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三月弥生至

01

季南舟回来的时候没看到乔粟。他找到陈领队,对方正在分吃的。

季南舟走过去,没管前面多少人,问他:“乔粟去哪儿了?”

陈领队手上的动作没停:“你说那个维修师?应该去装探照灯了。”

“这个时候?”季南舟隐隐觉得不对,

“嗯。”陈领队脱了一只手套,露出沾满灰尘的左手。季南舟眯起眼睛看着他依旧戴着手套的右手:“陈……领队?”

不对,年龄不对。

陈领队被他的眼神吓得不轻,说话都有些结巴:“我真不知道,她早上出去就没回来过,倒是那个跟班的回来拿过吃的,到现在我也不知道……”

季南舟极力压着声音里的怒气,尽量忽略他的右手:“你让她去哪儿了?”

“西边断崖台……”

“那架明显被废置的直升机?”

陈领队不敢说话,季南舟笑了笑:“很好。”他一把捉住陈领队的右手,摘了手套,果然不是。

陈领队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一系列动作,可是也不敢说什么,只能老老实实看着季南舟。

“她那个跟班呢?”

陈领队想起什么,慌忙找出一堆纸,从里面翻出一张递过来:“这里有他电话……要不试着打过去?他叫什么……弥生?”

季南舟接过来,看着纸上的资料,瞳孔忽然急遽收缩,弥生……陈弥生?

他一把甩开陈领队,声音阴鸷得可怕:“现在我不动你,可是她如果有任何伤害是你造成的,那你绝对白活了这半辈子。”

季南舟收拾了些东西,快步往那边走去,期间给罗照打了个电话:“陈家那个私生子叫什么?”

“上次查出来,叫陈时生啊。”

“陈弥生。”

“啊?”

“十分钟内查出这个人。”

“为什么?”罗照一头雾水,可是季南舟已经挂了电话,他低声嘟哝着,“什么陈弥生的,他是不是有病?”

光着脚的少女坐在画板前,停下手里的画笔,声音像是幽灵般:“弥生,在小乔姐身边。”

“你说什么?”

乔粟等了好久,才听见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踩断了地上潮湿的树枝。

“小乔姐。”弥生背着包慌乱地跑过来,看着她腿上被简易包起来的伤口,眼底有一丝恍惚,“小乔姐,你没事吧?”

乔粟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疼在你身上了?”

弥生回过神:“没事,我不知道你受伤,忘了带药过来。”

乔粟靠在树上,仰着头:“没事,就是有点儿饿了。”她侧头看向弥生,忽然想起什么,“那姑娘呢?”

“她身上都是伤,先回去休息了。”

乔粟看了他两眼,有些无奈:“带吃的了吗?”

“带了!”弥生从侧包里倒出一些桶面,还有打火机什么的。

乔粟忽然觉得分外疲惫:“你去打点儿水,找点儿枯枝过来,我们把这个吃了再回去。”

弥生看了看天色:“可是……”

“我右腿可能不能动了,我也不知道你一个人来,是想怎么把我带回去?”乔粟说着,掏出鱼口钳在地上拨开一块干燥的地方,“所以你得让我先吃点儿东西,补充点儿体力,至少我可以单腿跳。”

弥生有些愧疚地点点头,然后立马抱着水壶和桶面就去小溪那边弄水。

乔粟看着弥生的背影,总觉得他好像有些不对,可是又说不上来,好像是又变迟钝了些。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深林里难免有些诡异。乔粟在附近捡了些枯枝,聚在一起燃了个篝火。

橙红色的火光映在乔粟的脸上突突地跳动着。

弥生回来时愣在篝火前,倒映着火光的眼睛没有任何焦距,似乎像是丢了魂魄。

乔粟看着他的眼睛,好久,轻轻地叫了声:“弥生?”

弥生回过神,走过来,将桶面递到她的手里:“这……这个。”

短暂的接触,弥生的手指一片冰凉,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他:“你……害怕火?”

弥生像是被惊到一样,惶恐地看着乔粟的脸,摇头。

不,他怕,很怕,并且有什么在他的心里正悄悄地改变着。乔粟低着头,余光却没有放过他的任何一个表情,而手上拆开塑料包装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打开盖子,拆开调味包,浓郁的食物香气在热水的浸泡下弥漫得更快。

弥生往后退了几步,眼神飘移不定,额角不断地渗出汗。乔粟的目光最后落在他缠着石膏的右手上,缓缓开口,声音很轻:“你的手,是被火烧的?”

“小……小……乔姐……”弥生嚅动着嘴唇。

乔粟了然:“人为的?故意的?”

弥生脸上的表情越来越让她兴奋,她忽然想起来这里的路上,弥生还邀请过她去他家里做客,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注意到的时候话已经说出口了:“所以,是你的家人……”

弥生的表情越来越恐慌,垂在身侧的手开始颤抖,眼神游移没有焦距,蹿起的火焰映在他的瞳孔里。

他仿佛又看见那个人,那个人停下做饭的手,转过身来看他,明明那么温柔的眼神,还会轻轻唤他。她把他叫到身边,可是下一秒就一把移开燃气灶上沸腾的热水,将他的手按在火里。

满室都是食物的香味,那个人的脸上依旧是温柔的笑意。

可是,为什么?

他一开始也会尖叫会哭,可是多了就不会了,多了只会咬着牙,反反复复喊着妈妈。

看来是猜对了,乔粟压抑不住心头的蠢蠢欲动,可是她还想知道更多,或者想知道,真正的弥生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她甚至已经感觉到了弥生身上渐渐漫起的危险气息。

“弥生?”乔粟的目光紧紧地锁着他,“你的手,根本没有受伤对不对,只是不敢露出上面的疤痕?”

弥生一直低着头,细微的呼吸声被掩盖在噼里啪啦的篝火里,还有架在上面的杯面,里面的水“咕噜”作响,混着食物温热的香味,在他们周围散开来。

乔粟想起了季南舟的分析推断,隐隐觉得真相就要揭开了。

弥生忽然抬起头,嘴角狰狞地笑着,他拆掉右手的绷带,露出那只被烧得只剩一层黑色的焦皮包着骨头的手,举在眼前,微微地颤抖着:“对,没错,我妈烧的。”

“后来她连自己都烧死了。”弥生扯着嘴角笑着,又或者只是抽搐,“可是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乔粟放在腰间的手摸到侧包里冰冷的鱼口钳:“不知道。”

“小乔姐,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呢?”弥生渐渐地走近,却似乎又在害怕自己太过靠近,似乎有什么在拉扯着他,要把他撕成两半。

“因为,她爱我爸,我爸不回家,就像宋续燃爱你,你不爱他一样。”

“所以你想杀了我?”

弥生忽然蹲下来,抱着头,点头又摇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最后只能疯狂地扯着自己的头发,坚硬的指甲划破脸上的皮肤,

“怎么会呢?小乔姐,我不会杀你,我也喜欢你,你跟我的妈妈像极了。我不会杀你的。我妈不怪我爸爸不回家,可是他最不该的是,在外面藏着女人,不不不,应该说,我妈才是他外面藏的女人。也不对,让我想想,他有自己的家人,有我和我妈,他还有另外一个小情妇。”弥生低着头,眼里盈盈的水色,映着一小簇火光,“小乔姐,你知道吗?我看见我爸,不对,他不配做我的爸爸,可是六年前,他从你家出来的时候,我就记住了你的样子哦。”

乔粟已经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了,只听着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可我不知道是谁,是你,还是那个女人?不过没关系……”

他忽然抬起头来:“杀掉就好啦,全部都杀掉,先假装亲近,再慢慢杀掉,多么棒!”

“你第一个杀的是,何桉。”

乔粟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低,她知道何桉一直跟有妇之夫在一起,也知道何桉一直被那人虐待,可是她拦不住何桉。

何桉也为了躲她,甚至换了她找不到的地方。可是她没有想到,何桉不是死在情夫手上,而是死在情夫的儿子手上。

“嗯,对!”弥生应道,脸上的肌肉不断地抖动着,“是不是很厉害?”

“还有呢,后面两个呢?”

“我不知道,”弥生忽然抬起头,“她也住在那里,她肯定跟我爸有染。可是她却说,她喜欢我,你说她是不是有病?”

“她只是恰好住在那里而已。”

“那就是你对不对?”弥生忽然冲上来,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拿着刀子,冰凉的金属薄片搁在她的脖子上,“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你对不对,我爸的情妇是你!”

“很遗憾,”乔粟脸上没有一点儿害怕的表情,只是看着他的眼睛,“我不知道你爸是谁。”

乔粟握紧手里的东西,“嘭”的一声,将鱼口钳砸上弥生的头,鲜红的血从他的额角流出来。

弥生狠狠地睁大了眼睛,用刀柄砸到乔粟腿上的伤口上,眼角的泪混着血流下来:“啊……我妈为什么不要我?我爸为什么要生我?他们是不是疯了?!”

他一下一下地砸着,反复地呢喃着:“是不是疯了,是不是疯了……”

“那你要问问他们了。”乔粟狠狠咬着牙,反手又是一钳子砸过去。

弥生趴在地上,忽然没了声音。

乔粟撑着旁边的树干,季南舟猜得很对,凶手在她身边,是弥生,他故意接近她们,像接近那个女房客一样,等到时机成熟就杀掉。

如果说,他一开始是因为复仇,那么之后的连环杀人,都只是为了杀人的快感。

乔粟喘着气,走向弥生,可是前一秒还一动不动的人却忽然跳起来一把抓住了乔粟的腿将她拽倒在地。

乔粟硬生生地摔在地上,头大概是磕到石头,她眩晕极了。

弥生并没有停下来,他反身骑坐在她身上,捉住她的手,疯狂地撸起她的袖子,一边哭着,一边用刀子划着她的胳膊,血不断地渗出来。

乔粟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分外平静地看着他,声音却很微弱:“弥生,你在害怕什么?”

“我害怕……我害怕……”弥生反反复复地呢喃着,忽然俯身抱住她,“小乔姐,对不起,对不起,我怕一个人,我带你走好不好,我们两个人,你像妈妈一样照顾我好不好?”

乔粟扯着嘴角:“不好。”

“不行,不行。”弥生慌忙地站起来,抓起乔粟的一只脚踝,拖着她胡乱地走着,“不行,不行,我一定要带你走……”

乔粟躺在地上,只感觉着自己的身体与地面摩擦,她像一条死鱼一样被拖着走,却使不上任何力气。

眼睛里的东西渐渐变得模糊,她笑了笑,另一只脚抬起来,奋力一踢,从弥生的桎梏中挣开,随即一个打滚,顺着旁边的坡一路滚下去。

然后便是无尽的黑暗。

02

乔粟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一弯细尖的月牙,而自己依旧躺在山林的某一处。

她抬起手臂,手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了,右腿好像还是不能动,身体也没什么力气,话都有些说不出来了。

乔粟忽然想起来的路上在玻璃窗上写下的名字,还有这些事情发生之前接到的电话,她都没有来得及告诉宋续燃。

如果那一天从警局出来,宋续燃说出了没有说出口的求婚,她说不定就答应了,尽管像弥生说的,她不爱他。

可是没有如果。

乔粟觉得有些冷,她闭上眼睛,将手塞进口袋里,却摸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是哨子。她拿出来,银白色的哨子映着皎洁的月光,格外亮。

季南舟,他的脸忽然在眼前格外清晰,可是有什么用呢?他说像她想的那样,那她想的又是什么样?

乔粟缓缓地将哨子含在唇间,微微用力,声响盖过风吹动树梢的声音。

渐渐地,最后一点儿力气也用完了,可是什么都没有出现,只有风的声音,还是风的声音。

季南舟,你也就只能骗到我了。

乔粟这次是真的有些累了,她换了个舒服点儿的姿势,闭上眼。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窸窣的声音,是人还是兽她已经懒得去管了。直到那一阵温热的气息将她包裹,将她紧紧地搂进怀里,她才稍稍睁开眼缝。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熟悉的味道,却总是让她莫名安心。

“季……南舟。”

“嗯?”

乔粟从来没有听过季南舟用这种声音跟她说话,仿佛熬过了无数个日夜,低沉而喑哑,甚至还有些压抑的沉痛。

“乔粟。”

乔粟笑起来:“季南舟,我说了,你要看紧我。”

“嗯,以后一定把你放在眼前,哪里都不准去。”

乔粟靠在他的肩头:“你抱得太紧了。”

季南舟松开,看着她的脸,眉间抹不去的褶皱,眼底漆黑一片:“乖,不要怕,我带你回去。”

“我不怕。”

“你可以害怕。”

“有用吗?”

“乔粟,我在这里。”他反过身来背起乔粟,“至少我在这里的时候,有用。”

季南舟站起来,背着乔粟朝着来时的路走着。

乔粟趴在他的背上:“弥生呢?”

“如果我知道他在哪儿,可能会忍不住毙了他。”

乔粟听着他隐忍的声音,有些想笑:“我故意的。我知道他害怕,故意这么做,故意激起他所有的愤怒。”

“嗯。”季南舟轻轻地应了声,尽管是很崎岖的山路,他却走得格外稳健。

“那你不害怕吗?”乔粟问他,又强调了一次,“你不觉得这样的我很可怕吗?我想看到他狰狞的样子,想看到他的疯狂无助……就算知道会杀了我,依旧停不下来想毁灭他,这样的我,你不害怕吗?”

季南舟停下来,微微侧过头:“乔粟,我只是害怕,如果你没有吹响哨子,我要怎么办。我要是找不到你了,要怎么办。”

乔粟愣了片刻,笑道:“为什么要找到我?”

“不然,你永远不会来找我。”

“是吗?”她靠在季南舟的肩头,缓缓说道,“季南舟,我总觉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是很久很久以前……好像见过你。”

季南舟没说话,一瞬间,只剩下长风吹着林间的叶子温柔低语的声音,还有脚下被踩碎的枯枝,绝望呼救的声音。

我曾在绝望的时候喊过无数次的救命,最后只听见你跨越千山万水奔赴而来的声音。

乔粟将头抵在季南舟的肩头,肚子传来一阵尴尬的声音。

“季南舟,我饿了。”

季南舟侧脸碰上她毛茸茸的头发:“忍着。”

“不。”

“那就把你扔下去。”

“无所谓,反正你总会再把我救回来。”乔粟语气有些得意,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到最后终于忍不住了,不知道是梦里的呓语,还是心里的声音,她问他,“季南舟,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他淡淡地回应:“我相信你。”

“那你回去记得给我煮碗面。”

03

乔粟是在孤儿院里认识何桉和何皎皎姐妹俩的,那个时候她五岁,何桉九岁,何皎皎……好像还在婴儿床里张着嘴哭。何皎皎经常吵得她不得安宁,于是她就趁着没人过去踢何皎皎一脚。

那个时候乔粟还小,踢不到人,只能狠狠地踢着婴儿床脚,隔山打牛。不过效果却出奇的好,何皎皎哼唧两声就不哭了。

于是,何桉便莫名地亲近她,大概觉得她可以帮自己养妹妹,是一只很好的潜力股。

可是乔粟却不买账,因为她们属于孤儿院里完全不同的两类人。何桉讨人喜欢,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子,她都能应付。

乔粟就不一样了,她讨厌这里的一切,又或者是这个世界的一切。小小年纪的她,就烧别人的裙子、往人家的**放蟑螂……

乔粟是这个所有人忙着讨好院长、讨好来领养的家长的地方长出来的一块反骨。

她不需要任何人,包括何桉。

可是何桉也不是普通的小孩子,她一眼就能看出乔粟要的是什么。

乔粟做了坏事她主动站出来顶罪,乔粟被罚她陪乔粟一起受罚。她甚至会在半夜钻进乔粟的被窝,絮絮叨叨地给乔粟讲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乔粟把她踢下去,她再爬上来,紧紧地抱住乔粟,然后两个人一起滚下去。地上很凉,何桉垫在底下,问她:“你伤到了吗?”

乔粟看了眼她被磨伤的手肘,不说话。

那段时间孤儿院里经常出事,一出事矛头就直指乔粟,院长罚她跪小黑屋,拿鞭子抽她,只有何桉不怕被连累,藏着吃的溜进来,问她:“小乔粟,你疼不疼?”

何桉被逮到,两人一起被关小黑屋,何桉还在问:“你是不是很疼?”

乔粟摇头,反正又不会一直疼。

何桉按着她的脑袋,嘴角露出浅浅的笑,对她说:“小乔粟,你真是个小孩子啊!”

小孩子,乔粟最讨厌这三个字了。

她没有小孩子可以享有的任何优势,却占了所有的劣势。孤儿院大点儿的孩子看不惯她,看着她小,欺负她,找了个机会把她拖到后院的杂物间里。

那个时候,乔粟的眼神就已经很可怕了,她分外平静地看着那些孩子:“你们要是没办法弄死我,就等着我来弄死你们。”

那群孩子慌了,为了掩饰心里的胆怯,二话不说开始打,木棍、拳脚。她以为还有更厉害的东西的时候,何桉来了。

何桉挡在她的面前,看着那群小孩儿,明明很害怕却要装腔作势:“她是我妹妹,有什么事你们就找我。”

打谁不是打?

何桉为她分去了一大半的疼痛。

不过,乔粟实在觉得她傻,明明一份痛苦为什么要分成两份?

何桉受的伤比她还重,那些孩子端着滚烫的热水泼过来的时候,何桉还爬起来推开了她,于是后背脱了整整一层皮。

那个时候,何桉才十五岁而已,长得很漂亮,皮肤很白,可后背处理得不好,留下了很大一块疤。

不过,那群人一个也没有逃过,为首的两个是一男一女。乔粟踢翻炉子上烧着的热水,溅了他们一裤腿,混着他们身上难闻的汽油味道扑面而来。

乔粟手里打火机的火光明明灭灭:“放心吧,不会烧死你们的。”

她点燃一旁的一堆杂物,巨大的火焰烧起来,那两个人吓得尿了裤子。

最后,乔粟当然没把他们怎么样,给了他们三秒钟的时间,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这次以后,他们再也不敢在乔粟面前耍横了。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乔粟便意识到自己的可怕,又或者,意识到何桉对她来说,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她不会让任何人动她。

乔粟是高三的时候跟着何桉一起搬到洑水巷的。

那时,何桉已经有独立的经济来源,乔粟也能做家教挣点儿钱,日子也算过得去,可是在洑水巷依旧不招人待见。

在乔粟看来,何桉明明是可以很受欢迎的人,现在却沦为过街老鼠,是自己一手将她从神坛上拉下来的。

后来她才知道,她们赖以生存的钱何桉是从哪里弄来的。

小三、陪睡、陪酒,这些字眼从路人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乔粟晚上就去卸了那些人家里的门。

可是当她真的在酒吧里看见那个完全不一样的何桉时,却又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些人脸上狰狞的笑、猥琐的眼神,还有令人作呕的手脚,他们将何桉带到酒吧后的巷子里。

乔粟顾不上他们是什么人,背着书包冲上去,夺过那些人往何桉嘴里灌的酒瓶子,狠狠地敲碎在墙上。

那些人看过来,乔粟一副学生的样子,眼神充满戾气。

那样的乔粟似乎更令他们感兴趣。

他们搓着手逼近,乔粟将手里的半个瓶子砸到为首的那个人的头上,又从书包里掏出刀子,来一个划一个,毫不留情。

何桉在一旁挣扎着,那还是乔粟第一次看见她哭,一边流着泪一边故作坚强:“你们放了她,有什么冲我来,让她走!”

可是没有那么容易,乔粟被擒住了。

“我还没见过这么美的学生妹,肯定好玩。”

乔粟脸上的不屑激怒了那些人。

他们怒骂着,准备撕开她的衣服。

被压制在地的乔粟一只手挣开,掏出打火机,点燃扔了过来,对方的裤脚瞬间烧起来。

那是她刚刚泼上去的酒。

趁着混乱,何桉捡起一把刀子,拉起地上的乔粟,将她往巷子口推:“快走。”

“不走。”乔粟咬着牙,她不是不害怕,只是更怕何桉死在这里。

“出去,随便喊人来救我。”

“不!”

眼看着那些人往这边来,何桉用足了力气推开乔粟,却没想到这时已经有一个人跑过来一把抓住乔粟的头发,将她往里拖。乔粟只觉得头皮都要被扯下来,依旧咬着牙不肯吭声。

何桉忽然咬上那人的手,手里的刀子划上他的胳膊,又冲到乔粟这边,她只是想让那人放开乔粟,却没有想到,自己手里的刀子,插进了他的肚子。

温热的血浸湿她的双手,她泪眼汪汪地看着乔粟:“快走啊,走!”

乔粟咬着牙:“三分钟,这三分钟里不要有事。”

说完,乔粟站起来,几乎用了这辈子所有的力气,朝着巷口冲过去。她不敢回头,拼命往外冲,后面男人呻吟的声音还有何桉挣扎的声音全被抛在后面。

那一刻,她只是想找到一个人,那个人可以救她。然后,她就撞上了一个男人的胸膛,她不记得他的样子,只记得他一双深黑色的眼睛,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她抓起他的手,只说了简短的两个字:“救命。”

然后,她一刻也没有停地拉着他狂奔。可是当他们回到那个地方,何桉却不见了。

乔粟有些绝望地瘫在地上,那人却扶住了她的肩,陌生而有力量的声音:“待在这儿,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

很久以后,乔粟忘了他的样子,却总是记得那句只有四个字的话——等我回来。

等。

不知道过了多久,乔粟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正扶着何桉从拐弯处过来。他走到乔粟身边,将何桉塞进她怀里,脱下自己的衣服盖住衣衫不整的何桉,只说了一个字:“走。”

乔粟看着他漆黑的眼睛,没有犹豫,也没有回头。

她带着何桉,丢下断后的他就走了。

而后来那一天的事情也没有再被提起过。

乔粟读大学的时候,何桉在航空公司当空姐。

不久后,何桉就恋爱了,对方是谁她不知道,只知道那人对何桉很好,何桉也很爱他,是真的爱。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个样子的何桉,笑的时候是真的在笑着的。

后来,乔粟认识了宋续燃。

宋续燃对乔粟很好,至少乔粟以前从来没有被谁这样宠过,不管去哪儿宋续燃总会将她送到目的地。

乔粟想吃的东西,即使是大半夜,他也会开车绕半座城市给她买过来送到她们家楼下。乔粟所有的恶作剧他全部笑着接纳。

乔粟有时感到累了就赖在地上不起来,宋续燃也只是揉揉她的头发,说:“累了,我们回家。”

累了就回家。乔粟从来不敢这样想,偏偏宋续燃又给她编织了这样的梦,也确实是梦。乔粟不喜欢做梦。

没多久,何桉就出事了,身上莫名多了伤痕,像是被殴打过。可乔粟问她,她却什么都不说。这个时候又出了洑水巷魏满光的事,乔粟入狱,关了十几天被放出来。而何桉,从洑水巷搬走就再也不见人,留下了她和何皎皎。

乔粟再一次见何桉,就是在视频上。她蜷在角落,被殴打得不成人形,嘴角依旧带着浅浅的笑;而最后一次见她,就是她死后,替她收尸的那一次。

乔粟觉得,何桉这一生,都是因为她才变成这个样子的。小时候不想让她一个人留在孤儿院里,何桉放弃了被领养;长大了,何桉为了她放弃了自己的学业。

可是,乔粟哭不出来。

她努力打工供何皎皎读书,思索再三,决定不告诉何皎皎,何桉被杀的消息,毕竟何皎皎才刚上高中。

两年后,乔粟在宋续燃的推荐下到机场工作,而何皎皎也上大学了。

大学期间,何皎皎以优异的成绩,争取到了去日本做两年交换生的名额。而直到何皎皎去了日本,乔粟都没敢告诉她,何桉被人杀害的事情。

洑水巷终究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乔粟,也不再有任何留恋。

04

乔粟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缠得像个粽子。

她拆了自己胳膊上的绷带,看着旁边空了的碗,隐隐记得昨天回来,迷迷糊糊地一直嚷着想吃面,可是季南舟非要给她喂粥。

她闭着嘴不肯吃,季南舟就看着她,双眸微沉:“乔粟,你知不知道一个男人怎么才能撬开一个女人的嘴?”

乔粟抿着唇,挑衅地看着他:“不知道。”

季南舟盯着她的唇看了很久,最后还是妥协了:“乖,先喝了粥,下次给你煮面?”

乔粟一向吃软不吃硬,老老实实地喝完粥,之后便睡着了。这一晚她睡得很不好,梦里是弥生的脸,他在火里,拼命地朝她挥手:“小乔姐,救救我,救救我。”

乔粟想抓住他,却抓不住。最后,她握到一双很温暖的手,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她的掌心,很熟悉的感觉,她忽然就安心了。

乔粟看着自己的手,上面好像还残留着昨晚熟悉的味道。

一阵开关门的声音,她看向门口,眯了眯眼睛,嘴角扬起一个笑,然后利落地从**下来,单脚跳到门边一下子将门反锁。

“我要吃面。”她抵着门。

“粟粟。”

低沉的声音透过薄薄的木门传过来,乔粟愣了一下,打开门。

宋续燃站在门口,似乎是一下飞机就赶来了的样子,飞行制服都没来得及换下来,就在外面套了件黑色的大衣,带着一身凉风,满眼疲惫。

乔粟没来得及说话,便被他一把拉过去抱在怀里,微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粟粟,对不起。”

乔粟闻着他身上风尘仆仆的味道,停了一会儿才说道:“宋续燃,你先放开我。”

她很明显地感觉到宋续燃的身体顿了一下,她笑了笑:“你勒得我有点儿喘不过气。”

“对不起……”

宋续燃放开她,看着她的腿,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最后只是看着她的眼睛:“我带你回去。”

“没事。”乔粟跳回去在**坐下来,一边解着腿上的绷带一边说,“还没断,包成这个样子……”

她顿了一下,鬼知道为什么要包成这个样子。

她看向宋续燃:“就是想让你心疼一下或者内疚自责一下。”

宋续燃走过来:“粟粟,你总是有办法让我拿你没办法。”

乔粟抬眼,抿着嘴扬起一个笑:“是吗?”

她将白色的绷带扔在一边,站起来试了试腿。

宋续燃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乔粟看他简单地“嗯”了几声就挂了。

“很忙?”

“是警察,说已经找到弥生了,滚到了悬崖边,伤得很重。”

“嗯。”乔粟低着头,“他们要见我?”即便宋续燃没说,乔粟还是猜到了。毕竟这一次她又在现场,而且她应该还算是受害者。

“不想见可以不见。”

“无所谓。”乔粟抬起头,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忽然问道,“宋续燃,我是不是真的有病?”

宋续燃顿了两秒,眼神有所闪躲的样子:“怎么会这样想?”

“我记起来了,周医生,周晚,”乔粟的眼神忽然有些呆滞,“那个时候是你带她来见我的,给我做心理辅疗,对不对?”

宋续燃点头:“对。”

“所以你没有骗我,我的间歇性健忘症是真的,或者还有另外一些其他的心理疾病?”她很努力地想要看清宋续燃眼里藏着的东西,可是里面只有压抑的痛。

“粟粟,有些事情不记得也没什么关系,你现在活得也未必不好。”

乔粟忽然笑起来:“可我担心有些事情我记错了,比如我以前是个杀人魔,然后忘记了,说不定哪天受了什么刺激又来了兴致,连杀你的时候都不眨眼。”

“不会的。”宋续燃将乔粟揽进怀里,声音像是有一种魔力,让乔粟渐渐安静下来。

她说:“宋续燃,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个怪物。故意刺激弥生,故意让他发疯,故意让他崩溃……可是我一点儿都不难过,反而觉得,开心。就好像是一直在走,但突然找到了奔跑的感觉,很快乐、很失控、很享受……可是有时候,也很怕……”

她的声音低下去:“因为我不知道,这样下去,最后会不会坠毁。”

“没事的。”宋续燃握住她的手,将一块石头放在她的手心。

冰凉的温度从掌心漫开,乔粟的眼睛终于有了些焦距,她看着宋续燃。

“粟粟,没事的。”

就算坠毁也没关系,我永远会找到你,然后带你回家。

宋续燃没有说完的话停在乔粟忽然发出的笑声里,她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宋续燃,你是不是被吓到了?”

宋续燃愣了一下,随即无奈地叹气。

乔粟捏着手里的石子:“就算会坠落,现在也找到了可以抓住的绳子,所以我从来都没有害怕过。”

宋续燃眯了眯眼睛,没说话。

乔粟走出来,才知道自己现在在和歌山脚下的一户村民家,宋续燃正在里面收拾着东西,她回头看了眼,总觉得那个房间压抑得令人窒息。

她深呼一口气,脚尖蹭着地面的石子。

陈领队站在门口,见她出来了犹犹豫豫地走过来,表情有些不知所措:“那个……乔粟……小姐,对……对不起啊……”

乔粟抬起头,不明所以。

陈领队松了一口气,不怪他就好。

季南舟出去找她的时候,陈领队真以为他回来会杀了自己。可是他背着乔粟回来的时候,眼里的温柔又跟之前看起来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陈领队本来以为自己逃过了一劫,可季南舟还是找到了他,虽然是用很平常的语气让他答应几件事,可他一点儿都不敢违逆。

第一件,就是将乔粟安全地交到来接她的人手里;第二件……

乔粟见陈领队没说话,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季南舟呢?”

“啊?”陈领队这才反应过来,看着她,“那个,他已经走了。”

“走了?”乔粟想了想,才记起来陈领队之前跟她说过,季南舟只是过来找一个人的。

她声音不自觉地有些冷:“他要找的人找到了?”

陈领队不明所以:“好像是找到了……”

“男的女的?”

“女……女的。”

“哦。”

乔粟看不出来什么表情。

宋续燃从里面出来,走到她身边:“怎么了?”

“没什么,”乔粟双手插进口袋,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着,“回去吧。”

路上,乔粟靠在车窗上一句话也没有说,宋续燃怕颠到她,车开得很慢,也没有去打扰她。一直出了山,路终于平整了些。

“宋续燃,”乔粟忽然开口,声音回**在车厢里,“弥生现在在哪里?”

“被警察带走了,”宋续燃答道,“应该会先送去做精神鉴定。”

“嗯。”乔粟应了声,眼睛看着窗外,想着会不会是季南舟把他带走了,不过想了一会儿又觉得应该不会。

她回过神来,又问道:“那你早就知道……何桉,和弥生爸爸的关系?”

“我不知道他是弥生的父亲。”

“那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乔粟,那是把你往火坑里推。”宋续燃声音沉沉的,“况且现在,陈世德已经死了。”

乔粟想,也许自己知道了,真的会去杀了陈世德,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

“怎么死的?”乔粟问。

“自杀。”宋续燃打着方向盘,转了个弯,“死的时候留下一封信,给何桉的。”

乔粟听着,宋续燃淡淡说道:“他说:‘只有我死了,才能给你自由。’”

“那他为什么不早点儿死?”

宋续燃笑了一声:“那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是真的爱何桉?”

“没有。”

乔粟闭上眼睛,狗屁的真爱。

乔粟的电话响了,她看了一眼,是何皎皎。她接起来,听筒里却传来很急切的男声:“乔……乔粟?”

乔粟皱着眉,只觉得声音有些耳熟,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那边已经抢先说了……

她怔怔地放下电话,攥着冰凉的手机。

“怎么了?”宋续燃侧头看着她一瞬间苍白的脸。

乔粟张了张嘴,声音却比自己想的要镇静得多——

“何皎皎,又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