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橙花街的海角天涯

01

我跪在橙花街的中间。

雨越来越大,像一颗颗透明无情的石子一样砸向我瘦瘦的背,头发如吃重的破苇席费力地贴在两边欲挡住我低垂苍白的小脸,却挡不住我**单薄羞耻的五岁女孩的身体。

暴雨在怒吼,它并不妨碍我清楚地听到街的两边扇扇紧闭的窗子里那一阵阵惊讶、愤怒或兴奋的议论。

然而没有一扇窗敢为我轻易开启。

“刘老鞋疯了,真的疯了!”

“五岁的女娃子,一点点调皮就这么搞,也不怕搞死她!”

“他老婆死了嘛,他也难受。其实他平时还是疼他女儿的,就是吃了酒就发狂……”

“你还给他讲好话,不记得上次他打女儿街口王老师去拉架,他拿把刀追着人家要砍的事啦?”

“啊呀把窗帘拉上算了,不要看了,心里不舒服……”

“唉……”

我安静地跪在橙花街的中间,这条街太小了,而且并不如它的名字那般美丽,两边的房屋低矮陈旧,不知道已经在这风雨中静默了多少年。说是街,其实都是一洼一洼的泥水和起伏不平的大小石子,再大的雨也不能把它冲刷干净,我的小腿已经全部被泥黑的污水淹没,我只能尽量把身子跪直一点。

我的老爸,那个中年丧妻只得一女的落魄鞋匠,此时就坐在离我不远的一扇大开的门里,红着眼睛把烧酒往肚子里灌。

他的目光一定充满了愤怒与仇恨,时不时地落在我的身体上。

我用谁也不可能听到的声音叹了一口气。

是的,那是五岁的我,我居然会叹气。

我开始在心里数昨天晚上在电视里看到的熊猫。

“一只熊猫,两只熊猫……五只熊猫……嗯,我记得树上还有一只……”

熊猫多么幸福啊,没有竹子吃的时候会有很多人为它唱歌,为它掉眼泪。

为什么人会有这么多眼泪?

真没劲啊。

我慢慢地就投入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我开始想熊猫,想机器猫,想大花猫,想为什么它们都叫猫但是长得根本不一样。

老爸醉眼朦胧,邻里避之不及,我又神游天外。

没有人发现乐氧是何时站在了我面前。

他伸出爪子把我那破苇席一样的头发往两边拉开时,我吓了一跳。

待发现是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小男孩,我愤怒之情油然而生。

我没穿衣服哎。

我甚至没穿裤子。

我天杀的老爸哦。

我咬牙切齿地瞪他:“你流氓!”

他显然也吓了一大跳。

后来好多年以后他老是跟我感叹,在橙花街遇到我,他的人生遭遇了第一个传奇。

那一天,六岁的林乐氧穿着整齐干净的衬衣小西裤站在一丝不挂的我面前,大声地问:“谁流氓啊!你为什么不穿衣服?”

大雨将他的衣裤打得透湿,但是不妨碍我看出他的整齐体面。

他穿得再整齐体面,也掩盖不了他是个小胖子的事实。

我认真地回答:“关你屁事。”

他大惊,这从他变形的小胖脸上可以看出,这话是我从老爸那里学的,但对他来说明显深奥了一点。

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解释这话是什么意思,老爸的咆哮声突然从雨声里穿越而来。

“你个小流氓,给老子滚开!看老子砍不死你!”

我突然嗖的一下从地上蹿了起来,一把拉起面前的小胖子,脚不沾地地往街外冲去。

我跑得那么快,我都要为自己喝彩,胖子真是个负担,影响了我的强大发挥,但是我不能扔下他,不然他就会被我咆哮菜刀教主老爸给砍死。

老爸喝了酒永远追不上我,尤其他还挥舞着那把钝重的菜刀。

不知跑了多远,我停下来,笑嘻嘻地看着弯腰做呕吐状的小胖子。

很久很久,他才痛苦地抬头对我说了一句:“原来你是轻功高手。”

所以说,那确实是传奇的一天,小胖子林乐氧差点儿被我老爸砍死,我救了他。

而芳龄五岁的我被猪龄六岁的他看见了**,为了公平起见,我不顾他的尖声号叫扒掉了他的衬衣西裤给自己穿上。

然后我穿着从林乐氧身上强行扒下来的小西裤小衬衣,跟着满面惊恐死死抓住身上仅剩的那条小**的他,进入了一座在我眼里如同皇宫般精致美丽的小楼。

认识了小公主一样美丽的络樱然。

我好奇地把眼珠四处弹射做饥渴状。

这么美丽的房子,这么明亮的房子,这么盘旋的楼梯,这么晃眼的吊灯。

我听到林乐氧做介绍:“这是我的朋友,络樱然。”

我笑嘻嘻地扭头看他的**超人形象,他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状。

“她……她……哇!”林乐氧恼羞成怒的号啕杀伤力巨大,我好奇地看着胖子的鼻涕眼泪在空中飞散成亮晶晶的小花。

然后络樱然也吓哭了。

再然后他们家的保姆啊客人啊都冲出来了。

世界大乱。

真遗憾,都没人介绍我是谁。

嗯,后来我自我介绍了。

我就是刘鞋匠无恶不作、上天入地、如花似玉、轻功高手的独生女儿。

刘泪澈。

02

那是我记忆里最后一次被老爸收拾。

因为林乐氧的老爸是本市教育局局长,络樱然的老爸更是省府高官,当我经常出入这两个家庭,我俨然就有了两把比皇帝蘑菇还大的保护伞。

尤其林乐氧那小屁孩还对我酒醒后的老爸奶声奶气地说:“你要是再敢打小澈,我就要我爸收拾你!”

于是从此老爸喝醉时也只敢抱着我妈的遗像痛哭了。

我很同情老爸失去了我这个痛苦发泄的工具,但是能够不挨打不罚跪不被雨淋,我还是很满意的。

我就死心塌地地和林乐氧、络樱然成了好朋友。

不久后我们就一起上小学了。

之后的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三个人相处的情形通常是这样的。

弱不禁风的小美人络樱然像河岸边的小柳树一样慢慢摇动着走在最前面,我则大声地唱着歌把她的书包甩到自己的肩上,我自己那破破烂烂的书包——肯定被哭丧着脸的林乐氧捧着,他永远走在最后。

是啊,胖子真的是很拖后腿啊。

“小澈,我还是自己背书包吧。”通常小美人总是这样细声细气地求我。

“你干吗让你爸的司机把车停那么远,就你这小样儿,多走几步都会闪了腰,还是我帮你背吧。”我很豪气地一挥手。

“小澈,那我让我家司机把车开过来吧……”身后那个可怜巴拉永远带着哭腔接话的肯定是林乐氧。

真没用,我的书包里不过塞了十本课本二十本作业,撑得有点儿大而已,至于吗?

我用杀手般的目光缓缓掠过他汗津津的小鼻尖,不出声地把嘴角拉成一个“哼”字。

他立刻就崩溃了,因为自己的软弱而惭愧得几乎要朝我五体投地。

好吧,我就接受了。

然后我们三个人继续保持着友好积极快乐青春的状态走向回家的康庄大道,直到在不得不分开的路口,他们俩各自爬上自己家来接人的小车,而我抱着我的破书包独自走向我家的小巷。

你千万别说我欺负林乐氧,我只是比他更懂得怜香惜玉。

你看,你哑口无言了。

说到怜香惜玉,我发现络樱然也表现得不错。

比如,她总是从家里带很多的零食给我,是那种标着外国文字在最大的超市也买不到的;而且在大家干巴巴地啃着苹果的时候,我却有着大把大把新鲜荔枝吃——有一段我俨然觉得自己是杨贵妃转世了。

我想,是我太可爱了吧,所以同为女性的络樱然才这么欣赏我。

这么一想我就不知不觉地骄傲了。

人一骄傲,就容易犯点儿小错。

具体的表现在于,那一天,我又迟到了。

迟到是很不好的行为,但是如果谁家老爸因为喝醉了而高唱了一夜《纤夫的爱》,那嗓门几乎把房顶吼破,那么在清晨时分好不容易睡着的某小孩还能在两小时后按时起**学,他的确比我更加天才。

我也就是离天才差那么一小指的距离罢了。

我也知足了。

可我的老师不这么想,她总是很暴躁。

暴躁不好,容易变老。我好心地提醒她,她却像被人揪了尾巴的猴子一样跳了起来。

“去操场上跑三十圈!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停下来!”

我想和她讨论一下这前后两句意义的不同,但是看到她发红的眼珠我知道这是徒劳的,于是我在六月的太阳下开始乖乖地跑圈了。

我从来不和强权对抗,那不是我的处世之道,对此我很崇拜自己。

但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也不是吃素的,而且我还没有吃早饭,所以跑到第十圈的时候,我觉得我快要完不成老师交给我的这个光荣任务了。

我好渴啊,好困啊,好想去春游啊。

我想我已经神志不清了,要不我眼前怎么飘来了一棵袅袅婷婷的小柳树呢,还带来了春天般的清香,小柳树在我面前飘啊飘啊,总离我一点点远的距离,却怎么也抓不着。

我急了,使出吃奶的劲追着那棵小柳树,小样儿看你跑。

就这样我把我最后的力气用完了。

当我眼前发黑软趴趴地倒下的时候,我听到猴子老师的尖叫:“络樱然!络樱然你怎么了!”

络樱然?

是我穿越了还是猴子老师穿越了?

在学校医务室醒来的时候,我一扭头,发现另一张**也躺着一个人,仔细一看,那人忽闪着蝴蝶翅膀一样的睫毛,朝我甜甜地笑。

绿色的连衣裙,柔软的黑发,永远很白很干净的脸庞——小柳树呀小柳树,络樱然呀络樱然。

我拔了针头就朝她扑过去了。

没多久猴子老师就被调到千里之外的某乡村小学去了,传说原因是她体罚学生。虽然她哭天抢地和祥林嫂似的逢人就念她罚的是那个小王八蛋刘泪澈,不是领导的宝贝女儿络樱然,但是没有人再看她一眼。

因为所有人都能作证,络樱然是在和刘泪澈一起罚跑时晕倒的。

你看,我就说了,何必和强权对抗呢?和强权的朋友对抗也是不好的。

对了,最后再提上一提此次事件中无关紧要的一个人物,林乐氧同学。

在小柳树络樱然假装晕倒而姐姐我真的晕过去的同时,是他及时打电话召来了络樱然的父亲大人,可将此次事件推向了一个**。

这直接导致了我们三个在小学期间从此如同三只螃蟹般横行霸道。

那真是我人生中最鸡冻鸭冻驼鸟冻的时光。

03

小学毕业以后,络樱然和林乐氧就进入了本市最贵族的中学,也许他们的老爸觉得这俩孩子的平民化生活体验已经足够,因此我们的嚣张时光宣告结束。

失去了另外两只螃蟹的我如同被剪掉大钳,只能在新中学里乖乖地缩起身子装龙虾,而络樱然俨然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气质公主,笑不露齿语声带香,连小胖子林乐氧也发生了惊人的变化,他的身高开始猛长,体形开始抽条,原本被脂肪挤压的小眼睛逐渐恢复了本来的形状,闪现出贼亮贼亮的光芒,看起来很是逼人——除了我再也没有人叫他胖子,他成了学校舞台上抱着吉他穿着白衬衣浅吟低唱的王子,有很多弱智女生尖叫着送花。

我最亲爱的螃蟹帮就这样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中了。

那时候我也开始变得很忙,每天早晨要帮老爸把一辆小柜车推出门外,里面摆着住在橙花街的人最爱的劣质香烟与槟榔,然后每天晚自习后再帮他去收摊——因为长期酗酒,当年做过咆哮菜刀教主的老爸,现在已经手抖得无法修鞋,只能改行摆点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小摊。

偶尔看到被越来越高的学费压得拼命咳嗽的老爸,还有他越来越白的头发,我也会有一点点忧伤。我想老爸也许是太爱我那传说中的老妈才会变成这样的吧,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个曾经憨厚出色的鞋匠,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改变了一生。

爱情到底是什么呢?十四岁的我还无从知晓。

是林乐氧书包里大把大把被我当草稿纸的情书?

还是络樱然每天课桌里出现的各色玫瑰?

我宁愿它是一包永远也吃不完的大白兔奶糖。

就在我还来不及仔细研究关于爱情与奶糖的命题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络樱然失踪了。

这个消息当然是林乐氧偷偷告诉我的,他说全市的警察都已经被调动起来了,但是考虑到络樱然被绑架的可能性较大,消息暂不能对外公布,怕惊动罪犯后果难料。

我一直知道络樱然和林乐氧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但是在明晃晃的日光之下,绑架这个词还是离我太遥远了。我想到小柳树一样的络樱然落到了坏人手里,背上顿时出了一层密密的冷汗。

我强作镇定地问:“会是什么人呢?有什么线索呢?”

已经比我高出一头的林乐氧拍着我的手,语声沉稳:“不要慌,你不要慌,不会有事的。”

我说:“我没有慌,我没有慌!”但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声音严重变调了。

林乐氧叹着气看着我,他的眼睛亮得令我不敢直视,令我有些恼羞成怒的紧张。

他说:“我知道,小澈最厉害了,小澈是女大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林乐氧的声音已经从初见时尖细的童声变成了好听的少年声,而且有了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突然就有一点点鼻酸了。

我说:“林乐氧,如果络樱然有什么事,我就砍死你。”

林乐氧用看神经病的眼光看了我一眼。

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无比失败。

络樱然失踪的第二天是周末,我耷拉着脑袋坐在我爸的小摊前帮他看摊。

我一点儿精神也没有,一个买烟的人站在我面前喊了几声,我才回过神来。

这是个没有见过的中年男人,看起来胡子拉碴精神很差,应该是这条小街的新租户。

近年来有不少人靠着这样那样的能耐搬出了这条小街,走向了他们人生各自不同的新路口,留下的大量破旧老屋就用来出租,因此街上形形色色的租户变得很多,好多面孔都不认得了。

我按他的要求拿出一包最便宜的香烟递给他,他伸出右手来接,突然发现自己右手上抓着一部手机,于是又换左手。

虽然只有一瞬,但是我看到了,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络樱然的手机,粉红色的凯蒂猫日本限量版,据说全市只有这一部。

我的脑袋在三月的春寒里嗡地炸响了,我感觉我的头发像蒸汽小火车一样腾腾地燃烧起来了。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中年男人转身离去,走进了对面一栋两层楼的老屋。

我哆嗦着给林乐氧打电话,打完以后我就在小摊前团团转。我不知道该死盯着中年男人,还是应该继续装成无事的样子耷拉着脑袋。

那小楼的一楼是小酒馆,从我这里看过去,可以看到那个中年男人不一会儿又从楼上下来了,坐在一张单桌边独自喝酒。

看来他就租住在楼上。

而络樱然,她在里面吗?她经历了什么?有没有哭?林乐氧什么时候才会带人赶来?

又或者,或者她不在?

我的小宇宙要爆发了,我突然想起这小楼是我的地盘啊,我从小混大的地方啊,我知道怎么从后面爬进二楼溜进每个房间啊!

我噌一下点燃了。

我想也许是我的人品太好了,已经几年没有干过爬水管的伟大行径,可动作依然如此熟练老辣。当我扒着二楼的某间窗子往里偷窥时,居然一眼就看到了络樱然。

我的血液一下子从滚烫沸腾的状态结成了冰碴碴,这让我直哆嗦。

络樱然,她被绑在一张破旧的桌子边,长长的黑发从她的脸颊边散落下来,看不清她的脸。

我试图轻声敲窗唤她,但她始终没有反应。

我就从窗外翻了进去。

当我一把抱住她的时候,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发出一阵颤抖,触她的额头,一片火烫。

她的嘴唇和脸颊一样苍白,双眼紧紧闭着,似乎正处在昏迷状态。

我拼命地拉扯着绑住她手脚的细麻绳,我的眼泪像疯了一样落在她的脸上和身上。

络樱然,小柳树。

小柳树,络樱然。

我甚至没有听到楼下传来的警车声、吵嚷声、打斗声。

然后门就被人一脚踹开了。

林乐氧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身后是大批荷枪实弹的警察叔叔。

我从无声的哭泣变成了放声大哭的号啕。

林乐氧,你赚了。

04

从那天以后,络樱然就听不见了。

因为她被绑架时遭罪犯毒打,两只耳膜都严重穿孔,最后那个罪犯被重判了无期徒刑,但是一切都不能再回到事发前。

她原本就是非常安静的女孩子,这一下彻底进入了无声世界。

而这次事件留给我的后遗症就是,我居然变得非常爱哭。

我经常会因为噩梦而哭醒,有几次去看络樱然的时候,看到她安静地坐在阳台上画画的身影,我的鼻子也会发酸。

我想如果我早些发现她被关在我家对面,离我这么这么的近,是不是这悲剧就不会发生?但是“如果”是传说中的花,没有人能够轻易摘到它。

络樱然从此后就没再去学校,她爸爸给她请了最好的老师在家里教她画画。失去了听觉,看起来似乎对她并没有造成多大的打击,她依然喜欢微笑,看着我和林乐氧斗嘴的时候,表现出一脸无奈。往往在我气急败坏地追问她到底谁是谁非而她始终微笑着不回答时,我才会恍然想起她已经听不见了,然后就会很恨自己没脑没肺没心肝。

我越来越失去螃蟹的斗志,变成一只蜕去壳的虾,这使得我的人生道路变得清楚起来,不再犹豫,初中毕业后,我就不再继续升学了,我找了家服装店打工,老爸在捶了自己胸口几下后,也终于认了这个事实。

和买衣服的小太妹欧巴桑们斗斗智,听林乐氧唱唱歌,陪络樱然画一会儿画。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

其实也没几年的时光,可是距离螃蟹帮的风光日子,好像已经很远很远了。

林乐氧上大学那一年,络樱然的画已经画得极好,而我已经攒了一笔小钱,可以勉强租个铺面自己开个店。

我的店开业那天,也是林乐氧去上大学的前一天,居然还是他的生日,三喜临门,我们就一起庆祝了,庆祝的方式是我选的,到河边上去喝啤酒。

那是这条城市的母亲河,年年涨大水,但温柔的时候就像月亮的眼波。

我们在河边给林乐氧点蜡烛,然后用力地摇让啤酒花冲得老高,络樱然咯咯地笑。因为长久不说话,她原本柔软好听的声音已经变得非常怪异,但是她愿意再次笑出声来,就是我莫大的快乐。

我把啤酒泡沫喷到他们脸上,他们也回敬我。

有时候我和林乐氧用手脚比画给络樱然看,有时候络樱然大声地用变调的语音唱歌,天上的月亮和眼前的河水一样温柔,它见证了我们记忆里最疯狂的时刻。

我们就都醉了。

我醉了的时候,感觉到络樱然在对林乐氧比画什么。我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正看到络樱然小心地把一幅小小的画卷展开递给林乐氧,那一刻月光也掩不住她脸蛋的绯红,画纸上画的,正是抱着吉他装王子的林乐氧。

嘿,小柳树变小桃花了。

我想还是我的生日礼物比较有创意,我送的是一打奥特曼的搞笑**,意在提醒这小样的虽已成精,却勿忘“国耻”。

我得意地睡着了。

在梦里,我又回到了橙花街的那个暴雨天,五岁的我**地跪在小街的中央。我笑嘻嘻的,没有人看出我在哭,谁叫我天生就一副笑模样。

穿着白衬衣小西裤的林乐氧站在我面前,他大声地说:“小澈!你跟我走!我来保护你!”

我用鼻子哼他:“死开点!小流氓。”

一回头,老爸正挥舞着菜刀飞奔而来,林乐氧突然一把抱起我,腾空飞走了。

我兴奋地吱歪乱叫,飞起来了哎,神仙哎,我从小的梦想哎。

我们在暴雨中飞。

突然下面又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乐氧!小澈!救我!”

我低头一看,呀,是小公主络樱然,她正被一个怪叔叔抓进屋里去。

我急了,大声地说:“林乐氧快点儿救络樱然!”

林乐氧在我耳边说:“如果我去救她,你就会掉下去摔死,你愿意吗?”

我愣了一下,我想我五岁的黄豆型大脑还没有办法思考这西瓜大的复杂问题。

络樱然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就哭起来了,说:“救她吧救她吧,我不会死的,我是无敌的女大王……”

我在这个怪异的梦里翻滚着,无法挣脱。

耳边似乎传来了沉重的叹息,清晨醒时,已无迹可寻,消散于河风中。

那居然是我的少女时代最后一次见到林乐氧。

因为自那以后,不知什么原因,林乐氧和他爸爸闹翻了,大学四年,他竟没有再回过这座城市。

他一边上学一边做酒吧歌手,经常游走于各周边城市,我和络樱然用了大量的时间在网络上与他联系,每次多人聊天的窗口一开,就看到红红绿绿的信息不停地闪,有时候来得及打字来不及看。

在网络上,络樱然变得非常活泼和伶牙俐齿,经常把我们俩斗得溃不成军。

这使得我们三个的交流变得极其畅快和自然,我们也很乐于接受这样的方式。

傻乎乎的林乐氧,活泼泼的络樱然,没心没肺的我——好像时光从来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一样。

在这期间,络樱然开过一次小型画展,林乐氧做业余歌手听说小有名气,我的服装店也初成气候了。

看似温暖的时间总是走得很急很急,一晃四年就这样过去了。

05

林乐氧是在大四毕业那年回来的,那时的他已经完全成长为一个英俊美好的青年,他在本市最大的酒店与络樱然举行了豪华订婚宴,我坐在最尊贵客人的第一桌。

他们两个,就像王子和公主一样拥抱,把戒指温柔交换。

粉红、粉蓝、金黄、牙白……所有最美好的颜色都为他们盛开。

我拼命地起哄,手掌都拍红了,那些衣冠楚楚的贵宾惊诧地看着我,面露古怪。

那天晚上我醉得昏天黑地不分方向被老邻居送回家,我那戒了酒的老爸站在门口欲挥掌打我,却终于改成唠叨。

“你个傻女,我们已经搬出橙花街了啊,你又回那里去做什么,还麻烦人家送你回来……女大不中留,我看你真是欠揍……”

哦,是了,那一年我终于凭着多年的积蓄在橙花街外的好地段买了新房,和老爸风风光光搬了家。

橙花街还是破破烂烂,也许很快会焕然一新,也许永远破烂——但都不再与我有关。

有个心照不宣的小插曲。

林乐氧和络樱然订婚的前几天,林乐氧被双规的老爸奇迹般放了出来,很显然与络樱然的老爸有关。

但是没有人会提起这一节,官复原职的林乐氧老爸神清气爽,好像与儿子的不和谐从来没有发生过,而自己一直一直生活在阳光之下。

我没有再单独见过林乐氧,因为从那天以后,我就不再接他们的电话,渐渐断了与他们的联系。

我的小店也搬迁了地址,生意依然很好,足够我和老爸逍遥快活。

附近就是学校,经常会有张牙舞爪如同我当年的小孩,像螃蟹一样横着进来。

看到这种小孩,我就会没来由地很愉快。

不过我自己已经不做螃蟹好多年了,我看起来客气而温和,有时还穿长裙显摆显摆,有不少大好青年自动送上门来,欲与我共同探讨大白兔奶糖与爱情的话题。

我统统列入考察范围,准备先好好考察他们三年两载。

两年以后我去一座沿海城市进货的时候,在一家酒吧遇到了一个女孩。

她说她叫小雨点,是酒吧的驻唱歌手,她去过很多城市,曾经喜欢过一个叫林乐氧的男孩。

她说她一生只做过一次那样的爱情表白。

但是那个叫林乐氧的小流氓告诉了她一个故事,他说他在六岁那年,就把自己的心给了一个扒掉了他的裤子的小女孩。

一个住在橙花街的像天使一样的小女孩。

他说他努力地长大,想用自己的全部力量保护她,可是他总是不知道怎样才能不让她受伤害。

小雨点问我,你来的那座城市有一条街叫橙花街吗?

我说我从小土生土长几十年,从来没有听过哪条街叫橙花街的。

她哦了一声,眼睛暗淡下去:我就知道他骗人,童话从来都不存在。

我说嗯,就是啊。

音乐喧天,在这样的气氛里,最大的好处就是眼泪不会轻易掉下来。

06

我叫刘泪澈,我妈妈在生下我的那天死去,我爸爸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我出生在一条叫橙花街的小街上,那是这座城市最穷困的角落,我的爸爸是这条街上的鞋匠。

我是他无恶不作、上天入地、如花似玉、轻功高手的独生女儿。

我知道很多秘密,可是我从来不说。

我从小就知道,很多事情你只能笑或者哭,可是你不能说出来。

我就是这么天才。

比如那一天,我在病房外听到了关于络樱然被绑架的真相。

络樱然的爸爸,那个省府高官,为了亲戚的一点儿小事,只手遮天把一家人害得妻死子散,这个人,后来就成了绑架络樱然并打聋她的罪犯。

还比如那个在河边喝醉的夜晚,络樱然把自己画的画像送给林乐氧,她用无比清楚的声音说:林乐氧,我喜欢你。

我想,这句话她一定对着镜子说了几百几千次,才说得和没有失聪前一样温柔好听。

可是林乐氧说:对不起。

最后比如我住在橙花街的最后那些日子,林乐氧曾经来找我,他说小澈我想吻你,现在就算你再扒掉我的裤子也没关系。

他的笑容邪气而温暖,我的心跳变得很快很快。

我说小流氓,你会给我买一辈子大白兔奶糖吗?

他没有回答。

他的手机突然响起。

然后他接听了那个电话。

他的脸色从红变白,从白到青,开始还像六月的晴天,转眼就成了橙花街欲来的暴雨。

挂了电话,他目光呆滞地看着我,说:我爸爸被抓起来了,络叔叔说可能会判死刑。

我就知道,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老天爷都不给个机会,至少让他回答完我这个问题。

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从五岁开始,我就知道,林乐氧是一个多么单纯善良阳光温暖的小屁孩。

也只有这样的小孩,才会拥有那么柔软的心,在他身边,何时何地都不怕受伤害。

他永远不会像我一样敏感脆弱地洞悉真相,所以永远也不用伪装自己的愉快和不愉快。

一开始他也许会为自己的牺牲而忧伤,但是总有一天,他会爱上小柳树一样的络樱然。

而我,坚韧如我,会如苇草般坚强地活下去,也会有一天,拥有自己所爱。

多么的好,这个故事里,终于看上去没有任何人受到伤害。

属于我们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你可以把它想象得很简单。

它只是事关一条叫橙花的小街里,一个被爸爸罚跪的小女孩,和勇敢地向着她伸出手来的小男孩。

如果有一天,你在摩天轮的门上,在古城墙的墙角,在漂流瓶里的小字条上,看到一幅简单的短发女孩抱着白尾巴黑猫的图画,请不要惊讶。那是我即将用一生去寻找的,也许是我内心深处害怕失去的某些最脆弱的东西,比如善良,比如诺言,比如,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