给了花兮天生强劲的灵力、坚韧不拔的性子,给了她机缘和考验,让她成为六界至尊之一,便在同时,收回了她本应获得的情商,让她看不懂任何明示暗示。除非对方和她说得明明白白,否则,她便会一直蒙在鼓里。
甚至于,包括她自己。
只要没有人点醒她,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的心情是怎么回事,在方才,她又为什么会把自己最喜欢吃的东西分一半给燕绥之。分明她不是这样大方的人。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燕绥之瞥一眼那半串糖葫芦,学着她的样子叼下一颗,继而又抬起头来,习惯性用目光追随着她。
原先还有点儿担心,但现在,他有些把握了。
他想,也许,他是可以一直留在她身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