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歌

01

初春,帝京,皇城,太子宫。

初起的晨珠还在草叶尖上羞涩地起舞,几枝调皮的桃花已经迫不及待地将粉色的花苞欲拒还迎地探向了那深褚色的窗棂。

窗上蒙着精致的云茜金纱,隐隐透着皇家的尊贵与荣光,跃然而出的红日已将第一缕华美耀目的光芒投向了这处窗格,而窗里仍然未有晨起的动静。

疏香觉得脑袋有些疼,她轻轻地哼了一声,费力地把眼睛睁开。

淡淡的紫绒帝香,如温柔的手指,悄无声息地在少女的脸颊上抚弄,眼前天青色的纱帐一点点晕进眼里,一切渐渐变得明朗。

离国进贡的紫绒帝香?这珍贵的香料不是只有一小盒,皇上全部赏给了太子吗?

疏香的目光突然变得惊怔。

这里,竟不是她闺居的太傅府?

记忆一点一点挤进了大脑,心一点一点被惊慌揪紧。

她慢慢地侧过脸去,枕上的丝巾随着她的动作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一角金色的鹰翼掠过她的眸光。

“比起龙来,我或者更喜欢鹰。”她犹记得,清峻如月的男子曾那般微微一笑,若有所思地说。

枕边,同时初醒的男子正转过目光来,他漆黑如墨的发丝在枕上散开,俊秀的眉间,因还未散去的稍稍惺忪,少了几分平日的冷峻锐利,眼里却多了些孩子般的清亮。

然而只有一瞬,他的目光在接触到她的存在的同时,蓦然收紧,深邃如暗海。

锦被在他抬手间已稍稍滑开,露出了他白色的里衣和她**的香肩。

一种深重的窒息感猛然堵上她的喉口。

她仍未出声,但那难以置信的眼神已经将她出卖。

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为何会在这里,以这般模样?

所有念头只来得及一闪而过,门外却已经传来尖厉的长音:“皇上驾到——”

桃花瞬间瑟瑟,一地肃杀卷过春光烂漫的宫墙。

花叶姜微微皱了皱眉,就在皇上大步掀帘入室的同时,他已经在扬手间将身边女子的头面以锦被盖住,自己则轻轻下床,向着那一脸阴沉怒容的皇上跪拜下去。

当朝天子冷冷地看着自己最宠爱的儿子,他俯首的身姿仍然从容,看不出丝毫慌乱。虽是如此尴尬局面,他却仍然行事如高山流水,令一国之君也暗暗点头。

“**女子可是杜太傅女儿杜疏香?”他问。

“是……”花叶姜在心里轻叹一声。

他与杜疏香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今日局面虽然荒唐,但也不至于令皇上如此惊动,想来等待他的,是一局更复杂的谜棋吧。

这重重深宫,总步步惊心。

他无欲解释,只得沉默。

“杜太傅是苍山侯安插在宫里的内应,已得查实。昨天夜里,他全家五十二口已全部秘密押入天牢,只有杜疏香未曾回府。”皇上的声音如同山雨欲来天,“早上朕才得到报告,说杜疏香留宿在太子宫。”

他毫无笑意地一声冷笑。

紧接着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

“太子可是也想借苍山侯之力,早日登上王座?”

花叶姜在皇上余震袅袅的怒吼中缓缓抬起头来。

恰在此时,终于跃上天际的太阳正好将它全部的光耀洒向大地,一时间他的柔软白衣仿佛也染上了丝丝金光,显得那样尊贵而出尘,然而他的脸,却笼罩在一片浓重的阴影里,连站在他面前俯视着他的皇上,一时间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儿臣不敢。”他轻声却清楚地说。

“何以证明?”皇上冷然逼近。

花叶姜没有再接话,他已经看到,在他的**,被那锦被裹住的人,已经如秋霜弱花,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她显然已经听到了皇上的话。

一夜之间,她全家五十二口,除了她之外,全部成了天牢重囚。

而他,虽贵为太子,在疑心极重的皇上面前,若不洗清干系,恐怕他甚至无力自保。

他表面上仍然平静,这是他多年太子生涯形成的面具,然而在他心里,叹息声却越来越大。

最终变成了无力的悲鸣。

苍山乃帝京天子辖下的一个诸侯国,地处偏南,背靠高峦,民风蛮横。二十年前它还是个独立小国时,正值盛年的皇上亲征,却在大败苍山王后收兵回朝。

一年后苍山王主动公示天下,感念当朝皇上恩威,愿为帝京诸侯,世代臣服。皇上欣然接受,封其为苍山侯,世袭爵位,保留兵马,此事一时可谓传奇。

然而二十年后,苍山侯因兵强马壮,人民富足却再一次成为日渐老去的皇上心头的一根刺。

尤其因为连年天灾,帝京的兵力及国库补给在这几年间竟然有着弱势的迹象,而苍山侯治下却是如有天佑,愈加令皇上将苍山侯的存在视为重患。

如今,连教导太子多年的老师杜太傅竟然也是苍山侯安排下的人,多年来担忧的事情果然成真,苍山侯确有谋反计划,这怎能不令皇上怒极攻心?

他后悔二十年前没有彻底消灭这个心病,而今苍山侯根基已深,他却比当年有了更多顾忌。

如今他已动手将杜太傅一家连根拔起,虽然此事是秘密进行,然而在苍山侯发觉自己的野心已暴露之前,他恐怕得提前动手。

这场战事,他原本就准备交给太子去历练,而今,他更加确定自己的安排。

他知道太子和杜太傅的女儿自小即是玩伴,太子生性孤僻,在宫中对兄弟姐妹均显冷漠,唯一能接近他的同龄人,就是这个杜疏香。

而今,杜疏香却恰好成为他君临天下的路上的一道障。

他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看他如何选择。

如果他能越过这道障,亲征苍山,铲除苍山侯,自己便将天下传于他。

如若不能……

即使是自己的亲骨肉,他也需要见到那孩子的绝对忠诚。

三天后,杜疏香跪在被软禁的房间中接旨。

罪女杜疏香,本应与其父同罪,念太子求情,封为暖香公主,不日前往苍山与苍山侯世子完婚。若能在清除叛逆中立功,可赦其家人死罪。

传旨的太监尖细着声音催她谢恩,浑浊的老眼里满是不屑。

“公公,请让我见一见太子。”她苦苦地求他。

“以为勾引了太子殿下,就可以免罪吗?”太监尖声冷冷而笑,“你可枉费了心机!若不是太子殿下心慈,替你求情,你此刻已和你家人一样在死牢里了。就省省心吧!”

转身拂袖,仿佛怕沾上什么脏东西。

却蓦然见着那风华绝代的年轻男子,正静静地立在门口,太监慌忙跪下身去。

“太子殿下!”

杜疏香深深地用力地看着眼前的人,她怕一眨眼,他就会消失不见。

他来了。

他终于还是来了。

他曾说过:疏香,这一世,你不离,我不弃。

她不曾离开,他怎会弃她不顾?

“太子……”她声音发颤。

“你去吧。”他的声音却是平稳的,带着满室的空气一般凉薄与漠然。

“什么?”她惊怔。

“接了旨,嫁给苍山侯世子,日后戴罪立功,还可为你父亲争取一线活路。”他说。

“但是……”她再次强烈地颤抖起来。

但是,她已经是他的人,那日之后,皇上派人来查看过她的身子,象征贞洁的守宫砂已消失不见。

她有多少的话想问他,多少的疑惑想向他哭诉,她撑着这一口气,只为了能见他一面。

他却要她嫁与他人。

还是嫁给那个传闻中一身病痨的且是个断袖的苍山侯世子。

他不会不知这对她是比死还可怕的屈辱,但这是他为她选的路。

疏香,这一世,你不离,我不弃。

从来只对她微笑的那个清峻男子,从身后轻轻握住她的双手,将她的指尖按在琴弦上。

他的声音那般温暖,穿过她的灵魂,缠缠绵绵,长长久久,仿佛那就是永远。

花叶姜,花叶姜。

她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疏香,那日你约我下棋,我喝了茶后竟然丧失意识,是你下的迷药吧?”花叶姜轻叹,“如若你不走这一步,即使你父犯罪,我也自会信守承诺,与父皇求得圆满。然而,你竟设计我。

“疏香,你一直知道,从十四岁成为太子起,我便不信这宫中一草一木,唯独你。而今,竟连你也不可信。

“你今日可对我下迷药,他日便可对我下毒药,我还如何信你?”

“去吧。”他深深地看着她,那如海般隐忍的目光里,看不出任何痛与悲。

仿佛一切就此决定。

杜疏香心里仿佛再次刺进了一把利剑,搅得她鲜血淋淋。

不,我没有。那天我们在下棋,我喝了茶水后,渐渐丧失意识,醒来时已是那日出事的清晨。我与你一样,什么也不知晓。

她想这样对他解释,眼泪却一滴滴地模糊了她的眼,也模糊了她的心。

他竟这样误解她?

他怎会认为那是她对他设的圈套?

出事以来,知道全家人入狱,知道自己名节已毁,甚至知道她要远嫁他乡,她一直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她并不是那种娇怯怯的小女儿,她自小与太子共承一师,心性里自有她的清高与坚持。

她只要太子知道她的干净与清澈。

但是,他这样解读她。

心里仿佛掠过什么,她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你就那么在乎那个王位?那么在乎太子的身份?”她终于问出这句来,绝望而苍凉。

他默默地看着她眼泪肆虐的脸。

“是。”良久,他终是回答了她一个字,那声音,如从夏天的暴雨里穿行而来,明明模糊不清,却还是传进了耳里。

她的世界,轰然倒塌。

最后抬头间看到他离去的身影,依然清峻如同江南水墨,在她汹涌的泪水里,一点点洇开,一点点抽离,一点点变淡。

唯一的一扇门在她面前砰然关闭。

满室都是冰凉,比最冷的冬天更加冰凉。

太子花叶姜,五年前还是帝京皇城里沉默而暗淡的三皇子,虽是皇后所出,但因自幼少言,性情冷淡,比起才华横溢的大皇子花叶鸿和心机深沉的二皇子花叶禅来,始终少了几分光华。

因此当皇上突然宣布立刚满十四岁的花叶姜为太子时,举朝上下一片哗然,而后宫之中更是掀起了几多阴风暗雨。

皇后叶氏,虽贵为国母,却在多年前就已淡出后宫,一心向佛,因此对尚且年少的花叶姜来说,太子的身份带来的不止无尽的尊荣,更有危机重重的迫害。

最初的那一年,虽经皇上严密保护,但花叶姜仍然两次身中剧毒,两次遭遇暗杀,每一次都是从鬼门关捡回一条性命。

直到一年以后,皇上将他叫去,让他亲手处置暗杀的幕后元凶——曾经得宠的五皇子之母端淑妃。当一把长剑递在他手里,身形单薄且多次中毒导致身体虚弱的太子几乎握拿不住,但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他,看他如何对从小如母般疼爱他的端淑妃出手。

端淑妃哭喊着求饶,五皇子拼命磕头磕到滴血,他们只求被贬为庶民,即使被流放到千里蛮荒之地,只要留得性命,也会心存感激。

而皇上亲口许诺,只要太子饶恕,他就不再追究。

当花叶姜面无表情地将长剑毫不犹豫地插入端淑妃的心口,再用力拔出时,那喷薄而出的鲜血瞬间将他苍白的脸染得如同暗夜鬼魅,辨不清真容。

他出手时的漠然果断,令在旁观看的皇上也不禁凛然。

自那以后,太子花叶姜的锋芒逐渐显露,之后的年月,虽有几次惊险,但他如同沙中金玉,愈险愈炽,最终长成了真正足以睥睨众生的皇位接班人。

当他一身白衣表情清冷地站在帝王身边,从容替他处理诸多纷繁错杂步步凶险的国事时,朝中宫后众人才发现,当年貌不惊人的三皇子已经蜕变为风华绝代的男人。他依然沉默,但他周身流转的如海光般神秘尊贵的气质,却令人不敢再正视。

自端淑妃一事之后,他的冷漠与狠辣,一次又一次地表现在他尚年轻的生命里。

再没有人能够伤害到他,所有人只求不被他伤害。

但是没有人知道,就在他亲手刺死端淑妃后,他在宫里一处鲜有人至的荷池边,吐到几乎虚脱。

而杜疏香,就是在那一刻,偶然见到了他,然后注定此生与他命运纠缠。

与太子同岁的杜疏香,是太子老师杜太傅之女。在那次以前,年幼的她曾随父亲在几次公开场合见过花叶姜,印象里,衣着华丽的皇子公主总是围着大皇子二皇子闹成一团,而花叶姜的存在就像一团模糊而沉默的暗影,并没有引起过任何人的注意。

花叶姜被立为太子的那天晚上,父亲头一次喝醉了,醉里他又哭又笑地念着“公主”“苍山”等词句,然而清醒后,他却严禁家人再提起。

因为乖巧娴静,她常会被叫去给公主们陪读,因此有大量机会出入宫中。那处荷池就是她不久前刚刚发现的一处乐园,因为几乎被荒置,那里有着一些平日里很少见的景色——疯狂而嚣张地生长着的杂草,同时飘着败叶与新叶的水面,羽衣不算华美歌声却异常婉转的小鸟,偶尔还会见到成群搬家的蚂蚁以及背着金甲匆匆赶路的虫子。

在她小小的心里,那些都是好的,好到足以成为她一个人的秘密。

因此她绝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别人。

她吃惊地看到不远处那个瘦弱的白衣少年,弯着腰在拼命地干呕,那种巨大的声响,令她几乎怀疑他已经把肚肠都掏了出来,他痛苦万分的样子令她害怕。

他似乎正渐渐失去所有力气,整个身体软软地倒在了杂草丛里。杜疏香忍不住好奇心,极轻极轻地走过去,正看到他如同婴儿一样紧紧抱住自己,蜷缩成一团的样子有些可笑,但那不断颤动的背部令人感到一种莫名的震动与悲伤。

不知道为什么,杜疏香的眼睛里,突然涌上了大颗大颗的眼泪。

天是这样的蓝,那正是香风微熏的初夏,荷池里的莲花打着小小的粉嫩的朵儿,柳条也绿得如此温柔。

但是那杂草丛生的弃地里,衣着华丽精致的少年,却是如此痛苦而悲伤。整个世界都没有人能够明白他的心事,那些血腥的味道从此将伴随他一生,这就是他的命运。

但那时候,杜疏香还不明白这些,她只是莫名地与那少年感同身受,莫名地觉得眼前的人如此可怜,她不禁再朝他走近了一点点。

她的裙角与草叶的摩擦声,惊动了兔子般敏感的少年。他蓦然抬起头来,比雪还要苍白的脸暴露在阳光之下,那琥珀色的瞳孔里,有着一闪而逝的缤纷华美的光,令他整个人一瞬间如同神之弃儿。

杜疏香没有想到,竟然会是太子花叶姜。

她呆怔住了。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花叶姜的脸,少年突然间深邃而敛藏的眸光,如柔软墨线般的发,红得仿佛刚刚噬血的唇色,还有在碎金般的阳光里苍白如同雪妖的肌肤,以及他衣上传来的淡淡草叶香。

那一瞬间,杜疏香竟然看呆了,她心里,仿佛有一阵急急的马蹄声,重重地踏过,一种说不清的心慌席卷了她。

刚才就含在眼里的莫名的眼泪竟然在这一刻滚落了出来。

她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话来。

花叶姜的胸口仍然在剧烈起伏着,虽然极力掩饰,但终究还是呛咳了起来。

杜疏香更加手足无措,她眼睁睁地看着花叶姜咳完之后,再也没有多看她一眼,沉默地站起,转身离去。

她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知道自己不能追,知道自己可能闯了祸,却不知道如何收拾残局。

她回到家后,才知道今天太子亲手杀死端淑妃的事。

她在电闪雷鸣间了解了不久前看到的花叶姜为何会有那样痛苦的表现。

他无法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出他对杀人的软弱与后怕,也无法向任何人解释他杀死端淑妃的犹豫心痛和端淑妃要杀死他带给他的愤怒,他什么都不能说。

因为所有人都在看。

但他终究是个和她一样,年仅十四岁的少年。

她的眼里再次浮上泪水。

她突然觉得,太子花叶姜,其实才是这个深宫里最孤单可怜的人。

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够看到他心里的绝望。

自那以后,杜疏香去宫里陪读的次数无形间增多了,因为她一直文静乖巧,深得宫中长幼喜爱,因此自由活动的时候相对也较多。

她一直偷偷地往那个荷池边跑,虽然料到他不会再去那里,但总觉得有些什么东西放不下。

三个月后,她竟然真的又在那荷池边见到了他的身影,那一刻,她心里的小马蹄又急急地重重地响了起来,这一次,她能分辨那其中满满的慌张与欢喜。

他竟然又回到了这里。

原本以为他发现这里有了一个她以后,便不会再涉险出现了。她曾经想过,或许这荷池也是他的一个秘密,因为她的闯入,他本该放弃这个秘密。

但他出现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他是相信她的?相信她是能够一起保守这个秘密的人?

她又是慌又是喜,只能冲他羞涩地笑,笑得自己都觉得很傻。盛夏的日光晒得人有些眩晕,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心里忽然有一种感觉,其实他比大皇子二皇子都要适合当太子,因为他站在那里沉默着,就已经有了君临天下的味道。

花叶姜默默地看了她几眼,她没有向他行礼,他也没有问她是谁,就那么径直走到荷池边坐下,又信手摘下一片柳叶,放在唇边轻轻地吹了起来。

他吹的是她没听过的小曲,似乎有些异域的味道,带着些许青涩与稚嫩,但那其中的忧伤与迷茫依然有着打动人心的力量。

杜疏香在原地站了几分钟,终于还是小心地走过去,在他身边不远处坐下。

花叶姜察觉到她的动静,放下了唇边的柳叶,看向她。她突然发现此刻的花叶姜又恢复了那天她在荷池边见到时的感觉,眸光如深海般绚丽,眉间唇边隐然有帝王之子的清傲,整个人看上去有着令人不敢逼视的光芒,虽未发一言,却仿佛已经说尽一切。

而平日里出现在众人面前的花叶姜,明明是沉默而木讷的,容颜模糊,风采平庸,使人质疑其太子身份。

花叶姜似乎明白她为什么露出那样惊怔的表情,他竟然微微一笑,唇边勾起一丝了然与嘲讽,便不再看她,旋即再次举起那片柳叶,轻轻吹了起来。

那天,他和她就这样沉默地坐着,他吹了一会儿柳叶,依然如上次那样,一言不发地站起来离去,然后她也离开。

但她小小的心里分明知道,他已经允许了她拥有这个共同的秘密。

那个暂时还没有更多人来打搅的小小荷池,或许是他在这个宫里,仅余的最后一个世外桃源。

而今,她还拥有了他的另外一个秘密。

她确信他一定能成为执掌天下的君王,因为只有她知道,他隐藏着的光芒是多么可怕。

可怕到足以让他活下去,而且终有一天要君临天下。

三年以后,他在太子宫的桃树下,轻轻捧起她的脸,深深地吻下去。

那时候,已经再也没有人质疑他,他已经可以代君王执掌天下,只待江山传递的那一天。

那处他们相遇的荷池,终于在他们认识后的第二年里,被彻底改建成太子的书阁。荷池整修一新,亭台楼榭,垂柳依依,池中有金色的锦鲤穿梭嬉戏,她从树后偷偷探出头来,他就微微一笑,一把把她拉至身边。

他抚琴,教她漫声唱曲,那词他一字字教给她,据说是从天朝大国传来的,她当时还不解那些忧愁,只知满心甜蜜。

归安城廓半楼台,曾是香尘扑面来

不见当时翠辇女,今朝陌上又花开

第一次的吻是芬芳甜美的,他轻轻在她耳边说:疏香,自我当太子以来,这宫里的一草一木,我都不信,但我唯独信你。

他说:疏香,这一世,你不离,我不弃。

而就在一年后,他的声音毫无波澜,冷静而疏离,他的背影在逆光中成为一片阴影,令她再也看不清。

他说:你去吧,去嫁给苍山侯世子,或许还能救你父亲一条性命。

他说:你今日可对我下迷药,他日就可对我下毒药,我还如何信你?

她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听见,她的心碎成一地的声音。

那声音如此痛楚,如此凄清。

02

此去苍山,犹有三千里。

苍山侯传信,因世子近日身体愈差,希望早日沐浴帝京荣光,与暖香公主完婚冲喜。

当朝天子当即应允,由太子花叶姜亲自护送暖香公主前往苍山完婚。

而暗地里,受花叶姜指挥的十万兵马紧随其后,在太子送亲回程后第二日,即准备回马攻城,一举以叛党为名剿灭苍山侯。

这十万兵马,已经是帝京近年来培养的最精锐部队,剿灭苍山应有把握。

在花叶姜回程之前,这十万兵马由二皇子花叶禅带着,隐藏在送亲队伍之后五百里,只待太子出现,即全力攻城。

花叶姜与杜疏香的先行队伍已经经过了几处驿站,一路上相安无事,眼见离目的地越来越近。

坐在大车里的杜疏香与另一辆大车里的花叶姜并没有交谈的机会,她心里一阵阵地苦痛,却是无可奈何。

再过半日,就将进入苍山地界。她无意了解皇上要对苍山侯做出怎样的举动,她只知道,一切都会在她成亲之后发生,而一旦嫁了,那就是她的一生。

无论嫁了谁,无论嫁了多久,那对她而言,都是一生。

而那个曾经那般温柔地对她说,永不会弃她的男人,他就要亲手把她送进那个冰冷的命运。

这是何其残忍的事情。

花叶姜倚在车窗口,把帘子卷了上去,露出了窗外的一片连天阴霾。

这仍是他父皇的土地,然而皇恩所及,却只得满目苍凉。一棵一棵倔强的老树日复一日朝天空伸着它们的枝丫,仿佛在无声地呐喊,然而阳光却不肯降临。明明帝京已是桃花初绽,而这一路仍是寒冬封山。

花叶姜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即使只有一个人待着,他也仍然保持着那平静而清冷的表情,没有人能看出他内心的汹涌情绪。他的左手心躺着一枚硬硬的印章,那是临行前,皇上亲手赐给他的帅印,用来指挥那五百里外的十万帝京精锐兵马。

他难得地牵了牵嘴角,一丝似乎是自嘲又似乎是冷笑的表情浮现在他英俊的眉眼间。

他犹记得,他当时是那般谦卑地向他的父皇谢恩,如同捧着天下最大的珍宝般捧回了这枚印。

然而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父皇赐给他的,只是一枚假印。

一枚足以要了他性命的假印。

这枚假印,或许是为了他那从未谋面的亲生母亲,又或许是为了他血液里流淌的那一点连父皇也不敢确信的忠心。

他的根,只有一半,扎在那金碧辉煌的宫殿里,而另一半,在茫茫天涯。

但他一直装作不知。

所有的苦痛都只能藏在心里,流露出一丝一毫,都会万劫不复,他太懂得。

真正的印,应是在二皇兄花叶禅那里。若他按皇上的计划送亲归来,二皇兄才会将真印交

给他,而在那之前若他有一丝异动、一丝犹豫,花叶禅就会取代他,完成攻城的任务。

而他,如若还能回到帝京,等待他的是什么样的命运,或许也不必想象了吧。

他知道杜疏香在后面那辆车里,她也许恨他,也许在等他。但是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她周身都是刀剑,他动一动,或她动一动,就会有许多条性命给他们陪葬。

她不知道,那就很好。

他只是太冷,太孤单,他以为可以从她那里获得珍贵的温暖与信任。他曾经有些孩子气地抱着她不放——但随着他日渐长大,他才一点点明白,那些都是他不配拥有的,如果强求,总有一天命运会向他加倍讨还。

他唯有用全部的力量,来偿还他之前的贪婪。

想到她,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又微微掺进了一点点温暖的笑意。

就在这时,车队已经进入了一处狭窄的山口,他突然全身一僵,猛地直起身体。

有变。

左边山坡上,有埋伏着的人马尖啸着冲出,而与此同时,后方竟然也响起了刀剑声。

他只迅速掠了一眼,即看出这不是有预谋的前后夹击,这竟是两队不同目的的人马。

后面的那一队全部黑布蒙面,默不作声地直扑向那几辆载着女官的车,竟是一剑一个,见宫女就杀,一片悲怆哭喊瞬间响成地狱。

而左边山坡上的那一队明显目的明确,一众孔武大汉口里呼喊着“太子人头一万两黄金”扑了过来。

他略略心惊,感到事情有点儿出乎他的预料。

难道那一队蒙面人的目标竟然不是他?

他略略一顿,轻身而起,破窗而出。

白衣金带风华如画的年轻男子一出现,两队进攻的人马似乎动作也缓了缓,送亲的兵士嘶喊着“保护太子”,却只令进攻的人转瞬更加疯狂。

花叶姜片刻未停,长剑在手,直扑向杜疏香乘坐的大车。

他几剑掠开围拢过来的黑巾人,一手将杜疏香从车里拉出。

奇怪的是,黑巾人似乎对他的出现有些犹豫,花叶姜的剑上功夫并算不得高深,仅仅能够勉强自保,然而有几个黑巾人的剑明明差点儿刺中他,却都紧急避开了去。

而对杜疏香,他们的出手则又狠又辣,摆明了要取她性命,若不是花叶姜以身相挡,她恐怕即刻就要成为亡魂。

花叶姜面色如常,冷眼盯着越逼越近的黑巾人,但只有杜疏香能够感觉到,他手心里的僵硬与冰冷——他并没有把握能逃过此劫。

她却在这样的惊恐里奇迹般平静了下来。

其实从厮杀开始的第一刻,她就在等,等他的决定,而他终于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反而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了。

如果这一刻就死去,她的记忆里将只有温暖与快乐的碎片,那些垂柳树、荷花香,那些锦鲤与阳光。

那都是多么多么美好的事情。

她恍恍惚惚地努力抬起头,很想再看一眼他的脸,但他并没有看她,她发现他似乎在看着一个方向,而他们周围的环境也突然发生了变化。

一阵轻微的嘶嘶声,如细细的溪水般在他们身边的进攻人群里游走,一个个黑布人如同中了魔法般突然软了手脚,甚至很多人来不及发出惊呼,只听得一阵刀剑落地的声音。

花叶姜仍然持剑当胸,但他没有再进攻,因为已经没有这个必要。

另一边,他的亲卫队已经挡住了另一队伏击者的进攻。

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缓歌,你来晚了。”他的声音清越而平稳,完全听不出刚刚经历了一番生死。

“对不起,昨夜宿醉,差点儿误事。”另一个如同藤上金铃般悦耳的声音随即响起,带着一些慵懒与玩世不恭,转眼间答话的人已经出现在面前。

被叫作缓歌的人笑得如同狐狸一样,颀长的身体灵活地在花叶姜身边蹭了蹭。

这般的男子,这般的暧昧,却又是那样的自然,那样的风流好看,令杜疏香也不禁愣怔。

她与花叶姜相交多年,却从未听他提起过这个叫缓歌的人,她发现她其实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的世界。

她定睛看着眼前的人。

一张艳光逼人的脸,分明是男子,却比最美的女子还要倾国倾城,一身粉色的长衣,更加映衬得人如夏日荷。他蹭着花叶姜的衣袖的同时,后者露出一脸无奈又嫌弃的表情,挥手将他拂开,又随手指了指另一边仍然杀得你死我活的众人。

穆缓歌朝花叶姜做了个鬼脸,像个调皮的大孩子一样眨了眨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睛,转身间却已经如一阵清风般飘开了去,只听得一阵似曾相识的嘶嘶声,天地间竟飞快地安静了下来。太子的贴身侍卫队加起来竟然不如这样一个绝美的男人,他挥手之间,已经云淡风清地解决了一切。

这看似娇美的男子,竟然身藏着绝世武功。

花叶姜的眼里,似乎有一点点锋芒闪过,看着又飘了回来的穆缓歌,他微笑起来。他的笑容如帝京的阳光般,瞬间抚摸过了这一地血腥的土地,令所有人都从刚才的死里逃生中苏醒了过来。

花叶姜朝飞奔过来请罪的护卫队长看了一眼,提起手中长剑,准确地插进了脚边一个黑巾人的咽喉。

腥臭的血喷了出来。

“就这样,把还没有死的全杀掉。”他轻声吩咐。

护卫队长领命。

转眼间,一阵阵浓重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杜疏香胃里一阵翻腾,她忍不住闭了眼睛。

但她的耳朵里,却清楚地传来花叶姜与穆缓歌的对话。

“你不问他们都是谁派来的吗?”穆缓歌好奇地问花叶姜。

“不问。”花叶姜说。

如果问出是他的父皇指使,他就无法再装作自己不知危险,无法等到他拿到真正的帅印的时刻。

所以,不能问。

穆缓歌也不在乎他问还是不问,杀还是不杀,他只是为了眼前这个男人而来,也只关心他的安危喜乐。

“叶姜越来越好看了呢。”他又露出那一脸调皮的笑容,甚至伸出双手意欲摸向花叶姜的脸。

花叶姜不动声色地闪开,他拿这个不正经的家伙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别闹了,此去应再无危险,很快要入苍山,你可以走了。”他说。

“嗯。”穆缓歌倒没有缠着胡闹,他听话地点头。

转过身,他似乎真的要走了。

但他又似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

他那双似乎飘满了桃花瓣的眼睛,竟然意外地清澈了起来,难得地收敛起了玩世不恭的神情。

他看了一眼一直一脸惨白站在花叶姜身后却不发一言的杜疏香,又把目光定格在了花叶姜的面上。

他缓缓地说:“叶姜,你真的信我吗?”

花叶姜有些意外,他言简意赅:“我信。”

穆缓歌盯着他的眼睛,良久,他轻轻摇头。

“不,你不信。”他说,“你谁也不信,假若你信,你就活不到今天。叶姜啊,不信,这才是你的宿命。”

他轻笑一声,如来时般飘然而去,很快消失在远方的青色雾气里。

自那天出事起,杜疏香还没有一刻,如同此时一样,与花叶姜单独站在一起,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到他的衣带。

然而她闻不见他身上的草叶清香,她的鼻孔里全是血腥味,那些浓稠的刚才还流在活人身上的血。

她被那个神秘的粉衣男子穆缓歌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深深触动着。

叶姜,不信,这才是你的宿命。

她想起和花叶姜相爱后,她小心地问起他,当初为什么会允许她接近。她知道,花叶姜在宫里,一向是拒人千里之外的。

“你忘记了。”他当时正躺在新修的荷池边的石椅上,阳光暖暖地晒着他的眼皮,他安静地闭着眼睛,睫毛纤长。

“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你,那一次,宫里的孩子们一起玩捉迷藏。”他说,“我躲在了父皇的书房里,长时间没有人找到我,大家都忘记了还要找我这件事。只有你,一直记着我还没有出现,他们都不玩了,你还在一直找。后来,你把我找着了。”

“我那次起就记住了你,杜疏香。”他的声音渐渐温柔,“我会记一辈子,只有你,你不会离开我,是吗?”

“我不会离开你。”她小小的手轻轻覆上他的眼皮,低声重复这句话,仿佛一种承诺。

那时候,他已经经历了几次地狱,自他亲手杀死端淑妃后,他常年礼佛不问世事的母后惨死后宫,至今寻不到凶手;而从小保护着他的贴身侍卫老木竟然被人买通,意欲杀他。

她一直看着他,一直一直看着,只有她知道他平静的外表下,深藏着一颗怎样结冰的心。

他越是平静,她越是心惊。

她知道他什么都不信了,包括他的父皇。

但他至少试图信过她。

只是如今,他终于连她也不再相信。

是不是这样,他就可以不再被伤害?

一阵剧烈的绞痛在她的心口翻腾,她轻轻地发抖。

她看着他不动声色的背影。

“叶姜。”她终于轻轻地开口,带着哀求,“带我走吧,叶姜。”

如若你不是太子,你就可以不必再站在风口浪尖。

她期待的人,没有回她的话。

她再次绝望,颤颤地上前一步,再开口,已是哽咽。

“那么,把我押回去,和家人关在一起,叶姜,你真的要亲自送我出嫁吗?”

这一句,她在心里,自问了太多次。

那白衣金带的人,终于慢慢转过身来,面对着她。

他的双手轻轻地按住了她的肩。

然而接下来他说出的话,却令她全身冰凉。

“疏香,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一件事,那一年,我原本是想饶了端淑妃的。”他竟然仍然在笑,只是那深邃的眼里,似乎浮上了一层凉凉的雾气,令她看不清楚,“拿剑抵住她的心口的时候,我问她,为五皇弟争得这个皇位,真的那么重要吗?其实我只是想问她,可是她以为我已经下决心要杀她。”

他的声音渐渐喑哑:“她自想难逃一死,竟然横下心来对我说,即使不是五皇弟,也可以是其他皇兄,但唯独不能是我。因为,后宫的人都知道,我根本不是母后的亲生孩子,我是父皇在宫外风流后带回来的孽种。她的脸上还带着刚才求我时的大片眼泪,但是她的嘴角竟然浮起了那么恶毒的冷笑。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怕很怕她再说下去,很怕很怕她会声音大起来,把这些话让其他人听到,我手下突然用力,就那么杀了她。”

“缓歌说得没错,疏香。”他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眼皮,让她闭上眼睛,她感觉到他的手指和她的眼泪一样冰凉,“不信,原该是我的宿命。”

宿命,就是那些我们无法改变,也无法逃离的事情。

“我明白了。”良久,她抬起头来,朝他凄然一笑。

有男子远远的悦耳的歌声从山顶传来,那金铃般的声音竟依稀是刚才离去的穆缓歌。

归安城廓半楼台,曾是香尘扑面来

不见当时翠辇女,今朝陌上又花开

四句诗词,反复地柔柔地吟唱着,似是离愁,又似是忧虑,但更多的,是一种自成的风流和超脱。

他唱的正是花叶姜曾经教给杜疏香的那一曲,只是由他唱来,意境自然不同。

只是相同的词,相同的曲,听的人又会有多少不同的心情?

花叶姜慢慢闭上了眼睛。

陌上花开,离人缓归。

可是他,再也回不去了吧。

他不愿意让人看见,他的眼底此刻涌出的情绪,如波动的暗海,快要将他的平静打破。

03

金碧辉煌的宫门缓缓打开,挽着朱纱红宫灯的少女沉默着鱼贯而出,排列在两旁。巨大的狮头形幔帐之下,身着华丽甲衣的苍山侯孟青峰带着数百家眷跪下迎接太子及公主车马。

孟青峰原本是武将出身,年轻时善于征战之名也曾远播四方,颇有与当年的皇上一争高下之势,然而自从广诏天下愿世代臣服为帝京诸侯后,他却真正蛰伏起了心性,做起了一个深藏不露的智者。

加之其后继无人,唯一的儿子还是个病痨缠身之人,因此帝京老臣皆猜想,孟青峰这一世已无力再掀起风浪。然而多疑的皇上多年来终是放心不下这块心病,事实证明,他的担心也并非多余。

杜疏香静静地立于花叶姜身后,她的目光,如同一尾平静却暗藏悲伤的游鱼,无声地滑过这不是深宫胜似深宫的府邸。

这里,或许将是她一生要停下的地方。

又或许是她短暂逗留的驿站?

那面目阴郁的老者,就是她的爹爹暗中效力的苍山侯?她的全家都为此下了重狱,生死未卜,然而在他的地界里,依旧水暖花香。

她就要嫁给他的儿子了,不是吗?

她不知道她的爹和苍山侯是否真的有着某些约定,虽然从爹的醉语中,她也能联想到此次的祸起并非偶然,然而她的家人都是无罪的,是怎样的前因,需要爹用尽全家人的幸福与性命去偿还?

她不懂,也不愿懂。

她看向四周,却并没有看到貌似传说中的世子的人。

她暗暗地叹息一声。

那个她将要嫁与的男人。

他是什么样子,她可曾关心?

不,他是什么样子,他是孤僻怪异,还是俊朗美好,其实一点儿都不重要。

叶姜,假若那个人不是你,一切又有什么重要。

她的目光只在别处掠过很短的时间,就再次定格在了身前那一抹白色身影上。

她就这样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她知道她的时间已经不多,或许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看到。

她只是一个平凡女子,她拯救不了家人的命运,也拯救不了自己的爱情,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相信他,矢志不渝地相信他给的路。

哪怕那路通往地狱。

她默默地沉下眼帘,眼里最后一抹消失的余光中,看到苍山侯孟青峰与太子花叶姜对视的目光。

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那两人明明是初见。

却又仿佛相识已久。

当天夜里,苍山侯大宴太子与公主一行,而因世子病重,仍然未能出席。

得到太子应允,苍山侯决定两日后大办喜事,好替病重的世子冲一冲喜。

接下来就是一些繁复而忙碌的准备,杜疏香被侯府里如云的丫鬟婆子团团围着伺候着,搅得晕头转向。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大喜的日子就到了。

一切仿佛梦境。

从那日她早晨醒来,发现躺在花叶姜身边的时候起,她就一直活在梦里,未曾醒来。

巨型的红烛裹着金纸,一滴滴烛泪如深海的宝珠般莹然夺目,侯府里的娇花翠地、青石曲径甚至疏树矮篱,都披挂装点着喜气洋洋的花绸喜蜡,令平日里严肃沉闷的府邸焕发出浓重的欢欣气氛。

苍山侯与夫人已经盛装就座,花叶姜代表皇上观礼,列席首位,蒙着红盖头的新娘已经牵住了红绳的一头,而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神秘的新郎。

因病痨缠身从不在人前露面的苍山侯世子终于要粉墨登场。

花叶姜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门的方向,他没有笑,但他的表情也并不忧伤,仿佛他只是在经历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而他忘记了即将成亲的那个人,是曾经在宫里陪伴过他最孤寂岁月的原本属于他的女人。

他或许真的忘记了这件事。

因为当他听到喜堂的门口传来一阵奇异的咯吱咯吱的声音时,他的嘴角甚至微微一牵,有了一丝笑意。

咯吱咯吱。

仿佛什么硬物在摩擦地面的声音。

喜堂之外,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声音?

在场的人都有些不安,连蒙着盖头的新娘似乎都紧张起来。

只有太子和苍山侯仍然面带微笑,仿佛胸有成竹。

近了,终于停下了。

炫目的阳光从门外穿进了披红挂彩的大堂,身着大红喜服的年轻男子斜斜地靠在一架木制的巨大轮椅上,由四个小厮前后护卫着,缓缓地推了进来。

他的身体如同水中弱花般无力,连头也微微低垂着,长长的黑发一丝丝坠在华丽的喜服上,映着他有些过分苍白的手,仿佛谁的呼吸大声一点,也会把他的生命之光吹走。

但最令人震撼的不止这些。

在场所有人在他出现的时候,就齐齐地吸了一口冷气。

轮椅上的年轻男人,竟然戴着一张狰狞的、原该属于地狱恶鬼的青铜面具!

花叶姜默默地看着他,目光清澈犀利。

戴着面具的人也恰好微微抬起头来看向他。

那就是传说中的苍山侯世子,今天的新郎。

孟歌。

一拜天地。

天地间寂寥空阔。

二拜高堂。

高堂上至亲缺席。

杜疏香身体僵硬,控制不住有如寒战般摇摆。她看不见面前的人,只能听到木制的轮子在地面上摩擦传出的浑浊声响,鼻端似乎嗅到一种若有若无的奇异药香。

但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

只因她知道,她这一拜的方向,面对着的是那个她曾以为会与子偕老的人。

那人本该牵她的手,与她并肩而立,盈盈拜下时,彼此间应是花影流香。

而今,他却以太子身份,代她的尊长,看她成为别人的新娘。

最后这一拜,却是怎么也拜不下去,她感觉自己的唇齿间,有血的味道渗开。

坐在木轮椅上的面具世子无声地转过脸来,两只黑洞洞的眼眶里,看不清端倪。

在场的所有贵族王侯都不敢出声,这真是一场他们见过的最奇异的喜事。

苍山侯以孟歌顽疾未愈不能见光为由,恳请太子允许其戴着面具拜堂,而太子居然应允。

而以公主身份出嫁的新娘,除了太子亲自送亲外,其他概无公主出嫁该有的仪仗,那公主竟也一直默默无语接受所有安排。

没有人会问她是否屈辱,是否不快,只因她本身就只是一颗棋子,没有人关心棋子的命运。

她怔怔地魔障了一样站着,那第三拜,迟迟停滞,引得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直未出声的孟歌突然伸出手来,抓住了杜疏香大红喜服下的一只手。

他的动作轻而快,完全不像一个病弱的人。

花叶姜的眼神一亮。

杜疏香全身剧震,她本能地想挣脱,但那冰冷的手掌中竟有着隐隐强大的力量,令她无法自如。她耳中听得喜娘和其他人的几声惊呼“世子”,知道这手的主人竟是那未谋面的人,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面具后的孟歌轻轻咳了几声,似乎毫不在意其他人的无措。

“杜疏香,这一拜,你我就是百年,你可决定?”有些喑哑的声音缓缓从面具后传来,声音虽低,却令苍山侯和太子都听得清楚。

花叶姜的手指不动声色地一紧,又缓缓放开。

“你可曾思虑明白?”他似是自语,又分明是咄咄问她。

苍山侯用眼神阻止了其他人的异动。

他也在看,不过看的不是孟歌和杜疏香,看的却是太子。

后者缓缓垂下了眼帘,仿佛远山静峦,就此无声。

静默,如同亘古般长久。

杜疏香什么也没有说,她终是在这沉默里一点点软下双膝,一点点放松了自己,一点点把心深埋到了尘土里。

礼成。

04

是夜,下起了春雨。

忽疏忽密的雨丝,被风吹得斜斜地飘在窗外,侯府后花园的青石路面有着一小圈一小圈的水雾漾开,远处不知哪里有着隐约的人声,或许是在收拾白天喜宴留下的残局。

花叶姜披着深黑的披风,立于屋檐之下,雨水把天地也变得混沌,模糊了稍远处的景致。

这场结亲,他终是撑到了尽头。

他相信此时已有人快马加鞭将这结果送回了帝京,而真正的帅印,也离他咫尺之遥。

但送信之人不会料到,明日之后,当他与花叶禅会合,他将挥兵回京,逼皇上将太子之位传于花叶禅,并助花叶禅登基。这是他与花叶禅的约定,条件是花叶禅一日为君,便一日不犯苍山。

以他对花叶禅的了解,他相信这是一个能够信守承诺的新君。

往事如同抽不清也剥不开的茧,所有的新愁旧债都要退出舞台,才能平息这场酝酿太久的战事。

皇上、苍山侯,还有他自己。

他回过头,朝着未知的方向望了一眼。

他所能做的,都已经做到,而剩下的,取决于他所信任的那个人,是否会如他安排。

可是,自己真的信他吗?

他苦笑了一下。

有些心烦地轻挥了一下手,信步走进了茫茫的雨幕里。

随身的几名侍卫赶紧跟上,花叶姜也无意阻止。

他慢慢地走着,他的黑衣和黑发在这夜色里沾满了厚重的水滴,像他沉沉的心境,唯有一双眼睛却亮得灼人,在这一刻,他终于不必再遮掩自己。

虽是侯府,却似王宫,面积之大,令人惊叹。

花叶姜一路走来,遇见几队侍卫,但看到是太子,都很快噤了声。

看来苍山侯也对他放下心来。

他在心里苦笑,原来把爱过的女人送进别人的怀抱,在皇上和苍山侯看来,竟是决定他是否成熟,是否狠心,是否足够君临天下的首要条件。

多么荒唐。

杜疏香又怎能知道,除了这条路,他其实没有选择。

其他的路,都无法保全她的性命。

甚至如此,皇上仍然派出了一队人马,出其不意想在途中杀她,而目的或许仅仅是要考验他的应对能力。

他缓缓地朝着雨幕呼出一口气,但心里那沉沉的感觉并没有好上半分。

他的心里,承载了太多不可言说的秘密。

无论他是否会成为皇帝,那些都终是永远的秘密。

自小,他在宫中的地位便非常奇特,敏感聪慧的他开始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母后对他的态度疏离而冷淡,而父皇很少来看他。

他也曾努力想取得所有人的喜爱,然而他很快发现,如果他表现得令父皇欣喜,转眼就会遭到莫名其妙的攻击与其他皇子公主的唾弃。

他们都有着护短的母妃,而他的母后,只会拈着一串古旧的佛珠不言不语。

直到十四岁那年,父皇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地宣布,立他为太子。

一时间,四野哗然,他接下来遭遇的种种,每每想起,仍会心惊。

直到端淑妃对他说出那番话,而他终于第一次亲手结束了一个曾经亲近之人的性命,他才正视这个事实。

他已经不可能再像十四岁以前那样逃避。

除了面对自己的命运,他无从选择。

待他的忠心侍卫老木也背叛了他后,他已经不再对保护者抱有任何期望,他开始履行和面对一个太子应尽的一切义务,并享受一个未来国君能享受的一切权利,他的帝王本色如掩埋于沙土的珍珠,很快闪耀出令人目眩的光芒。

杀了第一个人以后,就不在乎杀第一百个人。

但是他没有想到他会爱上杜疏香。

他毕竟只是一个少年,一个心存恐慌需要温暖的少年,无论他表现得再如何冷静,他也预料不到爱情的来临。

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也许是每夜嗅闻着自己身上的血腥味无法入眠的时候,也许是一次次因剧烈呕吐几乎想立刻死去的时候。她有些羞怯的软软的笑,她掌心里递来的片片桃花瓣,她发间闪耀的属于阳光的味道与光芒,都让他不由自主地靠近。

何况他始终记得她,那一年唯一没有忘记他,在父皇的书房里找到了他的女孩子。

当他对她说出不离不弃的誓言时,他曾经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做到。

这一世,他为皇,她为后,无论身处多寒的岁月,他都不再害怕。

但当他的母后无声无息地惨死在佛堂里后,他才明白,他的羽翼还如此稚嫩,黑暗中有那么多不可测的命运之手,令他无能为力。

偌大皇宫,一国之母的死因竟然成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皇上到底能改变什么?

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太子身份产生怀疑。

虽然他与母后并非感情深厚,但她毕竟是他名义上的养育人,那一段时间,他疯狂地出入刑部,亲自过问追凶一事,但一层层查下去,方知这深宫之中如同厚茧,层层关系与种种历史纠缠不清,散发着腐朽的气息,却偏偏用金缕玉衣掩盖着,令所有的真相都无从查起。

他就是在那时一点点沉默,一点点世故的。

后来很久以后他才从父皇口中证实,杀死母后,仅仅是父皇对他的一种试炼,难怪他查不到种种,皆因下手之人本就是一国之君。

他惊问:这是为何?

父皇冷冷一笑:我将你交与她抚养,多年来她可曾尽职尽责?一心向佛却心中无佛,她早该领罪。如今你已成人,我却留她不得。

他始知一个皇帝的心狠手辣还有城府之深。

他感到寒冷。

父皇再笑:你杀端淑妃时,她说的话我亦知道,你起了疑心,秘密调查自己的身世,早知自己非皇后亲生,却一直隐忍不问,这很好。现在我可告诉你,你确非她亲生,因此也无须伤心。

他默默低下头去,心中不知是愤怒还是悲伤或是害怕,翻搅得他心头泣血,但他面上只流露出淡淡的忧伤。

他什么都没有再问,他知道父皇想要的太子,就是这般模样。

沉默、隐忍、孤傲、狠决。

那或者是成为一个皇帝的必要条件,然而他的父皇从未想过问他一句,他是否想要重复他的帝王人生。

母后死后不久,他见到了穆缓歌。

第一次见面,缓歌如一个幽灵般轻易避开了太子宫的重重禁卫,出现在他独处时的书房里。

彼时,他正翻看着一本前朝诗集,抬头间,眼前绯红耀眼,一个漂亮得过分的男人正坐在他书案的另一边朝他微笑。

他从来没有见过男人穿这样红得有些媚气的衣裳,但是他惊怔于这样轻浮的色彩穿在眼前的人身上,只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和风流洒脱,却没有丝毫矫情恶俗。

他没有出口叫人,他知道此人能突然出现,他此刻叫人也必是自取其辱。

他保持着一向清冷的表情淡淡地以目光相询。

穆缓歌似乎有些意外也有些好奇,他将花叶姜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突然站起身来,似乎在自家花园般随意地取过了他案上的纸笔,轻巧地写下了几句,缓缓推到了花叶姜面前。

归安城廓半楼台,曾是香尘扑面来

不见当时翠辇女,今朝陌上又花开

他写的就是这四句诗。

那是花叶姜第一次见到这四句诗。

“这是你亲娘最喜欢的诗。”这是穆缓歌对花叶姜说的第一句话。

但自此一句开始,他们之间的命运之轮开始疯转。

没有力量能够让它停滞下来。

花叶姜在一扇深黑色的门前停下了脚步,随着他身影的停顿,一直在他身后紧跟着却悄然无声的侍卫们也立时站好。

这已经是侯府深处,一般外人很难发现花园尽头的这处秘径,然而花叶姜似乎毫不犹豫,甚至在雨夜蒙蒙中,他也没有走错半步。

他确是第一次来到苍山侯府。

然而这花园中的小路,这小路尽头的门,这门后住着的那个人,他已经默记了六年。

他的手心竟然微微地渗出汗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竟然会犹豫。

良久,他终于示意众侍卫在此等候,他只身叩响了那扇木门。

门吱呀一声缓缓开了。

门里静寂无声。

而在侯府另一端的新房里,喜气洋洋的大红被面与闪着金粉的花烛,将精致的内室与屋外的阴雨隔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珍贵的香料,在产地离国也只有少数贵族才有资格享用,帝京皇宫多年来也只得几回进贡,最近的一次便是全部赏给了太子宫。

而这地处一隅的苍山侯府里,却也大量燃着这种香料,足可见苍山侯的隐藏实力之深。

杜疏香低垂着头面,一动不动地坐着,她想起那日清晨在花叶姜身边醒来,也是嗅到了这种香气。

那时的她,羞涩而慌张,但内心是笃定的。

而今,她却成了巨浪中漂浮着的小舟,不知道要漂向哪里,也不知道会在哪一秒被彻底颠破。

她听到世子的木轮椅被推进来的声音,然后是侍女们的掩门声。

她已经依稀听得世子因重疾身体已无法行动自如,平日需靠苍山巧匠制成的木轮椅代步,今天也是坐在此物上与她拜堂,这样一个人,既令她稍稍安心,却又令她更加悲凉。她不知此刻自己应该如何反应,耳中听得其他人都已经离开,又是谁来帮那人离椅上床?

她正暗嘲自己此刻竟还在替他人担忧时,突感眼前一亮,头上蒙着的红绸竟忽地飞开了去,满室烛火照得她有些目眩。

另一人的呼吸声轻柔绵长,却又咫尺之遥,她受惊地抬起头来。

微微斜靠在一架轻巧的木轮椅上的男子,身着和她一样的大红喜服,无力的姿态看上去却并不觉病弱,只觉一种慵懒的风流,袖下露出的一双手,竟比女人还要纤长洁白。此刻那手中正握着一支红色的尺来长的细杆,看来刚刚挑飞她盖头的正是此物。

然而令她惊骇万分的却是那人面上的青铜面具,那面具状若恶鬼,此刻在烛火下突见,竟令她几乎丧胆,她拼命掩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叫出声来。

白天拜堂时已经听到窃语声,知道这世子是戴着面具与自己拜堂,当时她并未在意,然而突然间见着,才知那面具有多吓人。

见到那面具后的目光幽深莫测,一直盯着自己,她按住狂跳的心,慢慢垂下眼来。

是了,他是怎样的模样,又有什么重要?

“吓到你了?”面具后的人轻轻一笑,开口道。

他的声音不再似白天般喑哑,听上去竟如雪山冰泉般悦耳,而且还有着几分熟悉。

杜疏香摇摇头。

“杜疏香,白日我已在喜堂上问过你,这一拜,你我就是百年,若是你连我的面目也不敢面对,又何来百年之说?”

杜疏香微微一怔。

她再次抬起头来,这一次,她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坦然。

“是。”她轻轻回应,看着那面具后的眼睛。

握着红杆的手慢慢伸向那面具的边缘。

停住。

“无论这面具后的脸是何模样,你都愿意陪伴他百年吗?”他再问,缓慢却镇定,丝毫不似病弱之人。

戴着面具的世子微微笑了起来。

他抬头缓缓取下那狰狞的面具。

面具后的脸,在一簇簇烛火的映照下,透露出了浓烈得几乎可以吞噬一切的美。

杜疏香的眼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就算此刻她见到的是一张被烈火焚烧后的脸,也不会比见到这个人更令她崩溃。

“穆缓歌?”她记得花叶姜就是这样唤他。

而苍山侯世子明明叫孟歌。

传闻中的苍山侯世子,自小病痨缠身,日夜挣扎在生死边缘,常年不见阳光不见生人,还因个性阴柔,男生女相,因此对男子有着异样的恋慕。

然而她见过的穆缓歌,虽然长相极美,但绝不算个性阴柔,并且他武艺高强,杀人如麻,与花叶姜更似至交。

她隐隐感到巨大的阴谋。

而这阴谋的中心,就是孤身一人的花叶姜。

“穆是我母亲的姓,缓歌是我的字。”他微笑着站起身来,温柔地低下头,将她的手握在他的手心里。

“对不起,疏香,并不是有意让你受惊。”他的脸离她那么近,似乎想看透她眼里的矛盾与挣扎。

他果然不是什么病痨之人,那么,对外散播了十几年的传闻,令所有人都以为苍山无后,苍山侯的野心到底是怎样?

而花叶姜,又是否知道这美丽男子的真正身份?

“你是叶姜信任的人。”她躲开他的目光,有意地提醒他。

“信任?”穆缓歌轻叹了一口气,仍然拉着她的手,却在她身边坐下。

“如果他信我,他就会死;如果他不信我,他还可以孤独地活下去。疏香,你想要他选择哪种命运?”

“不。”杜疏香的心紧紧揪了起来,穆缓歌的话或许只是一种假设,但足以令她心痛,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因为他是花叶姜啊。”穆缓歌笑了起来,但那笑声里并无暖意,“疏香,忘记他吧,他已经把你交给了我,因为他给不了的幸福,我给得起。”

“我已经是他的人。”杜疏香试图抽出自己的手,不知为何,当她知道她嫁的人是穆缓歌后,她的内心竟生出了巨大的抵触心理。原本已经准备顺从一切变数的情绪,开始为叶姜的命运而悲鸣。

为什么所有他信任过的人,最终都要背叛他?

“你不是。”穆缓歌任由她抽走自己的手,却不动声色地按住了她的双肩,他的力量令她不得不面对着自己。

“那天在太子宫里发生的一切不过是花叶姜自己设的局,是他下的药,令你昏迷并留宿宫中,只因他当晚就已经知道你家会发生变故。他在第二天清晨引皇上来见证你和他的决裂,并将下药之举推给你,给你们的决裂在外人面前制造一个合理的借口,使你成为皇上的棋子。其实那天晚上他并没有碰你,你的守宫砂只是用药物暂时抹去。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让你成为皇上眼中的一颗好棋子,以保全你的性命,如果你连这点利用价值都没有,你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你父亲暴露得太突然,花叶姜得知信息后当即应变用此法保护你,也算用情至深,可惜他到底明白自己护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

原来事情的真相竟是这样。

她突然抬起手来,使尽全力撕开了自己臂上的衣服,她已经顾不得穆缓歌的存在,当那一颗鲜红欲滴的守宫砂映入她的眼中时,她感到自己的眼里,已经涌出了血泪。

花叶姜。

在莲池边呕吐到几乎虚脱的花叶姜。

在桃树下吻她的花叶姜。

对她说不离不弃的花叶姜。

在皇上面前沉默着跪下的花叶姜。

手执长剑拦在她身前的花叶姜。

在喜堂上代她双亲受她一拜看她与别人成亲的花叶姜。

……

她早知他沉默似海,每一步都如在刀尖舞蹈。

但她还是低估了这世间的种种险恶。

他安静独行。

她却无法跟随。

她怔怔地把目光移回穆缓歌的脸上,她的眼睛里,那红色的衣、红色的烛、红色的嘴唇,似乎都是血,她心尖上的血。

“他的计划就是让你娶我,代他保护我?”虽然心头剧痛,但语气异样的平和。

“不是。”似乎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决定说实话,“他的计划是待他办成一件大事以后,带你远走高飞。在那期间,由我保护你周全。”

“你会吗?”她轻声问。

“我或许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不相信他能够逃离他的宿命,我怕他会死。我宁愿他孤独地活着,也不愿意他就这样死去。”

“他会死吗?”

“如果他失败了,他就会死。”

“所以你要毁了他的计划?”

“我只是想告诉他,我会保护你,我会让你幸福。他可以安心地去做他的皇帝,那样,他还可以活很多很多年,我们都可以在远处默默地看着他。”

“你不在乎我爱的是他?”

“我会让你爱上我。”

“我不会。”

穆缓歌深深地望着杜疏香,他突然明白了花叶姜为什么会爱上这个女子。

他看到她眼睛里柔软中深藏的倔强,她可以死,但不会不爱。

他突然有些妒忌花叶姜。

他的嘴角边慢慢浮起一丝奇异魅惑的笑容。

他慢慢俯下身去,步步逼近她,把她的身体用力按在了大红的锦被上。那被她自己撕破的一角衣裳,露出了莹白如雪的肌肤,令他的目光灼灼。

传闻中他可是个对男人才感兴趣的人呢。

传闻是多么不可靠的事情。

叶姜啊,不信,原该是你的宿命。

不要试图抵抗你的命运,好好地活着,哪怕是孤独地活着。这世间,总有人要背负着帝王的命运,而我从见到你第一眼起就明白,这天下没有人比你更适合那个王位。

杜疏香紧闭的眼角,滑下了两颗巨大的眼泪。

那眼泪滚落进她凌乱的发间,冷若冰泉。

花叶姜一步步地向着那个背对他坐着的人走去。

他走得很慢,青石小径上,有着湿滑的苔藓未除,在这雨夜里更加危险,而他似乎毫无知觉。

鼻端传来一阵熟悉的气味,是母后佛堂里的香,然而面前这小巧而精致的建筑并不是母后的佛堂,坐在门里的那个人,他也是第一次见到。但他心里,仍然忍不住涌起一阵难言的酸涩与悸动。

那就是生下他的人。

他盼了六年,从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起,就盼望见到的人。

而她,自生下他那一刻起,就深居在这侯府深处。

他一步步走上了那屋宇前的几级小阶,终于,在檐下站定。

那坐着的人显然知道他来了,她似乎也在忍耐着什么,虽垂首于巨大安静的佛像前,双肩却难掩颤抖。

他始终未言语,就那样静静地站着,面上看不出悲喜,亦无须出声。

从缓歌告诉他这个事实,他的亲生母亲竟然是苍山侯的姐姐孟瑶光,他就要求见她,但她始终不肯。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肯见他,就像他不明白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孽缘。

“你来了?”她到底还是开了口,声音清丽,不似年老的妇人,虽难掩激动微颤,但身子仍未正转。

花叶姜看着她的背影,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却突然问道:“你不想看看我长成什么样子了?”

他的声音竟然是平稳的,有着介于少年与成熟男人之间的低沉磁性,却没有他最害怕流露的焦灼与悸动,又或许是她感觉不到那些?

孟瑶光的心狠狠一揪,那明明是她想要的,但依然会如此难受。

“我们,就这样说话吧。”她把头垂得更低,努力按捺住起伏的心绪,向着那高大的佛像金身祈求着帮助自己度过这分秒间的煎熬,“我曾要缓歌告诉你,我与你父皇有过约定,你登基为皇以后,我才可与你相见。”

“还是这样啊……”花叶姜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他的全身已经湿透,冰冷的雨水顺着他低垂的指尖击打在木廊的地板上,很快在他的周围就积了一小片水渍。

他其实很冷,非常非常冷,但他不愿意跨进那屋中,即使那里面有着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的自尊也不允许他迈入。

相隔了二十年的母子,近在咫尺,她却不愿意见他。

登基为皇,这是她给他的条件。

“我能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成为一个皇帝吗?”他的声音,到底还是有了一丝压抑的颤动。

她永远不会知道,他为此经受了多少苦痛与绝望。

“二十年前,你父皇带重兵攻打苍山……一时间,苍山边境血流成河。”孟瑶光的眼前,似乎浮现出多年前的一幕幕,她单薄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而声音愈加缓慢,却要令他听清楚每一个字,“而帝京、苍山若要结束多年来的战祸,唯有出现一个真正英明伟大的皇帝,令天下子民臣服,令百姓远离疾苦,安居乐业……”

“缓歌怎样对你说?”孟瑶光问。

花叶姜的眼已经微微地垂下,他说:“你放心,他只对我说了一段偶遇的爱情……二十年前,父皇攻打苍山,大胜后却遭遇山洪,被在庙里修行的美丽女子所救,两人倾心相爱……他却在缠绵之后才知道,这女子是苍山的公主,因体弱自幼修行在山中,他则是要灭她国家的恶人。为了得到爱人的原谅,他退兵千里,发誓不再犯,但那女子始终不肯原谅他对她的子民犯下的罪恶,况且她还有了身孕,他更不敢逼她。一年后她将他们的孩子送回帝京,给他一个约定,称只要孩子长大,登基为皇,她便原谅他。那孩子就是我……是这样吗?”

“是……”孟瑶光低声应道。

“不是这样吧。”花叶姜又笑了,这一次,他的笑却是悲凉的,“根本不是这样。这两个人,都无比自私,他们既希望得到对方的心,却又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国,多年来,他们围着这个孩子的存在,使尽种种手段,不断地逼他,试炼他,让他变得强大却希望只为自己所用,希望他能够成为自己要挟对方的砝码……即使这次,你明知我带兵十万,兵临城下,你也仍然赌我不会出兵,为了确认这一点,你提前答应见我……其实你选择我也好,你赌我也好,种种缘由都是借口,唯一的理由就是,早在十四岁那年,你就让缓歌告诉了我,我的身体里流着一半苍山的血!”

最后一句,他低吼出来,如一阵惊雷,隆隆地炸过孟瑶光的耳畔。

是的,这从来不是一个爱情故事,它是一个酝酿了二十年的阴谋,让那个一统天下的皇帝,流着一半苍山的血——这样,苍山才能甘心臣服,她才有面目去见百年后的苍山祖先。

所以,花叶姜,他必须成为皇帝,否则,隐忍了二十年的孟青峰将挥兵而上,誓与帝京玉石俱焚!

她面对青灯古佛二十年,想参透自己的内心到底是黑暗的还是善良的,但她最终没有答案。

她的眼泪冰冷地滑落下来,她没有言语再留给身后那个或许比她更悲伤的孩子。

是她,给了他不可逆转的宿命。

花叶姜知道自己再也得不到回答,他的心,如同一块巨大的石头,缓缓地、缓缓地沉入了深黑的海底,寂然无声。

他终于忍住了上前的冲动,毅然转身,一步步消失在雨中。

在他走后很久很久,孟瑶光终于慢慢地抬起了头,她如同一个木偶般,将自己笼罩在灰色布衣下的纤弱身体转向那个人消失的方向。

转身的时候,她头上的灰色帽子跌在地上,一头如雪般银白的长发顺势流泻在肩,而她的脸,比她的发更白。

虽然时过二十年,但那曾令帝京皇帝一见钟情的倾城容颜,仍然未减分毫,除了那头银发,岁月似乎未在她脸上打上任何烙印。

二十年前,她的心夜夜在刀尖起舞,听着那孩子的种种艰辛,他每一次在生死线上挣扎,她都觉得自己在地狱走了一遭。

但,那是她选的路,她回不了头。

唯有他成为刀枪不入的新皇,才能了结苍山与帝京这亘古难休的恩怨。

然而内心深处,她是否也有心魔,其实是想与那年侵犯她家园却又夺走了她的心的男子,此生一较高下?

她心痛难忍,跌坐在地。

身边的金身佛像,只安静地看着这世间的一切。

它不言不语。

就在杜疏香的眼角滑落了那两颗冰凉的眼泪后,穆缓歌突然停止了他的动作。

他那张美得有些魅惑的脸近在咫尺,一双眼睛却清澈透亮,盯着杜疏香的眼泪。

片刻,他轻轻笑了起来,随着他的笑声,杜疏香感觉身上一轻,那覆在她身上的人已经飘然坐在了床边,衣着整齐地望着她。

她心里也一轻,眼泪却更快地涌了出来,她慌张地坐起来,却又不知接下来如何是好。

穆缓歌轻轻地伸手摸了摸她有些凌乱的头发,他的指尖恰好触到她刚才眼泪滑落的潮湿,不由得微微一颤。

“你一定想知道,为什么叶姜要把你嫁给我。”他此刻的声音,就像是一个邻家哥哥般温和,令她戒备顿松。

她抬起眼看着他。

是的,她多么想知道叶姜的想法,虽然她信他,但终究不懂他。

穆缓歌似乎很了然地对上她的目光:“既然你这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其实他把你嫁给我只是掩人耳目,他希望借这次掌握兵权的机会,逼皇帝将帝位传给花叶禅,然后自己和你远走高飞。反正世间都知道苍山侯世子是个病痨,回头随便编个理由就能让世子妃也香消玉殒……这就是他的计划。”

杜疏香有些无法相信地摇了摇头。

穆缓歌的声音放得更柔:“我亲口答应了他,在他成功之前,好好保护你。”

想起刚才的一幕,杜疏香不禁缩了缩身子,眼里的怀疑之色更重。

刚才,穆缓歌分明是想侵犯她,行夫妻之实,不是吗?

穆缓歌有些无奈地笑了:“你一定在想,叶姜为什么会相信我?因为,花叶姜是个傻瓜,他一面说着不再相信任何人,却一面继续相信着你,相信着我……这是他成为皇帝唯一的弱点,他的父皇和我爹都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会不断地给他制造让他心冷的机会,比如逼他送你出嫁,比如逼他杀人。”

杜疏香的眼前,浮现出花叶姜那双忧郁的似乎看不到底的眼睛,她的声音如同耳语:“为什么一定要让叶姜成为皇帝?为什么一定要让他这么痛苦?”

“因为,他是花叶姜啊。”穆缓歌慢慢地起身走到窗边,此刻,叶姜应该已经和那个人见面了吧?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呢?他是不是又要遭遇心中的刀剑?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语气是很少见的严肃:“所以,虽然我答应了他,但我其实并不相信,他能够成功逃脱自己的命运,因为,他终究会输给自己的善良。”

过了一夜,雨仍然未曾停歇,反而越下越大,似乎是苍天也不忍见到世间这牵扯不清的情缘与孽缘,干脆模糊了自己的双眼。

花叶姜疾挥马,他的白衣金冠在这如泼的大雨中仍然倔强地闪着一丝明亮的光,令跟随着他的一众侍卫能够清楚地辨明前进的方向。

而在他身后,大批苍山武士整装待发,由穆缓歌带领的苍山军队,跟随太子前往帝京,助太子登基,并在太子登基后交出苍山兵权。

在孟青峰和孟瑶光看来,花叶姜若能顺利登基,他们也可身退,无愧于苍山的祖先,若花叶姜失败,穆缓歌带领的苍山最精锐武士队伍则必须趁机发难,与帝京共赴死。

他们都不怕死,只怕屈辱地活着。

这是他们自小身为皇家儿女就深深植入骨中的信念。

忍了二十年,躲了二十年,不就是为了让孟家的骨血,一统这天下江山吗?

他们只忽略了一点,就是花叶姜自己的想法。

甚至孟青峰也没有想过自己的亲生儿子缓歌的想法。

自小,为了这个大计划,他就把缓歌的存在变成一个可笑的流言,分明是才貌过人的孩子,却被说成是病痨缠身连行走也困难的傻子,事实上那孩子终日被禁足山中,由孟青峰早年的一位世交好友传授绝世武功。

他从来没有向缓歌隐瞒过自己的计划,助那个从未谋面的兄弟登基为王,这就是缓歌自小被赋予的人生意义。

他眼见自己一步步成功。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缓歌头一次摘下那面具出现在众人面前,脸上带着似是玩世的浅笑,却在扬手间箭一般疾驰而去的身影,他忽然有了一丝不安。

苍山的武士们集体沉默着,虽然苍山侯突然将兵权交与世子,而世子的形貌分明与以往所闻有太大出入,他们却没有丝毫慌乱与质疑。

他们都是一等一的死士,为了苍山的荣耀与百姓随时准备牺牲。

苍山临界处,又见十万大山。

在暴雨中连续疾行,花叶姜白衣的身影愈显单薄,但他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因他的目的地已经出现在视野中。

帝京十万大军的行军帐篷,如一片连绵而沉默的阴影,密布在那大山脚下,通往苍山的必经之路上。

跟在穆缓歌身后的苍山两万死士大军骤然紧张起来,一种难以言状的激动情绪在那些训练有素的勇士中蔓延,令得策马与花叶姜并行的穆缓歌也察觉到了异样。

“怎么?”花叶姜问。

这是今天他第一次与穆缓歌对话,经过昨夜,他们之间似乎有了某些微妙的不同,这感觉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是他亲手将自己所爱的女人,送入了他信任的兄弟的洞房,然而春宵苦短,他心里是不是真的那般坦然、那般平静,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自小便被告之,我学武功,我自幼不能出现在人前,我吃的苦,我受的屈辱,都是为了一个叫花叶姜的人。”缓歌曾经这样对他说,“父亲告诉我,我的人生目标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帮助花叶姜登基为皇。我曾经非常痛恨这样的安排,也痛恨着那个叫花叶姜的人。但是,直到在那个很深很深的皇宫里第一次见到他,我才知道,世界上是真的存在那种叫命运的东西的,我的命运,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地保护花叶姜,让他好好地活着——无论是他想登基为皇,还是不想。”

他第一次听到缓歌这样说,心底涌起的巨大震动,自然无法言说。

他和缓歌的血脉里,有着相同的成分,但他相信那并不是他们互相信任互相认可的原因,他想那也是源于那种叫命运的东西。

他信任缓歌,如同信任另一个自己。

所以,才会放心地把疏香交到他怀里。

但是,直到昨夜,他才知道,原来他还是会妒忌、会害怕——原来他一直不相信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他真的能够给予疏香最终的幸福吗?如果他不能,但是缓歌可以?

他明知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却仍然阻止不了暴雨中游走的思绪。

“等一等。”穆缓歌向他摇一摇头,声音不大,却字句清楚。

因了这一停顿,苍山大军也停止了前进,因迅速接近不明营队的紧张似乎得到了一些缓解。

花叶姜明白了穆缓歌的意思,他微微侧身向身后的兵士交代了一句,片刻,一面鲜艳巨大的金色旗帜便高高挑起,虽在雨中,但那气势丝毫不减,隐约的一个巨大“花”字更是帝京皇族的专用标志。

穆缓歌缓缓道:“你笃定花叶禅会如约交出帅印,随你回京?”

花叶姜道:“他是真正有抱负的人,当皇帝是他的梦想。”

穆缓歌沉吟道:“也许他不喜欢这种赠予的方式——若自己抢来,似乎更加得意。”

花叶姜沉默片刻,微笑道:“你知道我为何选择了他而不是我大皇兄花叶鸿吗?”

他不待缓歌回答,便自行揭晓:“因为他是恰好不喜欢你说的那种方式的人。”

话音刚落,就见一队兵马从帝京军队扎营处渐渐奔近,一面相同的“花”字金色大旗也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片刻之后已能看清来人的服饰,奔在最前面的人显然正是花叶姜的二皇兄花叶禅。

“太子真的要挟兵权逼皇上退位?若传遍天下,这可是遗臭万年的事。”花叶禅似乎仍有些不确定。

他自小聪明过人,胸怀天下,自认是执掌天下的人选,然而通过这样的方式得到皇位,是他所不曾想到的。

“我怎会挟兵权逼父皇退位?我只是途中突染病疾,不得不带队回京而已……只要父皇自愿将皇位传于皇兄你,我自相信皇兄会履行对我的承诺,有生之年不动苍山一草一木,以仁治国,福泽万民。”花叶姜微笑道。

“但父皇恐怕不会……”花叶禅欲言又止。

“帝京十万兵马和苍山两万死士均在我手,父皇不得不同意我的要求,将太子之位传于你,让你即刻登基,若传出去,说到底,还是天家之耻……可是,如果太子恶疾加重,成为废人,皇上换太子,立新君,就是为万民福泽着想的圣举了吧?”

“废人?”花叶禅微微动容,未等他有所思索,忽见花叶姜快如闪电地翻手为掌,击在自己的胸口,瞬间一口鲜血喷出来,站在他身边的穆缓歌的衣上也溅上了点点触目惊心的印记。

花叶禅震惊莫名地看着穆缓歌似乎身形微微一动,以他的身手,他显然可以阻止,但他竟然未出手,最终沉默着把脸扭开。

花叶姜轻轻地咳着,但他的脸呈现出柔和的笑意,此刻雨势渐歇,天地间仍然昏暗,混沌不清,几滴鲜血滴落在泥地上,很快模糊不清。

“缓歌,如果到时候我下不了手,你一定要帮我。”花叶姜低声说。

穆缓歌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听到花叶姜的话,他猛地转过脸来。他的眼里似乎有着某种灼人的火焰,就连花叶姜也为之愣怔。

他冷笑一声:“放心,我会如你所愿地帮你,尽断你全身经脉,让你从此成为一个连行走也不能的废人。”他的语气明明是冷的,却在轻轻地颤抖。

花叶禅又是一惊,道:“太子这又是为何?”

花叶姜却没有回答他,他轻轻地将嘴角的血迹拭净,低声道:“即使是个废人,也可以安心地在河边钓鱼,晒太阳,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不会一夜噩梦盼天亮吧……”

他话音未落,穆缓歌突然伸手一指,远处,帝京的方向,竟然又依稀出现了一面“花”字大旗。

太子贴身近卫已经冲上前去,却见来的人中一黑衣老者高举着一帧黄色绢帛,远远就尖声啸道:“圣旨到,太子何在?”

花叶禅和花叶姜均是一凛。

这时,帝京军队已经辨清了来人,是当今皇上座前大太监明德,而列队在前方的兵众也听清了他的喊话,顿时,一排排兵众如潮水般跪倒,一时间气势如虹,苍山诸军则不明所以,仍然严阵以待地站立着,气氛瞬间紧张了起来。

转眼间明德的马已经到了跟前,花叶姜上前一步,惊讶地道:“明公公?”

明德却翻身下马,再次拉尖嗓音啸道:“太子接旨——”

花叶姜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他的胸口有些起伏,刚才吐过血使他的脸更加苍白,但他终是顺从地缓缓跪下,而花叶禅和穆缓歌也在他身后跪下。

苍山军队看到世子跪了,这才依样跪倒,一时间原野苍苍,只见俯首的人身,没有了雨,也没有了风,令得明德的声音如幽灵般在这山谷间来回穿梭,充满了诡异的感觉。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花叶姜接传国玉玺后,即刻成为帝京新皇,着火速回京亲政。钦此。”

所有的目光都在偷偷抬眼看着那一个人,那一个人则如远山般沉默,仿佛整个世界都离他很远。

明德轻声道:“太子,帝京有变,大皇子花叶鸿已经带人控制了皇宫,挟持了皇上,逼他退位,立自己为新皇。幸而皇上觉察到了危险,先一步让老臣带着传国玉玺和圣旨前来寻太子,皇上说见玉玺如见新君,只要太子接了这旨,则即刻成为新皇,请太子立刻起程回京救皇上……”

花叶姜仍然默默地跪着,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明德宣旨的内容已经令帝京和苍山的军队都笼罩在了一种莫名的紧张情绪里,尤其是苍山军队,他们在出发前已得苍山侯命令,护送太子登基,如有生变,则誓要血染帝京!

穆缓歌的手心也微微渗出了冷汗。

他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急转直下,花叶姜出京的日子里,帝京里竟然也暗潮汹涌,而花叶鸿竟然会趁机逼宫。

更意外的是,当今皇上会先一步察觉到变故,派明德将圣旨和玉玺送出宫外。帝京自建国以来的传统,新皇登基必须持传国玉玺,恐怕这棋行险着已经起了作用,花叶鸿虽然控制了皇宫,却找不到玉玺,也无法立刻自立为君。

如果花叶姜现在不接旨,恐怕帝京宫变将成为父子相残的惨剧,而这十万帝京军也将因为对太子的质疑而陷入失控状态,自己带领的苍山军队也一触即发。一切已经无法按照花叶姜的预期进行,他将成为第一个被迫在野地里登基的君王。

命运再一次显示了它神奇的力量,它带着嘲笑的声音,将花叶姜轻易推翻在浪尖潮头。

穆缓歌默默地看着花叶姜的衣角,它们纹丝不动,他的眼睛却渐渐模糊。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见花叶姜的情景,那时他的武功已经极好,他躲过了深宫守卫,在暗处观察着这个他曾经痛恨的人。

那是一个有着淡淡雾气的早晨,空气很潮湿,有些阴暗的感觉。

他看到了什么呢?

他看到了在没有人的花园里,那个被叫作太子的瘦弱少年,轻轻地将衣袖上沾着的一只小虫拈了下来,再慢慢地小心地把它放到了一片桃树叶上。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此刻想起那一幕。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有着一种难言的疼痛和气闷,他用力地将那湿润逼回眼中,这时,他突然看到花叶姜的身影动了动。

但是刹那间,一直跪在他身边的花叶禅突然疾伸出手,捉住了花叶姜的衣角,同时低叫了一声:“太子!”

他低声道:“太子……这是天意啊。”

花叶姜的身体滞在空气中,他已经听懂了花叶禅的意思,现在,十多万军队都听到了皇上的圣旨,花叶禅已经不可能成为新君,否则人心浮动,天下大乱并不是危言耸听。

花叶禅就此认了命,他决定甘心臣服于天意,不再奢求那本不属于他的皇帝梦。

然而花叶姜呢?

花叶姜用力地闭了闭自己的眼睛。

已经没有时间再容他犹豫。

他缓缓地伸出了双手。

“儿臣接旨。”

金色的龙袍慢慢披在身上,徐徐转过身,将墨线般的长发高高绾起,明德为他束上代表帝皇身份的金冠,花叶姜朝着苍茫大山和他的军队举起那枚晶莹剔透的传国玉玺。

瞬间,“吾皇万岁”的震天之吼响彻天地,无论是帝京的将士,还是苍山的将士,在这一刻都心潮澎湃,热血沸腾,誓要为新君效忠终生!

只是,这个成为天下至尊的男人,没有人看到他低头束发的那一刻,跌落在尘埃里那两滴冰凉的眼泪。

新皇登基三个月后。

帝京继续繁荣,民心稳定,数月前由大皇子花叶鸿发动的一场宫变,由当今皇上的及时返回而解除。据说危急时刻,当今皇上的一位异人朋友出手,从叛军手中救回了被挟持的老皇上,起到了关键作用。

而当今皇上登基后立刻回收了苍山兵权,令边境民众更加安心,他同时大赦天下,连之前获罪的杜太傅一家也从天牢中放出,允许回归苍山安老。

新皇治国干练果断,成熟睿智,事实上在他当太子期间,就已经代老皇上处理了无数政务,并多次视察民情,解决顽症,深得民心,因此百姓甚为拥戴。

但唯一令帝京百姓稍稍不安的是,近日有宫里传出的消息,说新皇对自己的身体不甚爱惜,经常日以继夜地伏案,却不思饮食,不进汤药,才登基三月,竟有了隐隐咳血之疾。

虽是传闻,但到底令怕极变故的百姓们惶恐。

一朝皇帝一朝天,一个好皇帝是万民之福,一个行有差池的皇帝却是苍生之祸。

新皇还如此年轻,若是他生变故,这帝京天下将如何改写呢?

是夜,御书房里,一盏盏金色灯烛点亮,将那书案旁执笔的人照得白衣胜雪。

花叶姜不以为意地拿起一块帕子将唇边抹净,目光却未离笔下的那份奏折,然而灯烛突然一暗,几盏灯竟然同时熄灭。

他还未抬起头来,殿外守卫已经发觉异样,高声叫道:“皇上?”

花叶姜叹了口气,稍扬声道:“没事,我休息一下,不用进来。”

在外当值的侍卫和太监们顿时放下心来,皇上实在是太累了,他又是三天未曾合眼了,他愿意休息一下,自然是好的。

花叶姜微微闭了眼睛,放下了手中的笔,疲惫地将身子靠在那宽大的椅子上,轻声道:“缓歌。”

穆缓歌从他身后走出来,他在黑暗中凝视着花叶姜的脸,一缕月色清辉从天窗里漏进来,照着花叶姜因为瘦削已经失去了神采的脸庞,一别三月,他竟然已经成了这般模样。

他冷声道:“你就这么想死?”

他突然挥起一掌,将那案上如山的奏折击得如片片纸蝶般飞散。

花叶姜却不为所动,他仍然保持着那样的姿势,语气如同轻叹:“我只是太累了……既然当皇帝是我一定要走的路,我就想快些走完它,这样而已。”

穆缓歌不说话。

花叶姜说:“他……已经见到她了吗?”

穆缓歌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

他没好气地道:“当然,你还在他们当年相遇的山上给他们建了别院,他们现在过得那叫一个风流,恐怕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快死了。”

花叶姜微微笑起来。

从阴谋开始,到相守终老,谁说不是一个好结局?

他静了片刻,终是又问:“她呢?”

穆缓歌似乎也已经从初见花叶姜的震惊中缓了过来,他轻笑了一声。

“她还在等你……不过,我相信有我的陪伴,她总有一天会忘记你,和我过上神仙般的日子的。”

虽然没有烛光,穆缓歌却清楚地看到花叶姜的手指蓦然收紧,几乎是瞬间,一柄冰凉的长剑抵上了他的心窝。

花叶姜轻轻地喘着气,穆缓歌却未退分毫。

他当然可以避开,花叶姜的身手远远不够对付他,但他们都知道,若是他们一人下得了手,另一人绝不会逃。

花叶姜低声说:“你知不知道,有时候我会恨你。”

穆缓歌仍笑:“我还知道,你这样摧残自己,是因为你那样不甘心。”

花叶姜咬着牙,他手中的剑已经刺破了穆缓歌的衣服,或者剑尖已经扎进了肉里,只要他再推一下,他爱过的那个女人就永远不会再属于他人。

但是,他要的到底是什么?

“叶姜啊,你要的,不过是她能幸福。”

“你不甘心,是因为你贵为天子,却给不了她想要的幸福,一入宫门深似海,就算她做了你的后,她仍然要与无数女子争宠后宫,面对数不清的明枪暗箭。”

花叶姜猛地用力,他感到剑尖刺破皮肤的一丝快感,有鲜血瞬间涌出来,腥甜的气息进入鼻孔,像十四岁就开始的不能停止的噩梦。

他猛地一个踉跄,后退一步。

穆缓歌微笑着,用一只手捂住那个不深的伤口,另一只手轻轻地放在花叶姜的肩上,力道却是坚持的。

“叶姜啊,别再挣扎了。放过自己吧,今生,那普通人的路,就让我替你走了吧。”

虽仍是微笑,他的言语里,是从未有过的深沉与郑重。

仿佛是一种仪式。

花叶姜微微地颤抖着,他的手指,一直死死地握着那剑,然而它终于咣的一声落下地来,溅起细细尘土。

是的,他什么都明了,十万大山前,他接过玉玺,披上皇袍,他就已经顺从了今生的宿命,然而折磨自己的,仅仅是那一点点不甘心。

不甘心的是,她的幸福,终究不是他来给。

他忽地仰天而笑。

“那普通人的路,你就替我走了吧!”

穆缓歌的眼眸蓦然缩紧,这一句,既是承诺,又是托付。

他赌赢了这世间最是重情的帝王。

自他还是那瘦弱少年,他便看蝼蚁之自由也心生欢喜,这样一个男人,又怎会在承诺天下后又负天下?

这是他一直想要的吧?然而他为何更加心痛?

花叶姜撤剑之后,再无犹豫,回身端起那碗已经凉透的汤药,一饮而下。

穆缓歌的眼泪瞬间滚落。

“什么都不用对她说。”他低声嘱咐。

“叶姜……”穆缓歌终是忍不住唤他一声。

“从今以后,这世间只有皇帝,再无花叶姜。”那熟悉的声音,此刻听来竟如此平静,有如心死,而他白衣清瘦的背影上,一条张牙舞爪的金色龙形纹饰赫然在目,显示着他已然不同的身份。

穆缓歌的心缩紧。

他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所有人期待他走的路,镇定,悲伤,无法回头。

走向他的命运巅峰。

他低声似是说给自己听:“这世间再无花叶姜,却会多一个好皇帝。”

穆缓歌突然伸手,用力拥抱住那个与他有着血脉之亲的身影,然后快速松开。

就在那一瞬间,他已在他耳边说完了那句话:“叶姜,要好好地活着啊,哪怕是孤独地活着。”

从此之后,他将代替这个叫花叶姜的男人,守护着那个叫杜疏香的女子,在远远的地方,如万千蚁民般默默地看着他,仰视着他,守护着他,他将永远威仪,永远睿智,永远平安,永远长乐。

而那个会哭泣、会颤抖、会思念、会痛楚的少年,从这一刻起,将消失在世间。

再也没有人能够触碰到他。

07

只因他的衣着纹饰上,总有一只金色的鹰孤独而骄傲地展翅飞翔。

多年前,他含笑对着自己所爱的女子说:“比起龙来,我或者更喜欢鹰。”

她看着他,她的眼睛亮如繁星,他毫不怀疑他伸出手,她就会陪他走完一生。

又怎知此后经年,苍山负雪,浮生未歇,终有变故。

只因那一年,陌上花开,正妖娆,阳光独好。

我想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就像故事的开头与结尾,就像一个海角,一个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