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事情

第二天下午,周荔春才进训练场就听到窦群在骂人,问了徐阳才知道是何旭给每人买了一双巨贵巨酷炫的冰刀鞋,可是其他用具都没买。

窦群今天穿了件马褂,头发还是乱糟糟的,一身从**爬起来的样子,但是骂人的时候却精神焕发,他对着何旭吼:“做事能不能靠谱点?护具呢?冰球棍呢?光买个酷炫的鞋顶屁用啊?”

何旭斜靠着,懒散地回一句:“你是仇富?不都说了其他的在定做了嘛。”

“这是定做的事吗?是态度问题。”窦群话锋一转,“何旭,五十个俯卧撑准备!”

“又来这套。”

何旭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脱了外套扔到一边,趴下,开始做。

这点惩罚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事实上不只是他,大家多多少少对窦群都有些看法,毕竟他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看上去靠谱的。

这种同仇敌忾导致处处不配合的情绪,已经在队伍里蔓延了一天。

窦群并不着急,逮着空就训人。

他朝周荔春招招手:“丫头,来看着他。”

周荔春走过去,窦群转身去找其他人了。

“你其实可以顺着他一点。”周荔春在何旭面前蹲下。

何旭双手撑地,俯卧撑做得很快,少年脖颈上青筋暴起,胳膊肩胛随着动作隐现出结实有力的肌肉轮廓。

何旭长得是真好,她真情实感地感叹。

他和邓柯那种冰冷的帅气不同,同样不爱搭理人,但是他给人的感觉更傲,有资本有条件,尤其是挑着嘴角笑的时候,像只年轻高傲的狮子。

何旭一边上下起伏,一边抽空抬头看了她一眼。

“顺着他?”他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嗤笑,“我长这么大就没顺着过谁。”

得,周荔春知道自己说了句蠢话,何少爷就只有别人顺着他的份。

何旭又做了两个,突然问她:“我做了多少个了?”

“二十七个。”

“我怎么觉得有三十多个?”

“你想多了,我一直数着。”

何旭盯着周荔春的脸,舌尖抵了抵腮帮子,没再继续。

“周荔春。”他突然叫她名字。

“怎么了?”

何旭快速起身,捡起自己的衣服搭在肩膀上。

走之前,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见她还眨巴着眼一脸不懂,敛眉不耐烦道:“不走?蹲地上捡蘑菇呢?”

周荔春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你还没做完呢。”

他头也没回,淡然道:“你数错了。”

当天傍晚,窦群带着队员去了C城的一家冰球场馆,他俨然是这里的常客,一路上不少人跟他打招呼。

他领着大伙儿直接去了仓库。

徐阳见着像垃圾一样被胡乱堆在角落的道具,眨了眨眼睛说:“这不会是要给我们用的吧?”

“怎么,你有意见?”

徐阳被二十圈折磨出了阴影,赶忙摇头:“没。”

窦群也没解释,只是说:“我不管你们在家里是公子还是少爷,到了我手底下就一个身份,我是教练,你们是队员。我让你们做什么,执行就行了。”

“凭什么?”何旭的眉眼里是锋芒毕露的不服。

“凭你们现在一无是处。”

这话说得毫不留情。瞧着何旭那按捺不住的样子,周荔春时刻准备冲出去阻止他可能出现的极端行为。

何旭倒是气极反笑:“你凭什么觉得我们一无是处?”

窦群背着手扭头朝他笑笑,招手让人找来场馆里几个训练的中学生,说:“怎么样?和人来一场?”

小萝卜头们像是认识窦群,一个个乖乖地站过来排成一排,全是半大的孩子,其中还有两个个子仅仅到何旭腋下,无一例外眼里放光望着前面几个大高个。

钱铮尴尬地挠头:“这有点欺负人吧?和小孩儿打怎么也说不过去。”

窦群耙了耙头发,负手笑:“话别说得太满,只要你们今天能赢,以后就可以不听我的。”

话都说到这里了,这简直是送分题啊!何旭和队员们对视几眼,彼此从对方的眼里看到几分得意,还不上那就是了。

但是很快,他们的得意被打得七零八碎——

李腾冰上速度再快也架不住迅速耗光的体力;邓柯实力是有,但这是团体项目,几个小孩子围上来他就毫无发挥的空间;剩余几个没摔成一团已经很好了。

至于何旭,他能迅速看清场上的状况,发现利弊,但是那又如何?

“胖子!右边……我去!”

一场下来,惨不忍睹。

赢了的小萝卜头们欢呼着在冰场上四处滑行,之前志得意满的几个大高个表情各异,不过都像是斗败的公鸡。

窦群闲闲地走过来,说:“我知道你们看不惯我,老实说我也看不惯你们。就你们这样的,一没体能、二没技巧,更不懂得配合,还想一步登天?痴人说梦吧?”

“那你呢?”何旭突然问他,“你有多强?”

窦群迎着何旭挑衅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没必要告诉你,我的战场,从退役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属于场上了。”

窦群眼中闪过一丝自嘲和遗憾,还未等众人看清,他又恢复了原本散漫的样子,说:“今天就到这儿,明天老地方集合。”

日落下的街角,带着一丝残阳映照下的昏黄,穿墙而过的橘黄色老猫,因为被翻倒的垃圾桶吓到,惊叫一声,快速窜过对面花店的玻璃窗,消失不见。

不远处站着何旭和邓柯,周荔春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邓柯靠着墙,看着天说:“你还没认清现状吗?冰球队那就是一盘散沙,别说是和成信比,连一群小孩子都打不过。”

“你想说什么?”

“想说我们可以不用浪费时间。”

“邓柯。”何旭咬牙,侧脸的轮廓锋利,“别给我看这张无所谓的脸,不要忘了你也是冰球队的人。看不起现在的冰球队是吧,好啊,你退出。”

邓柯二话没说,直接掉头走了。

何旭望着他的背影气得眼尾发红,一脚踹在墙上:“见鬼!”

他冷着眼往周荔春的方向看了一眼说:“你还打算在那儿看多久?”

呃……早被发现了啊!周荔春讷讷地从墙角处走出来,把手里的饮料递过去,开始安慰:“你太冲动了。”

“用你教我?”他瞪她。

他当然知道自己冲动了,邓柯的加入本就不是主动,他说不定等退出已经等了很久了。

可他还是气得不轻!就是看不惯那张明明舍不得还要装无所谓的冰山脸。

仰头大口灌下饮料,冰冷的刺激感沿着口腔滑进胃里,降下了烈日过后带来的闷热烦躁,顺带清醒了被愤怒装满的头脑。

他低头去看眼前的人。

女生身高才到他肩膀,眼神清亮地迎着他,眉尾靠下处有颗不太起眼的小痣,短短的头发毛茸茸的,看起来就很好欺负的样子。

他把喝空的饮料罐子捏扁,说:“刚刚没有针对你。”

“我知道。”周荔春抿唇点头。

她能明白他的压力,冰球队虽是打赌组建,但也着实投入了用心,可是一场比赛下来居然发现问题如此多,邓柯又是核心成员,他失去信心那整个团队也就失去了主心骨。

她想了想,还是说:“那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叮——”

刘云溪的电话来得不合时宜,甚至刚好撞到了何旭糟糕透顶的情绪上。

“有事?”他接起电话的时候刻意往边上走了两步。

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何旭瞬间不耐烦了,眉心拱起,语气很差:“你什么意思?”

“到底是你那个破冰球重要还是我重要!”女孩子大声抱怨的那句话,刚好被周荔春听见了。

眼看战火升级,周荔春踌躇着是不是得避一避,可是直接走好像也不太合适。

她苦恼地捏捏耳朵,退了两步,靠墙站着。

果然,何旭火了:“一天天的烦不烦?能不能好好说话?”

刘云溪估计态度也不好,何旭炸了,吼:“分,彻底分!谁不分谁孙子!到时候别又回头来找我!”

他说完直接挂断,关机。

周荔春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处理,是去安慰还是求不被发现做个隐形人……

但是她猛然记起自己身上还带着被托付的使命,于是,她硬着头皮问:“那个……钱铮的妹妹过两天生日了,邀请大家去他家,让我问问你。”

“知道了。”他说。

没说去,也没说不去,不过周荔春是没胆子再问了。

晚间的训练人不齐,何旭照常训练完,手机响了,一看是自家老头子。

一年到头也打不了两个电话的父子,关系从何旭回国开始就一直降到冰点,这通电话还是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通。

“爸。”

刚接起来那边就是一通质问:“我听说你最近一直在弄那个什么破冰球队?回国了也不认真学习,你一天到晚到底是想干什么?”

钱铮他们都还在,何旭紧了紧牙,拿着手机出了训练场。

站在门口,他冷嗤:“你打电话来就为了说这个?”

“怎么,作为你老子我是说不得你是吧?打冰球能有什么出路?你还非得让我亲自到学校去找你是吧?”

何旭一整天都糟糕到极点的情绪因为这通电话彻底引爆,他努力压住暴戾的情绪,冷笑:“那您可别来,耽误了您上千万的生意我不得上大街上要饭去?”

这是父子间的常态,说不了两句就得吵起来。

“你个混账东西,非要……”

“爸。”何旭开口打断他,一整天和邓柯吵完和刘云溪吵,现在还和老头吵。

心累得不行,吐出一口戾气,他干脆卖惨:“咱能别吵吗?从小到大我就这件事坚持得够久,我知道,在您眼里我大概就是一废物。”说着说着还真带了点情绪进去,深吸了口气,“行,废物就废物吧,现在想想我好像是挺废物的,您让我清静清静。”

电话那头静默了半天。

然后传来老头子一声冷哼:“少装,我还不知道你的德行。从小到大什么是你不敢做的,傲得快赶上开屏的公孔雀了。”

何旭脸色一僵,硬生生被自己亲爹给怼无语了。

最后,老头子发话:“我现在不说你,好自为之吧。”

“啪”的一声挂了电话,剩下何旭盯着黑了屏的手机,表情一言难尽。他刚把手机揣回兜里,抬头就看见两米外窦群抱着手站在那儿。

白天刚被他找了一群初中生实实在在教做了一回人,何旭现在看见他就生理性皱眉。

第二天训练前,窦群破天荒没上来就操练他们,而是把他们聚在一起灌起了鸡汤:“我知道面对打击的时候,每个人都需要时间去接受和认清自己。”

他提了把椅子过来坐下,说:“来来来,今天咱们唠唠嗑。”

大家都没什么兴致,随随便便分散站着,不知道他想搞什么。

窦群沉默了近半分钟,然后开口说了个故事—

十来年前,国内的冰球远不及其他竞技项目那么热门,但有的人在第一次穿上训练服、第一次握上球杆后,就打心底里迷上了它。

故事的主人天赋不算高,但是他真的喜欢这项运动,也拼了命地训练。从一开始的小比赛一路艰难地打进校队、省队、国家队。

辉煌的时候身披国旗,受万众瞩目。

但一个运动员的生涯也就那么几年,一批又一批新人涌了进来,故事的主角本可以在最辉煌的时候退役,但因为喜欢,他选择留下。

长期高强度训练加上年纪大了,身体机能已经不允许他这么高强度的训练,受伤、输球、被观众骂说他拖后腿,以至于最后黯然退场。

有人替他遗憾,若是在最辉煌的时候退下,江湖又是另一个说法和身份。

窦群讲得简略,简简单单将一个运动员的生涯以及残酷的现实摊开在了众人眼前。

大家听着听着,心不在焉的目光逐渐聚拢。

故事说完,窦群笑笑:“故事的主人并不是单指某个人,而是一种很普遍的现象。有些事情,你去坚持了也未必会有结果,但是你不去尝试,永远都不知道自己能走到什么位置。”

所有人都沉默。

过了半天,成伟树小声问:“那你说的那个人他最后后悔了吗?”

“没有。”窦群摇头,“只要是真正喜欢的,就算结局不那么好,也问心无愧此生无憾。”

这应该是窦群担任教练以来第一次这么认真和他们对话,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窦群口中故事的主人公十有八九是他自己,但是没有人拆穿。

窦群看了一眼何旭,然后一一扫过众人,说:“说这个,是需要你们自己想清楚,不论别人眼中的你是什么样子,重要的是你怎么定位自己。这条路不容易,要不要坚持,选择权都在你们。”

邓柯眉头紧蹙,不知道在想什么。

何旭则颇为意外地看了一眼窦群,怀疑昨晚的那通电话他是不是全都听见了。

窦群深吸了口气站起来,伸了伸腰恢复了以往的懒散状态,赶蚊子似的挥挥手:“今天放你们一天假,好好想想吧,我得回去补个回笼觉。”

他转身出门,留下身后一行表情复杂的队员。

新一天的训练,邓柯没有来,何旭铁着脸拼命跑圈做体能,其他人不敢靠近更不敢问,周荔春不知道他是在气邓柯还是在气刘云溪的事,也不敢多问,默默做着自己的事。

常态的只有窦群,还是那副散漫随意的样子。

隔天是休息日,何旭回校的时候遇见了几个不太想碰见的人。

前面,几个笑得嚣张的高大男生都是成信冰球队的。

成信冰球队队长许川,是邓柯多年的死对头;几个队员当中还有个特别显眼的存在,叫谢胜,这个人人高马大,爱好逞凶斗狠。

谢胜见着孤身一人的何旭,首先挑起话头:“呵,我当是谁,这不是何旭何少爷吗?”

何旭正烦着呢,眼神刀一般扫过去:“叫你爷爷有事?”

谢胜觉得何旭这么猖狂,无非就是仗着有钱的爹妈。

他冷笑:“听说邓柯退队了?嘁!他还算有自知之明,原本就是我们队长的手下败将,知道就算再比一次也还是如此!”

何旭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转了转手腕,掀着眼皮嗤笑:“你是许川的狗吗?替他在这里吠?”

“你!”暴怒的谢胜被许川拉住。

许川人长得倒是一脸正气的样子,可惜功利心太重。

气氛僵持不下,校门口的人挺多,指指点点吵吵嚷嚷。

“本事都留到赛场上吧,嘴皮上的逞凶斗狠没啥用。”是熟悉的懒洋洋的声音,窦群。

何旭回头,看到来不及脱掉快递服的钱铮、穿着睡衣的李腾、一看就在网吧熬了通宵的徐阳和成伟树,跟在最后的,是施施然前来的邓柯。

不远处,是抱着手靠墙没个正行的窦群。

居然都来了。

十分钟不到把所有人集齐,估计就是窦群的杰作了。

许川一见邓柯,立刻笑了,那笑容傲慢又轻飘:“我还以为你不敢见我。”

“你脸真大!”徐阳怼他。

邓柯还是那副冷淡的样子:“我有没有退出冰球队,是我自己的事情,往大了说,那也是我们冰球队自己内部的事情,用不着你们指手画脚。”

“我只是想提醒你,离年底的比赛时间可剩下不多了。”许川凑得很近。

这明显带着挑衅的语气,瞬间让现场的气氛再次剑拔弩张。

“你们干什么?”远处传来一道清脆又匆忙的声音。

边蓝带着周荔春匆匆赶来,表情严肃:“你们干什么?要打架吗?”

“哪能啊。”徐阳连忙说,“边蓝老师,绝对没有,我们纯粹就是技术交流。”

他睁着眼睛说瞎话,顺便还朝着后面的周荔春挤眉弄眼,意思是:“怎么告状告到指导老师那里了。”

周荔春表示无辜,摊摊手,真的不关她的事。她当时正从余老师办公室出来呢,遇见风风火火的边蓝,边蓝拉着她就问:“怎么会和成信的冰球队打起来?”

她:“……”

她跟着边蓝过来,第一眼就看到站在华西队伍前的何旭。

他穿着T恤和破洞牛仔裤,戴着黑色鸭舌帽,脖子上挂着的是周荔春第一次见他时的那副蓝黑色耳机,漫不经心又倨傲不羁。

边蓝挡在两校队伍中间:“我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不管是在校内还是校外,只要打架就是要受处罚的。”

对面的谢胜并不把边蓝放在眼里,冷笑:“我们还犯不着和这种连预选赛都不一定能进去的弱鸡队伍打架。”

何旭的眼神扫过去,带着寒意的狠戾:“呵,你再说一遍?”

谢胜僵了一瞬,嘴硬:“怎么了?说的就是你们。”

何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就拎住了他的衣领口,场面顿时大乱,双方队伍都拥上前去。

周荔春离何旭还算近,第一时间就挡在何旭前面。她身高不高,被两边人高马大的男生们挤在中间,简直就是遮天蔽日一般的效果,慌乱间只感觉自己的眼镜被挤掉了,唯独一开始抓着何旭袖子的那只手一直没有松开。

不管被推搡得有多厉害,周荔春只知道手里拽着的绝不能松开,她憋着气闭着眼拼了命拉着何旭要离开那个中心。

直到将人拖出人群,何旭才发现一直扯着自己的人是谁,见周荔春那狼狈又紧张的样子,黑眸一沉,转身朝还互相推搡的那一团吼:“都住手!”

双方并没有打起来,校规大家都懂,只是少年热血地互相撑着己方的士气。

边蓝急死了,拼命将自己学校这边的学生拉开,却被一个大胡子男人拖住了手腕。

她惊疑地望着他:“你是谁?”

“你别管。”窦群开口,“让他们自己解决。没有团队意识,一盘散沙不知道目标是什么,还打什么冰球?”

边蓝一愣,看看那边早已站在统一阵线的几个少年,迟疑:“你就是新来的那个教练?”

窦群摸了摸下巴,看着那边的情况笑得高深莫测,一边回边蓝:“你好,我是窦群。”

群架肯定是没有打成,徐阳还在气头上,看着成信的人离开的方向恨恨道:“刚刚就不该叫停,揍不死他们。”

何旭白了他一眼:“动动脑子,真动了手,冰球队还能继续存在?”

徐阳:“……”兄弟,不是你先动手的吗?

一场突如其来的冲突,好像一下子化解了这两天弥漫在冰球队里的低潮气氛。谁也没有提邓柯这两天没来训练的事情,沉默着就让这件事悄无声息地过去。

而成信的挑衅,则像一把利剑直戳每个人的内心。

他们实力的确远远不够。体育竞技没有捷径,日复一日的训练是基础,技巧是基础上开出的花。

他们本来就起步太晚,如果还不团结,还不拧成一股绳,就真的只是少年赌约一笑而过了。

钱铮问:“我们现在做什么?”

“训练。”李腾丢下这句话,率先走在了前面。

徐阳还沉浸在刚刚被挑衅的气愤里,握着拳嚷嚷:“没错!成信的人太嚣张了,到时候练好了削死他们!”

成伟树从地上捡起一副已经结满“蜘蛛网”的眼镜,问:“谁眼镜掉了?”

“我的。”周荔春举手。她还在努力平息方才的激动,所幸双方没有打起来。

“已经坏了……”

周荔春不甚在意地笑:“等会儿我出去配一副就好了,你先走吧。”

她从成伟树的手里接过已经碎掉的眼镜,虽然知道这段时间兼职赚来的那点钱怕是又要花出去了,但她是真的替他们松了口气。

“我陪你去吧。”成伟树小声说。

两米开外突然走来一人,何旭敛着眉喊:“成伟树,你磨磨蹭蹭干什么呢?”

“旭……旭哥。”

何旭刚和窦群达成共识,他们配合训练,前提是窦群要毫无保留。窦群笑得像只老狐狸,似乎知道他们早晚有这么一天,这让何旭颇有些不爽。

“回去训练!”何旭说。

“哦。”

成伟树一步三回头,但是根本不敢反驳他。

何旭看着他那副样子就来气,一脚虚虚地踹过去:“去啊。”

“马上!马上!”成伟树红着脸跟周荔春打了个招呼,赶紧滚去和队友会合了。

因为矮小瘦弱,成伟树很容易招人欺负,是何旭和胖子意外撞见后把他从厕所里救出来,所以成伟树崇拜何旭的同时也有些畏惧何旭。但是现在成伟树的脸上有越来越多的笑容,也渐渐地敢发表自己的意见而不是缩在一角了。

何旭低头去看仔细查看自己眼镜的女孩,自从她进了冰球队,后勤方面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安排训练时间表、道具整理、物资补充等等,她很细心也很用心,他都有点儿庆幸当时留下她了。不过,她知道成伟树的心意吗?

何旭清了清嗓子,问:“你看没看出来成伟树那小子……”

“什么?”

“没什么。”他啧了声,料她压根没往那方面想。

他都替成伟树累得慌,就他那追求法,等到八百年后也未必会有结果。算了,他也不喜欢多管闲事。

他看到她手上的东西,皱皱眉:“走吧。”

“去哪儿?”

周荔春都不知道为什么,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跟着何旭站在了校外的一家眼镜店门口。

这个人向来蛮横霸道,他决定了的事,估计也不会给她反驳的机会。

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想配个什么样的?”

周荔春拿着手上被踩碎的那个递过去:“样式和这个差不多就行。”

何旭靠在柜台前,食指敲了敲玻璃面开口:“给她配副隐形的。”

“不用。”周荔春立马摆手,“我戴不惯那个。”

“那就一样一副。”

周荔春:“……”

老板闻言连忙笑着游说:“同学,你就听你男朋友的。这么一双漂亮的眼睛,镜框眼镜戴久了可是会变形的。”

男朋友?这误会大了。周荔春内心嗷了声,连忙解释:“他不是……那个……”

何旭看着她一脸急于澄清的表情,冷呵了一声。这种感觉倒是新鲜,他不爱灰姑娘朴素无华心灵却美的那一套,在他看来,一个连自己外表也不注意和修饰的女生,自然也不会得到其他人的注意。

不过她那副急于撇清的样子,还真是让人不爽。

他耐心见底,打断她:“就按我说的配。”

“行,行!”老板心领神会,赶紧行动。

周荔春瞄了一眼老板从柜台里取出的物品的单价,心在滴血。

“去麦当劳打打工吧。”她真诚地建议。

“干什么?”

“体会体会人间疾苦。”

何旭:“……”

他抿着唇,顺手接过老板递来的眼镜,抬手就架在她的鼻梁上。

周荔春差点跳起来,被何旭斜了一眼:“别动!”

她僵在原地,那一瞬间感觉自己手脚都不会动了。两人之间隔得有些近,何旭微微偏着头,周荔春能明显察觉到他指关节不小心触到自己脸颊的温度。

“你脸红什么?”何旭站直,打量了她两眼,奇怪道。

周荔春双手捂着脸急退一步,尴尬道:“没什么,天气有点热。”

发现他视线转开的时候,周荔春长松了口气。

跟着金主出来,抢着埋单这种事是打金主脸的,这个周荔春懂,所以当何旭埋单的时候,她也没吭一声。直到出了门,她快走两步赶上:“钱我明天给你。”

“不用了,本来就是赔给你的。”他无所谓的样子,补充,“你的眼镜是我踩碎的。”

“那隐形眼镜呢?”

“奖励呀!你那么英勇地救护了我,不该奖励吗?”何旭停住脚,嘶了声,弯下腰直视她的眼睛,“看不出来呀,你今天跑上来拽我的时候,力气蛮大嘛。”

被一双放大的幽深的眼认真看着,周荔春在里面看见小小的自己,怔了怔,继而尴尬脸红。

“我……我当时一着急就……”

“一着急就死抓着我不放?怕我触犯校规被开除?这么担心我?”何旭说着说着,勾起一侧嘴角,那笑容又戏谑又讨厌。

周荔春想一巴掌抽他脸上,恼得转身就走。

当时那种情况她哪还顾得了那么多,本能地就扑过去了,就是担心他打到别人或被人打到,也担心事情闹大他会被处分……

现在看来,唔,好像也确实想了很多。

何旭好笑地看着默默走在他前面的女生,他见过她绷着脸和人力争,也见过她人不大但是总冲在前头的时候,还有……因为一两句靠近的话就结结巴巴脸红的样子。

他慢悠悠地跟在她后面,看着前面的人染红的耳尖,莫名地心情变好了点。

冰球队的训练总算是正式步入正轨,窦群的训练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虽然每回都被操练得想要骂娘,但是大家一边骂他,一边训练得更加起劲。

共轭练习,冰鞋和腰部负重。

规定滑行距离,以规定的步数滑完规定的距离。

橡皮拉力牵引练习,一端固定界墙,一端固定腰部……

他们刚被成信的人鄙视了,心里都憋了口气,直到后来开始练习冰球攻区阻截的基础练习,徐阳最先顶不住。

攻区阻截训练对技能和体力要求相当高。

每个人的位置都要一对一练习,先从徒手开始,然后到如何持球杆到人与人的身体接触。然后开始练习二对一,三对一,一直到五对零。

徐阳频频失误,躺在地上哀号:“要了老命了。”

窦群踹他:“打铁还需自身硬,在人成信冰球队面前你们不挺能嘛,之前教训成伟树的时候还一套一套的,现在就开始受不了了?”

徐阳装死,伸出一根手指说:“我聋了,让我躺十分钟。”

站在另一边的钱铮他们同样大喘气。

钱铮担心地看了徐阳一眼,问邓柯:“这样下去能行吗?”

邓柯说:“他主要还是体力方面,技术上面明显比之前好了很多,只要他自己不一口气泄下去,问题不会太大。”

“这问题你们放心。”何旭从休息区拿了水过来扔给他们一人一瓶,靠在墙上看着成伟树跑去拉徐阳笑着说,“他也就嘴上抱怨,最近每天训练到晚上十一点多。”

钱铮惊讶:“这么拼?”

话刚落,果然就看见那边搭着成伟树的胳膊从地上站起来的徐阳,转头就对着窦群说:“爸爸是那么轻易认输的人吗?”然后朝成伟树招手,“来,跟哥继续练。”

成伟树一脸苦相:“哥,现在本来就是休息时间呢。”

……

滑行、提高步伐频率、传接球技术,窦群一项一项让他们逐一练习和接触。他还是那副模样,交代了练习任务,自己就躺在一边睡大觉,特别是周荔春在现场的时候。

“丫头,谁偷懒就告诉我。”

“别怕,谁慢了就抽他。”

“看紧何旭那小子,就他一天天只会抬杠。”

周荔春觉得自己都快要成为助教了,不过看着少年们挥汗如雨,嬉笑打闹,和窦群之间逐渐默契,但又忍不住处处在口头上和他过不去,她觉得这样的状态还是挺充实的。

当然,窦群骂他们的时候也没留过情,尤其是对何旭。

“你还真以为自己多有天赋啊,看看自己刚刚打的那一球,跟狗屎差不多!”

“何旭加量!”

“再重复练习二十遍!”

何旭的抗压能力也不是一般的强,越是被逼到极限,越是触底反弹。他自身身体素质好,也跟他以前参与过的极限运动经历相关。

正是因为窦群的要求,周荔春在冰球队的时间基本上都用来盯何旭了。

何旭常常不满:“这么听话,他给你开工资了?”

她堵他:“没啊,好学生听话不很正常吗?”

何旭气得不轻。

其实他哪用得着人盯着,训练从来没有落下过,只有加倍的份儿。

周荔春后来才知道何旭也是参加了招生考的,这意味着能进华西的他绝不是个学渣。

不过偶尔看着他照常练习和队友闹,周荔春也会疑惑,这是分手的人的状态?

她不敢问,但是不怕死的徐阳有次八卦地问他分手的感想。

他无所谓的样子:“分个手而已,分了又不是一回两回,又不要人命。”

“意思是还会复合喽。”

何旭默了一瞬间,皱着眉吐了一句:“不会,我们理念不同,累得慌。”

徐阳跟着沉默,应该是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最后为打破这个气氛,徐阳转头吐槽他:“说到底,你丫就是个没心没肺的,迟早有一天栽沟里。”

……

周荔春在旁边听见了,装作不知道。至于上次在眼镜店,周荔春在面对何旭时那点奇怪的心绪波动,随着她被磨平的精力,只是偶尔间想起来的时候,才会在心里打个突。

他们训练的时间越来越长,也就不到两周的时间,周荔春发现队内的物资消耗比平常起码增加了一倍不止。

冰球这项运动本来就很烧钱,之前日常的开销就一直是何旭他们自己合资。

前两天边蓝老师那边和学校进行沟通,替他们争取到了五万的公费,说是替换窦群之前给他们找来的那批装备。

窦群嘴上没说,但大家知道他肯定是出力了。

李腾每回穿上那套二手旧护盔就要嫌弃一遍,听到这个消息总算是好点了,说:“我还以为我这几年要一直穿这个。”

窦群瞪眼:“这哪不能用了?谁说拿冠军必须得有好装备?我看你们就是惯的。”

虽然这样说着,但是这事总算提上日程。

周荔春本来就要购买毛巾等物资,所以这笔钱干脆交到了她手上让她保管和使用。

她进了队就是管理日常开销,还没有经手过这么大笔钱,仔细询问过每个人的尺寸,然后才下的订单。

但完全没想到会出问题,那个店老板卷款八十多万跑路了,她得到消息时都蒙了。

她不敢惊动其他人,着急忙慌地去报了警,在派出所等着。

警察也无可奈何:“我们这两天接了不少报警电话,那个老板欠了很多钱,你这笔钱能不能追回,还需要等消息。”

周荔春脸色苍白,一句等消息意味着希望很渺茫。

那可是五万,不是五千,而且还是学校的公费。

下午照常训练时,何旭发现周荔春不在,问钱铮:“周荔春呢?”

“没来吧。”钱铮说,“我中午还在宿舍楼那边看见她了,叫她也没应,匆匆忙忙的,脸色也不太好。”

李腾接了一句:“是有点奇怪,她以往有事都会说一声的。”

何旭看了看平常周荔春最常待的那个区域,不自觉皱了皱眉。

周荔春在电话里简单地和边蓝说了一下情况,也没等她那边出什么结果就出了学校。她站在自动取款机前,看着卡上仅剩的一万三,全部取了出来。

但还是远远不够。

从知道出事到现在,她脑子都有些空,沉着心情回到冰球队的时候发现所有人都没有训练。她一进门,所有人都看过来。

何旭朝她招手:“过来。”

周荔春心思不在这上面,闻言直接走过去了。

何旭看了看她挎在身上的包,再看看她白得不正常的脸色,眯着眼睛问了一句:“取钱了?”

周荔春心里“咚”的一声,抬头看他,才发现他脸色不太好。

何旭什么话也没说,直接拿着手里的手套拍在她的脑袋上,疼得她“嘶”了一声。

周荔春抓了抓腰上的包,抿着嘴角艰难道:“这件事情是我没有仔细选择购买方,因为是同学介绍,对方开始说打八折,我看比其他店铺便宜才下的单。这件事……我该负全责。”

李腾直接说:“不就五万块钱,我可以帮忙出。”

周荔春垂下眼帘,果然,她就猜到会这样。

没第一时间告诉他们,就是怕这样,几万块钱对李腾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或许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

周荔春还没说话,成伟树就接了一句:“这种事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出?”

徐阳也道:“对啊对啊,风头都让你抢尽了,钱多了不起啊。”

李腾白了他一眼。

事情莫名其妙就变得有点喜感,周荔春无言地看着他们,知道他们其实是不想让她有压力。就在这个时候,窦群打来电话,说和边蓝一起已经找过学校了。

窦群的原话是:“钱本来就是拨给冰球队的,学校不要求填补空缺,要我说,就你们现在这水平就别那么多要求,能将就就将就吧。”

被窦群逮着空损了一顿。

钱铮失笑:“这不挺好,学校本来一开始也不看好我们,就当没有拿到公费这回事呗。”

周荔春皱眉:“可是你们那个装备更换……”

“换可以换。”邓柯开了口,“就平摊吧,每人出自己那份就行。”

所有人都点头表示同意,周荔春刚想拿出自己取的钱,就对上了何旭看过来的视线。

他哼笑了声说:“想出钱?”

周荔春讷讷道:“我可以拿……”

“你当然得出。”何旭开口说,“虽然是我们更换装备,但你这次办事不力,就罚你出一人份的钱拿来充公,有意见没?”

周荔春愣了愣,看了看何旭,然后发现所有人都笑看着她。

她眼眶微红,压了一天的心情因为他们突然松了下来,认真地说了句:“谢谢你们。”

徐阳无所谓地摆摆手道:“这个有什么?咱们是一个团队,后面好好打,等将来有一天打出圈了,有的是让学校求着给咱们砸钱的机会是不是!”

何旭笑,拍了拍徐阳的肩:“志向不错,记得一直保持。”

邓柯跟上:“志向不错,记得一直保持。”

李腾:“志向不错,记得一直保持。”

……

后来那批装备还是由周荔春购买的,钱铮说:“上次的事情就是个意外,你这个后勤究竟有多称职我们可都看在眼里,没有你,队内日常估计没眼看。”

何旭路过,拍在她的头顶。

“总的来说功大于过,好好干,前途无量。”

周荔春斜看了他一眼暗道:学分修满吗?

何旭背对着挥了下手:“下次要是还在外面吃这种亏,就把你卖了填补亏空。”

徐阳丢给他头盔骂:“会不会说话,把你卖了差不多!”

周荔春和钱铮互看了一眼笑了笑,这件事情总算是平稳度过。周荔春觉得自己又深一步融入了这个团队,更加了解也彼此信任。

下了晚自习,周荔春接到钱铮给她的电话。

“我们聚会呢,来不来?”

“我就不去了吧,这么晚。”

“来吧,八点算什么晚,刚好珠珠说想你了。”

珠珠就是钱铮的妹妹,她上次过生日的时候,全队人都去了钱铮家为她庆祝。小女孩长得特别可爱,就是智力迟缓,也没有上学。

当时钱铮去煮饭了,大家问珠珠有什么愿望。

珠珠想了半天,才掰着手指一条条数,说得缓慢艰难,但是又很认真:想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希望哥哥不那么辛苦。

珠珠的笑容特别纯真可爱,像朵骄阳下的向日葵。

又心疼又心酸的一众人都不说话了,随后发现钱铮站在门口,眼眶憋红。

让钱铮做队长,其实窦群的眼睛挺毒的。少年宽厚的肩膀早早承担起家庭的重担,他和一向稳定的邓柯、李腾以及锋芒初露的何旭都不同,他周全、质朴,且勤奋努力。

这些品质放在冰球场,假以时日,他一定也是非常优秀的存在。

可是,周荔春实在有些累,努力想找什么更好的理由推拒,听到电话那边徐阳的嚷嚷声:“旭哥,有人说昨天在校门口看见成信校花拦你了,是不是真的?”

周荔春眉心一跳。

何旭模模糊糊的声音传来:“闭嘴,喝你的酒吧。”

周荔春想了想说:“那好啊,你们在哪儿?”

二十分钟之后,她进了饭店包厢,才发现人还挺多,没想到窦群和边蓝也在。

然后,她一眼瞧见坐在边上的何旭。

何旭一直垂头看手机里的球赛,没有注意到她。

“荔春,坐这儿。”边蓝招呼她过去。

周荔春走过去,摸了摸旁边低头吃饭的珠珠的头发,柔顺的、软软的,小姑娘仰头冲她一笑,唇边沾着几颗饭粒。

边蓝给她递碗筷,顺便问:“运动会刚过,你这两天应该很忙吧?”

“还好。”

“你们系那个余教授天天在办公室夸你,说你是他近几年带过的最省心的学生了。天赋好,有理想,又肯吃苦努力。”

周荔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余教授人很好。”

徐阳抬头看到她,兴奋地说:“小春春,你这么优秀,要不要考虑做体坛记者,说不定将来毕业我们当中有人专业打冰球,也算同一领域啊。”

“啊?”她哪里想得了那么多,光是学业这些事情就够她忙的了,至于职业规划什么的,还是趁现在打好基础吧。

周荔春笑,“未来”这个词对现在的他们来说有些遥远。钱铮说了句:“记者算是高危职业了吧,上次我还看到一美女体记在报道的时候,被一个运动员强吻了一口。”

徐阳立马道:“那小春春还是别去了。”

“你们够了。”话题偏成这样,周荔春哭笑不得。

那边,何旭在和李腾商量:“你最大的优势是速度快,不过成信那边周奇应该也不差,最好还是找机会探探底。”

“他们下周就有比赛,我们可以去看看。”邓柯说。

何旭点头,表示赞同。

周荔春听了几嘴,知道他们是在研究成信冰球队。

她一边照顾着珠珠吃东西,一边匆匆瞥了一眼何旭。

他正和钱铮他们说笑,眼睛黑亮,可是一转瞬朝她看过来,四目对视,周荔春被吓了一跳,失手打翻了饮料杯。

何旭眉毛一挑。

“我去趟卫生间。”周荔春羞囧得脸色通红,低着头匆匆站起来。

她进了卫生间,打开冷水,洗了一把脸,脑子里轰轰一团乱。

她抬头看着镜子里的人,女孩凌乱的刘海有几缕湿哒哒地贴在脸上,顶多也就皮肤白了一点,眼睛也还算大,也没有多让人惊艳的漂亮。

周荔春心里乱糟糟的。

她发现自己最近对何旭的事情变得很敏感,即使在很多人的场合,也能单独分辨出他的声音,第一时间看见他的身影。

她深深吸气想努力说服自己,说不定是因为待在一起的时间突然变多,受了影响。

许久,平复好心情,她低着头走了出去。

“看路。”头顶传来声音。

周荔春差点撞上面前的人,堪堪停住脚步。何旭歪斜着靠在墙上,皱着眉,说:“大晚上你梦游呢,失魂落魄的?”

“要你管!”正因这个人心绪不宁呢,这就撞上来了!周荔春冲口而出堵他,随后心虚地闪了闪眼睛。

何旭黑了脸,微微往前逼近了半步,黑眸里酿着危险:“周荔春,你今天吃错药了?”他很少叫她的名字,一般情况不是嘲讽就是生气的时候才这样叫她。

周荔春抬头看他一眼。

他们隔得太近,和上回在眼镜店差不多。

何旭皮肤比一般女孩子还要好,不算是细白的那种,但是很光滑,连毛孔都不怎么看得见。

咚咚咚……是她的心跳声。

周荔春心想,完了。

脑子里走马观花想起之前的一些事情,训练场上的,私下的。那些关于何旭的画面,一帧一画,无比清晰。

这个想法一出,周荔春先把自己给吓了一跳。

她往前的人生基本都是在学习当中度过的,也没什么异性朋友,恋爱经验更是为零。她长这么大,一路埋头苦读,她之前把那种总是把目光放在一个人身上的行为,归咎成本能。

她一向认为自己是挺冷静的那种人,直到最近,她似乎有些失控。

一想到这个,她看何旭的眼神就不对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但是何旭像是误会了什么似的,他问:“你不会真的被钱铮那句话给吓住了吧?”

钱铮哪句话?

周荔春回忆了一下,想起来钱铮好像说了句体坛美女记者被运动员强吻的事。关键是那个时候他不是在和人讨论比赛吗?原来也听见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没有。”她没什么精神地解释了一句。

何旭眼神微妙地望了她一眼:“你放心,就你这资质,放哪一块都不用担心这种问题。”白生生一张脸,强吻她,像欺负小孩。

周荔春则开始怀疑人生。

她是不是理解错了?她怎么可能会为这种人心动?

会不会是因为她接触的男孩子不多,所以在对方靠近的时候才会这么紧张?但是平常训练什么的,她又不是只和他一个人靠得近,为什么偏偏只对着他的时候,才会有感觉?

周荔春情绪不高,聚餐结束已经快要十点了。

何旭不住校,窦群送边蓝回学校,周荔春和李腾几个人一路返回。

夜色正浓,周荔春盯着路边的花坛出神。

有人说:“听说最近有个小少爷在追刘云溪,车子都开到成信女生宿舍楼底下了。我都没敢告诉何旭。”

“有什么不能说的,是何旭不愿意复合好吗?而且小少爷又怎么样?何旭就算是另找一个,也不会比刘云溪差。”

“说的也是。”

对啊,连刘云溪那样的校花都被甩了,什么样的人才会入他的眼?

但不论是什么人,那个人,绝对不会是她周荔春这样的。

她在南方的一个普普通通的街巷里长大,不是什么天才,只是比别人更努力。尽力考上了华西,也需要付出比别人更多才能维持不被人赶超。

读了喜欢的专业,有努力的方向,人生也一步步走得更好。

但唯独在何旭这种骄傲的人面前,那种阅历和成长环境所拉开的巨大差距,才会变得如此明显。她想,进了冰球队,和这群少年待在一起,也是她不断督促自己不停往前的一个原因和动力。

周荔春花了比平常多的时间理清楚了自己的心态,就算真有好感又如何,她又没有犯罪。她不会开口,也不奢求回应。

不过让周荔春没有想到的是,喜欢,有时候是件藏不住的事情。

越是想要转移注意力,就越是会不自觉地在意。

没过两天,她居然接到何旭的电话。

她当时刚下课,看到手机屏幕跳出的名字时,差点没把手机扔出去。

“四儿,你干吗呢?”曾月也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

她迟疑了两秒,还是接起来,捂住听筒,小声道:“喂。”

“两天不来,也不请假,周荔春,你学分是不想要了吧?”这是接通后,何旭的第一句话。光是听着那副懒散的语气,周荔春都能想象他此刻的神情。

“我明明和队长说了啊。”她说。

“你是我招进来的,请假这种事得经过我同意才行。”

简直是蛮不讲理,周荔春没有办法,干脆说:“那行,我现在跟你请假,我最近要备战期中考,暂时就不过去了。”

“不行。”他直接回绝,“你不来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鬼做?”

其实哪有那么多事情,无非就是整理整理道具,安排一下训练时间……平常大多事情他们男生都自己顺手解决了。

“可我……”

“要复习把资料带过来。”

他说完就直接挂了电话。

周荔春对着黑下来的手机屏幕,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同时在内心长叹一口气,看来逃避是没有用的。

她想就这样吧,维持着这样的关系,起码表面上他们是同一个团队里的人。何旭虽然嘴巴够损,有时候也蛮横,但多数时候他其实还算个好人,会站出来对别人说:“她是冰球队的后勤,你有意见?”会在训练到很晚的时候,在足球场门外等她一起……

现在想起来,很多很多这样的时候,他其实都算对她不错,把她划为了自己人。

另一边的何旭挂了电话,钱铮问:“怎么样?”

“放心,没什么事,她明天会来的。”

“那就好,她那天突然和我请假,也不说原因,我还一直担心她会出什么事情呢。”

何旭收了手机,拍拍他的肩膀。

“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我怎么了?”

“窦群不是找了最近刚输在成信手底下的那个大学吗?让我们试试水。”

“啊?那完了。”

训练日渐紧密,转眼已经是秋季,林荫道上铺满了飘落的黄叶,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周荔春穿了件米白色的针织薄毛衣,她的头发长长了一截,也没有时间去修剪。

她还是如约去了训练场。

结果一进去发现所有人和她过的完全不是一个季节,她一眼就发现了何旭。

他在和邓柯练习拉力牵引,一遍一遍重复,每一个动作都力臻完美。

邓柯原本也属于勤练的那种人,平常话不多,只要上了场,宁愿在冰场上泡一天。

成伟树拿着头盔路过,笑着和周荔春打招呼。

周荔春笑着点点头回应,准备去找窦群。

路过何旭和邓柯的时候,发现何旭眼神颇为奇怪而微妙地看了自己一眼,周荔春心里毛毛的,一眼瞪了回去。

邓柯问何旭:“你得罪她了?”

他不知道是哪里惹了她,三番五次对他没有好脸色,他也没那个耐心去问。

窦群接洽好的比赛,就在本周五。

消息已经放出去了,有邓柯和何旭这两块活招牌,不少女生都会去看。连周荔春宿舍的舍友也表示想要去凑凑热闹。

周五一大早,就有人说何旭开着他那辆骚包跑车进了学校。

周荔春在休息室里给队员们发预备品,一众人坐在长条凳上休息,成伟树一会儿原地弹跳一会儿快速短冲刺,一个人忙个不停。

“成伟树,你跳什么?”何旭不耐烦地问。

“紧张。”

钱铮给大家鼓劲:“我们这段时间也不是白练的啊,大家正常发挥就好了,不要有太大心理压力。”

周荔春递给何旭一瓶水。

他接过的同时看了她一眼,周荔春硬着头皮说:“加油。”

他呵了声,话一转:“水里没下药吧?”

下什么药?周荔春脑子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他慢悠悠地说:“你这两天一句话不说,我以为你想毒死我呢?”

周荔春:“……”现在下药还来得及吗?

比赛还没开始,观战台上就已经站了不少人,周荔春老远就见着曾月几个人在朝着自己挥手,而就在他们不远处的地方,站着楚悦。

楚悦是学校舞蹈队的队长,周荔春知道她的视线肯定是一直追逐着邓柯。

冰球赛分三局进行,每局二十分钟,比赛过程中可以不通过裁判随时替换队员和守门员。

邓柯中锋,何旭左前锋,李腾右前锋。钱铮和成伟树是后卫,徐阳守门员。

比赛正式开始。

之前所有的练习都在这时候发挥了作用,上了场就会发现,他们和之前已经完全不一样,一开始还有些混乱,但很快大家都掌握了节奏。

可一个仅仅输在成信手底下的队伍,不是那么好应付的。

邓柯是主力,李腾在速度上占了优势。

场上看似混乱其实有条不紊。

看台上不少女生拿着手机在拍照。

周荔春原本还在怀疑,焦点人物邓柯和何旭可都戴着头盔,又隔这么远,能拍得着吗?但她很快就无暇顾及其他了,他们开始陆续进场。

终于在一阵令人振奋的角逐之后,何旭拿到了球,传给邓柯,邓柯灵活又快速地穿过两人,眼看就要进球。

看台上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欢呼声。

直到“嘭”的一声,邓柯被斜冲上来的人撞倒。

窦群始终抱着手站在一边,中场休息也没做什么战术战略指导和调整,只是紧紧抿住的嘴唇泄露了他此刻内心的想法。

体力一点点耗尽,拼尽全力还是差一点,始终差一点。

压抑的、无能为力的、心跳一点点震**在胸腔的那种感觉。

“尽力就好了。”周荔春没忍住说。

何旭点点头,随着场上裁判吹哨换人,周荔春就见他迅速站起,一撑手翻越上场。

那一瞬间用一个词形容大约是“猛虎出笼”,哨声一响,就会迅速进入战斗状态。

周荔春第一次发现,自己比上场的人还紧张。

她心想,自己彻底完了。

三场结束,即使拼尽全力,实力上的差距让结局惨不忍睹,不过也合理。

休息室里,少年们垂着头,任由汗水沿着下巴滴落。

窦群走进来,看他们那副萎靡的样子,一个个敲过去:“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你们才训练多久,今天要是赢了才叫不正常,比赛就是比赛,输赢都是常事,最重要的是要放平心态。”

邓柯站起来,皱着眉:“不好意思,是我没发挥好。”

窦群瞪他:“什么叫你没发挥好?你太独了自己没发现吗?这是什么?是冰球赛!不是个人秀场!”

终于,原本从场上下来就一脸心事的何旭,站直身体,帮忙道:“不关邓柯的事,是我们所有人都太依赖他。”

邓柯是公认的主力,又是技术最好最纯熟的,所有人拿到球的第一反应就是寻找他,但一个人的体能和精力都是有限的,这不是靠某一个人就能完成的比赛。

其他人都沉默着没有说话。

窦群因为何旭的话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还能有这样的全局观。

但是下一秒,他就黑了脸,骂道:“你还有心思替别人辩解呢?你刚刚冲上去干什么?想和人打架啊?你当自己是Enforcer呢!”

原本一直没有说话的周荔春,听到这个的时候,心下一跳。

Enforcer,执行者或者行刑人。

冰球赛场上让球迷为之疯狂的不是进球,而是打架。暴力冲撞和单挑是最挑动观众神经的时刻。对粉丝而言,一场没有打架的冰球比赛是不完整的。这是冰球比赛当中约定俗成的一部分。

他们上场的任务说明很简单:你敢碰我们队的优秀球员、我们的得分手,我就打你的脸。

根据以往的经历推断,何旭绝对是打架的行家。

窦群脸色越来越黑:“在正规的比赛当中这类人的进攻和防守能力一般,拿着最低的工资却干着保镖的事情。”

何旭难得没和他对着来,冷静地说:“成信冰球队担任这个角色的是谢胜,他人高马大的,你想让谁和他打?胖子?邓柯?钱铮还是李腾?”

所有人都清楚,没人比他更适合。

窦群瞪他一眼,干脆直接背着手走了,不知道是默认还是什么。

徐阳问:“他几个意思?”

成伟树摇头:“不知道。”

何旭蓦然怔了怔,惊讶地转头看了一眼说这话的周荔春。

周荔春就站在他旁边,仰着头看他。

这个时候周荔春已经忘了自己这几天别扭的情绪,忘了自己是否真的喜欢他这件事。她看完了整场比赛,陪着这群少年经历了这段时间的训练,这个时候的她只当自己是冰球队的后勤,也算是他们当中的一份子。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优秀的,又很努力。

而窦群对何旭格外严厉的原因,是因为他是特别的那一个。运动天才,成长速度惊人,假以时日,独当一面绝对不成问题。

这样的人,窦群肯定不希望只是一个在赛场上形成靠拳头说话观念的角色。

周荔春很认真地看着他说:“你当然可以是Enforcer,也绝对可以是一位优秀的冰球运动员。”

何旭瞳孔微缩,看着她沉默了两秒,继而勾起嘴角,缓慢地眨了眨眼:“我知道。”

一如往常的自信模样。

这场练习赛还是在学校掀起了一阵波澜,华西时隔五年后迎来的第一场正规的冰球赛事,结果败北,但华西冰球队还是在校内外引起了一轮热议。

男生为热血,女生为颜值。

终于体会到他们的热度,是那天的公共政治大课上,平时稀稀拉拉能请假的都不会来,周荔春刚跨进门,第一次发现教室人满为患。

“什么情况?”她找到新瑶她们的位置坐下后问。

“你不知道?这节课同时撞了何旭和邓柯,来上课的人当然多。”

周荔春环视了一圈,发现还真的基本都是女孩子,不过根据何旭以往旷课的频率来说,他应该是不会来上这种课的。

结果还不到两分钟,门口就前后出现了邓柯和何旭。

这一幕和当初在学校礼堂的那一幕有些相似,周荔春都有些恍惚,她那个时候还没有加入冰球队呢,他就坐在她后面,踢到了她的凳子。

教室里闹哄哄的。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娅沁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周荔春心虚地掉头:“没什么。”

说话的工夫,何旭和邓柯已经进了阶梯教室的二排了,周荔春就在中间的位置,邓柯抬头的时候看到她,笑了一下。

周荔春挥手和他打了个招呼。

邓柯用手肘碰了碰走在前面的何旭,似乎准备和他说什么,周荔春顿时紧张起来。

结果听到有人叫了声:“何旭。”

何旭应声回头,那本可能相交的视线就偏过去了,周荔春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新瑶还在和她感叹:“邓柯那个冰山居然也是会笑的啊!我的妈,笑起来真好看。四儿,我现在有点羡慕你了,每天光是看着他们都不用吃饭的吧。”

刚认识的时候冷是真的冷,他多数的训练都是和何旭搭档完成,经过这么一段时间,周荔春也见过他和队友闹成一团的时候。

周荔春一边和舍友说着话,一边注意到了刚刚叫何旭的女孩子。

女孩子化着精致的妆,很漂亮,是和刘云溪完全不同的那种漂亮,开朗又热情。她应该是和朋友一起,伸手招呼两人说:“今天怎么来了?”

很熟识的样子。

她看见何旭笑了笑,在旁边坐下随口说:“昨天接到这老师的电话,说我旷课太多,今天点名要是再没有我,她就把我给挂了。”

女孩子被他逗笑:“你还怕挂科?”

“不是怕挂科,补考太麻烦了。”

从周荔春的角度,能看到何旭的侧脸,他一只手撑在椅背上,跷着腿,一边玩儿手机,一边时不时应一两句女孩子的问话。

“谁啊?那是何旭的新女友吗?”周荔春听见身后有女生在议论。

有人回:“不是吧,好像是他们班的同学。”

“看这架势,我敢保证那女生喜欢他。”

“这有什么奇怪的,学校有多少女生不喜欢他吗?不过我怎么听说刘云溪好像还没放弃呢,到时候岂不是得打起来。”

“你管人家那么多。”

周荔春用笔尖戳了戳书本的边角,撑着下巴,神游到天外。

她发现自己和这些随时随地在背后关注着何旭的女生没什么不同,喜欢又怎样?不喜欢又能如何?她不知道怎么突然想起了曾经在某个地方看到过的一句话,暗恋就像一场独自消受的重感冒。

她晕头晕脑就一头栽了进去,连原因都没找着。

她趴在桌子上,偏头问娅沁:“你说,怎么样才能停止对一个人的过度在意啊?”

娅沁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问她:“四儿,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她为难:“应该……是吧。”

“对方呢?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喜欢你吗?”

周荔春艰难地牵了牵嘴角,这个问题她自己都觉得瞎。

“是个很骄傲也优秀的人吧。”她这样说。

直到这一刻,她也不得不承认,除去那些自以为的看法,他那么骄傲且耀眼。

耀眼到足以在任何地方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娅沁说:“四儿,你不该想那么多的。喜欢就去说,如果他真的那么好,那我们就让自己变得同样优秀,等你站在同样的高度再去评判一段感情的时候,或许你就会得到不一样的答案。”

周荔春说不清楚自己心里突然涌起的那股热涌该如何形容。

对啊,喜欢是她自己的事情。

同样的,她也不该因为任何一个人,失去了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