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7

如果没有这层身份,你是不是也会喜欢我?

1.

“沐哥,查到了。”

门外的男人推门进来,把手里的资料袋恭敬地放到办公桌上。

“那小子叫季东楠,住在鹿久楼上。南九区的小老大李九罩的,现在管着他旗下的一个酒庄。”

躺坐在皮质长椅上的男人低低“嗯”了一声,睁开眼站起身来。

“沐哥,您这是要去哪儿?”

秦沐拍了拍西装腰间的褶皱,皮笑肉不笑:“自然是接妹妹放学啊。”

车停在工程学院路边,下午最后一节课下课了,三三两两的大学生从门口拥出。

年轻的学生们从车前经过,都要忍不住多看一两眼。

就算对车不熟悉,但看这辆跑车外观应该也属于顶级奢华品牌的。

这辆很贵很贵的跑车在路边等了许久,在看到一个人影缓缓出来后,车里的人摁了两声喇叭。

人群中,杵着盲杖的女生顿了顿脚步,然后循着声音往跑车的方向慢慢走去,摸索着找到车门,开门上车。

车门关闭的同时,车身雷鸣般绝尘而去。

鹿久紧紧抓着安全带,疾驶的车速让她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是被拍在座位上。

好不容易遇到红灯停下,她开口:“我不是说我可以自己去吗?”

秦沐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哥这不是看你眼睛不方便特意来接你吗?别想这么多。”

是吗?

鹿久勾了勾嘴角,并未再多说,思绪却飘到一个小时前。

她忽然昏倒,被路过的同学好心送到医务室,医师说因为营养不良。

鹿久知道,就是饿的。

她拒绝了吊水,在医务室喝了两杯热水谢过了同学往外走时,就接到了秦沐的电话。

刻意压低带着磁性的嗓音犹如海妖塞壬,抓人心神般充满**:“很辛苦吧,哥帮帮你?”

鹿久有一瞬间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秦沐监视了。

但是,怎么会呢?她只是一个寄人篱下不讨人喜欢的……妹妹。

她有自知之明,想要从秦沐那里得到钱,不会太简单。

果然,秦沐轻慢的声音响起:“吃掉一根胡萝卜一万块。怎么样,很划算吧?”

鹿久垂首暗自捏了捏拳,她对胡萝卜过敏,秦沐不会不知道。

良久,她抬头一笑:“划算。”

比起吃的苦,几根会过敏的胡萝卜又算什么。

被领到餐桌面前的时候,鹿久毫不犹豫,双手摸上桌子抓到一根胡萝卜就开始啃。

她吃得极快,随便嚼了几下便拼命咽下。

秦沐体贴地给她倒了杯水:“别急,慢慢吃,都是你的。”

“怎么不急,得在身体起反应前多吃一点啊。”鹿久努力咽下,带着自嘲的笑抓起第二根。

她那双不像是失明的有着光的眼睛直视着秦沐,竟看得他忍不住避开。

过敏反应很快就来了。

鹿久脸上开始一块块泛红,带着浮肿,随即这些红肿蔓延至脖颈、手臂,密密麻麻红成一片,甚是吓人。

她嘴上依然没停,忍住强烈的瘙痒感,更加大口地啃咬。

安静的客厅只剩下咯吱咯吱的清脆声响和弥漫在屋子里的胡萝卜的清香。

实在是受不了了,鹿久忍不住抬肩用粗糙的布料去蹭脸,手上和嘴里的动作依然不停。

反倒是秦沐忍不住了,他“唰”地站起来,冷着脸忍住满腔又怒又莫名痛苦的情绪,咬牙道:“够了!拿着钱给我滚出去!我可不想揽上人命。”

鹿久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上红肿一片惨不忍睹,她语带讥讽:“放心,死不了,只是有点难看而已,哥你忍一下。”

只要把这些胡萝卜全部吃掉,就能还完借的高利贷,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四处躲避陈扬而不停搬家。

她已经吃到了第五根,脖子上被她挠破皮,带血珠的指甲在一片红肿的映衬下格外恐怖。

“别吃了。”秦沐冷声命令。

她不肯放手。

秦沐怒极,从后面拽着鹿久的衣服把她拖离桌子。拉扯中,她后背衣领被拉下,衣服下的皮肤也是触目惊心的红肿。

秦沐心里颤了颤,扬手抢过鹿久手里的小半截胡萝卜,猛力扔开,拽起她吼:“我让你别吃了!你是不是想死!”

鹿久忽然笑了,那笑容恐怖极了也悲催极了。

想死啊,每天都想死,但是又不甘心这样死去。

这样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不,有区别的,这样苟延残喘地活着,是为了赎罪。

她一阵天旋地转后再次跌坐回椅子上。她努力稳了稳心神,趴在桌子上说:“刚刚那根是你打掉的,算我吃完了,一共五根胡萝卜。”

秦沐又怒又气,他不知道整这一出折磨的是她还是自己。但是,一见到鹿久脸上那平静冷淡的表情,更是火上浇油,他咬着牙抓起桌上的一大堆钞票全砸在她身上。

“别在路上死了,滚!”

“我怎么舍得?”鹿久跪在地上,纤长细白的手指在地面上到处摸索,一沓沓捡起,五沓,仔细摸了摸厚度,强撑着扶着椅子站起来,“谢谢哥。如果还想看我吃胡萝卜,哥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

她仔细地把钱放进书包,摸过盲杖,一边点着地一边朝门口走。

秦沐这里她在失明前来过,如果没记错,她刚才被领进来时是背对大门坐着的。

2.

秦沐觉得嗓子眼里憋着一股气,下不去也吐不出,直到盯着鹿久关上了门,这才狠狠踹翻了面前的椅子,大声骂了句脏话。

为什么在处于绝对弱势的鹿久面前,自己永远这样狼狈?

他想起那段隐秘的、煎熬的,一直像根刺一般扎在他心头的过往—

年轻的男生满身酒气地出了电梯,有些紊乱的脚步直奔最里面那间病房。

鹿久安静地躺在**,秦沐摸了摸她依然滚烫的脸颊,摇醒趴在床边的鹿清:“妈,回去睡吧,我在这里就可以了。”

鹿清迷糊着,点点头又嘱咐几句后就走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秦沐调慢了点滴才晕晕乎乎扶着床沿坐下,平静下来后只觉脑袋炸了一般疼。

一听到鹿久突发高烧的消息,他立刻从商务酒会上赶过来,此刻见到她才算稍微放心。

秦沐把被角提了提,放轻呼吸。

“为什么你偏偏是我妹妹?”酒后喑哑低沉的声音,带着不甘和痛苦,“孤儿院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你做了我妹妹?”

鹿久睡得不怎么安稳,皱着眉眼睛紧紧闭着,整张脸因为高热而泛着明显的潮红,破碎的哼哼声从嘴边溢出来。

秦沐盯着她粉嫩饱满的唇瓣,鬼使神差地伸出食指压了上去,滚烫和柔软触感让他指尖一颤,他喉结上下动了动,贪婪地沿着唇形一路临摹。

“我居然会羡慕起你班上那群无知的小子,随便一个人都能轻易和你告白,但我不可以。”

酒精上头,以往绝口不提的话此刻像开了闸的洪水怎么都刹不住。

“凭什么,他们凭什么?”

手上的力道随着忽然提高的声音加重,病**的鹿久不安稳地皱起眉头,秦沐顿了顿,放轻力道。

“如果没有这层身份,你是不是也会喜欢我?”他语气里夹着浓浓的痛楚,带着小心翼翼和几分不确定的执着,“鹿久,你会喜欢我吗?”食指在她唇瓣上轻柔摩挲着,眷恋每一寸的温度。

昏睡着的人忽然动了动,秦沐心里一惊,骤然收回了手。

鹿久缓缓睁开了眼,不确定地喊:“哥?”

秦沐的酒意顿时散了大半,“唰”地从床边站了起来。

反应过来刚刚口不择言说了什么,他的脸色立刻像吞了蜡般难看,他不敢去想那一番话鹿久有没有听见,又听见了多少。

“我去叫护士。”丢下句话,秦沐转身逃也似的冲出病房,一路撞翻几张凳子。

餐桌上,碗筷碰撞出的轻微声响被进门的声音打断几秒。

鹿清冲迎面走来的人敛眉:“你最近在忙什么,回家时间这么少,三天两头都见不到你一面?”

“就是生意上的事,你又不懂,问这么多干吗?”

秦沐特意挑个大早回来,秦泽倒是出去散步了,没想到正好碰上吃早饭。

“正好你今天在家,叶阿姨生日,我晚上要和你爸去叶家,你去接鹿久放学。”

和往常一样,一旦秦沐有空,接鹿久的担子就落到了他身上。以往他接受得倒也坦然和欣喜,这次却忽然慌了一下。

他下意识就朝鹿久看去,她正入神地追剧。

鹿清还在唠叨放学那条路起码要堵个二十分钟,让他早早开车回来不准带着鹿久吃路边摊。

秦沐左耳进右耳出,看着鹿久神色如常的脸,轻吁了一口气。

—或许她什么也不知道。

—她应该是没有听见的吧,那些永远见不得光的龌龊心思。

这个侥幸念头,终于舒缓了这段时间来紧绷的神经。

总不能一直逃避,既然看上去一切正常,那就当作一切正常好了,她没听到,他也没说过。

秦沐整整衣领下车,给鹿久拨了电话过去,才知道她和朋友去了奶茶店。

“妈不是不让你喝这些东西吗,又不听话。”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到了奶茶店他又跑过去把鹿久那桌小女生的奶茶钱都付了。

在前台就看见几个小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喳喳,一个两个不知道在八卦什么,走近了,女生们热烈讨论的声音钻进耳朵,秦沐脸上的笑也跟着脚步骤然僵住。

“这么刺激的吗?哥哥爱上妹妹?”

“天哪,好变态啊!”

他听见那个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声音附和说:“我也觉得好恶心啊。”

秦沐的脸顿时失血一般苍白。

—她全都知道。

—那天晚上,她全部听见了。

—她说,恶心。

秦沐几乎是冲出的奶茶店,看着马路边疾驰而过的车辆,眼前升起一阵短促的眩晕感。

那些嬉笑着的一张张面孔在面前旋转挪移,这些人,也全都知道了。

他羞于启齿的卑微的感情像块烂布一样曝光于世,被扔在地上来回揉搓羞辱,任谁听了都可以耻笑点评。

惊怒和屈辱感一同从胸腔迸发,奔腾着流进血液冲刷到四肢百骸,凌迟着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秦沐攥紧拳头,紧绷着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颤,但是他连进去责问的勇气都没有,甚至只能钻进车里落荒而逃。

所以他也永远不会知道,奶茶店里鹿久吸完最后几口珍珠奶茶,把桌上那本小说推开了些。

“我哥要来接我,等会儿我就不跟你们去吃东西了。这本书的设定太恶心了,我不看。”

“我也不看。”

“我也是。”

小说又回到了最开始拿出它来的那人手上。

鹿久再三往奶茶店外看了几眼:“奇怪啊,这店不难找啊,我哥怎么还没到?”

“呼呼呼……”

秦沐从痛苦回忆里抽身出来,喘着粗气,额头上满布的汗看上去像被浇了一盆冰水。

他神色逐渐清明,眸子里那点微不可察的软弱挣扎也渐渐变成了一丝狠戾。

3.

“师傅,麻烦你再开快一点。”

脱力的声音从后座传来,司机忍不住抬眸从后视镜中看了看这个奇怪的乘客。

她戴着口罩,但是口罩外的皮肤看上去又红又肿,看她那虚弱无力的样子,像是极力在忍着。

可怜啊,一个盲人生病了还要独自去医院。

司机同情地应了一声,用力踩下油门,直奔最近的医院。

鹿久原本想开了药就走,可门诊医生见了她这副样子吓得立刻把她转入急诊进行治疗。

她没人陪同,眼睛又不方便,护士便帮着挂号交钱。

被问到怎么过敏这么严重连一个家人都没有陪同时,鹿久也只是缄默不语。

最后,在医生的强烈要求下,她被迫住院。

喉头肿胀着,像有一只手紧紧掐着喉咙,戴着氧气罩的鹿久不得不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夜里实在痒得睡不着,她就爬起来枯坐着,细细感受全身犹如被虫蚁啃噬的痛苦滋味。

人间地狱,活着为了受罪,或者为了赎罪。

她咬牙生忍着。

这样折腾到凌晨护士开始查床,她才逐渐起了困意。

虽然红肿没有褪尽,但总算不再奇痒难耐,此时鹿久也顾不上浑身都被冷汗浸湿便沉沉睡了过去。

在睡梦中,她只觉得身上越来越冷,凉意从四肢百骸袭来,让她不由得将身体蜷缩起来。

护士查房到鹿久这儿才发现吊瓶早就空了,小半根针管子都是回血,吓得立刻叫醒鹿久重新输液。

医院嘈杂,走廊上来回走动的声音无孔不入,同病房病友来了亲人探望,大剌剌的讲话声将鹿久那点瞌睡全数打散。

她终于待不下去,也没跟护士说一声,输完了那瓶水就拔针出了院。

站在路边好久,久到她几乎要站不住倒下,才拦到一辆出租车。

好心的司机是看她一个盲人才停下来的,扶着鹿久上了车,司机问起去哪儿时,她却犹豫了。

其实她应该回家的,然后找到陈扬还掉一半高利贷,再想办法把另一半补齐,继续过那种永远望不到尽头的日子。

太无助太绝望了,这样的日子。

“师傅,去江边。”

好心的司机反复确认她不是为了寻短见后还是离开了,鹿久站在视野开阔的徐江大桥人行道边,她虽然看不见,耳朵却十分灵敏。

她能听见身后川流不息的车流,脚下湍急的江流,还有呼呼的风声,她仰起脸能感受到太阳洒在脸上的温度。

她脑海里有一幅真实的画面,可眼前看到的却是一片白茫茫。

在失明后,她第一次有了放弃的念头,这个念头一经发酵就迅速膨胀。

一下午形形色色的人从她身边路过,有好心的路人会停下来问她是不是需要帮助,而更多的是好奇地看一眼然后继续自己前行的路。

鹿久站在桥上,直到日落。

她抠着肩上的书包带子,包有点重,里面装着那五万块,估计任谁也想不到一个盲人竟然背着巨款独自跑出来吧。

桥上依旧热闹,车流如织,她能想象到在身后穿梭经过的各色人们,有疲惫下班的、期待接下来的约会的、赶着谈生意的……但唯独没有人会像她一样,看不到眼前,也看不到未来。

想要放弃的念头终于在这一刻冲出来,叫嚣着占据她的全部理智。

跳下去吧,迎接你的就是解脱。

鹿久麻木地鬼使神差地,抬脚踩在了栏杆的台阶上。

“叮叮叮,叮叮叮—”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鹿久一惊,她清醒过来,想到自己刚刚的行为,如果不是这通电话……

她突然生出些后怕,惊魂未定地接起来。

“鹿久—快来赎我!”

号叫从听筒那头嘹亮地传了过来。

鹿久敛眉:“季东楠?”

电话那头的季东楠应了,又报了个地址。

“鹿久,你快过来赎我。”

“不去。”

“鹿久!你不能见死不救啊!我可是救过你和你的奖杯的,你总不至于这样对你的救命恩人吧!”

理由还可以再不要脸一些吗?鹿久语塞了:“你朋友呢?”

“那些浑球根本不接电话,不知道死哪儿去了。”

见鹿久不吭声,季东楠哀求道:“鹿久,帮帮我,求你了,我现在也就只能找到你这么一个朋友了,你是我全部的希望啊!”

鹿久心里微动,希望?她有一天也成了别人的希望?她不是被厌弃的盲人,不是只会制造麻烦的废物,有人等着她帮忙,有人需要她……

混沌的脑袋像是被什么突然打破,鹿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问出来:“你犯的什么事?”

“啊!恩人啊,见面再说,你快来。”

鹿久沉默,季东楠还在电话里不断哀求:“鹿久你一定要来啊,记得带钱,要是没有……”

“我有。”

电话那头的人顿了顿:“那你快来。”

到警局的时候,季东楠已经录完口供。

都被抓到警局了,那货还有心思演戏:“警官,真的就是闹着玩而已,没那么严重,我不做大哥好多年啦。”

话虽如此,可他脸上的挂彩,还有大臂上被划了一道口子,草草包扎的醒目纱布怎么都不能让人忽视。这一副痞气十足的模样,怎么看都是重点怀疑对象。

面前给他做笔录的警员估计是被他气了许久了,这时候也懒得再多说,让他在文件上签了字收了文件就走。

季东楠坐在椅子上一派懒散,看到门口冲进来一个茫然无措的女生,赶紧喊:“鹿久,这儿。”

鹿久顺着声音走过去,就听见季东楠一副心情大好的语气:“你果然来了,既然这样,我就原谅你了!”

鹿久听得一头雾水:“原谅我什么?”

“这么快就忘了?那天晚上在广场,你当着我那么多兄弟的面子让我下不来台。”

原来是那件事。

鹿久哭笑不得:“你还是继续记着好了。”

“不不不,我可是个很明事理的人。”季东楠难得一本正经,“孤独久了,生活里多出一个人都觉得是侵犯。你不是故意不给我面子,你是害怕欠我人情,我懂。所以我原谅你。”

—孤独久了,就连生活里多出一个人都觉得是侵犯。

鹿久一愣,将这句话咀嚼一番,心中泛起莫名的滋味。

他说得对。

这个人,竟然一语道出她这几年的全部心境。

鹿久眨眨眼,强行按捺住内心莫名汹涌起来的情绪,问:“要交多少钱?”

像是看出了她有什么变化,季东楠这货居然还在继续:“这么关心我啊?莫非我在你眼里,和其他人不一样?”

“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让你睡警局。”

鹿久摸着盲杖作势要走,季东楠立刻闭嘴,连连保证再不多话,她这才语气生硬地转移话题:“你犯了什么事?”

季东楠撇撇嘴:“打架。”

他对打架的事情说得含含糊糊,把责任都赖给别人,显得他自己多么无辜多么良善。

鹿久撇撇嘴,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装什么!

在办理手续的过程中,季东楠突然问她昨晚去哪儿了。

鹿久心里一惊,抿着唇不说话,好在季东楠也算是察言观色,没再追问。

交了保证金,又和季东楠一起聆听了一番教导,他们终于出了警局。

夜已经很深了,今晚月色明亮,月光下的鹿久打了个哈欠。

季东楠走在她身侧,走两步就瞄一下她,听着她的盲杖嗒嗒嗒地敲击着地面,生怕她踏错摔倒。

鹿久脸上带着明显的倦意,五官清秀的脸上永远都是一副表情,就是没有表情。

她让自己从活生生一个动态图变成静态图,会呼吸的静态图。

季东楠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今天谢谢了,回去我就把保证金还你。”

“当然。但是下次不要找我了,谢谢。”

这略带苍白的樱桃唇里吐出的永远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话语,对于这个,季东楠已经习以为常了。

他很快接口:“饿吗?请你吃消夜。”

“不饿。”

“知道你不会去,我也就讲讲客气。”季东楠赶紧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走吧,送你回去。”

“等等。”鹿久忽然放缓了脚步,她压低嗓音,“你还叫了别的朋友来吗?”

季东楠下意识往周围看去,这个点街道上早已经关门闭户。深夜里空旷无人,白日里被菜摊占据的热闹拥挤的小道,现在竟显得分外宽敞。

“怎么了?”季东楠也警惕起来。

鹿久敛眉:“有人在那儿。”

昏黄的路灯将店面周遭打出一片阴影,季东楠还没开口,就听见“砰”的一声惊响,不知道从哪儿滚出个玻璃酒瓶,骨碌碌转到他们脚边。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阴影里大摇大摆走出一群混混。

季东楠往前走了半步将鹿久护在身后,直到看见从人群后头走出来的陈扬终于觉得不妙。

“嘿!浑球搞埋伏啊。”他迅速瞟了眼身边的鹿久,问,“你跑步快吗?”

鹿久点点头,她虽然看不见,但明显感觉到来自季东楠身上的紧绷情绪:“到底怎么回事?”

“跟我打架进警局的那个货叫了人报复。你相信我吗?”

鹿久只沉静了一瞬,郑重地点点头。

陈扬盯着头挨得极近的两人,他脸上的伤比起季东楠的更可怕,身体也不似平常那般板得直,仔细看能看出右腿有些不能受力,他堵在前面的路上带着满脸青紫冷冷望着他们,十分凶神恶煞。

陈扬和季东楠的过节要从昨晚说起—

陈扬再一次准备开锁潜进鹿久家被季东楠撞上。

他拿出小刀威胁季东楠别多管闲事,没想到季东楠只问了一句话后二话不说冲上来就挥拳头。

楼道太窄,两个男人你一拳我一脚双双从楼梯滚落,动静极大。

陈扬心生退意,狠狠划了季东楠一刀想要逃跑,可那人竟不肯放手,不要命似的一拳接一拳往刀口上撞也面不改色,直至动静惊动邻居报了警,两人都被带进了局子。

两人皆对鹿久借了陈扬的高利贷一事闭口不谈,咬定是为小事发生斗殴。

“你听我说。”季东楠警惕地盯着前方,温热的手掌牵过鹿久的手,鹿久屛住呼吸。

“等会儿我数到三就一起开始跑。”

阴沉着脸的陈扬挥了挥手,身后的人一拥而上。

与此同时,季东楠轻声数着:“1,2,3!”

下一秒,鹿久只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着往前跑,她看不到来路,她不知道前面等着她的是什么,但是手上那股强大而温暖的力量仿佛是她的眼睛,她竟然如此信任地跟着他一起狂奔。

没想到他们竟然敢正面冲过来,陈扬一时惊住,反应过来时两人已经从旁边的岔路口跑走。

“追!”

四月的夜风从耳旁呼啸着刮过,鹿久死死抓着盲杖,脚步不停地随着前方人引领的方向奔跑,奔跑。

兴许是担心她看不见会害怕,一边狂奔季东楠竟还一边回头安抚:“别怕,我不会让你摔的。”

后方嘈杂的脚步声传来,还有陈扬气急败坏的叫喊声:“看我追到了不卸了你们一条腿!”

鹿久咬着牙闷头跑,用力深呼吸,心里有个声音不停说:相信他,相信他。

季东楠不断提示她前方的路况,两人配合默契,竟然在七拐八拐中没有出状况,也没有被追上。

许久没有剧烈运动,鹿久有些微的耳鸣,她喘着气说:“在出小区前要甩掉他们。”

季东楠挑眉,笑了:“你不怕吗?”

“不怕!”鹿久大声回答,眼中隐隐藏着笑意。

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夜风捧起她的长发和衣料,有力的手腕带着她,迎着清亮的月色奋力奔跑起来。

亡命一般的奔逃竟然让鹿久感觉到兴奋,压在心头的那些悲愁随着涌出来的薄汗被风吹淡。

她的人生从来小心翼翼,因为无人让她撒娇依靠,也无人站在她的身后做她后盾。

可如今像无头苍蝇一般狂奔着,把自己的安全完全托付在另一个人身上,她竟隐隐觉得有些痛快。

交握着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十指相扣,有力量从另一端输送过来,顺着指尖汩汩汇进跳动的心房。

黑暗中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粗重呼吸,鹿久恍惚觉得,这一刻身边这个人正带着她拼命逃离她破碎不堪的人生。

跑出小区,很幸运地遇到辆出租车,两人钻进车中,气喘吁吁但都笑意盈盈。

鹿久靠在后座,一边喘息一边问:“不是要请我吃消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