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你当然看不到我呀,因为我,就是你,在你身体里……
“妈妈,爸爸还有多久回来呀?”这是宋安可第五次询问妈妈同一个问题。
宋爸常年在外,她已经有半年没看到爸爸了,从放学回家一直问到现在。
妈妈炒了一桌子菜,全都是她和宋爸爱吃的。
眼看那桌子饭菜要被放凉了,却仍不见爸爸的身影。
宋妈转头看了眼墙上直指八点的时钟,摇头说:“要不,你先吃吧?”
宋安可宁愿饿着也不肯动筷子,一脸倔强:“我不饿,我要和爸爸一起吃晚饭。”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又过了近半个小时,宋妈的手机突然响了,那头是宋爸微微带着醉意的声音:“舒望啊,你和安可先吃啊。我遇到了几个朋友,都大半年没见了,跟他们喝两杯,晚点再回来。”
舒望向来懦弱,丈夫说什么就是什么,也不敢去质疑、去争辩,只得连声应好。
宋安可不乐意了,鼓着脸从妈妈手中抢过电话,对着电话那头的爸爸一顿撒娇:“爸爸——你几点钟才能回来呀?我明天要期末考试,今晚会睡得很早,你要是回晚了,可就又看不到我了。”
当天晚上,宋安可九点半就睡了,却一直翻来覆去没睡着,实际上一直都在等爸爸回家。
约莫晚上十一点半的时候,宋爸才一身酒气地回了家。
听到门外动静的宋安可本想冲出去看爸爸,却又因时间太晚,怕会挨骂而生生克制住了。
她很是惆怅地缩在**纠结着,尚未纠结出个所以然来,忽然听到房间外传来极大的动静,砸东西的声音混杂着爸爸的低声咆哮,隐隐还夹杂着妈妈压抑的哭音:“你每次都这样,总说是自己运气不好,就是不肯脚踏实地好好上班做事。这些年来,你看你究竟做成了什么项目!可可现在还小,将来还要读初中、读高中、读大学,要花的钱只会越来越多,再这样下去怎么办呀……”
“烂婊子!你吃的用的,哪样不是老子花钱买的?你还敢埋汰老子,想死了是吧!嗯?”话音才落,便听到“砰”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人撞在了墙上。
宋安可再也听不下去,连外套都顾不上穿,这么冷的天,就穿着条薄薄的睡裙,趿着棉拖冲了出去。
爸妈的房间就在隔壁,走出房门,再转个弯,就能将主卧一览无遗。
宋安可视线移过去的时候,恰好看到妈妈身体瘫软地贴在墙角,额头上一片瘀青,大抵是刚刚撞出来的。
宋爸平日里就凶,今天又喝了不少酒,动起手来毫无轻重,一脚猛地踹在宋妈小腹上,疼得她像虾米似的蜷曲成一团。
宋安可从前也不是没见过爸爸打妈妈,可哪一次都没这么狠。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狂涌而出,她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哭声喑哑地拽着宋爸的袖子:“爸爸,别打妈妈了,别打妈妈了。”
宋爸脾气虽暴躁,却从来都舍不得打自己这个宝贝女儿。即便是喝醉了,对宋安可的态度仍算得上是温柔的,他拍了拍宋安可泪眼蒙眬的小脸,相比较先前,声音简直轻得出奇:“明天就要期末考试了,好好回去睡觉。”
宋安可脾气也倔,站着不肯动,当即诘问:“你明明知道我明天就要考试了,为什么还打妈妈?”
宋爸才不会解释这么多,见说不通女儿,就直接将人拽出去,“砰”的一声关上房门,直接将门反锁上。
主卧里再度传来几声闷响,还时不时传来几道尖锐的叫声。
宋安可趴在门外哭得声嘶力竭:“别打妈妈了,别打妈妈了……”
任凭她如何哭如何喊,都无人回应一句。直至嗓子干哑,泪水流干了,她小小的身体才顺着木门一路滑落,蜷曲在门口,瑟瑟发着抖。
彼时正值寒冬腊月,家里又没开空调和暖气,她只穿一件薄薄的睡裙蹲在那里,被冻得脸色惨白唇色乌青,都不肯回自己房间去睡,像台复读机似的不停重复着那句:“别打妈妈,别打妈妈……”
被冻了这么久,宋安可似乎有些发烧,头昏眼花,全身烫得厉害。当她想起身回房间时,却已发觉,自己四肢软绵,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她脑袋里像是灌满了糨糊,昏昏沉沉间,又仿佛听到个温柔极了的声音在她脑袋里说话。
“别哭了,他们一个懦弱无能,一个酗酒暴躁,统统都不配为人父母,你要快快长大,只有长大了才能离开他们呀。”
她慌慌张张地环顾四周,都未见到半个人影,更是觉得头皮发麻,连忙颤声问:“你是谁?我怎么看不到你?”
“你当然看不到我呀,因为我,就是你,在你身体里……”
三年后……
宋安可才到家,妈妈便卸下她身上的书包,迫不及待地询问她考得怎样。
宋安可面上无波无澜,眼神平静地换好拖鞋,语调冷淡得出奇:“掉不出年级前三。”
宋妈并不追究宋安可的态度,这孩子虽然越长大性格越冷淡,但学习成绩倒是一直好。小孩嘛,只要成绩好,能让亲戚邻居羡慕,别的也都没啥太大关系。
听到宋安可那句掉不出年级前三,宋妈脸上即刻扬起笑,连忙招呼着她吃饭。
宋爸依旧在外地上班,虽只有她和女儿两个人,宋妈依旧烧了一大桌子的菜。每样菜式的分量都不多,种类却十分齐全,大大小小的碗碟,摆了五六碗,看得出宋妈花了不少的心思。
吃饭的时候,宋妈笑意盈盈地夹了块鸡翅根放到女儿碗里,仔细打量着女儿的脸色,十分刻意地说了句:“可可,其实啊,初中也没必要读太好的,关键还得离家近,这样才能方便回家吃饭啊。正好初中时期又是长个子的时候,多吃点家里的饭菜总比吃食堂和路边摊好,你说是不是?”
宋安可盯着碗里炸得金黄酥脆的鸡翅根,头也不抬地说了三个字:“所以呢?”
宋妈像是没有听到她话语中的冷意似的,继而接着道:“我跟你爸都认真考虑过了,是金子在哪儿都能发光,再说,你想想看,你虽然成绩好,可是别的学校也有很多成绩好的小孩是不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咱们呀宁做鸡头不做凤尾……”
宋安可冷笑着打断宋妈的话:“你们只是考虑哪所学校学费便宜,我过去不但能免学费,还能获得奖学金吧!”
宋妈没想到自己女儿说话会这么一针见血,毫不留情面,心里有些发虚,连带着眼神都有些飘忽。她嚅嗫着说:“可可啊,你也知道你爸最近又在忙一个新项目,前期需要大量的资金……”
听到这样的话,宋安可越发生气,全然没有胃口继续吃下去:“你为什么永远都只会替他考虑,从来都不想想我?你知道你们说的那所学校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吗?哪个想读书的会去那里?”
宋妈完全抓不住宋安可话里的重点,仍在替宋爸开脱:“你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连爸爸都不喊了。”
宋安可依旧冷着脸,也没好好吃饭的意思,碗里的鸡翅根被她用筷子戳得稀烂:“我没他这种要么不回家,一回家就跟人花天酒地,回来打人要钱的爸。”
最后一个字才从舌尖抵出,宋安可便觉脸上一麻,火辣辣的感觉蔓延至整个右脸,竟是被向来软弱的宋妈扇了一耳光。
寻常的小孩挨打必然会哭得惊天动地死去活来,宋安可却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头人似的,依旧维持那个被宋妈把头打偏的姿势。足足过了两秒,她才缓缓抬起头来,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狠狠瞪着宋妈。
那一刹那,宋妈只觉心头一悸,头皮发麻。
她不明白从前温顺如小绵羊的女儿怎么会变成这样,还想要对女儿说些什么,女儿却一言不发地放下碗筷,径直走回自己房间。
直至砸门声“砰”地一下响起,宋妈飘飞的心绪才被拉回现实,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去关心女儿,反倒是给自己丈夫打电话哭诉。
“伟国啊,这孩子真是越来越不让人省心了,她怎么能这样呢……”
宋安可整个人都蜷曲在衣柜里,明明是燥热的夏天,稍微活动下就热得满身都是汗的天气,她却依旧用毯子紧紧包裹着自己。校服全都被汗给浸湿,她都浑然不觉,仿佛只有这极致的热才能给她带来丝丝暖意。
整整一个下午,宋安可都将自己关在柜子里。
期间,宋妈来敲过一次门,见她不回应,也就算了。
她本就有些低血糖,饥饿感比一般人来得强烈,一旦饿起来,全身都会冒冷汗,颤抖得厉害。
那个声音又突如其来地响起,不复从前的温柔,带着嘲讽的意味:“啧啧,怎么,没人爱你你就要把自己饿死在衣柜里?”
她虚眯着的眼睛猛地一睁,用现在仅有的力气说出两个字:“闭嘴!”
那个声音不再继续,宋安可方才缓缓推开了柜门,脚步虚浮地走出房间去。
在看电视的宋妈颇有些意外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她苍白着脸,紧咬着下唇,也不说话,径直走进厨房里,打开冰箱,都顾不上热一下 ,就拈了块肉塞嘴里嚼。
有食物入腹,那种极致的饥饿感终于有所缓解,她缓缓呼出一口气,拿出一个较大的空碗,盛上米饭,盖上中午的剩菜放进微波炉里加热。
宋安可吃饭的时候,宋妈恰好看完一集电视剧,她坐在狼吞虎咽猛扒饭的宋安可对面,稍一沉思,又开始说:“你爸其实是个好人,只是这些年来一直都不走运……”
她咽下口中的饭,冷冷一笑:“如果每次把你打得送进医院,又假仁假义地跑去照顾你,这样也叫好的话,那那些从来都不打老婆,挣钱又多的,不是天使就是上帝了。”
宋妈被噎得没话说,饥饿感并未完全消除的宋安可又起身去厨房添了一碗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