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陪君手谈

说这话时,秦玄玄脸上出现了罕有的羞怯。落在额前的刘海遮了他半只眼睛,李松子难以辨别他的神情。

她很干脆地说:“不喜欢。”

秦玄玄震惊,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松子,鹦鹉学舌一般重复:“不喜欢?”

上扬的尾音告诉了李松子,这是问句。

“嗯,我对傅明知的感情不是男女间的喜欢。他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兄长,是我的朋友。仅此而已。”

李松子的回答落落大方,她的眼神澄澈,看不出半分心虚。秦玄玄反复将她的话在心里咀嚼几遍,那些疑惑如被风吹开的云烟,就这么散了。

“那天,我在学校看到你和傅明知。他还抱着你,转了好几个圈。”

最后一句话,秦玄玄说得酸溜溜的。一向口齿清晰的他,突然变得咬字不清起来。

听到这话,李松子终于明白为什么秦玄玄突然变得古古怪怪的。原来那天她和傅明知在一起被秦玄玄看到,小学弟吃醋了!

烦恼了这么多天的事情一经解开,李松子笑出声来。秦玄玄被这样清朗的笑声惹得脸红。他将脑袋撇到一边。秦玄玄低头看向地板,语气故作冷漠。他说:“我可没有吃醋,你别多想。我就是想问问而已,毕竟那天你们抱在一起,是个人都会误会。”

话一出口,越解释越乱。秦玄玄偷偷将左手背在身后,在衣服上蹭掉因为紧张而冒出的手汗,心里越说越没底。

他到底在说什么东西啊,翻来覆去,不就是很在意吗?

秦玄玄放弃挣扎,他在沙发上落座,还没来得及做出别的反应,只见李松子的左手落在他的脑袋上,轻轻揉了两下。

“学姐?”秦玄玄不解。

他仰起的脸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精致脆弱,那双黑眸里的不解让秦玄玄看起来更加单薄。

想到祁之弈的话,秦玄玄小时候输了棋就躲在柜子里,她看向秦玄玄的眼神里更是感情复杂。

李松子想,秦玄玄的脆弱,只能她一人看到。

“早就想这么做了。”李松子笑了笑,“想早点认识你,告诉你做得很好。你彷徨的时候想陪在你身边,你犹豫不决时想支持你的决定,你受委屈时帮你报仇,你遭到非议时帮你骂回去……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都想再为你做一次。”

“是要和我扯平吗?”秦玄玄问。

“不,是想给你更多的东西,想给你别人给不了的东西。譬如说爱,譬如说关心,譬如说在乎。”李松子双手撑在腿上,俯下身子凝视着秦玄玄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秦玄玄被朝思暮想的人盯着看,全身上下都像被火烧。他不自觉咽了口口水,心如擂鼓不说,连咽口水的声音都比平日大。李松子听了,唇角微微上翘,秦玄玄暗想,又丢人了。

李松子的那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平日向来笃定,现下脑子居然格外不好使。他听得懂李松子所说的每一个字,却不能理解她要表达的意思。万一是他想错了,那不是很丢人吗?

她所表达的爱是什么,是友谊,还是……

秦玄玄头一次感受到语言的博大精深。

见他表情错愕,李松子差点笑出声来。此刻的她成就感爆棚,原来将心中所想倾诉出去,是如此畅快的事。

无所谓对方所想,她说出这些想法,她就是勇者。

李松子直起身子,故作深沉将双手背在其后。她侧过身子,说:“我来找你,就是想把这些话告诉你。如果这些盘踞在心里的想法是因为喜欢,那我就是喜欢,甚至是爱你。”

秦玄玄被李松子突如其来的话钉在了椅子上,他揉了揉鼓噪的耳朵,脸上显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是幻听了?他因为日思夜想连听觉神经也出了问题?

向来感情内敛的李松子会对他说出“爱”和“喜欢”?秦玄玄又猛然搓了搓自己的两只耳朵。

他哭丧着一张脸看向李松子,说:“学姐,我觉得我耳朵好像有问题。”

秦玄玄脸颊微微鼓起,眼神无辜,任谁也没办法拒绝这样一张委屈的脸。李松子在秦玄玄身边落座,她凑到秦玄玄的右边耳朵,对他说:“听好了,这话我只说最后一次,秦玄玄,我喜欢你。”

李松子说话的气息喷在秦玄玄的耳廓上,他原本白皙的耳朵上突然出现可疑的粉红色,不一会儿,整只耳朵全部红了,连脖颈都顺带被她的话给染红了。

她轻轻戳了下秦玄玄的肩膀,他僵硬地转过脑袋,不知该如何面对李松子。他感觉身体里有烟花燃放,一场不为人知的庆典正在疯狂上演。心里有无数小人正在摇旗呐喊,那一声声虚拟的祝贺,几乎要自体内冲破耳膜。

太高兴的时候该怎么办?捂住口鼻,喜悦会从眼神里倾泻。掩住耳朵,开心会从指尖绽放。

“现在该听清了?”李松子笑问。

秦玄玄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说:“学姐,能再说一次吗?”

“想得美!”李松子瞪他一眼。刚刚尚未出现的羞怯现在全部跑出来了,她拧过头,不敢看他。

秦玄玄模仿她的模样,戳戳她的肩膀。李松子回过头来,只见秦玄玄令人目眩的黑眸近在咫尺,那双载着银河宇宙的眼睛里现在只容得下一个人。

她清楚地从他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接着,便是从未有过的唇齿相依。在那种柔软旖旎中,李松子尝到了秦玄玄的甜。

可乐味里混杂着一点点柠檬草和薄荷的气息,那是独属于秦玄玄的香气。

难舍难分的吻持续到李松子差点忘了呼吸。她推开秦玄玄,眼里水汪汪的。秦玄玄看着她,心里又黏又甜,看不见的糖丝将五脏六腑一并捆了起来,胸腔里漾着的都是蜜。

原来路过他心上的人会有一日给他带来如此蚀骨的甜,这样的感觉,一生也只会有这一次了吧。

“学姐说了这样的话,那就是我的人了。”秦玄玄一字一顿,语气严肃。

漂亮精致的面孔严肃起来也有别样的魅力,李松子因为他认真的表情挪不开眼睛。

她在秦玄玄的面前,他看得到李松子满身的疤痕,也知道她曾经在何处受伤。秦玄玄给她的爱如同阳光,让她自由,也让她成长。她没办法视而不见,也不可能再错过。

她垂下脑袋,低低应了一声。

秦玄玄往身侧挪了又挪,他像块膏药一样贴在李松子的左侧,一只胳膊还搭在她的肩膀上,把玩着她垂落下来的头发。

他的小鼻音不再森冷,反倒显得暖洋洋的。秦玄玄说:“学姐,学姐。”

李松子这才醒过神来,她问:“很奇怪。你叫简溪就是简溪,为什么叫我就是学姐?”

“不知道。”秦玄玄的胳膊环住她的肩头,右手轻轻搔着她的下巴和脖子,“这样叫你比较特别,而且你会对我格外心软。”

“什么,我哪有!”

虽然嘴上这么否认,李松子在心里想过一轮。每次秦玄玄喊她学姐,她总会格外开恩。不管他说什么,李松子都会莫名其妙地应下。

这样说来,秦玄玄倒是很了解她。

李松子搔了搔脸颊,说:“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秦玄玄忍不住笑,又将脑袋凑得近些。他说:“学姐,我送你回去吧,明天早上你还要去道场练习呢。”

一想到早起训练,李松子又是一声哀叹。她还没来得及适应这样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

比起学校生活,道场单调太多。一整天下来,除了吃饭睡觉外,她只能跟黑白二色的棋子作伴,反复来去。

她离自己曾经想去的地方越来越近了,但是她也清楚,离她越近的地方,路途越远,最简单的音调,需要最艰苦的练习。

秦玄玄看到她沮丧的模样,伸手勾了勾她的下巴:“生活上的事情可以两个人面对,围棋只能是一个人的战斗。选择了就不要叹气了。好过也是过,难过也是过。”

“你有没有这种焦虑又无奈的时候?”李松子问他。

“时常,而且还会反复质疑自己到底适不适合下棋。有时打开社交平台,人人都可以对我指手画脚一番。这个叫我好好琢磨自己的棋风,那个叫我少接点慈善活动多用心下棋,还有人叫我好好反省……”

说话时,秦玄玄眼神放空,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李松子听了觉得诧异,问:“教人做人这个爱好,也是让人匪夷所思。他们又不是你,既不能明白你的压力,也不知道你需要做些什么。红唇白牙随口胡说,意义在哪里?”

“没有意义。大家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看得比当事人清楚。可要他来做呢,对方也只会说,要是当初我努力,我肯定比你要厉害。可是我眼看着那些人不管从专业还是人生上都过得比我失败,这样的人要教我做人,真的一点说服力也没有。”秦玄玄语气平淡。

如果、要是之类的词一出来,那就是没有“做到”的实力。能做到的事情不用说,感到后悔的事情做不到。这种软弱无力的话放出来也是徒劳,只会徒增无力感。

李松子深知秦玄玄的刻苦和隐忍。不是谁都能做到在围棋上有建树,同时又给自己在生活上留出一条退路。能做到这两点,已经胜过很多人了。

“此时此刻,我只想引用里尔克的一句话——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一切。”李松子笑着说。

“是的,以前以为人生下来是看谁跑得更快,现在才知道,大家都是在拼谁扛得更久。”秦玄玄点头。

“总之,我不会多想的,我会努力坚持下去。你也别担心我会放弃,既然我选择了这条路,我会努力走到我走不动的时候。”李松子说。

“嗯。”秦玄玄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来,对李松子说,“我先去换个衣服,再把你送回弈哥那里。”

“哦对了,我有两张珠城网球精英挑战赛的票。如果到时候我们都抽得出时间,就一起去看?”李松子问。

秦玄玄突然想到,那位傅明知就是网球选手。

“去看傅明知的比赛?”他问。

“嗯。他赠票两张,点名给你。”李松子说。

“哦?对手下了挑战书,我抽出时间一定去。”秦玄玄冲李松子颔首,眼神里藏着跃跃欲试的挑衅。

李松子一脸无奈,你们这些男生能不能不要胡乱解读啊,只是赠票而已,为什么就上升到“对手”了?

“快去换衣服吧!”李松子甩了甩手,懒得理他。

“要去要去,学姐到时候抽出一天时间,一起去!”秦玄玄摆出一副小孩模样,可怜巴巴看着李松子。

“禁止就地卖萌!”李松子说。

等秦玄玄换好衣服,两人边斗嘴边出了门。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秦玄玄就那样自然地牵住了李松子的手。

空气又湿又闷,天上一粒星也没有。李松子却觉得,这个夜晚,美得惊人。

解决了心腹大患,李松子的精神昂扬起来。祁之弈什么也没问,只是透过李松子的说话语气,他放下心来,看样子一切都如他所料。

去道场时,李松子也没有之前那样焦虑了。她的心态调整过来后,下出来的棋也灵动了许多。道场的小朋友对此没有感知,他们只是下着下着突然喊起来:“李姐姐又不按常理出牌!乱下,乱下!”

她乱下一气,就是不输棋,这才是最让小朋友感到困惑的。

道场的老师听着觉得好笑,说:“围棋上有什么常理可言,你说说?”

和李松子对弈的小男生名叫唐博学。他听到这话,连忙举起手说:“定式,手筋,死活,布局,收官,都是常理,都有套路!”

老师点头,说:“你说得对,也不对。”

“为什么不对?”唐博学好奇地问。

见大家纷纷放下了手里的棋子,老师也叹了口气。他说:“好吧,今天就抽出一点时间,给大家重新说说围棋。不管你们听过没,就当作是闲聊吧。”

听到可以休息,小孩子们端着椅子将老师围了起来,露出了“很感兴趣”的表情。

古代时候人们下围棋,为了快速进入战斗,棋盘的四角上曾经布上棋子,那就是所谓的“座子”。敌人已经占据了边角,这就是战争的号角了。

后本因坊算砂提出废除座子,四颗棋子便从棋盘上消失了。十九路棋盘上空空如也,没人可以规定第一手应该落在哪里。敌我双方自行判定,该从哪里引起战火。

很早之前,本因坊道策将“三三”列为鬼门。可自吴清源证明了“三三”的效率之后,“三三”一手便在棋盘上解禁了。

棋盘上所有的套路,都是根据已有的棋局总结出来的效率。但它们从来也不是最好的一手。没有人能保证走这一手棋,一定能够胜出。

连那些所谓的口诀,也是因为“效率”。要知道,围棋的目的是围空,最后的胜负也是以双方围空的多少来决定的。随便抓出一把棋子,在中间和边角围出九目空地,结果当然是在边角围空时使用的棋子少。

用最少的棋子围出最大的地盘,这就是人们所追求的“性价比”了。

唐博学举手,说:“我知道我知道,这就是‘金角银边草肚皮’,所以开局要先占边角,因为边角的价值最高。”

李松子被他的话逗笑,她一手掩着嘴唇,却遮不住弯起的眸子。老师见她笑,又问:“松子,你对这句话怎么想的?”

“这句话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我们只是还没有找到高位开局该如何去攻克,所以在目前的发展上,只能先从边角下手。围棋是效率和围空的游戏,可棋面上还有很多没有开发的地方,还有无限的可能。高位和天元,是大师的棋。虽然我现在暂时没有找出其中真谛,但总有一天,我相信我能找到其中的奥秘。”李松子说。

不是大话,也没有自满。老师透过李松子脸上看到了一种志在必得的信念。她对围棋的热爱不仅仅是输赢那么简单,她还有想要解答的疑团,她还有想要把棋盘摸透的决心。

很多人不会去管效率以外的事。那些探索是无用功,那些刨根问底没有意义。围棋是胜负的游戏,只有赢棋才能证明棋盘上的意义。

但李松子不这么想。棋盘上的输不是失败,只是告知弈棋者手段不够完善。

下一次,下下一次,总有赢的时候。

这是她从祁之弈和秦玄玄身上学到的,这也是她在跌倒了无数次之后学到的。

热爱一件事,就是要连失败和痛苦一同拥抱。

唐博学似懂非懂,他歪着脑袋,眼神迷茫。他想了半天,说:“我不懂,反正只要赢棋就可以了,不是吗?”

李松子含笑点头,说:“嗯,赢棋很重要。”

“那就行了,不管怎么下,只要赢过你就可以证明你是错的。”唐博学点了点头,端着椅子坐回了自己的棋盘前。

李松子转了转眼眸,她突然庆幸自己是现在才开始学棋。如果从小开始,估计也是一心沉醉输赢,没有精力去研究别的东西。

各个年龄层都有自己的优势,不能一言以蔽之。

老师走到李松子身边,他的脸上有种欣慰的神色:“听到这样的话,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祁之弈会收你为徒了。”

这位老师曾经也在比赛场上视祁之弈为毕生劲敌。他一直努力接近祁之弈,想要和他在各个比赛中相遇。好容易能够同场竞技时,祁之弈却突然遭遇意外。

棋迷遗憾,棋手遗憾,最遗憾的还是对手。

李松子绾了下落到脸颊的头发,说:“我只是说出我心中所想罢了。”

“你的所想已经越过输赢,看到了很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老师说。

“老师过奖了,我还是需要依靠输赢去证明我自己。这种东西相辅相成。我需要输赢,但是我不能被结果打败。”

李松子刚刚说完,左臂衣袖就被人拽住。她回头,还是唐博学,他仰着头问李松子:“李姐姐,我把椅子给你端回去了,我们重来一局?”

“已经快吃午饭了,下午再来吧。”老师说。

“姐姐,我们下快棋,不会占用你很多时间的。我觉得和你下棋很有意思!”他眸光闪闪,满脸认真。

李松子无法拒绝,她只好点头。老师在一边嘱咐:“你小心哦,他的快棋可是很厉害的。”

李松子扬眉,漂亮的脸上带着自信。她问:“老师,你觉得我对快棋不拿手吗?”

那一瞬间,老师几乎被她的笑容晃了眼。他兀自咂摸了好一阵,怎么说呢,刚才的李松子,既像祁之弈,又像秦玄玄。

李松子流露出来的骄傲神情,简直和那两人一模一样。

唐博学和李松子的快棋比赛结束,他被李松子打得丢盔弃甲,简直快要哭出来了。唐博学抱着脑袋,对李松子说:“不是吧,你从来没说过你的快棋这么厉害。”

李松子说:“都是下棋,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此话一出,李松子先愣了。她撑着下巴想,她为什么无形中将秦玄玄的话记到脑子里去了?

李松子本想再说点什么挽回一下,免得打击到小男生的自尊心。谁知小男生瞪着一双眼睛羡慕地看着李松子,他说:“李姐姐这句话好帅啊,我记下来了,下次我也要用!”

完蛋,这不是带坏小孩吗?亏秦玄玄还被人家说什么新生代的偶像,崇拜他的人难道不会越来越自大吗?

李松子抚了抚快要饿空的胃袋,说:“此话出自秦玄玄,用的时候想想他那张脸。”

“我怎么了,我好心给你带午饭,你还要说我什么?”

一道清冷脆朗的男声在教室响起。李松子脊背一僵,暗自叫糟了。果然背后不能说人,还没说什么坏话呢,此人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

李松子转过身,对上了秦玄玄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他往那里一站,肩阔身长,麻料衬衣休闲裤,脚上一双乐福鞋。这套打扮不算出众,旁人穿可能显老气,放在秦玄玄身上却有种说不出的气韵。他穿什么都有自己的风格,浑然天成。

秦玄玄手里拿着很大的纸袋,正在往她的方向走来。

唐博学看到秦玄玄时一愣,随即眼神又向后瞟去。他很开心地冲着秦玄玄身后矮小的身影喊:“封羽!”

李松子往旁边走了两步,果然看到了封羽。封羽虚弱地对她招了招手:“松子姐姐你好啊。”

这语气这表情,和第一次见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她疑惑地看向秦玄玄,秦玄玄了然地点了点头。他说:“这小子今天跟我下了一局,输得很惨。我们的午饭是他请客。”

“你连小孩也不放过!”李松子倒吸一口凉气。

“什么话,围棋输赢不分年龄。我要他请客吃饭是他愿赌服输,这是给他面子。”秦玄玄说。

李松子抱拳作揖,真的说不过秦玄玄。

好在封羽也没说什么,拽着和李松子同道场的小男生溜走了。教室里只剩下秦李二人。

秦玄玄很自然地牵过李松子的手,两人十指交扣,像是藤与藤的缠绕。秦玄玄说:“屋顶没人打扰,我们上去?”

李松子点了点头。

两人行至屋顶,李松子看到这一片绿意盎然的空中花园很是意外。她在道场呆了好些时日,不知道这层楼上还有这么个地方。

秦玄玄看出了她的疑惑,说:“弈哥和祁主席就是看到了这一块公用花园才选址这里,不过很少人知道就是了。”

李松子点了点头,又问:“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秦玄玄说:“也不是我有空,是封羽要来找他的小伙伴。他年纪小,我怕他出什么事,就把他送来了。等下我还要把他带回棋院。”

别看秦玄玄看起来不好接触的模样,这种时候,他还是挺细心的。李松子抿出了酒窝,脸上挂着毫无自知的笑。

他被李松子的笑惹得心痒,趁着李松子不注意,秦玄玄凑上前,在她的唇上轻吻了一口。

像是轻咬樱桃的酸甜滋味,秦玄玄本以为自己是抱着浅尝辄止的心,谁知道自己满腔都是一探究竟的情。

李松子红着脸去推他肩膀,秦玄玄虽不满足,却还是放开了。他点了点李松子的鼻尖,说:“下次就没这么容易放过你了。”

一汪秋水藏在李松子的眼里。她皱了皱鼻子,粉扑扑的脸愈发可爱起来。李松子夺过他手里的袋子,转了话题:“我饿了,吃饭吃饭。”

秦玄玄含笑,他伸手绕过她的肩头,像是将李松子藏在自己的怀抱中一般。秦玄玄手长脚长,轻易接过李松子手里的打包盒。他说:“我来我来,学姐等着吃饭就好了。”

李松子暗想,这小孩脸皮越来越厚了,和当初那个动不动就红脸的秦玄玄完全不是一个人。

李松子在祁之弈和道场的双重辅导下,棋力精进了不少。有时李松子和祁之弈对弈时,祁之弈还会被她摆上一道。虽然只是几步就能解决的小困局,但李松子能够在短时间内进步如此之快,还是让祁之弈深感佩服。

祁之弈小半辈子没对谁产生过类似“敬佩”的感情,对祁昊英没有,对秦啸也没有。他唯独在李松子身上感受到了坚韧,那种顽石一般的精神,还是让祁之弈有所触动。

有时祁之弈也会问她:“你怕不怕这么努力下去结果是徒劳一场?”

“怕,但我更怕只能像大多数人一样,嘴里说着如果我当年努力肯定不是这样,眼下还是日复一日过着自己不想要的生活。我不希望以后的自己说这种话,我能做的就是拼了命地跑,直到跑不动为止。”李松子说。

“你都这样想了,以前怎么就下不完一盘棋?”祁之弈问她。

“以前很怕努力,怕走到最后没有结果,怕输得难看被人笑,索性自我了断。后来你和秦玄玄让我知道,很多事情要走到最后才知道结局。输不算完了,自己认为自己完了才是真的完了,随便议论我的人都是王八蛋。”李松子轻松地说。

祁之弈突然明白为什么他对李松子另眼相待了,她身上攒着的那股子劲让他欣赏。曾经的李松子一味自我否定,现在的她在觉悟后迸发出一种明知结局也不顾一切的莽劲。

这样的变化祁之弈亲眼见证,实在是无法让人忽视。

她不会因为坏遭遇而放任生活随波逐流,她会去修饰美化,让没有花的土地绽放生机。

这一点,祁之弈同样无比欣赏。

祁之弈和李松子下棋时,总会格外认真,他舍不得敷衍她的努力和灵气。他不知道老天爷是不是对于凡人的努力和不甘司空见惯,但他没办法忽视这样的女孩。

除了下棋外,李松子的业余生活就是听八卦。道场里总会听到各种职业棋手和比赛的消息,李松子在这里修行多日,几乎补足了这么多年的八卦空缺。

例如说哪位职业棋手人气最高,哪位棋手和另外一位棋手关系暧昧,哪位棋手是出了名的乌鸦嘴……

李松子想,不管走到哪里,好像只有八卦这件事最能牵动人心。

碍于她的存在,原来大家偶尔还会说说祁之弈的事情,现在也没人敢讲了。大家生怕透过李松子的嘴被祁之弈知道。虽然他现在不出现在棋坛,但以前“不好惹”的形象也深深镌刻在他们的心里。

少了八卦祁之弈的乐趣,道场的人又把谈资转向了秦玄玄。

李松子和秦玄玄两人是男女朋友这件事没几人知道,鸣澜大学的同学可能知道秦玄玄对李松子的心意,但在道场这边,秦玄玄还是相当收敛的。硬要说的话,只有祁之弈察觉出其中端倪,连祁昊英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秦玄玄早想公布,可李松子还在道场学棋,肯定会被人打扰,影响她的心情。她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冲段,不是成为谈资。

想了又想,秦玄玄只能按捺下炫耀的心情。

他这么想,可疯传八卦的人没有饶过秦玄玄。一日上午训练结束,几人在餐厅吃饭。李松子默默喝汤,坐在她对面的小女生突然说:“李姐姐,你和秦玄玄关系不错,那你知道他和宁巧巧到底是什么关系吗?”

这几日李松子被他们的八卦耳濡目染,再也不会发生脱口而出“那是谁”的事情。

宁巧巧五段最近名声大噪。她不仅年轻貌美性格好,棋力也不俗。她去年打入了棋王赛,让不少人记住了她。

有时宁巧巧和秦玄玄同台,也有声音夸奖两人是棋圈的金童玉女,连名字都是ABB格式,实在是有缘又登对。

这次男女混双围棋比赛,秦玄玄和宁巧巧成为搭档。记者又是一番渲染,两人的绯闻再次漫天飞舞。

现在连道场的小朋友都开始询问这种问题,李松子暗暗想,自己是不是太没良心,一次也没问过秦玄玄关于宁巧巧的事情。

“李姐姐,宁巧巧真的是秦玄玄的女朋友吗?如果是的话,那我就不吃醋了。毕竟下棋我下不过宁巧巧,长得也没她好看。”小女生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

李松子被她的模样逗笑,差点被汤呛到。李松子故作深沉,说:“我帮你问问,过两天告诉你。”

“谢谢李姐姐!”小女生开心回应。

回到祁之弈家,祁之弈又布置了新的任务,李松子将本来答应的事情抛之脑后,直到道场老师议论起秦玄玄和宁巧巧时,李松子这才后知后觉,怎么全世界都觉得这两个人挺般配的?

李松子心有疑虑的时候,很容易被祁之弈猜个正着。祁之弈吃着李松子做的拌面,嚼了两口,放下筷子。

“怎么了?”李松子问。

“你又心情不好吗,感觉面特别没嚼头,又黏又软。”祁之弈说。

“这都能感觉出来?”

听他的话,李松子送了口面到嘴里。她吃完之后也放下筷子,说:“你也太敏感了。”

“你心情好的时候做饭很好吃,心情不好的时候做饭就很对付。”祁之弈说。

李松子摸着下巴,自顾自又吃了一筷子面。被祁之弈点破之后,她觉得好像真的是这么回事。

“既然都被我说穿了,你倒是告诉我怎么回事。”祁之弈说。

“也没什么。”

李松子努了下嘴,这种小女生的比较心态太难说出口了。说了嫌矫情,不说又憋屈。暗潮汹涌的情绪就像是一根针,扎下去是隐痛,拔起来又不见伤口。

“哎,我最怕你们女孩子这样。问到头上总说没什么,回过头该怎么别扭还是怎么别扭。”祁之弈说。

李松子感觉中了一枪,她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告诉了祁之弈。

祁之弈听完忍俊不禁,李松子苦闷至极:“我说了你还要笑我。”

“怎么,想跟宁巧巧一较高下?”祁之弈问。

“不了,还是较劲不了。我和她不在一条起跑线上。简单来说,我地位和能力都不够,胡乱攀咬,别人只会觉得我自不量力。”李松子老实说道。

“对自己认识挺深。”祁之弈说。

“所以我才说没什么事。”李松子叹了口气。

“好了别想了,只是搭档下棋而已。流言总是流言,总有消散的一天。今天晚上对局一次,你准备准备。”祁之弈说。

“只有对局?”李松子诧异。

白天道场练习很苦,小孩子们叫苦连天。可李松子觉得真正的磨难是接受祁之弈的指导,他布置的任务那叫一个多。

除了死活题,她还要打谱练习。这些做完,祁之弈雷打不动每天一盘指导棋。有时她做完死活题和打谱已经到半夜,祁之弈还能守到凌晨和她下棋。

苦是苦了点,李松子还是很感动的。

今天祁之弈突然大发慈悲,李松子还觉得意外。祁之弈半是好笑地问:“看你不开心放你休息,你还觉得不习惯了?”

“不不不,我很习惯,我想早点睡觉。”李松子回答道。

这段时间里,李松子每天平均只睡四个小时。要是早上不煮咖啡,她估计能一头睡死在道场教室里。祁之弈的格外开恩,她只想拿来睡觉。

“不去找秦玄玄聊聊?”祁之弈问。

“不了,我只想抽空睡觉。虽然这件事让我困惑,但我也没多余的力气了。我好累。”李松子说。

听到李松子说话的语气,祁之弈感受到了她的疲劳。李松子确实辛苦,可以后的日子也不会轻松多少。

祁之弈没说这话,他只说:“嗯,休息一下,准备下棋。”

“好。”

李松子在厨房洗碗,心中暗暗想到:幸好她还有为之努力可以证明自己的围棋,如果真的什么都不剩了,她该如何去比肩秦玄玄?

她还需要跑得再快一些,才能堂堂正正站在他的身边。

认识到这件事情后,李松子沉下心不再理会那些声音。小女生追问李松子关于秦宁二人的关系,李松子说:“秦玄玄拒绝回答。”

小女生苦恼极了,她抓着发辫说:“那可不行啊,秦玄玄得让我死心才行啊,我想今年通过定段赛成为职业棋手,不想这样浪费时间。”

李松子乐不可支。

没过两天,道场老师通知学生们周末有模拟比赛,对手是秦啸道场的学生。

此话一出,不少女生都在问:“老师,可以和秦玄玄对弈吗?”

老师板着脸说:“学生和学生下棋,秦玄玄是职业选手,在道场是指导老师,你们觉得呢?”

还有人不死心,问:“那可以看到秦玄玄吗?”

老师说:“我平常也没见你们有这么刨根问底的精神啊?”

李松子缩在角落,笑得肩膀直抖,停不下来。

老师还是禁不住小孩子们的缠斗,放学时终于和大家说了:“我也不知道秦玄玄会不会来,人家要准备混双比赛,你们也要好好准备自己的比赛,不能给我们道场丢脸!”

说完后,老师还特地嘱咐李松子:“松子啊,一定要给我们道场争口气啊!”

李松子觉得莫名其妙,问:“老师,您这话是意有所指啊?”

“唉,”老师叹了口气,“我们已经和秦啸道场组织练习赛三年了,每一年都输。今年也不知道怎么的,我觉得应该能赢。”

“老师,放轻松。这是友谊赛,不能搞成生死局。”李松子说。

老师完全没把李松子的话放在心上,他神情坚毅,用力拍上李松子的肩膀,说:“一定要加油!”

李松子见老师这副表情,劝是劝不动了。她说:“我尽力。”

李松子把道场发生的插曲讲给祁之弈听,祁之弈听得拍桌大笑。他说:“原来我不在道场之后,他们已经这么没出息了?”

“唉。”李松子一声长叹,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煽风点火的人,道场里的老师胜负心才那么重啊。

“那你的确要好好加油了,你要是输了,除了道场丢脸,我也挺没面子的。”祁之弈补充道。

李松子苦着一张脸,根本不想应祁之弈的话。

周六时,李松子早早出门。秦啸围棋教室在市中心,和祁之弈的家距离也不算远。李松子习惯提前十分钟到,抵达目的地时,道场老师还没有来。

教室的门虚掩着,李松子一推就开。她伸着头看,教室里的空桌子上摆着棋盘,一男一女相对而坐。李松子定睛一看,男生是秦玄玄,女生是宁巧巧。

不远处的窗子开着,浅蓝色的窗帘忽然被风吹得老高。窗边的宁巧巧被窗帘布蒙了个正着,秦玄玄笑她:“傻。”

宁巧巧胡乱去掀窗帘,一把扔到旁边。风又吹来,窗帘接着打到宁巧巧。她被窗帘接连欺负两次,都快气哭了。

秦玄玄站起身来,将窗帘绾了个结。他伸手拍了一下,说:“这下总好过你无端发脾气吧。”

宁巧巧努着嘴半天不说话,她眼睛一瞥,看到了突然出现在教室的李松子。

李松子皮肤白皙,身材修长。她的头发高高扎起,眼睛黑亮,嘴唇嫣红。最简单的白衣牛仔裤在她身上还显出了腰身。宁巧巧自视甚高,可看到眼前人,心底也要赞一声美人。

宁巧巧微妙地察觉到秦玄玄高昂的语气,她拧着眉看向李松子,眼里透出隐隐敌意。

与此同时,李松子也在打量宁巧巧。浓眉大眼鼻梁高挺,黑长的头发直到腰际,深蓝色波点连衣裙配一双小皮鞋,这个女生果然很好看。

秦玄玄见李松子没搭理他,他有些不耐烦,凑到李松子耳边小声说:“李松子,你再不理我,我就亲你了。”

他的突然靠近吓了李松子一跳,李松子这才回过神来。她看着秦玄玄,男生的眼眸干净澄澈,只是脸上挂着不满。

“听到了,下次不要凑这么近。”李松子说。

“那可不行,站得远了亲不到也摸不着。”秦玄玄说。

“有人呢,你说什么啊!”李松子压低声音。

“我跟我女朋友说话呢,谁管得着啊。”秦玄玄不满道。

门口有人声传来,李松子偷偷和秦玄玄挪开了一段距离。果不其然,祁昊英道场的老师领着学生进来了。老师一见李松子,说:“你今天来这么早啊?”

“习惯在约定时间前十分钟到。”李松子。

眼看着李松子越走越远,秦玄玄忍不住眯起了眼睛。此时有人迎上来和秦玄玄说话,他一边分心应付一边想,李松子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可不一样在哪里,他又说不上来。

等秦玄玄和那群人寒暄完,他走到宁巧巧面前说:“把棋盘搬到办公室,外面要进行练习赛。”

宁巧巧没有行动,她问秦玄玄:“那个女生是谁?”

“哪个?”秦玄玄装傻。

“刚才和你说话的,你好像对她特别热情。”说话时,宁巧巧暗自打量秦玄玄的表情。

秦玄玄没有回答,他低头将棋盘上的棋子抹去,分门别类放在两个棋盒中。等到棋子放好,他抱起棋盒,头也不回往前走。

宁巧巧简直无奈,她抱起棋盘,两三步跟上秦玄玄的步伐。她还在问:“那个女生是谁啊?”

“跟你有什么关系吗?”秦玄玄问。

“你就说一下嘛!”

“下棋赢过我再做要求。”

“……”

宁巧巧撇嘴,什么话也不想说了。秦玄玄看到宁巧巧的沮丧表情,心情终于变好了一点点。

秦玄玄想,就你还想要求我?你又不是李松子!

走进办公室之前,秦玄玄又回头看了看李松子。她弯着腰和小女生说话,语气温和,眼神柔软。他看得翘起了唇角,说不清的感情将他的心间塞得满满的。

十分喜欢一个人时,舍不得向任何人倾诉她的名和事,只能每时每刻憋着那点小开心,像是屯粮的动物,一点一滴往脑海里塞着与她有关的一切。

他这才依依不舍转过头,掩上了办公室的门。

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多,两边道场的老师走到前面,一个主持纪律,一个唱读对局的名单。

大家依照名字和桌号落座,李松子刚刚落座,就听到身后传来吵闹的声音。她回头,看到唐博学惊惧的脸。

从进入道场时李松子就觉得唐博学天不怕地不怕。祁昊英道场选址很好,被一片绿荫包围,有时会有虫子飞到教室里。有女孩被虫吓得哇哇叫,唐博学还能空手擎住虫子,很认真地对他们科普:“这是金龟子啦。你比它大那么多,该尖叫的是它才对。”

在李松子心里,唐博学又勇敢又开朗,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

唐博学的动静引得几个老师看了过去,李松子也站起身绕到唐博学身边。唐博学看到李松子,连忙扑到她的怀里。他仰着脸小声说:“李姐姐,我可不可以跟你换,他的脸好可怕。”

李松子抬眼,棋盘前的男生掩着左半边脸,下巴处露出鲜红色的胎记。他的另一边脸又很好,看不出什么异样。

旁边的老师说:“这样随便换人不太好吧?”

唐博学藏在李松子的怀里,死活不肯抬头。李松子看向自己道场的老师,说:“老师,我跟他换一下吧?”

“我们已经排好了,正式定段男女也是分开比的。”老师说。

“下棋不分男女,也不分快慢。下棋就是下棋,没有区别。”李松子说。

眼看练习赛时间快到了,越来越多的学生都开始往此处投来目光。唐博学死活不肯抬头,李松子又坚定地说要换人,两位老师头都大了。

门口传来脚步声,一道发自丹田的声音传来:“怎么回事,围在这里干吗呢?”

李松子转过头,看到了秦啸。李松子拉着唐博学,三两步走到秦啸面前。她简明扼要说明情况,然后说了自己的解决办法。

秦啸听了点了点头,说:“可以啊,就这么办。”

另外两名老师一愣,祁昊英道场的老师说:“这次是模拟定段赛。”

“所以呢,男女就不能混下了?”秦啸问。

老师之所以有这样的顾虑,是因为现如今棋坛男女棋手向来都是分开比赛的。很多人说这是对女棋手的一种保护,因为女性棋手的实力普遍不如男性,如果混合比赛,女性很容易被淘汰。

到底为什么这样做暂不可考,但分性别比赛已经成了定局,两家道场每年的惯例更是如此。今日突发意外,打破了“惯例”。

“这样不太好吧?”祁昊英道场的老师问。

“问问当事人,如果他们都答应了,就换一下。”秦啸说。

“是。”两名老师异口同声。

经过协商,四名学员都同意了更换对手。小插曲迅速过去,李松子换了位置,重新坐定。她发现对面的男生戴上了口罩。

他连连摆手,也不说话。

那随便吧。李松子说:“开始吧?”

他点了点头。

李松子执黑,男生执白。长期的训练让李松子下意识选择效率开局,边走边根据对手的棋风调整走法。

前几手不具备参考价值,对方的风格还没打开。李松子抬头看了眼男生,没想到对手也看了她一眼。两人目光交错,对方立即低下头,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李松子看了看棋子的位置,略作考虑,贴了一手。

男生的眼睛睁大了些,藏在口罩里的唇角不自觉挑了起来。他立即做出回应,李松子一看,心跳不由变快了。

这人是个对手,有趣。

两人埋头酣战,已然忘记之前的事情。等到身边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两人的棋局才结束。

李松子在收官时抢了两目失地,最后整地,扣除黑棋先行优势,李松子刚好赢了半目。

险胜过关。

下完这盘棋,她自然伸展双手。道场老师站在旁边说:“李松子,你身后站着秦老师呢!”

李松子立即收回双手,看向身后。秦啸果然站在她背后。

秦啸让开了一些,说:“下完棋应该活动活动,要保养好颈椎,没事多放放风筝,少打麻将。”

她扶着脖子点了点头,大概是刚刚一直保持低头的姿势,李松子点头的时候,颈椎发出一声脆响。

秦啸笑了,说:“好好休息,现在该去吃饭了。”

李松子起身,棋盘对面的男生也站了起来。几个老师还没有走的意思,李松子一手扶着脖子一手敲着腰椎往门外走去。她刚刚踏出门槛,身后有人喊:“李松子。”

她转过头,是戴口罩的男生。

他也没摘下口罩,只问:“下午有空吗,我还想和你下棋。”

“有。”李松子点头。

男生没想到李松子这么快就答应了,他愣了一下,摸了摸左耳。李松子四下看了看,她本以为秦玄玄会在教室,还想着一起吃个午饭的。

李松子看着眼前的男生,说:“你们这边有什么吃的吗?”

“我请你吃个午饭吧?”男生说。

“第一次见面就不请了吧,咱们各付各的。走吧。”李松子往前走了两步。

他们乘电梯下楼,此时围棋教室办公室的门打开。秦玄玄不耐烦地对宁巧巧说:“我说了我跟人约……”

话还没说完,秦玄玄发现教室里已经没有李松子的身影了。教室里站着几个棋手,其中之一是他爸爸。

秦玄玄闭了嘴,往前快走几步。他走到秦啸身边,问:“爸,松子呢?”

秦啸摆了摆手,说:“出去吃饭了。”

“不是十二点钟才结束吗,我踩着点出来,她怎么不在?”秦玄玄语速极快。

“我听说他们今天来下棋,我就在办公室里练棋了。”

早在练习赛几天前秦玄玄就得到消息,他给李松子发了消息,谁知李松子都没有回复。秦玄玄想着她平日很忙,也就没打电话。今天来了大早就为了等她,现在连人影都没了。

“办公室的钟慢了。我上次叫你调你没调,怎么着,现在害到自己了吧?”秦啸睨了他一眼,眼神里藏着揶揄的意味。

“……”

秦玄玄被噎了一下,宁巧巧跟了上来。宁巧巧说:“你跟谁约好了,现在不是没人吗?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我不饿!”

秦玄玄转头往办公室跑去拿手机,又风一般消失在众人的面前。宁巧巧顾着自己穿裙子不好追,沮丧地站在教室里。

秦啸也差不多研究完李松子的棋了,他站起身对宁巧巧说:“你要是不嫌弃,可以跟我们一起吃个饭。”

男生在吃饭时揭下了口罩,李松子终于知道唐博学怕什么了。

他半边脸上有着大片的鲜红胎记,乍一看去确实有点吓人。可看得久了,李松子还发现他长得挺清秀的。

见李松子长久地盯着自己,男生又低下了头。

李松子问:“你叫什么啊?”

“叶旻。”他说。

“哪个Min?”

叶旻拿出手机,在备忘录上打给她看。小吃店中午食客不少,位置也坐得满满当当。她要看他的手机屏幕,侧过脑袋时被身边的人挤了一下,整个人几乎要贴到叶旻身上了。

他连忙扶住了李松子。

“不好意思。”李松子赶紧坐正。

叶旻把手机递了过来,她看清了他的名字。李松子又说:“不介意加个联系方式吧?”

“当然,我加你。”

李松子下棋这段时间,身边全是十一二岁的小孩,她在道场里除了是个学员,有时还像托儿所的姐姐。现在难得有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好歹没有那么大的代沟。

而且李松子对他的棋很感兴趣,自然显得热络些。

“你的棋下得挺好的。”李松子说。

“你也很厉害。而且,谢谢你帮我解围。”叶旻说。

“也谢谢你不和小孩计较。”李松子笑了笑。

叶旻摸了摸自己的脸,没说话。李松子自觉失言,她又找不到什么话来安慰对方,正在尴尬的时候,手机响了。

李松子一看,秦玄玄的电话。她接了起来,秦玄玄的声音几乎可以用气急败坏来形容。

“你在哪儿?”

李松子报上地址。秦玄玄说:“坐那儿别动,我现在就来。”

“你要吃点什么吗?”李松子问。

“和你一样,再帮我买个冰可乐。”秦玄玄说。

“秦玄玄。”李松子说。

叶旻沉默,过了一阵又说:“那我不打扰你们了。”

“欸?”

眼看着男生起身准备离开,李松子拽住了他的衣角。她拉他回座,说:“下午不是要一起下棋吗,怎么就是打扰了?难道秦玄玄平时欺负你,所以你一看到他就要跑?”

“不不,没有没有。”叶旻连忙摆手。

“那就继续吃饭,下午下棋,这样可以吗?”李松子问。

叶旻点了点头。

说话时,李松子总觉得自己好像哪里怪怪的。等到另一碗汤饭送上来时,李松子终于醒悟过来。

她讲话的口气太像秦玄玄了,连那种不容置疑的决定都是一样的。

想到这里,李松子轻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真的要命了。

小吃店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就是一团热气在李松子身边漾开。她转过头,就看到了额上挂着汗珠的秦玄玄。

男生一张俊脸凑得很近,他一只胳膊支在桌上,对李松子说:“学姐,你都不等我就一个人来吃饭?”

“不是一个人。”李松子指了指身侧的叶旻。她顺手抽了两张纸,帮秦玄玄擦去额上的汗。

看到李松子身后那个和他差不了几岁的男生,秦玄玄心头警铃大作。他故意凑过去,将下巴搁在李松子肩上,状似无意地说:“叶旻?”

被点名的人垂下视线,小心翼翼地道:“小秦老师。”

“今天练习赛怎么样?”

问话时,秦玄玄伸手,一只胳膊揽住了李松子的腰。李松子伸手去拍他胳膊,秦玄玄反倒搂得更紧。

“输了。”叶旻说。

“对手是……我记得是唐博学,封羽的朋友。”秦玄玄说。

“我和唐博学换了,是我和叶旻下的。”李松子补充道。

那怪不得学姐会和这个人出来吃饭了,他的棋风和祁之弈相似,自然会引起李松子的注意。

想到这里,秦玄玄的下巴又挪了挪,恨不得整个人都挂在李松子身上。李松子唇畔挂着笑,小声说:“你是考拉吗?”

“在你面前,我可以是。”秦玄玄理直气壮。

没救了,李松子索性不管他。她右手敲了敲桌面,说:“可乐都不怎么冰了,还不喝吗?”

他懒洋洋地说:“学姐帮我打开。”

李松子打开可乐,拿到秦玄玄的面前,冰了一下他的脸。秦玄玄笑了起来,趁着无人注意,他飞速地在李松子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得了好处,秦玄玄这才转过身吃饭。李松子转头去和叶旻说话,秦玄玄面上乖乖吃饭,耳朵竖得老高。

当他听到李松子和叶旻要在下午讲棋后继续下棋,秦玄玄的心又蠢蠢欲动了。他说:“那时候我的练习也结束了,一起?”

“学姐是不想见我,嫌我烦?”秦玄玄一双眸子瞟了过来,眼里藏着委屈。

她怎么又成了坏人?李松子投降,说:“你要是有空就来吧。”

“好!”

秦玄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一看,口气不大好:“吃饭呢,问什么?”

“我刚才不饿,现在胃口开了不可以吗?”

“行,我吃完就来。”

挂了电话,秦玄玄说:“学姐,我等下要去练棋。你下训之后不能先走,要等我。”

“好。”李松子点了点头。

秦玄玄吃得很快,但吃相还是好看的。他吃完后跑去收银台买单,回来时往桌上扔了两颗薄荷糖。秦玄玄说:“我先走了。”

“嗯。”

她抬手拿起那罐可乐,秦玄玄没接。他喊了声叶旻,男生抬起头来。秦玄玄在李松子的唇上落下一吻。

秦玄玄抬起头,俊秀好看的脸上满是霸道。他对叶旻说:“看好了,我的。”

说完后,也不等李松子反应,秦玄玄拿走那罐可乐,快步离开了。

李松子莫名其妙,脸上绯红一片。她埋着脑袋对着空碗,身侧传来叶旻不确定的声音。他问:“小秦老师是你的……男朋友?”

她点了点头。

“怪不得,班里的人说起宁巧巧,小秦老师向来无动于衷。”叶旻点了点头。

李松子摸不透他话里的意思,她侧过脸,看着叶旻。男生似乎在很认真地斟酌什么,见到她的目光,他笑了笑。

“我第一次见到小秦老师这副模样。平常给我们上课时,他真的像个老师,明明也不比我大几岁。我没有看不起的意思,只是很感慨。”叶旻说。

“我起初认识他时,也以为他冷冷的不好接触。”李松子附言。

“他讲棋的时候很热烈,像火焰。我听很多人说过他的成绩,来道场之前也以为秦玄玄会很傲很冷瞧不起我们,结果他完全没有。”叶旻双眼看向前方,像是陷入了回忆,“我记得有一次我比赛失利,小秦老师特地在下训后留我复盘。那天他陪我陪到晚上十点,一直到我理清思路为止。”

叶旻声音温柔,音色略带磁性。李松子听罢,说:“他在重视的事情上确实有常人无法理解的执着。”

“我很向往,希望哪一天也能成为像小秦老师这样的人。”

叶旻又摸了摸自己的脸,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失落。

“成为你自己就好了。”李松子说。

“嗯?”叶旻看向李松子。

“一个人能够成为的只有他自己。”李松子看向叶旻,“我想,如果是秦玄玄听到刚才的话,他也会对你这么说的。”

“哦。”叶旻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走吧,回去休息一下,下午还要讲棋。”李松子站起身。

叶旻大概也很久没有和差不多年纪的人聊天,李松子和他一路走一路说,两人竟然有不少相同的经历。

比如都是幼年自行打谱学棋,不过叶旻是十五岁左右在学校被人孤立才出来学棋,李松子是现在“赌气”来下棋。

比如两人都喜欢在没事做的时候散步,走到哪里是哪里,也不会规定目的地。

他们有相似的情感困惑,也有同样“边缘人”的身份。一个是因为外貌有异被人孤立,一个是身世关系主动将自己与别人隔离。

交谈起这些经历的时候,李松子和叶旻都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原来素未相识的人也可以像老友一般。

两人有说有笑走进教室。年纪小的孩子们在老师的指挥下午睡休息,叶旻坐到他自己的位置。李松子寻了个角落坐下,她双手搁在桌子上,将脑袋枕了上去。

李松子刚闭上眼,就觉得有人在她身边落座。她睁开眼睛,一双黑得发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无声地笑了。李松子将声音压得很低,说:“不是要去练习吗?”

“累了,出来透透气。”

何止是这个原因。他回到办公室和宁巧巧下了一会儿棋,心浮气躁,莫名的焦虑从心底隐隐浮现。

他不想让李松子和叶旻走得太近。虽然他也很欣赏叶旻,但如果占用了李松子的时间,秦玄玄就不乐意了。

想到中午有段午休,秦玄玄生怕两人又坐到一起。他赶紧溜出来看看。

现下一看,两人一东一西两头坐着。秦玄玄心底那些不安和焦虑全部跑光了。

秦玄玄像只猫一样,蹭到李松子的身上。教室里的灯都熄了,他更是明目张胆将脑袋搁在她的手臂上。他搁上去还要抱怨:“不舒服。学姐我们去办公室吧,那里有沙发,你可以躺在我腿上睡觉。”

“不要闹,我困了。”李松子的声音听起来的确有几分倦怠。

“哦。”

秦玄玄干巴巴地应了一声。他也学着李松子的模样,趴在她身边。就这样坐在她身旁,便能感觉到那种柔软的安心感,什么责任义务,什么头衔荣耀,在此刻统统显得不重要了。他想要的,是眼下独一份的安宁。

下午讲棋完毕,连学员们都对叶旻和李松子那盘对局多有夸奖。下课后,上午显得失态的唐博学主动去找叶旻道歉。他说:“对不起,我早上不该那么说你。”

叶旻戴起了口罩,神色难辨。他说:“没事,已经习惯了。”

站在旁边的李松子心下感慨,这话里有多少心酸,大概只有叶旻一人知道了。

“我以后会常常来找你的,你的棋下得不错。”唐博学又说。

“嗯。”叶旻点了点头。

李松子看着叶旻,像是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做什么都不冷不热的,对别人的关怀也是这样。

想起此人,她下意识往办公室的方向张望。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秦玄玄走了出来。他的目光在教室扫视,像是在找人。视线落到李松子身上时,秦玄玄毫不犹豫走了过来。

老师还没放人,正在交代明天的事情。秦玄玄无聊,他站在李松子身侧,捞过她的左手牵在手里把玩。

她的手总是凉凉的,像云子一样,摸起来很舒服。只是秦玄玄查过,这好像是末梢血液循环不好,所以才手凉。

他暗想,要想办法让她的手暖和起来。

好容易等到人都走光,秦玄玄也送走了宁巧巧那尊大佛。他走回教室,李松子和叶旻坐在棋盘前,正准备下棋。

秦玄玄走上前,对叶旻说:“你起来。”

叶旻一头雾水,可他对秦玄玄很尊敬,也没有质疑。叶旻老老实实站起身,秦玄玄轻松落座。

秦玄玄从棋盒里拿出一枚黑子拍在目外,对叶旻说:“让你看看我女朋友真正的实力。”

李松子听到这话,抬头瞪他:“秦玄玄,你这几天是输棋输多了,来我这里找存在感吧。”

“哪有,除了你和弈哥,我不打算再输给谁。所以我这几天很努力,一盘都没输。”

站在一边的叶旻默默感慨,原来小秦老师也有这么幼稚的时候,真的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