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风雪归来

【1】王愢,我们有必要这么生疏吗?

研二一开学,我被导师选作他的助理,经常跟着他跑东跑西,参加一些企业的商业聚会。

十月中旬的时候,我导师去了上海的一家投资公司做理财顾问,他忘带文件了让我送去,我在那儿碰到了许久未见的沈骆驰。

自从上次我们在医院一别后,我跟他就断了联系。这次见面,我们彼此都很惊讶。

沈骆驰在那家投资公司的业务部上班,我送完文件准备离开,在电梯口碰到了他。我们俩一起下了电梯,电梯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气氛十分尴尬。

后来还是沈骆驰先开了口,问我:“你最近还好吗?”

我站在他的身后点了点头,回道:“挺好的,你呢?之前我听人说你接手了你爸的公司,怎么又跑来这儿上班了?”

沈骆驰自嘲地一笑,侧对着我,闷声道:“那些都是谣传,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我爸一直都不对盘,我怎么可能接手他的产业。我一毕业就来这里上班了,这里的风控总经理是我在澳洲认识的学长,他跳槽来这儿的时候拉着我一起了。”

“哦。”我了然地应了声,不知道该继续说点什么。

突然,我想到了他跟林佳楠的孩子,便忍不住道:“我上次在沃尔玛碰见佳楠了,她推着孩子出来买东西,那孩子长得真像你,睫毛很长,皮肤很白,长大了一定很好看。”我由衷地称赞沈骆驰的女儿。

他听完脸上看不出有丝毫高兴,只是敷衍地“嗯”了声,没再说话。

电梯到底了,我率先出了门,他跟着走了出来。

我几乎逃一般地快步走出大厦,草草跟沈骆驰道了别,准备坐车回家。结果,刚走出商业楼,就发现外头在下暴雨,我没带伞,根本就没法出去叫车。

沈骆驰走了过来,淡淡地朝我道:“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吧。”

我刚要拒绝,他已经拿车钥匙朝停靠在门口的黑色奔驰车按了一下开锁键,车灯亮了一下,他打开后座的门,示意我上车。

我杵在门口没动。

沈骆驰眼神幽暗地看着我道:“王愢,我们有必要这么生疏吗?”

我无奈地暗自叹了口气,朝他走了过去,上了车,报了家的地址。

沈骆驰开了车载音乐,里面放的是他最爱听的五月天的歌。

我安静地坐在后头,沉默着。

“他对你好吗?”沈骆驰突然问我。

我惊愕地抬头朝前望去,他正在专心开车,目光注视着前方,没有看我。

我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苏遇。

“挺好的。”我迟钝地回道,整个人很不自在。

我有点后悔心软上沈骆驰的车了,这实在是太尴尬了。

“那就好。”沈骆驰沉吟道。

往前开了一会儿,他又继续问我:“你幸福吗?”

我被他那苍凉的语气弄得心里很不是滋味,我默默地低下头去,回他:“我很幸福。”

“只要你幸福就好,愢愢。”

他又一次叫了我的乳名,我似乎看到他透过后车镜朝我看了一眼,嘴角的笑容有些苦涩。

我恍惚了下,没有勇气去问他,沈骆驰,你为什么要说这些多余的话,我们做陌生人不好吗?

我不敢问,因为我怕他说出的话让我混乱。

我很满足于现在的生活,我不想做任何改变,我也不想伤害任何人,所以我假装没有听懂沈骆驰话中的酸楚,坐在后头没再出声。

好不容易到了家,我连忙下车跟沈骆驰道了谢,将背包顶在了头上,冒着雨就要冲进楼道。

沈骆驰追下车来,拽住我的手,递给了我一把伞,垂眼道:“小心点,淋雨了会感冒的,别回头生病了,你一个人在上海没人照顾。”

我惊愕地看着他,有点想问他怎么知道我一个人住,苏遇不常在。

未等我开口,沈骆驰将伞塞进了我手里,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我呆呆地望着他,没了反应,只听到他干笑了声,一脸悲伤地问我说:“愢愢,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我感到喉咙一阵发堵。

沈骆驰没有再说什么,留下伞,转身回到了车里。

“再见了,愢愢。”

车子发动离开的那一刻,我听到他在跟我告别。

我死死地咬着嘴唇,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再见了,沈骆驰。”我在心里默默地回道,眼泪蓦地掉了下来,跟雨水混杂在一起,我的脸上一片莹润。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沈骆驰的车彻底消失在我的视线,我才撑着伞走进了楼道。

从电梯里出来,我拿钥匙开门进了屋,发现屋内的灯亮着。苏遇不知何时回了家,正站在阳台上抽着烟。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苏遇抽烟,我一直以为苏遇是不会抽烟的,看来还是我了解不够深。

我心不由得沉了沉,朝苏遇走了过去,装作坦然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到上海的,怎么不事先打个电话,我好买点菜回家。”

“刚刚。”苏遇冷声答道。

他从阳台那儿走了进来,弯腰将手中的烟蒂捏在了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然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一手放在沙发垫上,眼眸微抬,嘴角轻扬道:“我是不是回来得不是时候?”

他虽然在笑着说话,可给我的感觉有点阴寒。

我隐隐觉得苏遇生气了,他应该是看到沈骆驰送我回来了,所以才这么阴阳怪气地说话。

我本想跟他解释,但又觉得我先开口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于是就没提,装作没发觉似的,耐着性子朝他道:“这是你家,你想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啊!你先坐会儿,我去给你做几个菜。”

“不用了,我不饿,你先去把头发给洗了,我看着不舒服。”苏遇闷声道,他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我再傻也听得懂他的意思。

不想跟他起争执,我乖乖地进了浴室洗了个头,拿吹风机准备把头发吹干。苏遇走了进来,从我手里抢过吹风机,站在我身后,居高临下地给我吹头发。

我任由他摆弄着,没有吭声。

他的动作有点粗鲁,手扯得我的头发有些疼,我吃疼地咬紧了嘴唇,没敢责怪他。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今天的苏遇跟以往都不大一样,他整个人给人一种很是暴躁的感觉。

我的头发被拽得生疼,好不容易等头发被吹干,我暗自松了口气,转过头对苏遇坦白道:“苏遇,我虽然跟沈骆驰之前谈过恋爱,但自从我嫁给你后,我跟他就没有任何联系了。今天是因为我去给导师送东西,他恰好也在那个公司,我们才会碰到。正好外面下雨,我不好打车,他就送我回来了。你不要多想好不好,我跟他没什么关系了。”

苏遇漠然地俯视着我,目光落在我被他拽红的脖子上,他放下吹风机,伸手摸了摸我发红的皮肤,眉头微蹙了下,懊恼道:“我弄疼你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拉着他的手,说:“没事,你饿吗,我去给你做饭吧。”

苏遇没吭声,我离开了浴室,准备去厨房做晚饭,忽然听到苏遇喊我,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盯着我道:“王愢,以后别让别的男的碰你,我怕我会控制不住伤害你,我并不想伤害你。”

我转过头,微笑着看着他,说了声:“好。”

再回头时,我的眼里一片莹润。

我突然发现,我非但一点都不了解苏遇,反而开始惧怕他了。

他是我的丈夫,我怎么能怕他!

【2】他有严重的狂躁症

因为暴雨天的缘故,那晚我们睡得很早。

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小时候,我跟林佳楠在小区的公园里看大孩子们扔沙包,有人不注意把沙包砸在了佳楠的头上,她顿时号啕大哭起来。

我气不过地捡起沙包跟砸林佳楠的人理论,让他给林佳楠道歉,那人拒绝,我便跟那人扭打了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跟人打架,若不是我姐王爵正好有事来我家,看到我被人欺负,出手帮我解了围,我那天定要被打得半死。

我的脸破了相,回到家里,我妈得知我打架后大发雷霆,说是王爵带坏了我,还把王爵骂了一通。王爵一贯是个硬脾气,她傲然地转身离去,都懒得解释。

我让林佳楠帮我姐说说话,让她告诉我妈实情,她却只是一个劲地哭,不说我打架是为了她。起初我以为她是被吓着了,后来才知道她不过是怕被我连累,怕被人也当作是个坏孩子。她是乖巧的小公主,不能被当成野蛮人;我是骑士,我应当为她冲锋陷阵。

天知道当初的我不知道被她下了什么迷药,竟然觉得她的理论是对的。

梦到了童年,我又梦到了我们的少年时期,我梦到了春晓,他还是那副稚嫩的脸庞,睁着双葡萄般黑亮的大眼睛,咧着嘴朝我笑,露出一口白牙。笑着笑着,他突然哭了,脸色青黑地对我说王愢王愢,我好寂寞,我一个人在底下太无聊了,你们什么时候下来陪我。

我吓得一个激灵,挣扎着想要从梦中醒来,但身上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似的,我睁不开眼,也动弹不得。我想我是被鬼压床了。

“不要,春晓,不要!不要拉我!我还没有活够!救我!谁来救救我!”

我哭着朝春晓哀求道,乞求有人救我,突然画面变成了香格花园,我看到沈骆驰匆匆从我眼前走过,我连忙喊住他,说:“沈骆驰,你等等我!”

他像没听到一样,一股脑地冲进了楼道,我跟了过去,看到他跟佳楠拥抱在一起,互相亲吻着对方。

我连忙背过身去,跑了。

不知道跑了有多远,身后突然蹿出来几只猛兽在追我。它们一个个张着血盆大口,试图想要吞噬我。我吓得都不敢回头,前方是一面围墙,我闭着眼,都不敢犹豫,一脚踩在墙壁上,一跃而起,内心还在祈祷着“上帝保佑”,人已经飞出了围墙,朝地面坠去。

我看到了苏遇,他站在围墙下仰着头望着我。

我朝他伸出手去,他对着我微微地笑了下,然后竟冷漠地离去。

我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任由自己跌落在地,似乎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

“苏遇!苏遇!”

我痛呼着,双手在空中张牙舞爪。突然,我整个人惊醒了过来,身上出了很多冷汗,我身上的睡衣都湿了。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触摸身旁,结果什么也没有摸到。

我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连忙打开了壁灯,发现**就我一个人,苏遇不在。

我心一沉,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赶紧起床去找苏遇。他不在家里,公寓的门敞开着,外面黝黑一片,我都能听到公寓外呼啸的风雨声。

他的手机跟眼镜都还在床头柜上,衣柜里的衣服也没有换,鞋柜的鞋子还在,他是穿着睡衣出门的。

雨水簌簌地打在玻璃窗上,很快就形成了雨雾。

我心焦地拿着苏遇的手机,一边找可以联系的人,一边穿外套拿着钥匙出门。

苏遇的手机锁屏密码是个“X”字母,之前他给我看过。我直接打开了他的手机,找到通讯录,发现上面的联系人屈指可数。除了苏爸爸、苏爷爷和我以外,他的手机里就只剩下了他秘书Lily跟一个叫陈宸的人的手机号。

我先给Lily打了电话。Lily是个美国人,她的中文并不是很标准,电话一被接通,我就直接用英语问她,苏遇有没有联系过她。

Lily很意外,她说苏遇在休假期,他在假期从来不会联系她,除非公司有事,她会电邮通知他。

在Lily那儿问不出什么,我只好急病乱投医,拨通了陈宸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个男人,他上来就很惊讶地问我:“苏遇,你怎么了?这么晚打我电话?”

“我是王愢,苏遇的妻子,对不起,打扰了,苏遇突然不见了,我想问问你,他有没有联系过你?”我紧张地问。

陈宸停顿了会儿,道:“苏太太吗?您说苏遇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睡觉的时候他还在,我醒来发现他不在家里,屋里的门都没关,他像是出去了,但外面下那么大的雨,他能去哪里?他连衣服都没换,我不知道他怎么了,他今天怪怪的……”我语无伦次地说着,心慌得不得了。

我从来没有那么深的恐惧,感觉我会失去苏遇。

我整个人都六神无主了。

陈宸似乎对这种情况已经见惯不怪了,他声音凝重了些,告诉我:“苏太太,苏遇应该是犯病了。我是他的精神主治医师陈宸,他在国外的时候就是找我治疗的。他有严重的狂躁症,跟他之前所受的心理创伤有关。我建议你先带人去找下他,实在不行的话,可以报警,让警方寻人。但我想,不到万不得已,苏遇是不希望被人知道他有精神问题的。”

陈医生的话在我耳边萦绕着,我握着手机震惊地僵愣在原地,没了言语。

“他有严重的狂躁症……”

“对不起!”

“你受得起!”

“王愢,以后别让别的男的碰你,我怕我会控制不住伤害你,我并不想伤害你。”

“……”

“愢愢……”

我猛地朝电梯跑去。

从公寓楼出来,我顾不得打伞,直接冒着雨满大街地寻找着苏遇。他没有开车,他穿着拖鞋,他走不远的。

我大脑快速地运转着,心慌得好像不是我自己的。

我连掉眼泪的时间都没有,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我要找到苏遇,我必须得找到他。

如果我不能找到他,那么还会有谁去找他!我不能放任这样的他一个人在外面,我是他的妻子,他是我丈夫,我必须找到他!

必须!

上海很大,大到让我感到害怕。

我把小区附近所有的地方都找了个遍,都没有看到苏遇的影子。

手表的时间指向了凌晨三点,街道昏暗,河水泛着幽幽的光,雨像瀑布似的打在我的身上。

我浑身湿透地拿手电在河里照了无数遍,就差直接下河找他了。

我多怕他摔进河里啊!

我给自己定了个期限,再找不到,我就报警。

就算陈医生跟我说这不是苏遇第一次半夜离家,就算陈医生说他会自己回来,就算苏遇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病,但是找不到他,我必须得报警。

在小区外找了一大圈,我幻想着苏遇可能自己回家了,便又原路往回找了一遍。

当我快要绝望放弃的时候,我终于在小区的花坛边看到了蹲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的苏遇。

他一身黑色,隐在黑夜里,像被上帝遗忘的精灵。

我慌乱地朝他奔了过去,跑到了他的面前,俯下身,用力地抱住了他。

“苏遇!我终于找到你了。”我抱着他喜极而泣道。

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十七岁,我找到了那个被命运抛弃的少年,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充斥着我整颗心,我紧紧地抱着苏遇不愿松开。

他从我的怀里微微地抬起头,脸色发白,眼神迷惘地看着我,过了很久,那双瞳孔才有了亮光,我终于在他的眼里找到了我的身影。

“对不起,我迷路了。”他哑然地对我说道,努力地挤出抹微笑来。

我伸手轻轻地擦了下他被雨水覆盖的冰冷的脸庞,摇头,说:“没关系,我带你回家。”

我扶着苏遇回到了公寓,他坐在沙发上休息,我去浴室给他放了洗澡水,生怕他再出走,我一直不断地跟他说着话。

“苏遇,你冷吗?先去把湿衣服换了吧。”

“苏遇,你可以过来了,热水放好了,我们该洗澡了。”

“苏遇!”

“苏遇!”

“……”

听不到回应,我焦急地走出浴室,发现他依旧乖乖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也没有动。

我略微松了口气,走到他面前,伸手将他拽了起来,拉着他去了浴室。

顾不得害羞,我直接把我俩的湿衣服都脱了下来,拉着他一起坐进了浴缸里,拿莲蓬头在他身上喷热水。

他的身体很冷,像冰。

全程他一直都沉默着,像个没灵魂的孩子,乖得让人心疼。

我用力地抱着他,迫切地想要温暖他。

如果他是染污的白雪,我希望我是那烈阳,我能融化他的冰冷,将那些弄脏他的污秽全部灼烧干净。

我心疼他。

我不知道我对苏遇的感情算不算是一种爱情,但我知道,我想去爱他,我想把所有好的东西都给他,什么东西好吃,我就想给他吃;哪个地方好玩,我就想跟他一起去。我想让他体会这世间的美好,让他知道,生而为人,不需要歉疚,他活着,给了我们很多人勇气。

“疼吗?”他突然伸手轻轻地抚摸着我先前被吹风机烫红的后脖,低声问我。

我摇了摇头,说:“不疼。”

他朝我凑了过来,柔软的唇瓣温柔地舔舐着我的伤口,慢慢地落在了我的唇上,带着些许战栗。

我紧紧地抱住了他,努力地去回应他:“苏遇!”

“我在。”

【3】恩恩,叫爸爸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射进来,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苏遇醒得比我早,他先起床把家里收拾了一番,又把衣服给洗了。等我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早餐,坐在沙发上边看报纸边等我吃饭,精神看上去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我微微松了口气,但不敢掉以轻心。

吃完饭,我还得去学校一趟,我不放心苏遇,想跟导师请个假不去了。苏遇看出了我的心事,宽慰我道:“去吧,不用担心我,我没事。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有分寸。”

我瞥了他一眼,闷声嘀咕:“昨晚你吓到我了,我很担心你。”

我以为我说得挺小声的,结果还是被苏遇听到了。

他嗤笑了声,伸手将我抓了过去。

我跌坐在他的身上,他双手圈住我的身子,下巴枕在了我的肩上,唇贴着我的耳畔故意道:“那你还是别去了,留下来陪我吧。”

说完,他轻轻地咬了下我的耳朵。

我脸上顿时发烫起来,惊慌地从他身上跳了起来,红着脸道:“我要去学校了,你给我乖乖地在家看家。”

苏遇手托着腮帮好笑地看着我,声音微酥地“嗯”了声,然后继续翻看他手中的报纸。

我落荒而逃,跑进卧室换好衣服,背着包匆匆出了门。

临走前,苏遇突然喊住了我,眼皮都不抬一下道:“中午回来吗,我想喝排骨汤。”

我头顶黑线,觉得我妈的话果然句句是真理,男人都是贱骨头,果真惯不得。

话虽这么说,但我心里却有点甜。

我背着包打车去了学校,在那儿帮导师整理些文献,又在图书馆写了会儿论文。十点刚过,我就又收拾东西回了家,在小区门口的超市买了点蔬菜跟肉制品,拎着朝家走去。

在电梯口,我碰到了个穿黑色风衣搭配着高领连衣裙,打扮很端庄的女人,她手里牵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跟我上了同一间电梯。

我们在一个楼层下来,我先走了出去,她跟在我的后头。我起初没有留心,以为她是我的邻居,直到我拿钥匙开门的时候才发现她是来我家的。

我惊愕地回头看她,她同样很惊讶,精致的眉眼微微挑起,她突然朝我冷笑了下,道:“你是王愢?”

我愣愣地看着她,努力地在脑海中搜索着跟这女人有关的画面,可是我实在想不出来她是谁。

很快,她自己解决了我的疑惑。

她讥诮地对我说道:“这不是苏遇家吗?你跟他在同居吗?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仔细地审视着她,不答。

她敛了神色,继续道:“我是查紫薇。”

当“查紫薇”这三个字在我耳边响起的时候,我似乎听到了天地崩裂的声音,我猛地睁大了眼睛,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伸手想要赶她离开。

突然,公寓的门开了。

苏遇站在门口,看着我微笑道:“你回来了怎么不进来?”

我惊惶地回头看着他,眼眶突然红了。

他愣了愣,不由得紧张地问我:“你怎么了?”

没等我回答,查紫薇突然从门后走了出来,推开我,直接带着孩子走进了我家。

苏遇显然是没有认出她来,他皱着眉头,转过头来问我:“你朋友?”

我哑然望着他,一个劲地流泪,说不出话来。

苏遇感觉到了不对劲,他当即沉下来,朝查紫薇走了过去,声音冷厉道:“请问你是哪位?为什么不经过主人同意就闯进我家来?麻烦你出去好吗?”

查紫薇“扑哧”笑了起来,朝苏遇靠了过去,语气暧昧道:“怎么,你不记得我了?”

苏遇激动地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手,怒斥道:“请你滚出我家!不然我报警了!”

“好啊!那你报警好了,最好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过去好了!”查紫薇不以为然道。

苏遇红了眼,发狠地朝她怒吼道:“你到底是谁?”

查紫薇的脸上露出阴狠的笑意来,她还想要触碰苏遇。

我胃里一阵恶心,突然冲进了厨房,像疯了一样拿着菜刀就朝她砍了过去。

“滚开!你别碰他!”我愤怒地朝查紫薇喊道。

她避开了我的刀,脸色冷凝了下来,将躲在她身后吓得瑟瑟发抖的男孩往我跟苏遇面前一推,朝孩子道:“恩恩,叫爸爸。”

那孩子听话地走上前,怯生生地朝苏遇喊了声:“爸爸。”

苏遇震惊地看着那小子,他又一脸错愕地朝查紫薇看了过去,仔细地辨别着。

似乎认出她来了,他的脸越来越白,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阴暗。

他突然往后踉跄了几步,冷笑了声,红着眼看着那叫恩恩的孩子,嘴唇都被他咬出血来,嘴里就吐出了两个字:“好脏……”

说完,他拼命地用手抓着自己,情况比昨晚还要糟糕。

我怕他受了刺激又犯病,赶忙扔下刀抱住了他,极力安抚道:“苏遇,别这样,别伤害自己,求求你了……”

他痛苦地嘶吼着,像只被困在铁笼里濒死的兽,不断地想要冲破牢笼,但怎么也冲不出去。

一个人的力量太有限了,我实在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能为他做点什么。

如果可以,我想杀了查紫薇,堵住她那张不停歇的嘴,阻止她继续说出那些残忍的话来。可是看到那个无辜的孩子,看到那张跟苏遇很是相似的脸还有那双澄澈的眼眸,我遏制住了我的恶念。

我不能。

“你以为我想找你啊!我需要美国绿卡,恩恩是私生子,他没法跟着我移民国外。你得跟我去美国做趟亲子鉴定,帮我把恩恩的绿卡办下来,不管你有多厌恶我,他都是你的儿子,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你以为我很想生他下来吗,我一开始以为恩恩是我男朋友的孩子,所以我才把他生了下来,结果老天爷耍我呢,恩恩跟我前男友没有血缘关系。我前男友因此甩了我,我又因为你妈的事被我爸赶出了家,我得一个人带这个孩子。你知道我这些年怎么过的,为了钱,我什么工作都做,现在好不容易有个美国佬想跟我结婚,我自然不能错过这机会了。”查紫薇阴着脸朝我们抱怨道。

“滚!你给我滚!”苏遇捂着耳朵,痛苦地咆哮着。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把我所有的好脾气都用上了,恳求查紫薇:“请你先离开好吗!”

“想让我走可以,但是达不到目的我不会罢手的。苏遇,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赶紧跟我回美国把恩恩的绿卡这事解决了,以后我们依旧桥归桥路归路,我跟恩恩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要么恩恩给你,这孩子我不要了,你是他爸爸,就算你不想要他,法律上你有义务抚养他!”

“法律!呵呵!”苏遇突然冷笑了起来,他流着泪看着查紫薇,自我羞辱道,“你想让我告你是吧?”

“你怎么告我!别忘了你是男的,我是女的,那种事,哪有女的被告的道理!”

“你无耻!”

“随便你怎么骂我,这是我的名片,我放这儿了,你想通了就联系我,我的时间有限,我可没有那么多耐心等你。恩恩,我们走!”

查紫薇说完,留了张名片下来,带着孩子走了。

门关上的那一刻,苏遇终于站不住地跌坐在地上。

我想要扶他,被他推开了。

“苏遇?”我很担心他,想要触碰他,又怕伤到他。

他没有任何反应,我安静地坐在他的身旁陪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起身走向了浴室。

没等我跟进去,他便把门反锁了。

我惊慌地拍着门大叫他的名字,他都没有开门。

没多久,我便听到了他痛苦的呕吐声,跟我当年在酒店浴室里听到的一样,让人害怕。

“苏遇!算我求求你!你开门!”我哭着哀求他,心脏像被人紧紧地抓着一样,疼得我难以呼吸。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遇的呕吐声渐渐小了,然后消失不见了,里面安静了下来。

我整个人都慌了,我生怕他像过去一样自残,想着法子想要开锁进门。

最后我实在没办法,找不到钥匙正打算拿木椅子砸门时,苏遇突然打开了门,脸色憔悴地看着我,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平静地对我道:“我饿了,我们吃饭吧,你买排骨了吗?”

我愣愣地点头,放下了椅子。

他绕过我,离开了浴室。

我下意识地朝洗脸盆望了过去,那里被冲得很干净,可血的腥味还在。我努力地抑制住想哭的冲动,走去厨房,拿了排骨出来,开始给苏遇做饭。苏遇去了书房,开了电脑做事,直到我做完饭喊他吃饭,他才出来。

一顿饭,我们吃得很沉默,谁也没有说话。

苏遇喝了不少排骨汤,我看他喜欢吃,便给他又盛了一碗,主动扯开话题道:“你喜不喜欢吃鸡,晚上我给你炖鸡汤吧?”

苏遇没回答,他起身去书房拿了份文件出来,递给了我。

我看了下,是份离婚协议书,上面还有他的签名。

我假装不懂他的意思,继续道:“你喜欢汤里放山药还是笋?”

“王愢,我们离婚吧。”他低声道。

我看着他,摇头,态度坚决:“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跟查紫薇去美国的,我要跟你一起去。”

“不需要。”他拒绝道。

我不听:“或者你不去美国,我们就选她的方案二,我们把恩恩要过来抚养,你没时间照顾,我可以帮你带孩子,我会把他当亲生的一样……”

“我说了不需要!我不会要那个孩子的!王愢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跟我在一起,你不会幸福的。曾经我以为,我还可以幸福,因为你,我以为我的人生还有救,直到今天我才发现,我有多天真,我根本不可能幸福。老天爷是公平的,在我妈出轨之前,所有人都把我当成天之骄子,可是,一夜之间,全毁了。上天过去有多厚待我,如今就有多折磨我。一个破碎的人是给不了任何人幸福的,王愢,我不是个好归宿,我给不了你想要的幸福。”

“我要的幸福很简单,不过是跟你在一张桌上吃饭,一起看电影,一起聊天。你工作,我等你回来。苏遇,你给了我家,我想给你温暖,这就是我想要的幸福。所以苏遇,不管你去哪里,都请带我一起走。”我哭着拉着苏遇的手道。

苏遇微笑着对我摇头,眼眶里含着泪:“王愢,我没有多一张船票,我无法带你走。”

“我不管,苏遇,不要丢下我。”

“王愢,你爱我吗?”

苏遇突然问我,我犹豫了下,他低笑一声,眼神落寞道:“没有爱的幸福是不长久的。”

我松开了抓着他的手。

苏遇走了,我却没有勇气去挽留他,也没有勇气问他一句,苏遇,那你爱我吗?

【4】从那天起,沈骆驰在我的心底彻底地死了

苏遇离开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留在家里的东西什么也没有拿走。

我问了他的秘书Lily,她说他辞职了,并且让她订了去美国的机票,他跟着查紫薇走了。

我没有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也没有在那份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我照旧留在我们上海的小家里,白天去学校,晚上回家,假装他还在一样。

我没有跟我父母以及苏爸爸他们说起苏遇再度消失的事,我不想让他们担心,我期待着有一天苏遇会突然回家,他会拥抱我、亲吻我,以后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

袁满让我明白,世界上所有的等待都是有期限的,而我对苏遇的等待,从我十七岁那年第一次与他相处开始,我就知道,那是场无期徒刑。

苏遇不会回头,可我还是会等他,这是现在的我对自己的承诺。

我说过的,我不会再逃开。

我会坚定地站在我的位置上,迎接那一场又一场的风雪。

又是一年的元旦,我结束了那学期的课程,在家专心看书,为来年的MPACC考试做准备。那会儿距离苏遇离开已经有两个多月了,各地都在开始下雪了,而上海的初雪却迟迟未来。

我妈打了电话过来,问我寒假回不回家,她新蒸了些枣糕,知道苏遇爱吃,让我回去拿点出来。

我撒谎骗她,说我还有很多书没看完,没法回去。

她听罢也不强求,问我要了地址,给我快递了一箱枣糕过来,还有些她腌制的咸鱼腊肉。

我拍了些照片传简讯给了苏遇,他没有回复。

自他离开后,他的电话我就一直未打通过。苏爸爸他们都知道苏遇的性子,知道他不爱搭理人,所以一般联系不上他都会打电话给我,我对他们撒了一个又一个谎,良心备受谴责。

我不知道我自己还能独自撑多久,但在我的能力范围,我能帮苏遇守好这个家一天,我就会帮他多守一天,哪怕我守护的只是个假象而已。

我妈今年蒸的枣糕特意多放了一些红枣,切一块放微波炉里一加热,顿时满屋子都是枣子香。我导师看到我微博发出来的照片,赞不绝口。我看他喜欢,便分了一半枣糕出来,又拿了点咸鱼腊肉坐车去了他家,给他跟师母送了过去。

导师姓金,是个瘦削的小老头,他跟师母都已经年过半百,膝下就只有个女儿,三十多岁了,早就移民去了国外,很少回来。

看到我过去,老夫妇俩十分高兴,师母做了一桌子菜留我吃了晚饭。

吃完饭,我陪导师聊了会儿天。突然,金老师想起之前沈骆驰他们投资公司的韩主任之前让他给最新季度的财务报表做评估,他答应人家今天送去,结果吃了饭忘记了,明天便是月末,老师急着要出门。

我想着我反正要回家,去韩主任家正好顺路,便主动揽下了这活,给金老师去送报表。

老师很高兴,一再感谢了我。

我见天色已晚,便不再叨扰他们。跟师母话别后,我拿着东西离开了金老师家,打车去了徐家汇的福源汇居,按金老师给我的地址,我找到了韩主任居住的楼层。

我坐电梯上楼,刚出门,就被人撞了一下。没等我发难,那人已经绕过我进了电梯,按下了关门键。

是个女人。

连句对不起都没有。

我有点生气地朝那人看了过去,门还未关紧,于是我就看到了林佳楠。

她也看到了我,脸上顿时露出惊慌的表情来。

我刚想拦着她说点什么,电梯门合上了,林佳楠消失在了我的眼前。

我本来想下楼去追她的,后又想想没这个必要。人家都不想搭理我,我何必自讨没趣。

我拿着金老师给我的财务报表走向了韩主任家,刚要敲门,发现他家的门虚掩着。

我感到有些不对劲,伸手推开了门,走了进去,一边朝里看,一边说明了来意:“韩主任在吗?我是金老师的学生,我来替他送您要的财务报表。”

没有人回我。

我不禁皱起了眉头,继续往屋内走去,一股血腥味飘入了我的鼻腔,我的脚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我低头一看,鞋底全是血,不远处的沙发上躺着一个中年男人,那男人的头上还流着血。

没多久,警察也来了,不管我怎么解释不关我的事,我还是被当作第一嫌疑人带走了。

我被带去了拘留所拘留了一个礼拜,那几天每天都有警察来给我做笔录,他们说韩主任被打成了重伤,脑颅出血,至今还昏迷不醒,有可能成为植物人,他们问我为什么要伤害韩主任。

“我没有伤害他,我根本就不认识韩主任。”

“现场只有你的脚印跟指纹,事发当日,小区的保安冲进案发现场时就只看到了你,你不认识韩主任为什么出现在他家里?”

“我是给我导师送文件的,不信你可以问我老师。”

“这一点,我们已经向你导师确认过了,他的确让你送文件,可是按时间推算,你离开你导师家到韩主任的家只需要二十多分钟,为何距离你离开你导师家后四十分钟你还在韩主任家没有走呢?”他们又逼问我。

“那是因为路上堵车,我到韩主任家花了三十五分钟。”

“王小姐,我们调查了事发当日所有出租车的行车记录,因为很多出租车公司的不规范,存在诸多司机不打表的情况,所以我们掌握到的信息会存在偏差,但就我们现在收集到的证据显示,当日只有你去你导师家的乘车记录并无你回去的记录,这一点对你很不利。所以我们觉得你该仔细回想下你坐的出租车司机长什么样,或者车牌号是多少,如果能找到司机为你做证的话,你说不定还有脱罪机会。”

“打伤韩主任的人根本就不是我,我没有罪!”我极力解释道。

“……”

我记得那一周我一直都在重复这样的对话,最后连我自己都快麻木了。

很快我家里人也得知我出事了,他们跑来上海看我,但我还被拘留着,我根本见不到他们,我无法跟他们诉说我的情况,我甚至都没有机会告诉他们苏遇的事。他们给我请了个很好的律师,可是再好的律师,也比不过“铁证如山”。

律师告诉我警方把当天出入韩主任小区的所有人都盘查了一遍,所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除了我。

我想到了那天看到林佳楠了,我急着跟律师说,我也有人证明,我到韩主任家的时候,看到熟人了,那会儿韩主任已经出事了,所以不是我打的人。

律师告诉我,林佳楠那天并没有出现在那个小区。

我说撒谎,我明明看到她了。

律师说小区的监控记录里没有她,她丈夫也给她做了证明,说当天他们一起在外面看电影,还有电影存根做证据。

我不敢相信我所听到的是真的,我那天明明看见林佳楠了,她怎么可能在跟沈骆驰看电影。她为什么要撒谎,因为伤人的是她,是不是?

所以一周过后,我被送去了上海白茅岭监狱收押。

两个月后,我在审判席上再度见到了沈骆驰,因为我的强烈指控,林佳楠不得已被列为嫌疑人之一,沈骆驰出来给她做证。

我站在被告席上,听着他面无表情地给佳楠说话。他说他们几点看的电影,几点回的家,回家后又干了什么,逻辑缜密,毫无漏洞。

因为有沈骆驰的证明,林佳楠摆脱了嫌疑,而我因为故意伤人罪,且无悔过之心,拒不认错,被法庭宣判有期徒刑四年零三个月。

我戴着手铐,被警方押着走下被告席时,沈骆驰就站在离我不远的证人席上看着我。

我听到了陪审席上我妈撕心裂肺的哭声,我听到了章安、李文艺她们咒骂沈骆驰的声音,我看到袁满冲过去打了沈骆驰,我看到沈骆驰望着我,没有还手,他的眼里似乎有泪。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跟着狱警离开。

从那天起,沈骆驰在我的心底彻底地死了,不是因为他替林佳楠做了假证,而是因为他怎么能为了替林佳楠做假证而毁掉我的人生。

还有半年,我就研究生毕业了。

等我考到MPACC,我日后就不愁找工作了,我可以像我父母希望的那样,有个很好的前途。我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坚强独立地生活着,我可以继续等苏遇回来,哪怕他不回来,我也有能力替他照顾苏爷爷、苏爸爸。

可是这一切,都在沈骆驰为林佳楠做假证的那刻被毁了。

我十年寒窗,刻骨努力的青春,我为了上大学,像我妈一样厚着脸皮乞求沈骆驰帮助的日子,我大学四年跟他相守的时光,瞬间都没有了任何意义。

它们就像巴掌一样啪啪地打在我的脸上,我来不及躲闪,来不及叫疼,就这样失去了我本可以很精彩的人生。

【5】那是我明媚过,又黑暗如死灰的青春

尖锐的拉锯声响起,监狱的铁门被拉了开来,我脚步迟缓地往前走了几步,久违的阳光刺痛了我的眼。

手腕上的镣铐十分沉重,我习惯性地弯着腰,水泥地上映着我佝偻的身影,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

可我才二十八岁啊,多年轻的一人,然而我的内心却已经是千疮百孔。

监狱长跟在我的身后,用一如既往严酷冷厉的声音对我说:“305号,往前走。”

闻言,我习惯性地直起背,往前走了几步。

在这个冰冷的牢笼里,我待得不知年月。

这些年,我一直听着别人的命令行事,脑袋被放得很空,只有这样,我才不至于疯掉。

有好几次我都恍惚觉得,我往后的人生都要在这里度过了,谁也无法带我离开这里。

我入狱之后的半年,章安来监狱看过我,她告诉了我苏遇去世的消息。章安让人调查回来说苏遇跟查紫薇去了美国后没多久便一个人去了南极,在那儿遇到了雪崩,人没有回来。

我早就知道让他那么一个人离开,他早晚会死在外头,可是听到那个消息时,我还是痛苦万分。

我后悔极了。我想,当初苏遇问我爱不爱他的时候,我若回他说我爱,他是不是就不走了。那样的话,他就不会死了,我也不会被困在这牢笼里了。

苏遇死了,再也不会有人护在我身前,为我遮风挡雨,再也没有人了。

得知苏遇死讯后,我的心也跟着死了,我觉得自己就剩一具腐朽的躯壳,生命对我来说漫长而又没了意义。

我在监狱几年里,沈骆驰每个月都会来看我,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每次听到他来,我都拒绝见面。

沈骆驰来见我,是因为他内疚;我不想见他,是因为我要他内疚一辈子,这是他欠我的。

我父母对他深恶痛绝,对林佳楠更是,我妈恨不得杀了他俩。为了让他们好受一点,我从一开始说我那天见到林佳楠了,到最后变成了说我好像认错人了,我并没有见过她。

我不想让我父母知道沈骆驰真的替林佳楠做了假证,他们二老的日子已经很难熬了,再这么因为恨活着,那实在是太可怜了。

前方是一条笔直的大道,直通监狱最外面的大门。

门外挤满了人,那群人手里都拿着相机,争先恐后地要挤进门来。

门内,这条大道的尽头,停着辆白色轿车,章安站在车外头等着我,她的身旁站着我可怜的父母。

我远远地就看到了他们,往前走了几步后,再也没有勇气继续走下去,眼睛里像搁了硬物,疼得紧。

我忍不住地蹲下身来,紧咬着嘴唇,拼命地揉眼。

监狱长跟着我停了下来,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红着眼抬头看她,想从那健壮的女人身上找到一点勇气。

监狱长脸上的神情缓和了些,嘴角露出微微的笑,难得温柔地说:“305号,恭喜你出狱。”

我点点头,这的确是值得恭喜的事,可是我笑不出来。

等我再站起身时,原本等候在白色轿车外的三人已经冲到了我的身前。

因为我情况特殊,所以监狱允许家属进门接人。

我妈率先抱住了我,抱得很紧,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叫我的名字:“愢愢,愢愢……”

“愢愢……”

我妈她还不到五十岁,可是这几年,她看上去老了足足有十岁。

我伸手回抱住了她,都觉得骨头硌手。

我爸红着眼眶看着我们,没说什么,只是不停地在擦眼泪。

到底是有多悲伤,才会让这个曾经不怎么掉泪的铁血男儿,一次又一次地在我面前落泪。

看着苍老的父母,我很是愧疚,想跟他们说声对不起,因为我害得他们吃了那么多苦,可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事到如今,再说对不起,又有什么用呢。

站在我妈身后的章安偷偷擦了把眼泪,走上前来,艰难地扯出笑说:“叔叔阿姨,我们先带王愢回家吧,她好久没回家了,她一定很想……很想回家……”

说到后面,连她那样的人都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了。

眼看记者们要冲破大门冲进来,章安带着我们仓促地上了车,门卫看到我们出来,打开了门。

一群人拥了上来,拍打着车窗,激动地询问我:

“王小姐,请问你对四年前的那个案子,有什么话想跟我们说的?”

“王小姐,当年你重伤会计师事务所韩主任的案子出现了新的目击证人,证据指明真凶不是你,现在所谓的真凶已经被拘留待审,你能对你被冤判的事跟我们做些评价吗?”

“王小姐,请问你到底有没有伤害韩主任,网上流传的真凶是否是你脱罪的方式?为什么四年前没人出来证明你无辜,四年后突然有人跑出来?”

“王小姐,听说这几年你父母一直为你的案子奔波,是否是他们买通了人冒充最新的目击者,为你脱罪?”

“王小姐……”

“王小姐……”

“……”

“……”

我闭着眼假寐,任由那些人在外追着车跑,不作任何回答。

我多么希望睁开眼,发现过去那些年发生的事都是假的,那不过是噩梦一场,醒来后,我还是当初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那如果是梦多好啊,梦境太过痛苦的话,人挣扎着就能醒来,可是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在挣扎,那些爱我护我的人陪着我一起挣扎,这个噩梦都没有尽头。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梦。

那是我明媚过,又黑暗如死灰的青春。

那是我真真实实的人生。

【6】那你还是恨我吧

我坐着章安的车,跟着我父母回到了老家。苏爷爷跟苏爸爸一早就在我家等我,看到我回来,苏爸爸拿了火盆出来让我跨过去,苏爷爷在旁边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愢愢,乖,跨过去就好了,霉运不会再缠着我们愢愢了。”

我听话地抬脚跨过了火盆,我妈去厨房拿菜给大家做饭。我让章安开车载我去了老家的墓地,苏爸爸他们在那儿给苏遇弄了个衣冠冢。在那儿,我见到了早就等候在那儿的沈骆驰,他似乎猜到了我会来这里。

我挣开了她的手,让她在一旁等我,自己则朝沈骆驰走了过去。

我躲了这么多年,逃避了这么多年,该来的还是会来。

“对不起。”沈骆驰低着头朝我哽咽道。

我没有理睬他,抱着鲜花走到了苏遇的坟前,蹲了下来,轻轻地触摸着墓碑上他的照片。

林佳楠的定案证据是沈骆驰给的,他因为做假证将会受到法律的制裁,他跟林佳楠将会被判多久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四年的冤狱已经坐完了,沈骆驰的道歉来得太晚了。

“为什么?”我没有转头去看沈骆驰,平静地问。

我想知道为什么他对我这么残忍,要把我送进那个牢笼。

我以为他会说因为他爱林佳楠,很爱很爱,所以不惜为了她伤人,结果他的回答让我觉得简直难以接受。

沈骆驰说:“思楠太小,她不能没有妈妈。”

“所以我就应该替林佳楠坐牢吗,就因为我没有孩子!沈骆驰,你会不会太自私了点,你就没有想过我的父母、我的亲人吗?他们都需要我来照顾,四年,你不仅毁了我的人生,你还毁了我家人的希望,而原因只是因为你的孩子需要照顾。”我讥诮地说着,这是我这么多年听到的最可笑的话。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是没用的,愢愢,我是对不起你。是我错了,从很早很早以前,我就错了。我明明那么希望你幸福,结果却亲手毁了你的幸福。林佳楠是因为我才打伤韩主任的,投资公司老人欺负新人是常有的事,韩主任一直在刁难我。林佳楠看我工作不顺心背着我偷偷跑去给韩主任送礼。那韩主任又是个老流氓,出事那天想要欺负佳楠,她一激动就拿花瓶把人砸了。我并不知道那天你会去那儿,她一直在哭,孩子又在吵,她抱着孩子要去死,我没有任何办法,我只能帮她做证。警方来找我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你被抓了,我也是到了审判席看到你才知道,那会儿我已经骑虎难下了。愢愢,有些话,我很久以前就该跟你说清楚,这样的话,今天的我就不会有那么大的遗憾。我知道我伤害了你,但那不是我的本意,我从来都不想让你难过。”沈骆驰红着眼对我说道。

他的眼泪滴滴落在我的手背上,就像砸在了我的心上,可我却再也感觉不到痛了。

我抬起眼,冷漠地望着他,道:“沈骆驰,你走吧,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这四年就当是我还你当年帮我的恩,我们以后两不相欠了。”

“你恨我吗?”沈骆驰问我。

我摇头:“不恨,恨需要感情,我对你没有任何感情了。”

他突然笑了起来,自嘲道:“那你还是恨我吧。”

我没有吭声。

他将一张字条塞进了我的手里,上面是一个地址。

我愕然地望着手中的字条,不是很明白沈骆驰的话。

他对着我笑了笑,想要伸手摸我的头发。我本能地避了开来,他的手停立在空中,最终颓然地落了下来。

警笛声传了过来,他背过身去,什么也没再说,走了。

我望着沈骆驰被风吹起的西装衣角,突然想起了当年他穿梭在雪地里,去参加他爸婚礼时的情形,他也穿着一身黑色西装,也是留给我一个孤傲的背影,我的心蓦地酸了。

我隐隐感觉我好像失去了什么,可是我却无从得知。

我张了张嘴,想要喊一声他的名字,可喉咙像被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远,最后坐进了前来的警车里。

我在原地站了许久,心里空落落的。

章安过来找我,说我妈饭做好了,喊我们回去吃饭。

我说了一声好,回头看了眼墓碑上对着我微笑的苏遇,将沈骆驰给我的字条小心地藏在了衣兜里。

吃饭的时候,不知道谁先提起了我的案子。

我妈说沈骆驰跟林佳楠去年离婚了。

我默默地听着没有说话。

我被释放出狱的那一年,章安跟一个驴友订婚了,他们计划的蜜月旅行是周游世界。

九月林佳楠因故意伤害罪且嫁祸他人被判有期徒刑七年零九个月,因为韩主任苏醒,林佳楠又属于防卫过当,后改判有期徒刑三年零六个月。沈骆驰因为涉嫌做伪证,被判有期徒刑两年零四个月。

同年十二月,又一年风雪天,我跟家里人说去国外接苏遇的骨灰,其实是按照沈骆驰给我的地址,我来到了苏遇曾留学待过的芝加哥,结果被拦在了芝加哥的艺术博物馆外。

“我找苏先生。”我跟守门的保安说。

“这里没有苏先生。”

“那我找苏遇,请你转告他,他太太来了,外面雪太大了,他若不想做鳏夫,就让他出来见我。”我按捺住内心的紧张与激动,冷静地对门卫继续道。

保安受不了我的软磨硬泡,终于放我进去,让我等在大厅。

没多久,他去而复返,手里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个头发花白的年轻男人。

那男人有着世界上最干净的眼眸,最澄澈的笑容,还有一颗最温柔的心。

他就像芝加哥那永不停歇的大雪,又像那夜空中清冷的白月光,神圣、高洁,让人不敢侵犯,可我却只想紧紧拥他入怀。

保安识相地走了,临近闭馆时分,整个博物馆大厅里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他看着我,只微笑,没有说话。

我流着泪朝他跑了过去,他张开了双手迎接我。

“我来接你了,苏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