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九变龙王

醒来时,朝阳如火,大河流金,陆渐举目望去,鱼和尚盘膝坐在船头,双颊一改枯槁,澄净莹润,微微透明,不觉奇怪道:“大师,你方才对我做了什么?”

鱼和尚淡淡一笑:“陆渐,和尚要去了。”陆渐奇道:“去哪里?”鱼和尚道:“去西方极乐世界,参见我佛。”

“参见我佛?”陆渐呆了呆,喃喃道,“那……那不就是死么?”鱼和尚摇头笑道:“死者必入六道轮回,和尚这一去,却是跳出生死外,不在五行中了。”

陆渐心中大痛,不觉流出泪来,悲声道:“大师,你不是说好了,要带我去昆仑山,解开‘黑天劫’吗?”

鱼和尚叹道:“这几日来,你体内的劫力反噬越来越强,和尚所设的禁制越来越弱,此消彼长,所以宁不空才能用‘召奴’之术召你。若我无伤也就罢了,但与不能交手之后,我内伤复发,神通日减,已然无力封闭三垣帝脉。如此下去,不待我们离开日本,你的‘黑天劫’就会发作,和尚思来想去,唯有以‘红莲化身断灭大法’,在你的三垣帝脉处强行设下三重禁制。这三重禁制,足以支撑你回归中土,寻找‘黑天劫’的解脱之法……”

说到这儿,他勉力抬起手来,轻轻抚摸陆渐的头顶,微微笑道:“孩子,和尚不能陪着你,你要好生保重。还须牢记那四个故事,或许,故事中的那些人、那些事,你都会一一遇上的。”

他说到这儿,陆渐泣不成声,不甘道:“大师,咱们上岸去找大夫,求他治好你。”

“傻孩子。”鱼和尚叹道,“‘红莲化身断灭大法’一经施展,浑身精血均会化为神通。当初在神社,我曾想用这法子与不能同归于尽,只因北落师门,方才苟存性命。如今不同,和尚身如空壳,轻轻一碰,就会破碎。正所谓‘断生入灭,万象俱空’,这大法行完之际,也就是和尚入灭之时。”

陆渐终于明白,为何鱼和尚的身子会越来越弱,不但无法抵挡鸟铳,连走路也会输给自己,全因为他这两日为了压制‘黑天劫’,自损佛体,以至于神通尽失。陆渐越想越悲,哭道:“大师,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鱼和尚笑道:“你是个好孩子,和尚倘若说了,只怕你宁可死了,也不肯接受和尚的恩惠。”说到此处,他举目望西,“时辰到了。好孩子,你若有心,可将和尚焚化了,所余舍利,携往天柱山三祖寺安放。”说罢,口颂一偈,“劫因欲生,苦因乐苦,霜飞眉上,剑由心出;世间疮痍,众生多苦,茕茕菩提,寂寂真如。”

偈语中充满了悲悯,鱼和尚吟诵已毕,溘然化去。陆渐号啕大哭,只觉今生今世,从没有如此难过。他虽不通佛法,但心中却已将这佛门高僧看成了祖父一般的长者,若是没有这位长者,他根本没有勇气对抗宁不空,更加无法抗拒《黑天书》的铁律,必然甘心为奴,在这倭夷小国了此残生。虽只寥寥数日,鱼和尚却教会了他何为勇,何为信,何为苍生,何为慈悲。直到最后,竟为了这个无亲无故的孩子付出了生命。

陆渐伤心之余,又觉茫然,鱼和尚在时,凡事均有他做主。而如今自己孤身一人,前途渺茫,不知该何去何从。昆仑山在何方?西城又在哪里?谁又能解开“黑天劫”?前方的一切,都须他独自面对,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令陆渐越发悲怆起来。

就在这时,双手忽生异兆,悄没声息间,水中探出一条长枪,直奔他的下身。这一枪阴毒刁转,陆渐大怒,反手攥住枪杆,使一个“神鱼相”,“哗啦”一声水响,一名黑衣忍者被拽出水面,不待他放开枪杆,陆渐又变“人相”,反足后踢,正中忍者心口。忍者口喷血雨,飞出五丈,重重跌在岸上。

才一动手,又听鸟铳连声,陆渐一顿足,竹筏一头下沉,一头竖起,有如一面大盾,“簌簌簌”,挡开铅弹。

竹筏竖起,陆渐也立足不住,背负鱼和尚的法体落入水中。法体入手,轻飘飘的竟无多少分量,陆渐心知必是精血耗竭所致,不觉悲从中来。

冥冥河水中,数张渔网四面兜来,网上鱼钩密布,在水底微微闪亮。陆渐恍然大悟,忍者发铳,是想将自己逼入水中,再以渔网活捉。当即一沉身,奋力踩踏,沉沙泛起,河水变得浑浊不堪。众忍者视力受阻,陆渐却凭借双手,洞悉入微,当下牵了西边渔网,缠住南边渔网,又扯东边渔网,裹住北边的忍者。众忍者牵扯不清,均以为已经抓住了陆渐,奋力扪扯,被渔网裹住者犹为辛苦,鱼钩入体,钻心刺骨,欲要呼叫,河水早已入口,气泡咕噜噜乱冒。

趁着混乱,陆渐身如游鱼,从渔网的缝隙间钻了出来,沿途踢起河沙掩护身形,刚要上岸,忽又想到岸上必有埋伏,略一沉思,默念道:“大师,得罪了。”忽地放手,将鱼和尚的法体托出水面。

岸上忍者瞧见浮尸,低声呼哨,纷纷抛出长索来钩住法体,却不料陆渐藏在法体下面,亦步亦趋,随之前行。

顷刻法体近岸,众忍者正要拉上,忽听“哗”的一声,一道水幕扑来。众忍者大惊,发出苦无飞镖,不料水幕落下,竟无人影。惊疑间,又听一声水响,陆渐破浪而出。

他一旦上岸,使“神鱼相”贴地滚出,拽住一名忍者右足,以“诸天相”将他掷入河中,再以“马王相”翻身一脚,将一名忍者踢得倒地不起。剩下一名忍者抖手发镖,不料镖未出手,陆渐一展快手,抢先接住,反手扎在他的腰间。忍者至为剽悍,一声不吭,错步退后,反手就要抽刀。陆渐大喝一声,施展“大须弥相”,飞身撞在他的胸口,忍者巨力加身,登时闭气昏厥。

陆渐撞倒此人,转眼一瞧,河中那名忍者湿淋淋地爬上岸来,抱着鱼和尚的法体飞奔。陆渐情急,自昏厥忍者的背上抽出倭刀,使一个“我相”,如发射竹箭般奋力掷出,那刀去如流星,“嗡”地贯穿忍者小腿,将他钉在地上。

忍者凄声惨叫,转手拔出刀来,一瘸一跛,仍是狂奔,忽觉脑后风响,先着了陆渐一记刀鞘,两眼发黑,昏死过去。

陆渐夺过法体,忽听猫叫连声,遥遥一望,竹筏翻了个身,北落师门湿淋淋地蹲在筏头,顺水漂下。陆渐暗呼惭愧,心道怎么把它忘了,慌忙转身奔回,拾起忍者惯用的长索,沿岸奔跑里许,掷向竹筏。索前的铁爪勾住筏尾,竹筏向前,将那长索绷得笔直,北落师门十分乖巧,顺着长索一溜飞奔,纵身扑入陆渐怀里。

陆渐正舒一口气,忽又生出警兆,反手一鞘,击落一支钢镖。转眼望去,数道黑影飞掠过来。他急忙发足奔逃,只见身周不时冒出黑衣忍者,不避身形,四面冲来。

众忍者所畏惧的只有鱼和尚,一见和尚坐化,心中再无顾忌,公然跳了出来。他们人多势众,奔跑迅捷,只一阵,就把陆渐围在了一片河滩上,个个眼露凶光,步步进逼。

忽听一名忍者沉声道:“不要争功。”众忍者应声驻足,陆渐定眼望去,那人的装束与众忍相似,衣角绣了一个银色的“太”字,不由心想:“这些人以数字为号,有了忍二忍三,这人当为忍太。”

忽听忍太大声说道:“年轻人,放下尸体,我饶你性命。”陆渐摇了摇头。忍太扬声说道:“我们都很敬重大和尚的为人,他两次捉住我,都放了我的性命,饶命之德,终生不忘。他待你不薄,我们也不想为难你。”

陆渐扬声道:“既然这样,你们为何还要苦苦追杀他?”忍太叹道:“为人有信,我们答应了比睿山,就不能食言。”陆渐冷笑道:“什么为人有信,怕是为了赏金吧?比睿山有钱有势,大师却只是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和尚。”

忍太被他一语道破心机,眼里透出凶光,他本想骗陆渐不战而降,谁知计谋落空,当下冷哼一声,厉声道:“无论如何,和尚的尸体,我都要带回比睿山。”

陆渐的眼里闪过一丝轻蔑,放下法体,握紧刀鞘,扬声说道:“那就试试看。”踏上一步,呔地大喝,扭身挥鞘,劈向忍太,出手之时用的是‘寿者相’,鞘到半途,忽又变成了‘猴王相’,这一招,正是鱼和尚所传的劈竹法门。

忍太见他大开大合,姿态怪异,心中微感吃惊,又见他只持刀鞘,当即挥刀迎出,仗着刀锋锐利,存心先断刀鞘,再斩陆渐。

刀与鞘击,空响震耳,忍太只觉大力涌至,胸一闷,倒退两步,耳听吱嘎细响,定睛一瞧,刀锋裂纹如丝,前后扩散开去。

这一口倭刀切金断玉,忽被一柄木鞘震裂。忍太心惊之余,又觉心疼,不及多想,陆渐扭身挥鞘,二度劈来,忍太欲要躲闪,却不知为何,但觉那木鞘一挥之间涵盖八方,来势竟无可避,惊怒间,只得挥刀再迎。

又是一声空响,伴随“当啷”之声,忍太断刀、吐血,木鞘其势不止,击中他的左腿,“咔嚓”一声,忍太腿骨折断,向后跌出老远。

忍者们眼看首领败落,呜呜号叫,挥刀扑来。陆渐却不管来者多少,均是当成竹林中的竹子,先一个“寿者相”,再一个“猴王相”,木鞘轮转,如扫千军。

忍者以偷袭为主,正面相搏非其所长,陆渐每挥一次刀鞘,便有忍者折刀断腿,场中二十多名忍者,顷刻倒了一半,忍太又惊又怒,急道:“快躲起来,发镖……”话未说完,不防陆渐回身一鞘,正中太阳穴,当即昏了过去。

众忍者群龙无首,被陆渐一鞘一个,敲断手足,虽不致命,却已失去了行动之能。一时间,除了三两个忍者见机得快,溜之大吉,众忍者无一幸免,纷纷躺在河滩上哀号。

陆渐环顾四周,也觉惊奇,本以为必有一场生死恶战,谁料胜得如此轻易。他不知是“三十二相”威力太大,还只当这些忍者太过不济,不由心想:“如此也好,大师叫我心存慈悲,今日一人未死,也算不违大师的吩咐。”叹了口气,再也不瞧众人一眼,背起法体,顺河岸走去。

入夜时,陆渐寻到一处干净空地,收拾柴火,将鱼和尚法体焚化,望着熊熊火光,他又不免大哭一场。待到火熄,上前收殓骨殖,却见灰烬中有许多珠子,小如米粒,大如尾指,或者红如血滴,或者白如冰雪,晶莹剔透,色彩辉煌。

陆渐心想:“这该是鱼大师所说的舍利了。”细细一数,共有二十一颗,便用布小心包了,贴身收藏起来。他在林中睡了半宿,天亮时才漫步向西。走到午间,望见茫茫大海。陆渐久处深宅,此时沐浴海风,身心俱爽,凭生出许多感慨。

他沿着海滩走了半日,傍晚时渔火星散、海港在望。一打探,得知港内有不少船只前往中土,正想如何混上船去,忽听一个大嗓门用华语呵斥:“罗小三,让你找通译,怎么尽找些半通不通、只会要钱的货色,误了老爷的大事,仔细你的皮。”

陆渐忽闻乡音,倍感亲切,回首望去,远处站了几人,均是唐人装束。其中一人身材高壮,紫袍玉带,蹬一双鹿皮快靴,衣饰可谓华美考究,此时正吹须瞪眼,训斥一个年轻伙计。

陆渐听那紫袍汉子所言,似乎没有找到合用的通译,心念一动,上前施礼道:“诸位大叔安好?”紫袍汉子瞧他一眼,皱眉道:“你是唐人?”陆渐道:“对,你们要雇通译吗?”紫袍汉子面露警惕:“你偷听老爷说话?”

陆渐笑道:“只是顺耳听见。我会说倭语,大叔你雇我好么?”紫袍汉子眉头大皱,眼中疑惑挥之不去,慢慢说道:“光会倭语可不行,我们是来倭国做买卖的,你不但要会华语、倭语,还要通晓经济买卖。”

陆渐沮丧道:“经济买卖,我却不会。”转身便走,忽听紫袍汉子叫道:“回来。”陆渐回头道:“什么?”紫袍汉子笑道:“你这孩子倒也诚实,做买卖,最难得的就是诚信二字。你我素不相识,你若说自己通晓经济买卖,我也不会知道。难得你竟不撒谎,那是很好。我们这些到外国走海货的,最怕就是到了地方,却遇上不老成的经济牙子,跟通译两相勾结,三两下骗得你血本无归。嘿,若做通译,你要多少钱?”

陆渐惊喜交加,忙道:“我不要钱,你们回中土的时候,捎上我一个就成。”紫袍汉子不料如此便宜,疑惑道:“我带你回中土不难,但钱也不能少你,三两银子如何?”陆渐志不在钱,当下便道:“也好。”

三两银子,不及寻常通译雇银的十分之一。紫袍汉子大喜过望,拍着陆渐的肩头呵呵大笑。攀谈之下,陆渐才知道这紫袍汉子姓周名祖谟,闽北人氏,以往出海,去的都是南洋,来倭国却是头一次,正愁没有合适通译。找了几个,要么要价太高,要么华语粗疏,言不达意,难得陆渐送上门来,解了燃眉之急。

周祖谟占了便宜,心中欢喜,说起话来东一句、西一句,颇有一些不着边际。陆渐笑笑,问明他贩来的货物,却是绸缎茶叶、瓷器药材,还有若干玉石。

陆渐随宁不空做过账房,尾张一国的财物进出,大都经由他之手,是故这一船货物,仔细想来,竟也不算什么。

他以倭语问明行情,如实告知周祖谟,周祖谟权衡后选择交易。其间陆渐又代他计算得失,两日交易下来,斩获颇丰。

周祖谟不料寻了个廉价通译之外,更白赚了一个精细账房,一时喜不自胜。次日入夜,细问陆渐出身,才知他被人挟持来倭,不由一拍大腿,骂道:“他奶奶的,定然是狗倭寇干的好事。”陆渐摇头道:“不是倭寇,劫我来的是唐人。”周祖谟道:“那就是假倭了,操他祖宗,哼,这些狗汉奸的祖宗怕也没脸见老子。”

陆渐不由奇道:“周大叔如此痛恨倭人,怎么会来倭国做买卖?”周祖谟的神色颇不自在,左顾右盼地说:“那些臭小子呢?又逛窑子去了?”

陆渐一瞧,果然不见了几个船工,便问:“逛什么窑子?”周祖谟瞧他一眼,微微笑道:“逛窑子么,便是去女人成堆的地方,花钱挑上一个,跟她大行周公之礼。”

他见陆渐懵懂,一拍他肩头笑道:“你有三两银子的佣金,要不老爷带你去见识见识,挑一个中看的姐儿开荤?天南海北的窑姐儿我也见多了,唯独这倭国的还没玩儿过。”周祖谟一介粗人,兴致一来,大谈生平艳遇,聊得兴起,色心大动,见陆渐不去,另叫两个伙计,上岸快活去了。

片刻人去船空,仅留三两个护卫照看货物,闲极无聊,一伙人便聚在舱中赌钱。陆渐一贫如洗,无所事事,想到所学的“十六相”,尚有四相未能练成,自到船尾苦练,子夜方告成功,心想:“大师说的三十二相,我只学了一半,却不知另一半上哪儿学去。”想到鱼和尚,思念之余,又觉黯然。

次日,众人上岸交易,将存货卖了七七八八,再看行情,低价购入硫黄、苏木、刀扇、漆器等东瀛土产,打算运归中土。

料是买卖顺畅,周祖谟大为宽心,每晚都与众海客去妓楼寻欢,黄昏上岸,凌晨方回。陆渐苦练十六相,渐渐贯通,只是远未达到鱼和尚所说的“化尽相态,仅存神意”的地步。

这一日傍晚,周祖谟忽道:“小陆,你今晚随我们去吧。”陆渐吃惊道:“我可不去。”周祖谟笑道:“让你去,不是逛窑子,而是做通译。”陆渐道:“通译什么?有买卖吗?”

“好买卖!”罗小三笑道,“周老爷新近勾搭上一个倭妓,想给她赎了身,带回去做小老婆。你说,这是不是好买卖?”

周祖谟笑骂:“死猴儿,尽会子虚乌有地损你老子。说起来,那些倭婆子叽里呱啦的,也不知多收了老子的过夜钱没有。陆渐你今晚去了,一定要给我弄明白了。”

众海客你一句我一句,尽挑妓楼中的勾当说事。陆渐听得面红耳赤,做声不得,周祖谟却不容他多想,连唬带哄地拉他上岸。

一行人说说笑笑,转入一条小巷,巷内昏暗幽深,檐角风灯摇曳,映得众人的面孔忽明忽暗,巷子里气息污浊,浓得化不开的脂粉气混合了一股奇特的腐败味道。两侧的小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偶尔能从门缝间瞧见一张素白如绢的面孔。

走到巷子尽头的一扇漆门前,周祖谟止步道:“你们在附近守候,我跟小陆进去。”众人一反嬉笑,肃然站在檐下。

陆渐但觉奇怪,却见周祖谟走到漆门前敲了三下,漆门大开,露出一张敷满白粉的妇人圆脸。

妇人问:“你们找谁?”陆渐一怔,却听周祖谟说:“小陆,你告诉她,我们来找龙崎先生。”陆渐说了,妇人大为疑惑。周祖谟忽地摸出一块银子,塞到她的手里,那妇人怔了怔,退后关门。

两人立了半晌,漆门忽又敞开,妇人出门行礼:“龙崎大人问有什么事?”周祖谟听了通译,举起手来,嘴里发出“砰砰砰”的声音。

妇人一呆,又关上门,半晌出来说:“龙崎大人有请。”周祖谟咧嘴一笑,当先入内,进门时还毛手毛脚,在妇人身上摸了一把,惊得她后退两步,低声咒骂。周祖谟左右听不懂倭语,装聋作哑地走了,陆渐跟在后面,连挨了妇人几个白眼。

漆门虽小,门内却别有乾坤,但见回廊曲柱,围着一簇高及两丈、七孔八窍的峻峭湖石,回廊四角朱灯流转,映照出奇花异卉。

曲廊十步三折,时见山石嶙峋,池沼溶溶,睡鹤惊起,寒凫飞渡。周祖谟不由低声咒骂:“倭狗倒会享福,把苏杭的园林也搬来了。”

咒骂间,二人被领到一所小厅,圆脸妇人一拍手,进来两名年少女子,身着短衣,眉眼清秀。那妇人道:“请二位更衣。”

陆渐吃了一惊,周祖谟听了通译,笑道:“倭狗挺谨慎,小陆你告诉她,更衣不必,若要搜身,大可搜来。”

陆渐说了,圆脸妇人点点头,示意二女上前。周祖谟风月老手,放开四肢,任其摸索,面上露出陶醉之色。

陆渐却觉那少女紧贴自己,娇躯火热,呼吸微闻,十指所过有如蚁附蛇行,不由头皮发麻,浑身燥热,当那少女摸到大腿根时,他再也忍耐不住,忽地向后跃出。少女初时一怔,跟着掩口轻笑,转身与圆脸妇人议论。那妇人不时打量陆渐,眼角聚满笑意,陆渐越发羞愧,几乎抬不起头来。

搜身已毕,妇人当先带路,转过两道曲廊,忽见远处一座花厅灯火通明,笑语时来。

妇人走到厅前,躬身道:“龙崎大人,人带来了。”厅中一寂,有人以倭语高叫:“谁买鸟铳?”陆渐定眼望去,说话的是一个矮胖倭人,光头无须,大肚腆出,身周坐了几个美貌倭女,媚眼顾盼,向着二人打量。

周祖谟笑道:“小陆,那人说什么来着?”陆渐说了,周祖谟笑道:“你告诉他,我买鸟铳。”陆渐大吃一惊,瞪眼望他。周祖谟拍了拍他肩,叹道:“小陆,什么也别问,只管通译就是。”

陆渐满心疑惑,将周祖谟的话说了。龙崎道:“你是唐人,按本国律法,不能卖鸟铳给你,若是卖了,便有莫大的风险。”

周祖谟笑道:“一分生意三分险,三分险中十分利,没有风险,不成生意。风险越大,利就越多,龙崎先生想必也懂这个道理。”

龙崎道:“话是这么说,但若命都没了,再多的利也没用。”周祖谟道:“此事你知我知,只要不传出去,谁又会要你的命?”龙崎沉默时许,忽问:“你要多少支?”周祖谟道:“一千五百支。”陆渐吃了一惊。龙崎听了通译,骇然道:“什么?这么多?”

周祖谟笑道:“我这几天在附近的妓楼里打听过,这个数目,别人拿不出来,龙崎先生一定有的。”龙崎摇头道:“我只是卖铳的商人,不是造铳的豪强。一千五百支太多,须得花时间凑齐。嗯,你给什么价钱?”

周祖谟伸出四个指头:“我给现银,四两银子一支。据我所知,这个价全日本也没有过。”龙崎沉吟道:“不成,你是唐人,要数又多。一口价,五两银子一支,还要先付三成定金。”

周祖谟心中狗倭寇、死胖子一阵大骂,脸上却笑嘻嘻地说道:“好说,一言为定。待会儿我让人送定金过来。”龙崎眉开眼笑,摆手说:“不慌不慌,来,大伙儿喝两杯,叙一叙。”

周祖谟笑道:“我有事在身,不便叨扰。龙崎先生何时能够凑足鸟铳?”龙崎沉吟道:“五天左右。”周祖谟点头道:“好,我五日后再来。丑话说在前头,鸟铳得支支精良才是,若有一支次货,休怪周某无礼。”龙崎笑道:“你放心,本处的鸟铳,全为名匠锻造,无论铳力准星,那都是绝好的。”

周祖谟笑笑告辞,他一出漆门,满肚皮的怒气发作出来,破口大骂龙崎。众海客一听五两银子一支,也都气愤,猪狗畜生一阵乱骂,直骂到船上才消气。

陆渐心存疑惑,问道:“周大叔,你买那么多鸟铳做什么?七千五百两银子,账面上可没这么多!”周祖谟摆手道:“小陆,你别多问。”命人抬出两口铁箱,揭开一瞧,尽是白花花的官银。

周祖谟称足二千三百两,冲罗小三说道:“你和小陆送到龙崎那里,多出的五十两银子,就说是周某送给他身边姑娘的脂粉钱。”

“送他娘的棺材钱。”罗小三怒道,“那奸商占了莫大便宜,干吗还要多给他银子?”周祖谟正色说道:“骂人归骂人,生意归生意。我受了重托,这笔买卖只许成、不许败。我瞧龙崎眼神游移,性情奸诈,若不多赔些银子,怕是拴不住他。”

罗小三将信将疑,招呼两个伙计,与陆渐扛了银子送往龙崎府上。路上陆渐忍不住问:“罗大哥,你们不像是来做生意,倒像是专门来买鸟铳似的。”

罗小三苦笑道:“是啊,早先的生意都是顺手买卖,这批鸟铳才是正货。可惜买得太多,寻常商人供给不起,我们在妓楼里厮混了好几天,才知道龙崎这条道儿……”说到这里,他自觉失口,忙说,“小陆,你别太好奇,乖乖做你的通译。要么此事涉入太深,将来想脱身也难了。”

陆渐不禁默然,两人将银子送到龙崎府上,领了收条,方才回船。

其后几日,周祖谟似乎忘了买铳,仍令陆渐卖出存货,购入土产。初时他还自己经手,后见陆渐诚实可靠,也乐得轻闲,放手让他交易。陆渐却知这周祖谟外表粗鲁不文,内心锱铢必较,当下不敢怠慢,每一笔交易货比三家,方敢下手。他明做买卖,心中却始终惦记那一批鸟铳,心道数目如此之巨,尾张一国也不曾有过,但周祖谟一掷万金,真不知作何用途,倘若行凶做恶,可是大大的不妙。

疑虑间,五日过去。这日入夜,一个倭人找上船来,说道:“龙崎大人的货已备齐了,你们带好银子,随我去取。”周祖谟点头道:“你等一阵子,我们点齐银子就来。”

当下转入内舱,周祖谟取出四口银箱,装齐银两,又加了两口空箱,命众海客从各自取来刀剑弓弩、短枪盾牌藏在箱内。

陆渐看得发呆。周祖谟正色说道:“咱们只防小人、不防君子。倭狗若守信用,那就罢了。倘若不讲信用,大伙儿也不要跟他客气。”又对罗小三道,“动起手来,你看好小陆,莫让人伤了他。”罗小三笑道:“包在我身上。”

众海客扛箱出舱,跟随倭人走了三里,到了海边一排木房前面。还未走近,龙崎光头腆肚地出来,笑道:“银子带来了吗?”

周祖谟揭开银箱,龙崎眼中流露贪婪神气,招呼手下人验了成色,方笑道:“足下果然守信。”言毕引入库中,但见库内叠放百十口木箱,龙崎撬开两口,箱内均是簇新鸟铳。周祖谟取过一支细看,果然锻造精良,又随意抽查两箱,质地数目也无差池。

龙崎道:“每箱十支,共有一百五十箱,快些点完数目,咱们两清。”周祖谟命众海客各择一处清点,点完数目,在陆渐处汇总。

周祖谟闻报不差,大拇指一跷,笑道:“龙崎先生好本事,好信用。”龙崎呵呵一笑,也不多说,带着四箱银子扬长而去。

周祖谟对三名手下道:“此处离船甚远,不好搬运,你们几个回去将船开过来,咱们就在这里装货。”那三人应了,径自回船。

罗小三皱眉道:“周老大,这买卖未免太顺。”周祖谟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咱们给的银子足,自然事半功倍。”众海客听了,纷纷笑着点头。

不一阵,海面灯火飘近,正是海船驶来。众海客嘴里说得轻松,货没上船,一颗心终究悬着,此时见状,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

欢呼才起,忽见船上的灯火尽数熄灭,整艘船暗沉沉的,仅余一个蒙眬轮廓。周祖谟不禁骂道:“这些直娘贼干什么?黑灯瞎火的,怎么装货上船?”

话音未落,船尾一盏灯亮了起来。周祖谟瞧得不耐,逐一叫唤船工姓名,可是不闻答应,他的心中顿时一沉,忽听罗小三颤声说道:“周老爷,你瞧那灯,似乎不大对头。”

周祖谟皱眉望去,孤灯似被一阵风吹着送着,轻飘飘地掠过船舷,飞到船头,突然凌空一跃,在空中画出一道绚丽的火光,落在岸上,又向这边飘来。

海客们神为之夺,周祖谟不由大喝一声:“操家伙。”众人纷纷取出兵器,布成阵势。周祖谟见那灯火飘近,心头一紧,厉声叫道:“什么人?”

灯火微微一亮,映出一个男子的形影,衣若纯金,双颊雪白,鹰鼻凤眼,眉挑如飞,俊美中透出一股邪气。他的衣袖很长,右袖拖地,左手穿袖而出,五指修长,轻轻拈着一盏黄铜油灯。

周祖谟涩声道:“你是谁?怎么在我船上?”男子轻轻一笑,说道:“我姓狄,你想必听说过!”

周祖谟喃喃道:“姓狄?”浑身一震,忽地失声叫道,“九变龙王!”男子笑道:“好见识,我就是狄希!”

刹那间,周祖谟心跳如雷,嗓子干涩,盯着对方说不出话来。狄希笑了笑,说道:“沈瘸子派你来的么?天部似乎没有姓周的高手。”

周祖谟被他道破来历,心头又是一震,努力定一定神,冷笑道:“周某只是天部的小卒,算不得高手。”狄希摇头道:“万归藏一死,八部越发良莠不齐了,竟连奸商**棍也都成了天部中人?”

周祖谟怒啐道:“老子纵然奸猾好色,也比你东岛勾结倭寇的好!”

“谁说我东岛勾结倭寇了?”狄希神色一冷,“沈瘸子就会想方设法污我东岛的名声。”周祖谟高声叫道:“你若不是勾结倭寇,怎么会来这里?是不是龙崎叫你来的?他想财货两吞吗?”

“你还不笨!”狄希笑了笑,“只不过也算不上勾结,龙崎原本就是我布在东瀛的棋子,他做买卖的本钱是我给的,赚的钱大半也是我的。这些年叫沈瘸子吃足苦头的鸟铳,也都是我让他卖给海贼倭寇的。沈瘸子不愧为天部之主,诡计多端,让你这痞子奸商冒充海贼,偷来东瀛购买鸟铳。可惜他心气太高,竟想一次购齐千支,是故找来找去,竟然找到了龙崎。哈,也罢,难得沈瘸子不惜血本,帮我收购鸟铳,狄希若不笑纳,岂不辜负了他的美意?”

众人无不变色,周祖谟厉叫:“大家并肩子上。”众海客各操兵刃,方要动手,忽见狄希身形离散,幻化出十几道身影,重重叠叠,状如金龙摇尾,只听“当啷”声不绝,三名海客刀剑落地,两眼发直,额上多了一个小孔,鲜血汩汩流出。

一声轻笑,幻影散而复聚,忽又合为一人,狄希手拈铜灯,气定神闲。

周祖谟脸色阴沉,轻声道:“龙遁么?”狄希笑道:“不愧是天部的小卒,倒有见识。”他笑语晏晏,一双凤眼辉光流转,落到众海客身上,众人无不彻骨生寒,手心里津津的都是冷汗。

周祖谟眼珠一转,扬声道:“九变神龙,你是东岛四尊之一,‘龙遁’之术威震天下。我只是天部一名小卒,武功低微得很。老子武功不济,却不怕死,今天倒要跟你赌一赌。”狄希笑道:“赌什么?赌逛窑子,那就免了。”

周祖谟面皮一热,呸道:“听说‘龙遁’是世间无双的身法,老子偏不服气,赌你十招之内抓不住我。”狄希笑道:“你命在我手,凭什么跟我赌?”

周祖谟道:“凭你九变龙王的威名。你若不敢赌,将来传出去,江湖中人必然会说,堂堂东岛四尊之一,害怕我这个天部的小卒。即使你丢得起人,东岛三百年声威也毁了。”

狄希笑道:“不愧是痞子奸商,真会强词夺理。你放心,今晚的事一星半点儿也不会传出去。”众人均是心头一沉,深知狄希此言一出,已存了杀光众人的心思。

周祖谟计谋落空,额上冷汗迸出。狄希忽又微微一笑,闲闲地道:“只不过,狄某有点儿好奇,瞧你怎么逃过这十招。”周祖谟喜出望外:“你答应赌了?”

“不错。”狄希道,“我若胜了,那便休提。你若胜了,我饶你不死。”周祖谟摇头道:“不成,我若胜了,在场的人都要活着离开,这批鸟铳我也要带走。”

狄希略一沉默,笑道:“也罢,你真能接我十招,我准你人货双全。”周祖谟干笑两声,将手插在腰间。狄希笑容不改,掌心灯火微暗,身形忽地散开,化为一叠幻影,若有若无地扫了过来。

周祖谟忽地抽出手来,掌心迸出一蓬白光,白光射到半空,化作千百细丝,罩向那重重幻影。

“沈瘸子把‘天罗’传给你了?”狄希轻轻一笑,“好,这算第一招。”幻影俱无,忽又归于一人。白光也向后一缩,化为蚕茧大小,在周祖谟掌心游走。

周祖谟背上冷汗淋漓。这“天罗”是天部绝学,以“周流天劲”注入蚕丝,织就大网,一旦罩住对手,“周流天劲”一生二,二生三,“天罗丝”笼罩越广,韧性越强,韧比牛筋,坚如精钢,倘若不懂破法,势难轻易脱身。

周祖谟的“周流天劲”修炼未深,无法长久施展绝学,他深知“龙遁”不仅包含轻功,更有极精妙的数术、幻术,多年来让西城高手吃尽了苦头。狄希此时的幻影也是一种幻术,你若把它当成幻影,幻影立时化为真人;你若当他是真人,真人又会变成幻影,其中虚虚实实,叫人无从捉摸。唯一之法,不管真人也好,幻影也罢,均以这张“天罗”一网打尽。

忽听狄希笑道:“第二招!”周祖谟心神一凝,只见火光摇曳中,狄希又生幻影,当即一张手,“天罗”满天罩出,倏忽间,他只觉网内一沉,心中大喜,“天罗”向内收缩,只听一声惨叫,十分耳熟。他定睛看去,网中人竟是一名海客。惊疑间,忽听狄希轻笑一声:“第三招。”后脑锐风乍起,破空袭来。

原来,狄希在“天罗”将收未收之际,凭着绝顶身法,偷梁换柱,抓了一个伙计掷入网中,骗得周祖谟收网。自己又转到他身后,一指刺向周祖谟的后脑,眼看得手,不防身侧风起,一只拳头横空送来。

拳风凝若实质,狄希微微吃惊,一转手,食指在来拳上一捺,借势飘退两丈,定眼望去,却是一个衣衫粗陋的年轻男子。

周祖谟看见那人,吃惊道:“小陆?是你?”陆渐拳上被狄希捺中处又痛又麻,一边揉搓,一边点头:“周大叔,你没事么?”周祖谟神色一灰,惨然道:“没事又如何,反正输了。”

海客们躁动起来,有两人越出人群,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双双发足狂奔。狄希一声长笑,身形左右分散,化出两叠虚影,一叠向东,一叠向西,势如金鹏展翅,同时扫中二人,两人脑后血如喷泉,扑地便倒。

两叠幻影向内一收,忽又合二为一,向在场众人扫来。陆渐见势危急,不及多想,迎着幻影,变出一个“半狮人相”,屈膝蹲身,左拳后勾,右拳前送。

幻影被拳风激**,向右一折,陆渐正要随之转身,忽生警兆,忙变一个“雀母相”,矮身疾转,但觉一道锐风自左袭来,擦过耳轮,火辣辣生痛。

“龙遁”之术,不但能以身法躲避天下任何招式,更能以身法化解天下任何劲力。陆渐的“大须弥相”仿佛撞在虚空,狄希疾风一转,竟如抽丝剥茧,将这一相中所蓄的劲力丝丝抽走。陆渐心知劲力抽尽,便是狄希反击之时,急使“诸天相”,双手齐出,缠他右手。不料狄希随他双手来势,身法转折,总不让他缠上自己。

两人变化虽繁,落到众人眼中,却是快如电闪。才见狄希实形虚影,散聚无方,转眼之间,又见陆渐被狄希一手抄住飞转。

众人瞧得眼花,只有周祖谟看出若干变化,心中十分惊诧,万不料这朴实青年身负如此神通。忽见陆渐双手再伸,狄希也随之转折,谁知陆渐右脚反踢,这一踢直达肩头,狄希若不脱手,必被踢中手背,无可奈何,只得放手跳开。

陆渐这一踢出自“人相”。“人相”反踢可至后脑,踢中肩头只是等闲。他情急中想到这一招,先以“诸天相”虚晃一枪,再行反踢,果然一举脱身,坠地时又以“神鱼相”翻滚变化,以防狄希趁虚偷袭。但这一轮变相令他耗尽气力,若非劫力补充,早已累倒在地。

翻滚数转,陆渐起身瞧时,幻象尽消,狄希又归于一,拈灯含笑,身形若聚若散,莫知所出。

陆渐心念微动,忽地双手撑地,拿个大顶倒立起来。众人均感奇怪:“这小子疯了么?这当儿还有搞怪的心思?”狄希看到,眼里也透出一丝惊讶。

陆渐闭目凝神,劫力透过双手,密布数丈方圆,狄希双足所至,即可感知。这么一来,种种幻象破灭,陆渐的心中只有实相留存。故而狄希一动,陆渐也动,狄希幻影才生,陆渐便以“大自在相”翻转过来,左掌挥出,以“寿者相”出招,“猴王相”收势,“刷”的一声,狄希左手灯火熄灭,幻影一时尽消。

狄希幻术被破,冷哼一声,挥手抓向陆渐的手腕。陆渐吃过苦头,心知一旦被他沾身,势必被他借力打力,当下火速变相,缩手后退。

周祖谟不由赞了声“好”。又见灯火一灭,幻影虚像统统消失,不觉叹道:“原来幻术的根源竟在油灯。”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人眼天性喜光,畏惧黑暗,黑夜中一盏孤灯,往往吸引众人心神。狄希正是借这孤灯光影,配合身法,幻化虚影,扰乱了众人的神志。

狄希悄立时许,忽地冷冷道:“小子,你能瞧破我的真身,确是不凡。不过,九变龙王,本有九变,你破了我的‘光明变’,却不知我还有‘无色变’。”

陆渐皱眉道:“无色变?”狄希笑道:“你看清了。”说着,人影骤失,陆渐但觉身周风起,慌忙变相,顷刻连变三相,方才避过一击。

陆渐只觉身周的劲风掠来掠去,身子时被扫中,虽借变相化解,仍是疼痛难当,忽听狄希一声轻笑,火光一闪,油灯又被点燃。

陆渐一怔,忽觉冷风吹来,胸背发凉,低头望去,不由大骇。那件衣衫千疮百孔,经海风一吹,竟然片片散去。骇然间,下体又是一凉,慌忙低头,但见裤子四分五裂,处处见肉,陆渐急忙攥住裤带,生恐一阵风来,将这裤子也吹没了。

“怎么样?”狄希笑吟吟说道,“再这么下去,你可要光着屁股跟我打了。”

陆渐怒道:“你……你不要脸。”狄希笑道:“害羞什么?你若光了屁股跟我打,我也不会笑话你的。”

他说不笑话,嘴里却哈哈大笑。陆渐又羞又恼,偏又不敢挪身。狄希瞧他羞怒,正想猫玩耗子,捉弄这少年一番,忽听周祖谟冷冷道:“狄希,你和这位小陆兄弟交手用了几招?”

狄希道:“三四十招,怎么?”周祖谟道:“三四十招么?哼,你跟我约的可是十招。”狄希笑容一敛,冷冷道:“我和你约了,可没跟他约。”

周祖谟道:“我是天部的小卒,他却是我的小卒。厉害呀厉害,堂堂东岛四尊之一,对付天部小卒的小卒也要用上三四十招,厉害呀厉害。”说罢,大拇指一跷,发出嘎嘎怪笑。

狄希笑道:“姓周的,你少给自己贴金,这小子的本事强你许多,又岂会是你手下的小卒?”他对周祖谟一行了如指掌,唯独陆渐是个新进通译,又从不随众人冶游浪**,是故狄希对他一无所知。

周祖谟笑道:“你不信吗?大可问他。”狄希瞧着陆渐,皱眉说道:“小子,他的话可当真?”陆渐点头道:“我是周大叔手下的通译,帮他交易货物。”

狄希神色阴沉,半晌道:“以你的本事,何必做这奸商手下的小卒?不如加入我东岛,不出十年,狄某包你飞黄腾达,跻身四尊之列。”

周祖谟听得脸色大变。陆渐只需点头便是东岛中人,狄希再也不用顾惜身份,马上就可大开杀戒。

众海客也知此理,纷纷盯着陆渐,大气不敢乱出,忽见他摇头道:“我答应周大叔做他的通译,答应了的事就不能反悔。”此话一出,自周祖谟以下,众人无不松了口气。

狄希眼中怒意一闪即过,冷笑道:“如此说,你真的自甘下贱,做这色鬼奸商的小卒了?”陆渐点头道:“就算是了。”

“好个就算是了!”狄希冷笑一声,“周祖谟,算你厉害,藏了这么一步好棋。他是你手下小卒,狄某十招不能败他,也算输了……”说到这里,他瞅了陆渐一眼,长袖一拂,飘然去了。

陆渐大窘,一手捏着裤带,一边连连摆手:“我不是存心欺瞒大叔。”周祖谟点头道:“这我知道,小陆你为人朴实,虽有大本事、大神通也不会炫耀。”命众人收拾殉难海客的尸体,又上船察看,船上六名海客无一幸免,当下就地焚化,只取骨灰归国。

搬完鸟铳,罗小三嚷着要找龙崎报仇。周祖谟喝道:“嚷什么?他早就躲起来了,何况有姓狄的给他撑腰,你这点猫狗把式,只合给他塞塞牙缝。”他生怕有变,下令连夜开船,离开东瀛。

升帆起航,众人转身回舱。才入舱门,忽见烛火明亮,烛旁放置一座金丝鸟笼,笼中栖着一只信天翁,白羽间黑,有如雪中乌炭。鸟笼边一人手持书卷,似乎瞧得入神。

众人见了那人,无不傻眼,周祖谟惊叫道:“狄希,你……你做什么?”狄希抬眼笑道:“看书呀,你没瞧见么?”周祖谟怒道:“谁问你看书了?所谓愿赌服输,你既然认输,就当守信用。”

狄希笑道:“你我约定的是,我若输了,便饶你一船性命,让你带走鸟铳,对不对?”周祖谟道:“不错。”

“那就是了。”狄希道,“约定里可曾说了,狄某不能搭你家的船?”周祖谟脑中“嗡”的一声,吃吃地道:“你……你要搭……搭船?”

“然也。”狄希笑道,“这间内舱归我,要睡觉的都去别处。”说罢,就像旁若无人一般,继续低头看书。

众人面如土色,灰溜溜出门,到了船尾才低声咒骂。周祖谟苦着脸说:“只怪我没想周全,如今这灾星上了船,大伙儿迟早被他害死。”众人一时寂然。

其后的日子难过无比,狄希以船主人自居,对众海客颐指气使。船上的底细他全都知道,茶非明前龙井不饮,酒非绍兴花雕不喝,鱼非肚尾活肉不食,水非至纯至净不用。船上炎热,便命周祖谟打扇,夜间出恭,就唤罗小三提壶。

众海客叫苦不迭,背着无不骂娘,商议之后,也曾想过几个法子,比如在茶里下毒,不料刚端上桌,狄希一反常态,将茶赐予那位上茶的老兄,而且非看着他喝完不可,喝完之后,又慢慢盘问他的出身来历,眼看那位老兄的脸色由白变青,由青变黑,这才笑嘻嘻地放他出门。那位老兄事后虽服解药,保得小命,却从此歪嘴斜眼,卧床不起。也有海客趁狄希不在,在他**埋伏机关,倒插匕首数把,不料回房睡觉,反倒由股至臀,均被匕首扎成筛子,事后查验,正是他当夜所埋的匕首,只是匕首长了脚,跑到他自己的**来了。

航行了十多日。这一日,陆渐到船尾垂钓,忽见狄希站在舷边,腕上立着那只信天翁,忽一振臂,大鸟蹿入青天,向西去了。

陆渐奇道:“你做什么?”狄希笑了笑说道:“这鸟儿关久了,也该放放风了。”忽见北落师门蹲在陆渐肩头,不觉笑道:“你这猫儿倒也有趣。”伸手去摸,不料北落师门身子后缩,眼露凶光,呜呜咆哮不已。

狄希皱眉道:“这畜生好大脾气。”陆渐不想与他多说,自顾自坐下钓鱼。狄希却不走开,微微一笑,说道:“小陆,你真的不想加入东岛?”陆渐摇头道:“我喜欢自由自在。”狄希叹了口气,连道可惜,又问:“你的武功是跟谁学的?”陆渐心道《黑天书》不算武功,唯有鱼和尚传的勉强说得上,便道:“是一位大师。”

狄希道:“你的武功本也不坏,可惜不成气候,那天若非我没尽全力,别说三四十招,你能接三四招也不错了。”

“是呀。”陆渐点头道,“你仅用一只手我也打不过你。”

“不是这个缘故。”狄希摇了摇头,露出一丝笑意,“我以身法见长,一只手、两只手对我来说并无分别。我说没尽全力,是因为我没用袖。”陆渐细看他的双袖,那大袖褶皱重重,如果展开,也不知会有多长。

陆渐心中迷惑,狄希却不再说,跷腿坐在船舷,眺望远空出神。过了两个时辰,远方出现了一个黑色小点,须臾变大,正是那只信天翁。狄希伸手接住,从鸟足上取下一截竹管,抽出一卷纸条瞧过,笑道:“老东西真是蚂蟥见了血。”说罢,转头道,“小陆,我要走了。”陆渐道:“回舱吗?”

“不回舱了,”狄希乌黑的眉毛向上一挑,“我回家去。”陆渐一愣。狄希口唇忽张,发出尖锐鸣声,有如钢锥刺耳。陆渐耳鼓欲裂,不禁“哎呀”一声,捂住双耳。

众海客听到叫声,纷纷赶来。狄希止声长笑,朗声说道:“诸位保重,黄泉路远,狄某就不送了。”纵身一跃,向海中跳去。众海客又惊又喜,惊的是这人莫非疯了,居然跳海自尽,喜的是老天有眼,竟让这大祸害自寻死路。

谁知狄希双足落海,并不下沉,反而蹈浪起伏。众人均是骇然:“这人难道是入水不沉的活神仙?”惊疑间,忽见狄希的足下冒出几只大鱼,灰背尖喙,体形修长,在水中载沉载浮。狄希轮番踏着大鱼背脊,广袖凌风,奔腾若箭,一转眼便消失在海天之间。

众人瞧得发呆。陆渐问道:“那是什么鱼?”一个老海客叹道:“这鱼我见过,南海边的土著叫它海猪,斯文一点儿的叫它海豚,剽悍善泳,能斗鲨鱼。这姓狄的好厉害,竟能将之驯化如此。”

周祖谟神色大变,喝道:“快,加速,左舷。”众船工听令,扯满风帆,向左摆舵。两艘快舰须臾迫近,舰首立了三人,个个黑布裹头,其中一人将手一挥,舰首木炮霹雳声响,投出一个头颅大小的圆球,正中甲板,轰然炸开,化为一团烟雾,近处的船工一旦沾着,扑地便倒。

周祖谟厉声叫道:“大伙儿屏住呼吸。”但那两艘快舰轮番发炮,不住投来圆球,整座海船尽被烟雾笼罩。陆渐只觉四周扑通声不绝,不时传来人体倒地之声,心头一慌,不慎吸入一丝烟气,顿觉头晕眼花,耳听得周祖谟大喊大叫,但那叫声却越来越远,越来越轻,突然之间,他两眼一黑,失去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