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远方的风

因为我相信你,所以我觉得,我等得起。

下了飞机,一路辗转,林悠悠终于又回到这个熟悉的城市。

魏景尚因为那杯牛奶导致形象不怎么好,所以决定先回家换身衣服再赶去医院。林悠悠则赶紧前往仁心医院。

隔着门口,林悠悠望着头发斑白的父亲,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这些年,她多么渴望和以前一样每天和父亲和姐姐在他们的小小海鲜店生活着忙碌着,有时候被父亲训斥,有时候听父亲教导……那些时光是她人生里最美好的记忆。

而现在,那个昏睡在病**的老父亲,都不肯再睁开眼睛看看她了……是生气她这些年离家出走杳无音讯吗?

擦擦眼泪,林悠悠轻轻推开门。

在病房里照料林建国的是林佐佐,一旁的壮壮在低头写作业。林悠悠轻轻唤了姐姐一声,林佐佐转过头,对她微微一笑。

壮壮闻声抬头,看到一位素未谋面但长得和妈妈很像的阿姨,他疑惑地看向母亲。林佐佐摸了摸他的头,对他说:“快跟小姨问好。”

“小姨好!”壮壮清脆地喊。

“壮壮好。小姨在国外给你带了个礼物回来。”说着,林悠悠从手中的纸袋里翻了翻,拿出来一个包装炫酷的盒子。单单看这个盒子,就让人觉得里面的东西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谢谢小姨!”

“真乖。”

“爸爸怎样?”林悠悠焦急地问。

“还好,身体机能都稳定,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醒过来。”

“辛苦你了,姐姐。”林悠悠上前一步,将姐姐轻轻拥在怀里。

林佐佐也感慨地回抱住妹妹。

壮壮小心翼翼地打开小姨送他的礼物,从里面拿出来一堆变形金刚的零件。

“哇,是变形金刚!”

看着壮壮的眼睛都冒着亮光,林悠悠跟林佐佐都笑了。

隔着这些年没有见面,姐妹俩到底还是感情深厚,气氛瞬间就如同小时候一样热烈亲密起来。

“你说你人回来就好了,怎么还买这么贵的玩具呢。”

“没事,咱们小时候一个洋娃娃还得俩人分着玩儿,现在时代不同啦,小孩子要求高得很,能让他们乐一乐就挺不容易的啦。”

“对了,你说你在美国包了块地种东西,包了多少亩啊,收成还好吗?”

“一千多亩吧。”林悠悠发现自己也变成了当年的魏景尚,可以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些巨大的数据。

“一千多亩,都是你一个人种?不是吧?”

“姐,你拿我当超人使呢,那边都是高度机械化了,新能源无人机车,播种、收割一体化,我平时都在学校,也就偶尔回来看着。”

值得一提的是,林悠悠去美国倒也没有闲着,种地之余还继续深造,连续拿到了相关专业的硕士学位和博士学位。

“难怪你还能边打理边去上课学习,我还以为你成了超人呢。”

“我也想自己是超人啊,平时还要照顾龚子游,还好学校那边的功课勉强跟得上。田地这边收成也很不错,收获的粮食和蔬菜都包给了一个大型的经销商,每年倒也还有些收入。”

“那感情好啊,听得我都想去美国种菜了。咱家海鲜店这边啊,常常起早贪黑,加盟、分部各种事情都得我一手操办,忙得我像陀螺。”

“忙就多请点儿人手啊,咱家又不缺这点儿工钱。我看你啊,嘴上说着累,晚上数钱的时候都得笑出声了吧?”

“就你贫!”林佐佐佯装生气地瞪了妹妹一眼。

“姐,那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我今天留下来守夜。”

“好。那我们先走了,明天下午的时候我过来换你的班。”

“嗯,明天下午见。”

道别了姐姐和壮壮,林悠悠又坐回到父亲床边的椅子上,痴痴地望着父亲苍老的面容,泪水再度顺着脸颊默默流下……

回了趟家后赶过来的魏景尚静静地站在门外,不忍心去打扰他们父女间难得的平静……

林佐佐回去之后,创建了一个名为“守夜小分队”的微信讨论组,组里有魏家两兄弟以及林家两姐妹四个人。

四人商量着轮流守夜来照看林建国,直到他醒过来。

林建国终于在第八天的清晨,像一棵小草一样,颤颤巍巍地醒过来了。当时守在林建国床边的正好是林悠悠。

林悠悠只觉得自己打了个盹,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是五六点钟的光景。

清洁工缓缓地扫着地上稀松的落叶,天微微亮,窗户蒙上了薄薄的一层水汽——已经是冬天了,可惜禹城从来都不会下雪。这好像是它的一种坚持。

远在大洋彼岸的德克萨斯州同样属于南方的城市,但是偶尔也会下些小雪。不过仍是比不上阿拉斯加州。

两年前她趁着冬季,独自去了一趟阿拉斯加州。

那天的雪很大,身边有几只雪橇犬匆匆跑过。她缓缓走着,回头看时,之前的脚印已经被雪覆盖了。

那时候的她就在想,若是能跟一个人,并肩走在这阿拉斯加的雪地里,一直走到两个人的脚印和身体都被这大雪覆了去,成为这奇绝的雪景的一部分,那该是多美好的一件事情啊。

……

“咳咳——”正失神间,突然传来一阵短促的咳嗽声。

林悠悠缓过神来,赫然发现父亲已经醒了。她惊喜地连忙按下了床头的服务灯,颤抖着呼叫值班人员。

“爸,你醒了?”林悠悠热泪盈眶。

“悠悠……你终于回来了?”林建国睁眼看到许久未见的小女儿,嘴唇都在哆嗦了,满是沧桑的眼睛里也蓄满泪水。

“嗯,回来了。”林悠悠握住父亲的手,像个孩子般在自己脸上摩挲。

“回来了,就在这儿待到过完年再走吧。”林建国像个孩子一样痴痴地笑了。

“爸,我不走了。”

林建国愣了愣,随后伸出颤抖的手,搭在林悠悠的手上面:“也好,也好。”

林悠悠看到父亲脸上掩饰不住的开心,心中的歉疚便更深了。

“爸,对不起,这么多年我都没回来看看你。”

“唉,”林建国叹了口气,“一世人,两父女,这都是上天的选择,我教你为人女,你教我为人父,我俩是互惠共赢,哪有那么多谁对不起谁。”他淡然一笑,乖乖喝下林悠悠倒过来的水。

“爸——”林悠悠的眼中泛着泪光。

眼看林悠悠又要倒一杯水,林建国挣扎着连忙制止:“悠悠,别再倒了,再喝我一会儿该尿床了。”

林悠悠闻言,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时间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悠悠,你笑起来那么好看,为什么要哭呢?”

她突然又想起了这句话,于是抬起手,快速地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医生过来检查了林建国的情况,跟林悠悠说他并无大碍,只是他昏迷已久加上年事已高,身子很虚弱,等再休息些时辰,就可以带他出去散散心,参加一些康复活动了。

林悠悠在微信“守夜小分队”的讨论组里发布了这个好消息,众人大悦,纷纷表示马上赶过来看望林建国。

晚些时候,陈兰、魏景尚,以及魏景夏、林佐佐和壮壮一家、陆黛儿和张爱良夫妇、张萌和赵宇夫妇悉数到齐,一行人来见过林建国后,病房弄得跟花鸟市场似的,到处摆满了鲜花和果盘。

林建国心生感慨,临场赋诗一首,众人忍不住轻声鼓掌,又害怕惊动了其他休息的病友,于是转为了口头上的称赞,这一夸,林建国整个人都能飞起来了。

由于心情舒畅,加上林悠悠常常带他去参加一些有氧的康复训练,一周之后,林建国就已经能自己下地走路了,只是不能久走,时间一长,他仍会喘得厉害。

林悠悠轻轻搀扶着父亲,两个人并肩走在医院后院的大道上,魏景尚跟个保镖似的,一直紧紧跟在他们的后头。

“你不去上班老跟着我干什么?”林悠悠忍不住回头对他说。

“我在飞机上不是说了吗?跟着你,就是我一生的事业。”魏景尚倒也是毫不避讳。

林建国笑着摇了摇头,表示年轻人的世界已经管不了了。

周围传来一些小护士的窃窃私语,多数是在称赞魏景尚高大帅气,还有的在为他的痴情动容。他们的故事也渐渐在医院里传开,甚至被某些极富有想象力的护士改编为各种传奇的版本。

魏景尚倒是不以为然,听过之后只是笑一笑。林悠悠听了仍会红着脸,可是由于带着自己的父亲,也只得作罢,任由别人去说,只当是一阵风,吹过就算了。

时值冬天,道路两旁的乔木仍是绿意盎然,午后细碎的阳光落在他们的肩头,随着行进不断变幻,像是一只只不停扑棱翅膀的纸鹤。

“那你就跟着吧。”林悠悠虽然嘴上那么说,心里却有种说不上来的喜悦。

魏景尚笑笑,不疾不徐地跟在他们身后,望着前面那相依相偎的身影,他也有种现世安稳的美好和宁静。从前他走得太快了,现在感觉这种慢悠悠的生活同样美好,忙碌和安逸,本就没有对错,只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景。

他现在想看看这种蜗牛般的生活,体会这种慢到极致的生活方式。

所以,等林建国完全康复,他们选择了坐上绿皮火车,前往西藏,布达拉宫。

如此缓慢,如此疯狂。

张萌和赵宇在火车上更是大腿一拍,当即决定就留在西藏,支援边疆的建设。

一群二十七八岁的“中年人”觉得自己那一刻可“意气风发”了,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几年前,那个呼喊着抓住“青春尾巴”的疯狂时代。

那时候有汪峰,也有宋冬野,有窦唯,也有王菲。那么多纷繁的音乐,那么多脍炙人口的歌曲,一个一个身影,曾令人深深沉迷,最后也同样渐渐消散。

可是总有一些东西留在了人心里,那是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无法磨灭的。

这也许包括了嗨少曾经说过的一些东西,比如说“态度”之类的,听起来虚无缥缈但却掷地有声。

绿皮火车里挤了很多人,中年大叔靠在窗边抽烟;妇女在责骂贪玩的小孩;青年戴着耳机随着节奏晃动脑袋,仿佛耳机外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列车上,张爱良用吉他弹起了一些动听的民谣——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他说自己当年最喜欢的歌手就是周云蓬,他还说,他最喜欢《九月》里的这句歌词。他们的故事从九月开始,也即将从九月结束,开启另一段全新的人生。

他说自己是独生子,从小到大也没什么朋友,于是他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弹奏着那些醉乡的民谣,把自己的思绪带到比远方更远的地方,远到忘记了孤单。

他仍在诉说,人们也在倾听,偶尔望向车窗外的景色,时而是远山,时而是草野。

“——所以啊,我以后想要很多孩子,至少七个。”

“你这是凑一窝葫芦娃呢?”魏景夏笑着说。

众人哄笑,都看向陆黛儿。

陆黛儿耸耸肩,说:“他想生多少个自己生,跟我可没关系。”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林悠悠一直默不作声地打量陆黛儿,发现她这些年变化可真不少。

陆黛儿脸上只是打了淡淡的底妆,甚至连假睫毛都没有贴,可是即便如此,她的面容还是这么精致。素雅的衣服让她显得更加端庄和具有成熟的风韵。

列车仍在行进,不时有“吭哧吭哧”的车轮滚动声和悠长的鸣笛声传入林悠悠的耳朵,就这样反反复复,他们醒了又睡,睡了又醒。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厢里终于响起了广播,一个温柔的女声提醒他们,列车即将抵达拉萨站。

从昨天中午开始,陆黛儿突然开始起了高原反应,一直上吐下泻持续了很久,以至于脸色煞白。直到今天早上,也不知是已经适应了,还是因为她胃里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吐了,她的情况渐渐好转,脸上也开始有了些血色。

张爱良很是心疼,轻轻地抚着她乌黑的长发,小声问她:“要不,咱们回去得了?”

陆黛儿不以为然地挥挥手,道:“我是从鬼门关走过一趟的人,高原反应这种小事,对我来说简直就是‘浮云’。”

一个可以称得上是“远古”的网络词,听得众人不禁有些唏嘘。

列车又行进了一个时辰左右,终于停了下来。

林悠悠一行人下了车,跟着之前早就联系好的导游走了,几个人上了一辆大巴。

在去往旅店的路上,林悠悠透过大巴的窗户,远远地看见了珠穆朗玛峰。

众人休息了些时辰,女生们决定去布达拉宫参谒,男生们一致决定要去攀登珠穆朗玛峰。于是各自整理了行李,准备了一下便出发了。

站在玛步日山脚下,林悠悠抬头看着眼前雄伟壮观的布达拉宫,感觉它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伟岸和庞大。

这跟在第五版五十块钱人民币上面看到的完全不能相比。

女生们手牵着手,开始往山上走去。

好不容易登到山顶,她们突然接到噩耗,说是魏景尚一行人遭遇了雪崩,目前仍渺无音讯!

由于时值冬季,珠穆朗玛峰上大雪茫茫,搜救队员第一时间进行了救援,魏景夏、赵宇、张爱良先后被救出,可是搜救工作进行了三个小时了,唯独没有魏景尚的消息。

眼看着即将进入下午,再过些时辰就要入夜了,等到入夜,山腰这里会变得更冷,存活下来的概率也会变得更低。

林悠悠连忙包了一辆面包车,心急火燎地前往珠穆朗玛峰。

面包车在山脚停了下来,因为刚刚经历雪崩,警方已经对珠穆朗玛峰进行了封山,短期内禁止游客再去攀登。

林悠悠只能在警戒线之外,眼睁睁地看着夕阳下的珠穆朗玛峰,却不能靠近。

珠峰不仅巍峨宏大,而且气势磅礴。在它周围二十公里的范围内,群峰林立,山峦叠嶂。

林悠悠告诉自己不许哭,魏景尚一定吉人自有天相!她只要在这里等着,等着他安全地回来!

泪眼婆娑中,这高耸而绵延的群山下,林悠悠突然感到自己是这么渺小,仿佛世间的一粒尘埃,微不足道。

她在心底一遍遍祈祷:保佑他平安无事!保佑他平安无事!她再也不会拒绝他,这一次,她一定不会放开他的手。

夜已深,山脚的气温同样很低,周围风声鹤唳,仿佛一群虎视眈眈的恶狼,准备将那些疲惫的人瞬间吞噬。

租的面包车已经返程,林悠悠执意要留下,她从不远处的一个小商店里买来了帐篷和方便面,店里的一个小伙子还很热心地帮她搭好了帐篷,并生起了篝火。

看面相小伙子应该是当地人,皮肤黝黑,脸上最明显的就是那两道浓眉,眉毛下面的一双小眼睛倒也称得上是“炯炯有神”,只是一笑起来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只留下两条细线挂在脸上,两扇大耳朵仿佛两把蒲葵扇,说起话来耳朵也跟着一抖一抖。

林悠悠谢过小伙子,再向他们要了些热水,冲起了泡面。

“为什么,你一个人,这么晚了,还要在这里?”小伙子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跟她说话。

“我在等一个人。”

“等谁?他在哪里?”

林悠悠朝山上的方向指了指。

小伙子愣了愣,他自然知道今天早些时候发生的雪崩,其实这在喜马拉雅山来说,甚至算不上是很稀奇的一件事情。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继续说:“他是你的,男朋友?”

林悠悠怔了怔,道:“不,比男朋友还重要。”

小伙子沉吟了半晌:“你想跟我说说,你的故事吗?”

林悠悠听到这句话,愣了愣,多年以前,魏景尚对她说了同样的话。她看着眼前的小伙子,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小伙子看到林悠悠没有回应,以为自己冒犯到了林悠悠,连忙做出抱歉的动作,两坨眉毛纠成了一坨,他说:“我叫多吉,我们是,朋友?”

说着,他向林悠悠伸出了右手。

林悠悠笑了,伸出手,点点头:“我叫林悠悠,我们是朋友。”

林悠悠的故事讲得断断续续——由于时间跨度大,其中的细节能跳过都跳过了。

她讲了很久,体谅到多吉的汉语一般,她适当地放慢了语速,也不知道多吉到底听懂了多少。

多吉也不搭腔,只是默默听着,时而欢笑,时而沉吟,时而专注地盯着林悠悠,时而抬头望着寂寥的星空。身边的篝火映出他算不上英俊的面容,但是那股质朴纯粹的气质却让林悠悠感到很舒服。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林悠悠的故事讲完了。

讲完这些故事花不了多长时间,可是要是完全体会这其中的滋味,可能要林悠悠花上一生的时间。

又是一股寒风袭来,泡面的香味已经变得越来越淡了,林悠悠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泡了面。

此时泡面已经冻成了一坨,没法吃了,她尴尬地看了看多吉,耸了耸肩。

多吉清了清喉咙,站起身来,从藏蓝色的上衣里掏出一串和田玉的吊坠,递到她的面前。

“玉,保佑朋友,给你——”多吉看了看林悠悠,又指了指山上,大概是想说把这个玉送给林悠悠,希望能保佑她的朋友逢凶化吉吧。

林悠悠连忙摆手:“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

“没事,玉,我有很多,可是朋友,我有很少。这个,给你。”多吉说着,强行将玉坠塞到了林悠悠的手里。

林悠悠感激地看着多吉,多吉穿着一身长坎肩的“曲巴”,藏蓝色的衣袖上绣着好看的云纹,他的右手手腕上还戴着一串佛珠。林悠悠总觉得多吉的衣服好像大了一号,穿在他身上有些不太合身。

似乎感受到林悠悠关注到自己的衣服,多吉告诉林悠悠,这是他哥哥降措的衣服,哥哥五年前参与一次雪山救援,把人救下了山,但是自己返回去拿队友遗漏的救援器材的时候,却被永远埋在了厚厚的雪层之下。

直到两天后,人们才在山上挖出了他哥哥的尸体。

于是他现在仍会穿着哥哥的衣服,哼唱着哥哥生前最爱的歌谣,代替哥哥给远方那个美丽的姑娘写下信件——仿佛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林悠悠终于有点儿理解多吉了。

放眼望去,方圆几十里,茫茫的草野上,只有多吉他们这一家小店。

旅客们来了又走,难以交心,而自己最亲近的哥哥又不幸遇难,加上以后很可能就剩他一个人苦苦支撑这个店铺,一个人面对岁月的流逝。

确实有一点儿孤单啊。

林悠悠心疼地看着他,可是他小小的胡桃眼中,目光却分明那么坚定,仿佛穿透了风雪,将一切都看透了。

两人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聊着,林悠悠给他讲外面的风光,海滩、长城,以及在国外的际遇。

多吉给她唱古老的歌谣,跟她讲佛教,诵读经书,参谒佛法。

两股思潮碰撞,竟然出奇的和谐而有趣。

人们往往说理解万岁,却从来没有人说过尊重万岁。可是有时候,尊重比理解更重要。

俩人就这样有说有笑,用热情消耗着这冰冷的夜晚。渐渐地,倦意渐渐袭来,林悠悠知会了多吉一声,两人道了别。

林悠悠钻进帐篷里,裹紧了棉被,便打了个盹。

这一盹,打到了天亮。

搜救队又出发了,魏景夏跟林佐佐他们也过来了,一行人决定找个地方吃完早餐,再回来继续等待消息。

吃过早餐,林悠悠打开自己的手机,无意间发现自己有一条未发出去的短信,存到了草稿箱里。

她疑惑地点开了短信的图标,看见了屏幕上那一行简短的文字,不由得惊讶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若是五年不够,我便再许你五年——2024,我在秋叶原等你。”

是魏景尚吗?林悠悠心里大惊,可是他不是还困在珠穆朗玛峰上面吗?

她急匆匆跟众人道了别,又折返回珠穆朗玛峰的山脚下,这时候正巧有一支搜救队下来了,她连忙凑了上去。

“你好,请问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长得高高帅帅的人——”林悠悠一时间心急,手上也没有魏景尚照片,只得笼统地向他们描述魏景尚的样貌。

“你说什么?”搜救队员貌似也是当地人,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没看见,他们面面相觑,疑惑地看着林悠悠,都摇了摇头。

刚看到短信那一刻的欣喜若狂瞬间又变为了失望。

难道是错觉吗?

林悠悠心里这样想着,大概是自己昨晚没睡好,加上心里急切,一时看错了吧!

于是她再次掏出手机,打开了短信,赫然发现草稿箱里的那条信息还真真切切地显示在屏幕上面。

跟自己刚刚看到的一字不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究竟是不是魏景尚留下来的,如果真的是他,他又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呢?

莫非,他真的是一个“神人”?

虽然早在大学时期,林悠悠就见识过他创造奇迹的能力,可是这一次,魏景尚若是凭借自己的力量便冲破重重的大雪,重回山脚,难道他还长了翅膀飞下山不成?

这时候,一个人拍了拍林悠悠的肩膀。

她回过神来,看到了另一个穿着救援衣的男子。

“你能再给我描述一遍吗?你刚刚说的那个男人。”

这名男子的汉语很标准,字正腔圆,完全不输中央电视台的播音员。

“很高,大概一米九五,很帅不输金城武。”

男子笑了:“那是你男朋友吧?你都把他夸到天上去了。”

“不,我们只是……朋友。”林悠悠又将这句话复述了一遍。

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澄清自己和魏景尚的关系了,可是林悠悠有一种,越澄清他俩就越扯不清楚的感觉。

“哦——”男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继续说,“我昨天晚上好像看到他了。”

“啊?在哪里?”

“就在山上,我看到一个人影,挺高的,而且好像听到他在喊什么,什么‘哟哟哟哟’的,这是在山上唱RAP呢?”

“那后来呢,你找到他了吗?”

“没有,我们五个人找了很久都没见到人影,我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呢。”

“哦,这样啊——谢谢你啊。”林悠悠礼貌地跟男子道了别。

“不客气,希望你的朋友平安回来!”男子双手合十,对林悠悠说了句藏语,然后也朝她挥手道别。

林悠悠琢磨了许久,还是回到旅馆,跟其他人说了关于这个短信的情况,其他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决定告诉她事情的真相。

魏景尚昨夜就被多吉带着人救下了山,至于为什么多吉能找到他,大概也只有他们俩自己知道吧。

总之多吉将他救下山的时候,魏景尚留下了一句话,便昏迷了过去。多吉等人将他送到了医院,原来是因为体温过低,身体机能急剧下降才造成了昏迷。后来经过抢救,魏景尚终于醒了,所幸只是感染了些风寒,加上年轻恢复快,倒也并无大碍。

由于事情紧急,多吉没来得及通知搜救队,所以今天一早搜救队仍然一早就上了山,晚些时候多吉告知了情况,表示人已经被救下了山,并表达了自己未能及时告知的歉意。

雪崩事件总算告一段落,万幸的是大家现在都已经缓了过来,没出什么大事。

只是,众人不明白为什么魏景尚不让多吉先跟林悠悠说明情况,而是吩咐多吉往林悠悠的手机上留下这么一句话。

只有林悠悠自己知道,他是在给她时间。

自己曾经说过,还没有从龚子游的事情中走出来,魏景尚便体谅地再许了她五年。

追求是一种爱的本能,而等待则是一种隐忍,隐忍有时候比爱还伟大。

因为我相信你,所以我觉得,我等得起。

一想到这个啊,林悠悠眼底又泛起泪花。

“你哭什么呢,医院那边说了,魏景尚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林佐佐以为妹妹只是在担心魏景尚的情况,连忙宽慰道。

“我知道的,谢谢你们,这两天大家都辛苦了,都回房间好好休息一下吧。”

虽然看她那萎靡不振的样子,众人心生不忍,但是这种情感的事,只有自己想明白了才行,所有的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他们能做的就是陪伴。

而这时候,很显然,林悠悠是想要自己独处冷静思考一下的。

晚上去饭馆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都仍带着一种忽明忽灭的哀伤。

“我听说魏景尚已经出院了,他不来跟咱们一块吃晚饭吗?”

“哦,我哥说他还有点儿事,就先回禹城去了。”

“哦——”林佐佐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自己妹妹。

“我没事的。”林悠悠慌乱地点了点头,连忙埋下头摆弄自己的餐具。

她知道魏景尚并不是回禹城了,而是去了日本的秋叶原。

那是林悠悠憧憬了很久的地方,简直就是她这种动漫爱好者的天堂!他之所以会选择那个地方,也是吃准了她一定会禁不住**而去找他的吧。

这时候魏景夏开口了:“那你们呢,你们回去之后都有什么打算啊?”

“我啊,我跟张萌决定了——”赵宇给周围的人倒了茶水,继续说,“我们俩就不走了。”

“你们俩真要留在西藏?”

饭桌上许多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嗯,我家老赵啊,早年间不是经商还小赚了点钱,”张萌一脸幸福地看着赵宇,“我们商量着把这些钱捐给文若乡的小学,用来扩建,我毕业之后也考了教师资格证,正好可以在那里当个老师。”

“文若乡?据说风景挺好的,下次我们要是再来西藏啊,我们就去文若乡找你们,到时候记得请我们吃饭啊。”魏景夏心里无限感慨,大手往赵宇肩上重重一拍。

“没问题,肉管够,青稞酒也请你喝到饱!”

“那就一言为定,哈哈哈!”

两个人浮夸地在空中击了击掌。

又是一阵觥筹交错,这欢庆的气氛将离别的哀伤都掩了去,只剩下此起彼伏的笑声,以及包厢的电视机里传来的悠扬的歌声。

……

从西藏回到禹城后,林悠悠进了一家外企,担任网络工程的职位。两年后,她已经是公司亚太区的首席网络工程师了。每天的工作忙碌而充实,她想着自己在这一段时间里——至少是五年之约到来之前,让自己更忙碌一些,好减少自己念念不忘的时间。

林建国患上了些慢性病,算不上严重,只是需要每天吃些抑制药。

每天回到家中,林悠悠喂过父亲吃药,自己仍有些闲暇时间可以自由支配,她开创了个人微博,名叫“禹城往事”,记录自己的一些经历。

一开始,林悠悠只是打算将这些零碎的记忆收集起来,以免以后回忆的时候什么也记不起来了。没想到的是,她的微博点击量每天都在飙升,人们对她的经历关注度也越来越高,她的事迹在网上被议论纷纷。

从刚开始的默默无闻,到后来,每天都会有三三两两的人给她微博私信,有人对她的遭遇表示同情,也有人称赞她很坚强,有人表示自己也很想去国外游玩,可惜现在还没钱。

当然,负面的声音也存在,有人说她很做作、矫情;有的人觉得她是在拿自己的经历吸引眼球,炒作什么的。

对于这些评价,林悠悠大抵都是一笑了之。

演变到后面,林悠悠居然有了固定的粉丝群,每天都会有人向她询问情感问题,或者只是单纯向她问个好,每天午休之前或者下班之后,她都会抽时间回复。

再后来,她还惊讶地发现了自己还有一个“黑粉群”,里面经常曝光一些杜撰而来的林悠悠的所谓“黑历史”,林悠悠偶尔会进去看看,看他们骂得那么起劲,自己倒也觉得挺有趣的,甚至后来有些人私信林悠悠说,自己黑她还黑出了感情,黑她已经变成了一种信仰,支撑着他们乏味的人生继续向前走着。

就这样,林悠悠从一个单纯的记录回忆的博主,变成了情感博主,她觉得,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情感仿佛变成了最不需要伪装的东西了。

人们可以尽情地在里面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

渐渐地,林悠悠的粉丝越来越多,在微博上的影响力也越来越大,后来有电视台找到她,说是要对她做个访谈,但是被她婉言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