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妙不可言

人与人的相处,妙不可言。

上一秒还微笑相对的人,下一秒就剑拔弩张。

最深不可测的,便是人心;最容易被撩动的,也是人心。

梁初是被持续震动的电话吵醒的,她睡眼惺忪地拿过手机,屏幕上“孟细源”三个字不停地闪烁,时间是早上九点。

一接通电话,她连“喂”都还没来得及说,就听见孟细源魔音般的声音:“梁初,你上头条了!”

“啊?”梁初还处在半梦半醒的迷糊状态中,“什么?”

“醒醒,打开你的手机看看。啧啧,新闻头版头条,你长本事了啊!”

梁初将通话界面最小化,打开微博点到新浪娱乐,只见第一条就是“聂谌低调接机疑结新欢,董有昕机场尾随三人争执”。文中引用的两张图片,一张是聂谌自她手中接过玉佩,董有昕的身影恰好被他挡住。另一张则是董有昕抿着唇抱怨还不离开的时候,那蹙眉的不悦神情十分醒目。

梁初这下完全清醒了,手机还保持着通话,她忙问孟细源:“没人找到实验室来吧?”

“姑奶奶,这时候你还是想想自己吧!”

挂断电话后,梁初又继续刷微博。下面的评论不外乎是批判她长得不如董有昕好看也敢做第三者、聂谌真是斯文败类云云。总之董有昕的粉丝们将她假想成了一朵楚楚可怜的白莲花,而自己就是恶毒的狗尾巴草,聂谌则是挨千刀的负心汉。而聂谌的粉丝又跳出来说这一定是误会,又或者说董有昕原本就配不上聂谌等等,双方吵得是不可开交,简直一团混乱,更有人大呼“我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梁初看得简直哭笑不得,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她不过是来跑个腿,就能摊上这种事?手机上还有多条未读短信,有梁宝宁的关切询问、林文容的一堆惊叹号,以及其他师哥师姐同情的慰问。

最后一条是聂谌的:起床了吗?

真希望我没起。

回完所有短信,她换好衣服和平底鞋,再抹好防晒霜,才慢吞吞地去楼下的餐厅吃早餐。

剧组的人多数都在,看到她走进来,齐刷刷地将目光投过来。

董有昕在不远处挥手,脆生生地喊:“梁初,这里。”这个二十岁的姑娘经过一夜的休整又精神抖擞、活力四射,她目光清湛,笑意盈盈,还未上妆的脸白皙光洁,真令人羡慕,神情上亦无丝毫担忧之色。

梁初匆匆盛了碗粥,拿了两根油条,就坐到董有昕对面,并跟她打招呼:“董小姐,你们还没开工吗?”

董有昕笑容明朗:“我们今天拍夜戏,下午可能要补几个场景,都是小哥哥的戏份。导演说晚上可能在戈壁上露宿,连帐篷都准备好了。”

提到聂谌,梁初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又开始突突地跳了。

董有昕看她一副恹恹的神情便猜到了什么,抿唇一笑:“网上的绯闻别去理会,娱记就是这样,捕风捉影,你只当没看到就好了,小哥哥自有办法解决的。”她又叹气,“我真是说什么来什么,说被拍就真的被拍了。”

一杯咖啡倏地被放到桌上,梁初只听头顶上方传来聂谌熟悉的声音:“所以你以后就少说两句。”

董有昕已然欢声道:“小哥哥。”

三个头条新闻的主角齐齐上场,梁初只觉得周围的目光更盛,整个背都绷紧了,直挺挺地坐着。聂谌一低头就看见她紧张得如临大敌的表情,仿佛见到的不是他,而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你要喝点什么吗?”他微微俯身问她。

梁初的一头长发正巧挡住了自己的脸,只露出一段白皙的脖子。她今天穿的粉色衬衫领口不高,如蝶翼一般的锁骨若隐若现。听到聂谌的声音,她下意识地转过头,近距离对上聂谌那双深蓝色的眸子,甚至面颊还能感觉到他平稳的呼吸。

梁初想到昨天深夜那个醉人的笑,脸一下就红了。

“嗯?”聂谌似是不觉,以为她没听清,便又低声一些,问她:“我给你倒杯咖啡过来?”

“好。”梁初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

聂谌今天穿了一件白衬衫,第一颗扣子是解开的,下面是深蓝色的牛仔裤。一双长腿纤瘦漂亮却肌肉饱满、线条流畅,再加之他天生肤白,一路走过去,格外扎眼。

“小哥哥对你真好。”董有昕一眨不眨地看着梁初。

梁初收回视线,冲董有昕笑了一下:“师哥平时就很照顾我们。”

“哦。”董有昕点点头,又饱含深意地问她,“你觉得小哥哥长得好看吗?”

梁初脑中警铃大作,摸不准她的意思,斟酌着回答:“我们学院里的人都觉得师哥好看。”然后又补了一句,“全国上下有觉得他不好看的吗?”

董有昕大笑。

“谢谢夸奖。”聂谌不负众望地回来了,不动声色地一撞董有昕的手肘,示意她别乱说话。

没想到随口夸了句聂谌,就被正主听到了。梁初尴尬不已,一把端起咖啡就直接站起来,像机关枪一样飞快地说:“师哥,我回房去吃早饭,餐具我待会儿送回餐厅。”

董有昕大概也感觉自己问得冒失,讪讪地道:“你们继续吃,我先上楼了。”

“坐吧。”聂谌抬头看了紧张兮兮的梁初一眼。

她只得重新坐下。

“新闻我会处理的,你不必觉得困扰。”聂谌的神情多数时候都很沉静平和,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但此刻他嘴角微微勾着,显然心情不错。

梁初也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一大早就这么高兴,只是低头抿了一口咖啡:“给你们添麻烦了。”

“真正麻烦的人是你,我们早就习惯私生活被入侵了。”

梁初叹了口气:“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既然平时能享受万众瞩目,在关键时刻也要承受得住捕风捉影啊!”聂谌微微一笑,“小九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才会总是这么苦恼。”

“小九?”梁初一诧。

聂谌语气自然地说:“这是有昕的小名,你下次可以这么叫她。”

说着说着又扯到了董有昕身上。梁初觉得自从来了敦煌,聂谌简直是三句话不离董有昕。她有些不大爽快,莫名的火气一下子升起来,冷冷地道:“我是她什么人,能有资格这么叫她?”

聂谌听她语气不悦,抬头看了她一眼:“出了北京,你的脾气倒是见长了。”

梁初也一怔,自己这是在气什么?

聂谌姿势优雅地喝了一口咖啡,放下杯子静静地看着她,神情如同过去指导她功课一般,不温不火,蓝黑色的瞳孔幽深,面色依旧平静。

梁初有些挫败,将面前的咖啡一饮而尽:“你只当我什么都没说好了。我先回房了,要用到玉佩的时候你再给我打电话。”

说罢,她也没等聂谌回答,便逃也似的直奔电梯。

聂谌依旧不紧不慢地坐在餐厅里吃早餐,手边一杯咖啡热气腾腾,似乎昭示着主人那还算不错的心情。

梁初一整天都窝在房间里当缩头乌龟,除了坐在**看电视以外,她的任务就是盯着那个放有玉佩的方盒子。

她小时候常听父亲念叨,这是许多玉雕大师内心追求的无上至宝。她记得有一段日子,父亲疯狂地寻觅有关这块螭龙镂空玉佩的点滴史料。桌上画了无数雕刻草图,也因不合心意全被扔进了废纸篓。母亲病重后,他终于雕刻出了一件足以以假乱真的成品,但这却成了他一生难以卸下的重担——他卖了它,却不是以仿造的名义,而是以真品的噱头大赚了一笔。即便那笔钱是用来为母亲治病的,那也是他人生中永远的污点。

梁初揉了揉脸,迫使自己不要再深想下去,将思绪放到自己即将着手雕刻的那把玉梳上来。聂嵘和聂谌的再三挽留令她不得不滞留在敦煌,然而花样草图、雕刻工具都留在了北京,她发了短信请林文容将她的工具寄来,却不敢让他看见草图,只准备近日抽空去网吧重新再画。但是,要在聂谌的眼皮子底下溜出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敦煌入夜颇晚,晚上八点的时候天上还有些微的亮光,梁初草草吃完饭便抱着玉佩等电话。一直等到十点,房间里遥遥传来市中心歌舞喧哗的声音,梁初有些坐不住了。她想给聂谌打电话,可又担心他正在拍戏被打扰,加之最近对聂谌的感觉让她觉得有些不安和害怕,所以她也有些不太想见聂谌。

犹豫挣扎了许久后,她将玉佩和露宿用的帐篷装进双肩包,下楼去前台问讯处。

前台的小姑娘看上去才十二三岁的样子,对普通话不甚熟悉,回答得磕磕绊绊的,再加上比画手势,梁初大概能看懂她是想说剧组去了敦煌镇的北面。

梁初谢过她便要出门,却听身后传来一句“哎,等等”。

一个背着摄像机的青年人自楼梯上匆匆下来,冲到跟前便问:“你就是梁初吧?”

梁初点点头。

他又说:“我找了你老半天,董小姐让我来接你。”

眼前的青年人有些面生,面相却很和善。

梁初有些迟疑地问:“你是剧组的摄像师?”

“我哪有那种能耐啊!”他笑起来十分爽朗,“我就是个小剧务,他们落了机器在房间里,让我来拿。哦,对了,我叫孙域。”

他五官端正,眉目秀气,倒更像个小明星。

梁初已信了一半,笑道:“真巧,我正愁怎么去找你们呢。”

孙域从衣服口袋里掏出车钥匙,冲她扬了扬下颌:“走吧,我骑摩托车带你过去。”

梁初道了声谢,便跟着孙域上了摩托车。

敦煌市区尚有灯光,出了市区便是黑漆漆的一片。路边不是戈壁便是白杨林,偶有风沙拂面而来,打得脸上微疼。

两人骑了约半个小时,连半个人影都没看到,更别说剧组了。梁初开始渐渐感觉不对劲,她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个孙域不会是骗子吧?早知道她就不赌气了,应该事先给聂谌打个电话确认的。

“还有多久能到?”她紧了紧背后的双肩包,扬声问孙域,不过再大声也基本白搭。看情况这附近杳无人烟,应该是到了戈壁深处。

“就在西面,快到了。”

梁初心里“咯噔”一声,旅馆的前台姑娘明明说是北面,为什么孙域一直带着她往西走?敦煌对她来说并不陌生,这里南枕祁连山,北靠天山余脉,而西面却与“死亡之海”罗布泊相接,那里只有漫天的黄沙与枯死的胡杨,除非有当地人当向导,否则绝走不出来。

她思索片刻,试探着问道:“我们会不会走错路了?还是先回去吧!要不,停一下我给剧组打个电话问问。”

“不成。”孙域一口拒绝,“戈壁里有野狼,不能停。”

梁初暗自腹诽,就现在这环境恶劣的情况来看,还真没听说过哪儿还有野狼的,披着羊皮的狼倒说不定面前还有一只。

“那我就在车上给剧组打个电话好了。”

梁初掏出手机拨打聂谌的电话,刚按下最后一个数字,不料孙域一个急刹车,她一个重心不稳,直接撞在孙域的背上。她的额头磕在他的肩胛骨上,火辣辣的疼,手机也一个没握住,直接脱手飞了出去。

摩托车才刚停稳,梁初就飞快地跳下车。连跑带跳地奔出去两米多远后,她才转过身对着孙域喊:“你到底是什么人?”

孙域向前走了几步,梁初又喊:“你别过来。”

孙域笑道:“梁小姐,我长得像骗子吗?我要是骗子,我能知道你叫梁初吗?”

“你住在我们旅馆里,仔细听我们说话就能知道。”她脑子转得飞快,此刻才想明白了诸多疑点。

孙域不欲与她多说,快步走过来,伸手拽她:“梁小姐,别闹了,快走吧!”

梁初连连后退,生怕孙域动手,只得冲他道:“我的手机刚才被撞掉了,要不你帮我把手机找回来,我给剧组打个电话确认完咱们就走。”

孙域四顾一番:“好吧,你带好手电筒,遇到意外就叫我,手机应该掉得不远。”

戈壁上的月光十分皎洁,脚下的黄沙隐隐泛黑,孙域的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远,大约是向着反方向去找手机了,梁初这才微微放下心来。

她快步走到摩托车旁边低头查看,见孙域果然把钥匙给拔了下来。

“你要干什么?”

身后沉沉的声音倏地响起,梁初的手臂也被一把掐住。她整个人惊得发怵,条件反射般地一脚踢了上去。

孙域有些吃痛,手微微松开。

梁初弓起手肘顶在他的脸上,孙域惊叫一声捂住鼻子,痛得直跳脚。梁初来不及多想,又飞快地拿下双肩包,往孙域的头上一砸。

包里不仅有装在盒子里的玉佩,还有压缩过的帐篷,分量不可小觑。

重重的一砸之后,孙域佝偻着倒在地上,不再有声息。

梁初心有余悸地喘着气,在原地呆了几秒,便颤抖着手去孙域的身上摸钥匙,直到把钥匙插进摩托车里,手还抖了好几下。

她看了一眼孙域,犹豫片刻后,在他身边放了水和零食,这才掉转车头往北面开去。兜兜绕绕了不知道多久,梁初一直没见到剧组的影子,甚至连敦煌城在哪儿都找不到了。

没有人烟,也没有手机,只有一辆从骗子手里抢来的摩托车。好吧,所幸身后还背着个露营的帐篷。四周都是光秃秃的荒漠,为了防止自己越走越远,梁初只得认命地停好摩托车,坐下来搭帐篷,先将就着过一夜,等天亮了再说。

搭帐篷是个体力活儿,一点也不比在采石场里上课轻松。等到一个歪歪扭扭的帐篷基本搭建成型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

大漠里天空高远,星罗棋布,月明如玉,空气宜人。虽是沙漠,却没有尘土飞扬。干净柔软的黄沙既细又凉,十分舒爽。梁初仰躺在帐篷里,一时竟有些舍不得闭上眼睛。

到了凌晨三点多,梁初困得有些撑不住了,便拉起帐篷上的拉链准备睡觉,迷迷糊糊间似乎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帐篷外徘徊。她起初以为是自己的错觉,醒了醒凝神仔细一听,觉得真有什么东西在帐篷外,从左边转到右边,还带着极轻的呜呜声,脚步也不重,还伴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梁初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整个人彻底清醒了。

她猛地想起孙域说过的 “沙漠里有野狼”,难道是真的?

一想到这里,梁初吓得简直快要哭出来。此时此刻,她是如此痛恨自己的大胆和不知死活,早知如此,还不如跟着孙域走呢,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而且为了贪恋星光,她的头部还紧紧靠着帐篷的拉链,只要有什么东西咬开拉链,她真的会被直接咬死。

她下意识的第一个动作便是抱过玉佩,紧紧地搂在怀里。

过了没多久,帐篷外的东西开始拱起了帐篷。拱了一会儿后,那东西又改为徘徊。梁初一直睁着眼睛,僵硬着身体保持不动,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竖起耳朵一直在听外面的动静。

时间过得无比缓慢,窸窸窣窣的声响更是成为一种折磨。不久后,那个声音停止,似乎离开了帐篷。

梁初心里微微一松,仍不敢掉以轻心,依旧僵直地躺着,一动也不动。就在她一口气松下来的时候,帐篷“哗啦”一声被拉开了。梁初惊得几乎要跳起来,死死地盯着帐篷外的漆黑一片,良久才听到一句“怎么不说话”。

随后,一张熟悉的脸庞探了进来,一双深蓝色的眸子静静地看她。

梁初整个人都蒙了,呆呆地看着聂谌,抱着玉佩的手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聂谌俯身跨进来,拉好帐篷的拉链,按住她哆嗦的手:“你怎么了?”

梁初哆哆嗦嗦地伸出另一只手拉住他的衣角,整个脸都是惨白的,开口时声音还有些发抖:“你带的什么东西……我还以为是狼……”

她是真的被吓坏了,在帐篷被拉开的一刹那,她甚至以为会有一只狼张着血盆大口迎面扑来。

聂谌的手顿了顿,只是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声道:“别怕,那只是一只牧羊犬,没有它我也找不到你。”

惊恐过后的梁初感觉整个人有种虚脱般的无力感,她直挺挺地躺到地上,有气无力地道:“师哥,我快要被你吓死了。”

聂谌低头拨开她被冷汗浸湿的发丝,声音放轻:“我接到你的电话的时候,里头什么声音也没有,就找人用GPS定位找到了那里。可我赶过去的时候只看到地上躺着的人和手机,所以就借了牧羊犬一路找过来,幸好找到你了。”

聂谌长长地叹息:“我也被吓到了。”

梁初惊魂未定,不再搭话,只合眼静静躺着,良久才睁开眼睛。

聂谌也坐在地上合眼休息,他的神情显得有些疲倦,身上还穿着早晨那件黑衬衫。黑色的短发被汗水浸湿,服帖地贴在额头上,还有汗水顺着下颌滑落。清湛的深蓝色双眸此刻轻轻合着,使得他原本沉静的气质要温柔许多。

梁初屈膝坐起,此时的她毫无睡意。

聂谌瞬间睁开眼睛,低头问她:“睡不着?”

梁初点点头,虚弱地感慨道:“我开始以为自己会抱着玉佩死在这里。幸好我还活着,玉佩也完好无缺。”

聂谌的眸光晦暗不明,如夜色中碧波万顷的深海。他看了梁初半晌,又将目光投注在玉佩上,静静地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只想着玉佩。玉是物件,怎么能跟人相比呢?”

梁初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可是这块不一样。”话一出口,她的神情倏地就变了,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又马上改口补充一句,“我是说它们也是活着的,每一块玉都有自己的尊严和生命。”

聂谌沉默片刻,淡淡一笑:“你倒真是爱玉。不过我想,它并不介意用自己的尊严去砸一头狼,假如你真的遇到了。”

梁初一怔,随即破涕为笑:“你竟然还有心情跟我开玩笑。”

聂谌席地而坐,依旧一副从容不迫、有条不紊的模样,只循循道:“生老病死,不过人世常态。我拍《静候》的时候,有场戏是在风扇下拍的。我刚从桌前走开,它便掉了下来,砸得桌子四分五裂。我若是晚一秒钟走开,恐怕你就见不到我了。冥冥中自有注定,生死由命。”

梁初并不赞同聂谌的观点,这样消极的价值观似乎跟聂谌本身的严谨、沉着大相径庭,她第一次在这位师兄身上看到了名为矛盾的东西。所谓听天由命不过是弱者的感叹,而聂谌本人,却是一位强者。无论是在他的演艺道路上还是生僻的工艺美术专业领域里,“生死有命”这样的词汇似乎都不该出现在他的字典里。

她没打算说破,只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静候爱情成熟时》吗?我高中的时候特别迷,去影院看了不下三遍。”

“谢谢捧场,那是我拍的第一部电影。”帐篷中一片昏暗,仅有手机电筒的光,昏黄的色调之下,聂谌的笑容显得格外温柔而沉静。

梁初莞尔一笑,正欲说话,却一时间又僵住——她又听到了那个徘徊的声音,由远及近,沿着帐篷周围不断地踱步。

“你的狗?”她对聂谌比了个口型。

聂谌仔细听了一会儿,神情不变地点了点头,轻声道:“我把它留在外面放哨了。”

梁初松了口气,感觉心又落回了肚子里。

“你为什么对玉情有独钟?”聂谌突然问她。

梁初的心一紧,顿时紧张起来:“我的父亲……是一位玉雕师傅。”

梁初没打算说谎,也不打算全说出来。她不随父姓,一般人也就猜不到她的父亲是谁,除非刻意去调查。

“从未听你提起过。”聂谌的声音平和而安宁,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沉静。

“他没什么名气,只是够维持生计而已。”梁初勉力一笑,随即不自禁地皱了皱眉,“师哥,你的狗是不是饿了?”

聂谌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困惑。

“你没听到吗?”梁初压低声音,“那个咕噜咕噜的声音。”

就在他们俩谈话的时候,那个窸窸窣窣的声音并没有就此停止,反而越发频繁。而这一次,它离得更近,还夹杂着疑似“咕噜咕噜”的声音。

聂谌的目光凝了一瞬,面色却十分从容:“我的听力不太好。”

梁初有些意外,她从未听说聂谌的听力有问题啊。

“嘘!”聂谌对她打了个手势,坐着静静地凝神听了一会儿,久久未动。

“你听到了吗?”梁初忍不住轻声问他。

聂谌蓦然抬头,清冽的目光停留在她的面颊上,亮得惊心动魄。

“怎么了?”梁初越发觉得奇怪,她摸了摸脸上,“我有什么问题吗?”

下一秒,聂谌直接将她拉进了怀里。

梁初一头撞到聂谌的怀里,一股清新的薄荷香气夹杂着汗味冲进鼻间,原本被撞到的鼻尖又开始隐隐作痛。

又有东西开始拱帐篷,随之而来的是一声闷闷的“嗯”声,以及有什么东西在黄沙上被拖动的声音。

梁初整个人都僵住了,她此刻就是再傻也意识到了问题,家养的牧羊犬怎么可能如此饥肠辘辘又肆意妄为?

声音渐远又渐近,它贴得如此之近,连肚子发出的咕噜声都格外刺耳。

两个人都不敢动,梁初屏住呼吸,只感觉得到耳边聂谌温热的气息。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聂谌的存在,在她身边的是另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帐篷外那个不知是狼是狗的东西,这让她几乎要流泪。

如同雕塑般坐了不知道多久,梁初才终于听到帐篷外的响声慢慢消失。聂谌依旧没有放手,仍紧紧却温柔地将她箍在自己怀里。

又枯坐了许久,天微微亮起,梁初才觉得整个人活了过来。她动了动已经麻木的身子,聂谌仍没有松手,于是她又轻轻喊了一声“师哥”,聂谌才如梦初醒般地放开拥着她的手。

梁初的面色煞白似雪,跌坐回地面,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但当她转过头来时,才发现两人的位置已不知不觉产生了变化。她坐在帐篷中央,而聂谌坐在她面前,背后正对着帐篷的拉链。

“你……”她欲言又止。

聂谌活动了一下手腕,便要去拉帐篷的拉链。梁初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一双黑白分明的瞳孔惊恐不安地看着他。

聂谌朝她微微一笑,原本凝重的眉目一下子舒展开来,恍若春风拂面,让梁初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它走了。” 聂谌的声音有些喑哑,“别怕。”

他干净利落地拉开帐篷的拉链,外面是影影绰绰的深蓝色天空,地平线上日光熹微,炎热的空气扑进帐篷里,一扫夜间的凉意。

梁初紧紧拽着他的衣角不肯松手,聂谌低下头,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远处一摊模糊的血肉突兀地被晾在黄沙之间,那是他带来的牧羊犬。

梁初惨白着一张脸,浑身战栗,连声音都在颤抖:“我们还活着。”她抓着聂谌的手臂,语无伦次地喃喃,“师哥,谢谢你,谢谢你带来了那只狗,谢谢你来找我,谢谢……”

聂谌沉默片刻,俯首在她耳边:“我……”

话还没说完,他只觉肩上一重,梁初直直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