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局中之局

要懂得一个男人很难。是战士,是懦夫,或者在他心里住着一个闹别扭的小男孩。

要懂得一个女人同样很难。是蜜蜂,是毒刺,或者在她梦里是一个长着翅膀的小女孩。

【1】

车子驶入隧道之后,陈突然变得有些奇怪。

他的手仍然抓着方向盘,脚悬在油门上方。他的眼神呆滞,麻木地看着前方。

陈突然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绪。

他想起了文彦博在课上催眠那个学生的场景,那个男人居然利用水滴声做到了瞬间催眠。陈不得不承认,他并没有留意到水滴声,而亲眼见证了文彦博催眠许杏儿,他自己也开始相信催眠……

他忽然想起了文彦博跳车逃亡的身影……

他想起了文彦博在走进烂尾楼之前,曾经问过他:“现在你相信催眠了吗?”

他想起了文彦博每次在下车的时候,都会嘱咐自己:“开车的时候小心一些。”

最后,他想起了文彦博在课上播放的那盘录像带。

“一个睁大眼睛的男人站在中间,他的背后似乎是一条隧道,单调的墙壁飞快地向后移动,就好像这个男人正在一辆敞篷车上,而这辆车正在隧道中疾行,然后有人以男人的面孔为中心录下了这段视频。

“男人的长相很普通,但却透着一种让人不舒服的气质。他的眼睛睁得很大,而且瞳孔有些涣散,不知道到底在看什么。另外,他从始至终没有过眨眼这种生理行为。”

陈的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那段录像的内容,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忽然觉得录像带里的男人有些眼熟。

咦,原来他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吗?

陈感觉自己的世界变成了一段录像,有些模糊,色调也有些杂乱。

而他是录像的主角。

“录像内容到了最后十秒钟终于有了变化,似乎是这辆车子即将开出隧道,陈的身后终于不再是单调的隧道场景,而是逐渐变得明亮,直到整个屏幕都充斥着刺眼的白色。在陈的面孔尚且能够勉强看到的时候,他忽然闭上了眼睛。”

陈闭上双眼,同时用力踩下了油门。

车子猛地加速,冲向地狱。

咣!

【2】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天空,穿过大海,穿过街道,穿过红房子那扇布满灰尘的窗……

落在了父女的身上。

文彦博的哭声悲伤、凄惨,还带着失而复得的喜悦……

然后悄悄有了变化。

他抽泣着,身子也跟着颤抖,但眼中的担忧和心痛已经逐渐变成了恨意……

文彦博哭得像笑,也笑得像哭。

【3】

要懂得一个男人很难。

是战士,是懦夫,或者在他心里住着一个闹别扭的小男孩。

要懂得一个女人同样很难。

是蜜蜂,是毒刺,或者在她梦里是一个长着翅膀的小女孩。

谭依依熄灭了木屋的灯,并且将门反锁,然后她跪坐在冰凉的地上,抬头望着墙上的照片,忽然发现自己花了一辈子的时间也没能看懂那个男人。

幸运的是,他同样也没能看懂自己;不幸也是如此,他似乎从来都没有想过懂得自己。

谭依依很喜欢谭姨这个称呼,因为当别人这样称呼她的时候,会让她想起自己的名字,而不至于迷失成为一具忘记自我的躯壳。

她爱上许震实在太久了。

谭依依解开一直盘在脑后的头发,瞬间烦恼丝倾泻而下,已经长发及腰。或许是觉得裙摆束缚得太紧,她双手用力一撕,顿时紧绷的长裙变得宽松起来。

此时此刻,月光之下的谭依依已经焕然一新。

她像是一朵黑色的莲花,在夜里泛着凄美的光泽。月色抚平了她的皱纹,就好像岁月也被她的美丽而震慑,逐渐倒流,最后让她变回了一个少女。

那一年,许震仍是少年,谭依依仍是少女。

已经没有人知道,他和她的相识,甚至要早于虞小青。

“班长,你这么做事有点不太仗义吧?不就是逃了一节课嘛,反正昨天老班又不在,用得着你千里迢迢赶去打小报告?”少年穿着白衬衫,脖颈的扣子松开了两颗,他的表情透着骄傲。

少女专心做题,没有说话。

气愤的少年一把抢过少女手里的钢笔,然后狠狠扔在地上,顿时墨水四溅。

直到这时少女才终于抬起头来,她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一片木然。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只是盯着少年的眼睛。

就像是两只斗气的公鸡,他和她互相瞪着对方。过了许久,少年终于率先败下阵来。

他觉得有些丢脸,于是愤愤地坐回最后一排,跷着二郎腿望向窗外。

少女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捡起钢笔,发现笔尖已经弯了,笔身用来装墨水的地方也碎掉了。向来没什么表情的她,罕见地皱了皱眉,她将钢笔放好,然后又弯下腰去处理地上的墨迹,还不忘和周围溅上墨汁的同学说抱歉。

这一切被少年看在眼里,异常不适。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他就是不喜欢那个虚伪的班长。

这世道就是如此,学渣往往看不上学霸。

放学的时候,少女背着破破烂烂的书包离开,少年看着她的背影怔怔出神,忽然发现她马尾辫上的发卡又旧又丑。

她的家境应该不是太好吧,但那支钢笔一直被她珍惜得很好,貌似每次用完都会仔细地擦一擦。

唉,我怎么会注意到这种事情,真是有病。

少年觉得自己不仅有病,而且病得不轻。他居然偷了老爸的一支“英雄”,第二天递到了少女面前。

“喏,赔给你的。”

少女看都没看,依然在专心做题,她轻声说道:“如果我不把你逃课的事情告诉班主任,对其他安心上课的同学不公平。”

“好好好,你说的都对,我错了行不行?”

少女重回缄默,一言不发。

少年把钢笔往前挪了挪:“这钢笔你收下吧,就当我赔礼道歉了。”

少女轻轻摇头。

“你不要我可扔了啊!”

还是不说话。

少年气愤地把钢笔扔进了门口的垃圾桶,然后摔门而去。

少女面不改色,但她突然发现自己遇到了一道难题,怎么算都解不开。

当时的谭依依并不知道,许震其实从那一刻起,就成了她一生解不开的难题。

谭依依看着照片里的许震,神情哀伤。可是看着看着,旁边的那个女人,还是难免进入了她的眼中。

虞小青。

或许她没有出现的话,自己已经和许震在一起了吧?

少女考上大学的那年许震没考上,可笑的是,考上的人因为家境贫寒而上不起,没考上的人却因为家境富裕而沾沾自喜。

少女的父亲患有绝症,整日靠着医院开的药续命,家里为了负担医药费已经倾家**产,所以她的学费和生活费,必须要自己来挣。

十八岁的少女挺直腰板,放下书包,扛起了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责任。

她当了一名家教,毕竟读书是她的特长。

出乎意料的是,她的第一个学生……居然是许震。

谭依依的眸子里有月光流转,倒映出往昔难忘的一幕幕。

雨夜,上完课后,她冒着雨回家,许震在母亲的强烈要求下追了上去,打着伞送了一路。她走着走着,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意气风发的少年表示要帮她解决所有问题,她却说:你连个大学都考不上,凭什么帮我?

一年过后,少年考上了同一所大学,拿着录取通知书在她面前显摆说:学姐,这下对我刮目相看了吧。她只是瞪了少年一眼,什么也没说。

少年逐渐长成了男人,他的心思依然不放在学习上,天天动着歪心思。他说他爸是商人,他这叫子承父业。

少女也逐渐长成了女人,她的心思已经不能全部放在学习上,因为家里的情况变得越来越糟。

大概就在那个时候,女人开始帮助男人打理一些事情,算是各取所需。

一眨眼,五年过去了。

男人的事业已经小有成就,还找了个门当户对的女朋友,转眼两人就要结婚了。

女人对此没什么反应,只是把马尾辫盘了起来。

这一盘,就是一辈子。

虞小青死得很早,谭依依也逐渐发现许震的生意越做越大,自己已经帮不上什么忙。她提出过离开,却被男人留下了。

他说,你就当我是习惯了吧。

谭依依一时心软,从此把自己的青春、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许家。

她曾经天真地以为,虞小青已经死了,许震迟早会忘掉那个女人。可是她没有想到,有些人,死后才真正开始对这个世界产生影响。

虞小青死后,许震的性情变得越来越古怪,就连家里的两个孩子也有着与同龄人不符的心智。

谭依依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旁观者,她亲眼目睹了这些变化,心中头一次产生了一丝恨意。

即便之前许震和虞小青结婚的时候,她也没有恨任何人,她只是觉得有些酸苦。

毕竟从一开始她就没有奢望过什么。

可是当她看见许震变得郁郁寡欢,却突然有些恨起了虞小青。

是那个女人毁掉了许震的生活。

恨意就像是毒品,一旦缠身,再难摆脱。

许震心中系念着亡妻,多年来未曾碰过谭依依哪怕一根手指。谭依依也了解许震的想法,把自己打扮得尽量保守,甚至说是苍老。

她知道自己必须如此,否则总有一天当许震无法控制自己,一定会把她从自己身边赶走。

谭依依就像是许震的影子,她作为一个附庸品太久,于是很多人会情不自禁地忽略掉她的头脑,她的智慧。

除了许震没人知道,这个叫作谭依依的女人,是曾经让许震觉得无计可施,并且给予他最深刻鄙视的女人。

她会变成这样,只是为了一个男人。

谭依依替代着虞小青的位置,把许家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同时在其他成员之间保持着微妙的中立。

如果没有她,这个偌大的家恐怕早就四分五裂了。

谭依依为自己的付出不感到后悔,就像是许震早已习惯有她在身边,她也早就习惯了陪伴在许震身边。

但是表面的风平浪静却不代表着“不恨”。她对虞小青的恨多年前埋下,又经历了岁月的发酵,如今味道变得更烈。

谭依依努力压抑着这股恨意,希望永远没有表露出来的那天。

然而那天还是到来了。

许震病重在床,他的病情越来越重,白天或许还算清醒,但是到了夜里就会恶化。

在他神志不清的时候,是谭依依一直守在他的身边。

女儿远在国外,领养来的儿子貌合神离,骨子里透着对父亲的畏惧。

只有谭依依,一直陪在他的身边,不离不弃。

深夜,许震虚弱至极地说:“我觉得好冷……”

谭依依为他盖好被子,用双手轻轻摩擦着他冰凉的手。

许震说:“最近天黑得越来越早了……”

她为他打开了台灯,顿时屋里亮了起来。

许震微微闭上眼睛,嘴里喃喃地说:“谢谢你……”

她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在他的手背上摔成一朵微小的水花。

谭依依咬了下嘴唇,她的心如年轻时那般悸动。终于她做了一个决定,鼓足勇气说道:“其实有些话我一直想要和你说。”

有一句埋藏了大半辈子的话,她微微张开嘴,想要说出。

然而话到了嘴边的时候,许震却仿佛梦见了什么……他猛地睁开眼睛,盯着谭依依的脸。

谭依依还未来得及擦去泪痕。

许震说:

青儿……青儿……

谭依依忽然听到了“啪嗒”一声,仿佛心碎的声音。

她的眼神逐渐变得空洞,辛辛苦苦陪伴了他这么多年,到最后在他心里依然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吗?

这……算是……什么?

这到底算什么!

谭依依心中对虞小青的恨忽然被怒火点燃,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她愤怒地站了起来,发狂般摔打着木屋里的东西,她推翻了书柜,踢倒了木椅,她还用力摔坏了相框,将里面的照片扯了出来。

“虞小青……虞小青……”

谭依依把照片撕成两半,然后又把虞小青的那一半撕得粉碎,宣泄着这些年的恨。她将碎片一把扬出,然后仿佛抽干了全身的力气,“扑通”一下坐在地上。

谭依依把许震的那部分照片用力按在心口处。

她感到难以忍受的心痛,甚至痛到出现了幻觉。

她看见——

一片纯白的空间之中,她变作少女的模样,许震也重回少年时,他穿着白衬衫,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许震笑着说道:“好久不见。”

谭依依泪流满面,张开嘴不知道说些什么。

许震将她拥入怀中。

谭依依哭着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许震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

“可我真的好嫉妒她,所以我设计让你怀疑许为仁,还让你把继承权给了许杏儿……我就是不想让她的遗愿实现,我要她的女儿不得安宁……”

“我要她领养的儿子和亲生的女儿自相残杀,甚至发生不伦!我要她死不瞑目!”

谭依依哭着喊着,用力抱着幻想中的许震。

突然,她感觉许震在挣脱自己。

“为什么,你觉得我是个恶毒的女人吗?”

“你开始嫌弃我,想要离我而去了吗?”

谭依依看着许震,发现已经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一个挣扎扭曲的人形怪物,仿佛她怀中抱着的是一只野兽。

他想要脱离她的囚牢。

“你是我的,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了,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了!”

谭依依发疯般地咆哮着,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紧怀中早已面目全非的男人,好像要把他揉入自己的血肉之中,与其合为一体,永永远远再也不会分离。

可是男人终究还是消失了,就像是一场醒过来的梦,就像是一个在风中破碎的泡沫,他消失得是那样迅速,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幻想变成了无穷无尽的空虚。

“哇啊!”

谭依依高仰起头,用着最后的力气,哭喊。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天空,穿过大海,穿过墓园,穿过木屋那扇明晃晃的玻璃窗,落在了一张由伤心到绝望,由绝望到癫狂的精致脸庞上。

【4】

一个月后。

城外那栋半途废置的烂尾楼就像一只沉眠的钢铁怪兽,一夜之间忽然重新醒来。但曾经亲手策划了它的那个男人正躺在病**,仿佛永远不会苏醒。

那个孤孤单单的墓园,木屋里重新挂上了一张许震和虞小青的合影,屋外的花田里则多了一块小小的石碑,上面写着“谭依依”三个字。

江城大学的下课铃声响起,学生们纷纷涌出教室,等到所有学生全部离开之后,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神色匆匆地取车,开往不远处的小学。

那里有个乖巧的小女孩,戴着一顶大大的遮阳帽,站在校门里,正踮着脚尖向外张望。

【5】

此时此刻,许杏儿站在许氏大厦的顶层,目光穿过落地窗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此时此刻,她依然孤单。

【6】

一个月前。

警方将箱子送回了许杏儿的手中,身受重伤的许为仁则直接被送到了医院。至于那个可怜的司机,已经在车祸现场死亡。

无数人的目光落在了箱子上,落在了许杏儿颈间的伤痕上,他们想知道在许震死后,这对姐弟之间发生了什么。

“许小姐,请问许为仁遭遇车祸是不是你一手策划的?”

“听说许震的死也与你有关,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面对这些质疑与恶意,许杏儿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悲痛地拨动轮盘,打开了密码箱。

箱子里面只装了一张纸,纸张很薄,甚至微微发黄。

许杏儿将这张纸铺开,放在身前,于是所有人都看到了上面的内容。

这是一张领养证明,来自二十八年前。

领养人是许震、虞小青,而被领养人则是……许为仁。

事实真相经历了诸多波折,终于在这一刻暴露在清晨的阳光下。

但真相并不温暖,只是冰凉。

伴随着领养证明的公布于众,许杏儿的形象顿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这之前,许为仁有意诱导舆论,把许杏儿打造成了一个毒杀自己亲生父亲,然后回国夺取继承权的恶毒女人。

然而在这一刻,她忽然变得温柔、善良起来。

原来许震临终前给她的箱子里竟然装着这样的秘密,可是这个善良到了极致的女人却选择保守秘密。她独自面对着所有流言蜚语,却不愿意公开箱子里的内容,其实是为了保住许为仁。

至少在她的内心深处,她仍把自己当成许为仁的姐姐。

只是没想到那个恶毒的弟弟居然不择手段地夺取箱子。他一定是要毁掉领养证明,然后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夺取许氏财团。

许为仁甚至为了夺取箱子深深伤害过许杏儿,即便如此,许杏儿也没有抱怨哪怕一句话。

她的克制,她的隐忍,真是许家的“优良血统”。

一个月的时间将真相不断发酵,许杏儿终于得到了许氏财团上下所有人的信任和尊敬。比起做事风格雷厉风行的许为仁,他们更乐意接受温婉的许杏儿。

许杏儿得偿所愿,真正继承了父亲留下的财团。

但她并不觉得多么开心,反而感到空虚。

她取出手机看了一眼,并没有那个人打来的电话,这让她觉得有些遗憾。

或许他没有收到那段录像?

或许,他只是没有勇气再来见我。

【7】

文南吃过晚饭之后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认认真真地做着作业。

文彦博将碗筷洗净,然后摘下围裙,来到了电脑前。

他看着桌面上那个名为“23252”的文件,思绪千回百转。

通过名字他就可以判断出发来视频的那个人是许杏儿,因为这算得上是一个只属于他和她的秘密。

他更是曾经借助这串数字获取了许杏儿的信任,从而对她进行了更深层次的欺骗。

文彦博对此感到内疚,毕竟在拯救南南和告诉许杏儿真相之间,他几乎没有犹豫就选择了前者。

他打开了视频,里面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许杏儿,另一个则是谭姨。

当时许家仅存的两个女人貌似在聊天,实际上却在进行着言语上的交锋。

视频中的许杏儿说:“谭姨,你有听过什么秘密吗?”

谭姨摇了摇头。

许杏儿说:“那我就只能大胆想象了……许为仁其实是爸妈从垃圾桶里捡来的。”

谭姨把茶杯端到嘴边,然后发现里面已经没有一滴茶水。

在文彦博看来,这个动作意味着太多。

谭姨并不是真的口渴想要喝水,她只是想要借助茶杯掩盖自己的表情……比如说,笑容。

她的嘴唇轻轻抿着,但却不由自主地扯出一个微妙的弧度,幸好被杯子挡住,所以许杏儿才没有看到。

当文彦博看到谭姨的这个表情时,瞬间想通了一切。

许为仁并不是杀害蒋重轻的凶手,一直以来置身事外的谭姨才是真凶。

在这盘棋局中,他和蒋重轻,才是最无辜的棋子。

只不过,事到如今,这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害死蒋重轻的谭姨已经服法,但是因为她的精神状况极不稳定,所以暂时被关在了精神病院。绑架南南的许为仁在一场车祸中成了植物人,叫作陈的司机则当场死亡。

文彦博觉得自己应该放下仇恨,这样也可以帮助南南早日摆脱心理阴影。他时刻提醒着自己,他首先是一名父亲,其次才是其他的身份。

可是这些天来,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人,文彦博以为这是前段时间那场磨难留下的痕迹。

他的眼前时常会出现幻觉,比如一只红气球,比如她的脸庞。

双眼无神地盯着电脑屏幕,文彦博的内心陷入前所未有的挣扎。有一个声音在说,全都已经结束了;然而还有另一个声音在说,还没有结束。

最后他猛地回过神来,看到“23252”,在心里暗自做了决定。

文彦博轻轻敲了敲南南的门,说道:“爸爸有事要出去一趟,你乖乖在家,有事给我打电话哦。”

文南说:“知道啦,爸爸。”

文彦博回味着女儿说的那声“爸爸”,心想曾经在什么时候,他有两个女儿,当她们一同呼喊自己爸爸的时候,他是那样幸福。他曾有一位爱妻,还有一位将他视如己出的岳父,他曾经是那样幸福。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幸福悄然离去了呢?

离开家后,他见的第一个人,是吴瑶。

同为蒋重轻的学生,吴瑶在得知老师其实死于一场谋杀之后,情绪尤为激动,而且还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因为当初文彦博提出质疑的时候,她却认为师哥患上了“被害妄想”。

文彦博并没有指责吴瑶的意思,而是安慰说:“别难过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吴瑶擦拭了一下眼角,抬头挤出一个笑脸,问:“南南怎么样了?”

“还好,看样子并没有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不愧是你的女儿,心理素质真好。”

文彦博微笑说:“自从北北出事之后,南南就很会隐藏自己的情绪,不想让我为她担心。”

“真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吴瑶话锋一转,“不过警方对于许家的事情并不能干预太多,希望你能理解,毕竟这属于家庭私事。我们能做的,只是将谭依依暂时关在精神病院,以及等待许为仁醒来后再继续进行调查。”

“我能理解警方的难处,只是……我想要见谭依依一面,可以吗?”

吴瑶看着文彦博的眼睛,沉默良久,终于笑道:“好啊,等事情结束后记得约我一起带南南出去春游!”

文彦博笑着应允,然后在吴瑶的帮助下见到了第二个人,谭依依。谭姨所在的病房很偏僻,在医院的角落,外面有警员一直看守。据说她时常会失去理智,在屋里大吵大闹,有时情绪激动到还会伤害自己。

文彦博见到谭姨的时候,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身上露出不少抓痕。而那些伤痕的始作俑者——指甲,则已被剪到短得不能再短。

曾经淡雅且干练的女管家,如今居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谭姨坐在病**,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文彦博,随即便重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趾发呆。

文彦博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他说:“我想和你聊聊。”

谭姨的声音很小,她仍然没有抬头,就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你想聊什么?蒋重轻、许杏儿,还是许为仁?”

文彦博说:“我想聊聊许震。”

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谭姨的小动作、眼神,甚至是呼吸全都停了下来,她仿佛变成了一尊雕塑。

文彦博继续说道:“有些事情,我想如果许震还活着,也一定希望你能知道。

“许震的心病一直很严重,最初是因为思念虞小青,后来老师的离奇死亡,又给了他沉重的一击……但是除此之外,还因为一些秘密。当然,这些对于你来说已经不是秘密了。把一个领养的孩子当作亲生的,还要让所有人都认为这就是真的,许震为了保护这个秘密花费了太多心力,他甚至经常害怕自己会不会在说梦话的时候说出这些。

“在老师死后,我和许震曾经相处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我一直有一个困惑,既然许震和蒋老师的关系那么亲近,难道他就不在乎老师的死活吗,难道他就不想找出真凶吗?后来我自作聪明地想,许震明知道凶手就是许为仁,所以才要包庇他。”

谭姨眨了一下眼睛。

文彦博说:“可是,许震包庇许为仁是为了让一个毫无污点的人继承财团,但他后来却把财团给了许杏儿。你觉得,许震会做这么一件自相矛盾的事情吗?他一边在隐瞒养子杀人的真相,一边却又把财团和箱子给了女儿,把养子逼上绝路?”

谭姨扭头看向门口的文彦博,突然觉得那个男人和年轻时候的蒋重轻一模一样。

“所以说啊,其实许震在包庇的人,不是许为仁,而是你。”

谭姨瞪大眼睛,撕心裂肺地吼道:“你胡说!你胡说!”

“许震从一开始就知道是你杀害了蒋重轻,这就是事实!”

“你胡说!如果许震知道凶手是我,他就不会怀疑许为仁,更不会决定让许杏儿回来继承财团!”

文彦博露出一丝苦笑:“老师为他做了半辈子的心理顾问,其实到头来只改变了许震一点,那就是让他懂得尊重女儿的意愿。许震曾经联系过许杏儿,问她是否愿意继承财团,许杏儿给了肯定的答复。”

“这不可能!我不相信!”谭姨陷入崩溃之中。

守在门外的警员听到了吼声,于是将文彦博请出了病房,护士手里拿着镇静剂,急急忙忙地走向歇斯底里的谭姨。

那是文彦博最后一次见到谭姨,他很清楚,自己再也不会见到那个杀人凶手了。

男人深深呼吸,平复心情,离开了精神病院。

在犹豫了很久之后,他终于拨通了许杏儿的电话号码。

【8】

许杏儿终于等到了文彦博的电话,约在一间熟悉的咖啡厅。

上一次在这里见面,大约是十多年前吧。时间过去得太久,现在已经记不起当时为什么会来这里了。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这间咖啡厅还是老样子。

只是,那时候的文彦博是不喝咖啡的。

男人和女人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对着面,却一言不发。

文彦博抬头看了许杏儿一眼,发现她也在看着自己,他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半拍。

许杏儿微微挑眉,轻轻歪着头,然后露出一个和美可爱的笑容。

文彦博清了清喉咙,终于有些紧张地说道:“对不起。”

许杏儿的眼睛笑得像是两道月牙,“没关系。”

这一刻,许杏儿感到发自内心的愉悦。信任有时候来自给予,当文彦博选择信任她的时候,她也就选择了信任文彦博。

但是文彦博并不知道,爱情有时候也是如此。当许杏儿选择爱上文彦博,文彦博也就选择爱上了她。

他和她之间的那场催眠,寻找箱子和密码其实才是表象。在催眠过程中留在彼此心中的那些信息,才是深入骨髓的关键。

在许杏儿被文彦博催眠的同时,文彦博也从女人的意识世界中看到了她的故事,看到了自己在她生命中的含义。

当文彦博得知自己是她生命中的一只鹰,嘴里叼着一块百般滋味的糖果,他如何能让自己不动心。

他先是对许杏儿的经历感到好奇,然后又为往事感到内疚。

他最终欺骗了许杏儿,但许杏儿却帮他找到了害死老师的真凶。

其实早在不知不觉之中,文彦博便动了心。

许杏儿知道这些,所以才会期盼着他打来电话。

只有她自己清楚,继承许氏财团对她来讲其实并不算是最重要的事情。从开始的时候,她真正想要的就是……

文彦博突然说道:“我的这句道歉,送给十年前的你。”

许杏儿的呼吸忽然一窒,脑海中的那些念头也随之停顿。

“十年前我没能正视你的感情,所以让你受了很多的苦,这些是我不对。”

许杏儿说:“没关系的。”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她的心里却有一种不妙的预感缓缓出现。

文彦博像是喃喃自语:“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在国外受了很多苦,回来之后更是如此……其实我也不好受,不是吗?我的妻子离开了我,我的女儿一死一伤……”

男人和女人四目相对,男人神情忧伤,女人的笑容则凝固在了脸上。

文彦博说:“这样的结果,你满意了吗?”

许杏儿的笑容虽然有些僵硬,但她依然坚持着微笑。“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其实我也希望你在这个局里一直扮演受害者,但可惜的是,你还是露出了一些破绽。

“在我对你进行催眠的时候,你曾经对我说过,国外的催眠十分厉害,你还提到了Omni催眠和量子催眠……你从来对催眠都不感兴趣的,绝不可能知道这些专业名词……唯一的解释就是,你在国外也学习了不少和催眠有关的知识。”

许杏儿笑着解释说:“我只是自学了一点而已,因为我想要和你多一些共同语言。”

“不,你可不是自学那么简单,你甚至比专业的催眠师还要厉害。说实话,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可以在催眠状态下隐藏秘密的人……而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在你的原始梦境中,箱子的密码是在许为仁手中,然而实际情况却完全不是这样。想要做到这一点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欺骗自己。也就是说,你甚至不停地欺骗自己,让自己都觉得密码真的在许为仁手里。”

许杏儿:“你说的这些都只是推测,没有证据,即便有证据也没有意义。”

她感到有些口渴,于是用手握住了温热的咖啡杯。

然而文彦博却抓住了她握着咖啡杯的那只手,说:“不,有意义。”

男人的手心是滚烫的,甚至比杯子还要热一些,这让许杏儿觉得更加不安。

文彦博抓着许杏儿的手,露出了一个微笑,笑容里夹杂着自责、后悔,还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笑了,她却不再笑了。

许杏儿的神情变得哀伤。

文彦博说:“许震让你回国继承许氏财团,并且在临终前把箱子和密码全都给了你,是为了给你留一张底牌……他最终还是狠不下心对付许为仁,但是又担心你斗不过许为仁。只是许震还是低估了你,你不仅斗过了许为仁,还把箱子利用得淋漓尽致。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箱子里面装的是领养证明,但你却向外传递出虚假的信息,让许为仁以为箱子里装的是其他重要的东西,而且关乎着许氏财团的命运。你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当时财团里的流言蜚语对你极为不利,如果你突然公布领养证明,许为仁完全可以造谣说是你伪造的,这样一来并不能起到太大作用。

“但是如果领养证明最终落在了许为仁手里,然后再借着他的手公之于众,那么领养证明的作用就大了许多。你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甚至不惜伤害自己,布了一个瞒天过海的局。”

许杏儿其实并没有听清文彦博说了什么,她只知道……他已经全都知道了。除此之外,她就像是婴儿吸吮着奶水一般,感受着他手掌的温度。

因为这一刻是那样难得。

文彦博说:“许为仁并不知道你在国外学习过催眠,所以对你毫无防备,在与你多次接触之后得到了许多错误信息,比如箱子的密码在他手里,比如你是一个无害无辜的简单女人,比如你真的是因为失眠才接近我、让我做你的心理顾问。

“谭姨设了一个让许氏四分五裂的局,牺牲品是我的老师蒋重轻;而你则设了一个让自己独揽大权的局,牺牲品是我和我的女儿南南。你故意接近我,让许为仁认为可以通过我得到箱子,所以他才绑架了南南并以此相要挟。

“至于后来我给你发录像,假装帮助你,借此获取信任,你都只不过是在将计就计罢了。只要你演得足够逼真,许为仁就会越陷越深,并且最后由他自己迫不及待地抢走箱子。”

许杏儿依旧什么都没有听到,她望着文彦博的嘴怔怔出神,思绪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不可救药地爱上了面前的男人呢?

真是可笑,居然已经想不起来了。

文彦博说:“真是可笑,我居然一直被你蒙在鼓里,天真地以为许为仁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却没有想到真正的幕后黑手其实是你。”

许杏儿说:“我只是想要取回原本就属于我的一切,这很过分吗?

“十年前,我输了亲情,输了爱情,输了所有,现在我通过自己的力量取回一切,这很过分吗?”

文彦博摇了摇头,“你总是觉得自己输了,但事实真的是这样吗……许震把你送往国外是为了保护你,虞小青为了让你远离纷争,不惜委屈自己领养了一个男孩当儿子……其实和许为仁比起来,你从来都没有输过。”

许杏儿:“那你呢?”

文彦博:“你怎么知道,我对你从来没有动过心?”

许杏儿愕然。

文彦博:“输和赢,错和对,到最后都是伤心。”

是啊,现在许杏儿赢了,可她依然在伤心。

她多么希望回到曾被文彦博催眠进入的那个世界里,他同意陪着自己一起去国外,在飞机上和她聊天,天南地北再不分开。

想到这些,泪水已经溢满眼眶。

这时,文彦博突然松开了手。

许杏儿蓦地握紧了咖啡杯,手心滚烫,手背微凉。

文彦博说:“我以前有个病人叫老胡,他患有妄想症,总觉得有个人在控制着他的思维。”

“你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后来他撞死了我的女儿,北北。”

文彦博的眼中同样满是泪水:“其实早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输了。”

天色渐晚,咖啡馆忽然开了灯,是温馨的米黄色。老板在柜台细心擦拭着手里的杯子,空气中洋溢着咖啡的香气和木制家具的木头味儿。咖啡厅里还挂着不少红气球,有的拴在椅背,有的断了线飞到屋顶,怎么也出不去。

文彦博抬起头看着天花板的红色气球,轻声说:“嘘——你听。”

许杏儿终于留意到店里正放着一首熟悉无比的老歌。

“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春风又吹红了花蕊……你已经也添了新岁……”

“你就要变心像时光难倒回……我只有在梦里相依偎……”

许杏儿轻轻闭眼,泪水滴落,坠入杯中,**起一圈涟漪。

叮咚。

怀表一般的水滴声。

她缓缓睁眼,看见一只手就在自己眼前。

文彦博忽然打了一个响指。

“啪!”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