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高原上只有格桑花,开不出玫瑰。

一路无话,佘念念与李南泠、千黎回到家已是晚上十一点。

初秋的夜里,算不上冷,晚风习习吹拂在身上,倒也颇有几分凉意。

佘念念身上的薄外套被捂得格外紧,从得知小念云的死亡讯息到现在,她感觉全身上下都像是被一层寒冰所包裹着,连发梢都不断地向外渗着丝丝寒意。

她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一般被千黎搀扶着往前走,魂魄早已飞到九重天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就要到家了。

走在最前方的李南泠脚下突然一顿,神色不明地望向前方。

昏黄的路灯将立在门前的人影拉得格外颀长,他穿着手工剪裁的薄款风衣,手中拿着一束卡罗拉红玫瑰。

佘念念眼睛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刺到,猛地闭上,连身体都不自觉地向后退几步。

她不知道何凌云此番前来究竟有什么目的,一阵恍惚后,只觉一股无明业火忽地自心底涌起,看何凌云的眼神满是阴郁,仿佛下一刻她就会扑上去将其生吞活剥。

不仅仅是与其直面相对的何凌云,就连背对着她的千黎与李南泠都能感受到她身上的那股子凶煞之气。

千黎急了,以为她又要妖化,连忙拉住了她。尚未靠近,何凌云便开口轻念:“佘念念,”他的声音跨越了时光,从2009年夏末一路拉至2016年初秋,“七周年了。”

佘念念一阵恍惚,她早就忘了今天是她与何凌云结识的日子。

时间仿佛被拉回到七年前的那个夜晚。

彼时正逢盛夏,草原上的格桑花开得格外热烈,一片接连一片,仿佛要直冲天际。

他穿着浅驼色的风衣立在一眼望不到边的格桑花海里,手中拿着一束她从未见过的殷红玫瑰,逐字逐句,低念她的名字:“佘念念。”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眨眼她就结婚那么多年了。

可她的念云再也长不大了,永远停留在五岁半那年的秋天。

佘念念的表情瞬间从迷惘转变成悲愤,她用力地挣脱千黎的手臂,一瘸一拐地朝何凌云逼近:“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突如其来的质问让何凌云一时间摸不着头脑,犹自迷茫着,捧在手里的玫瑰就已被佘念念一把夺过,狠狠甩在地上。

“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又是一声诘问,泪水又不知不觉滑落。

何凌云皱着眉头扫视一眼停在远处观望的李南泠与千黎,目光又重新移回佘念念身上,然后一路下移,直至落在她左腿染了血迹的绷带上,隐隐带着怒气的声音响起:“怎么弄的?”

佘念念不予回答,像台复读机似的,不停地重复同一句话:“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他低头沉默了很久,才如实说:“我想给你一个惊喜。”

“惊喜?”佘念念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一把拽住何凌云的衬衫领子,笑容凄厉,“你知不知道那通电话是谁打的?是念云啊!”

直至这时,何凌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情况不对,怔怔地望向佘念念,等待下文。

佘念念泣不成声,再也说不出连贯的话,不停啜泣着低声喃喃:“她还那么小……身体那么软……甚至都没见她最后一面……”

何凌云瞬间瞪大了眼,由虚搂着佘念念腰的姿势变为紧抓她的肩膀,太阳穴上明显有青筋在突突跳动,声音即刻降到零度以下,带着无尽的寒意,呼呼地灌进佘念念耳朵里:“你说什么?把话讲清楚!”

佘念念不甘示弱地反扣住何凌云的肩,一字一顿:“念云她死了。”最后一个字溢出口腔的时候,她脸上绽开森冷的笑,“被我们害死的!”

笑容尚未来得及收敛,佘念念便觉脸颊一痛,竟被何凌云扇了一巴掌。

她像是受到极大的刺激般涨红了眼,一连回扇了三个耳光。

何凌云脸颊即刻红了一大片,甚至还有几道佘念念用指甲刮出来的血印。这次他没有再还手,原本神采奕奕的眼睛里瞬间失去了光彩,垂睫嚅嗫一番,终于说出话来:“她现在在哪里?”

佘念念再没说话,李南泠替她做了回答:“市一医院太平间。”

李南泠一语落下,周遭再无任何声音。

良久以后,终于有了动静,是何凌云脚下皮鞋叩击地面的声音,无比清晰地在暗夜中响起,一下、两下,最终毫不留情地碾压在那束昂贵的卡罗拉玫瑰之上。

引擎声响起,明晃晃的车灯照亮了一片夜空。

远处刮来了风,卷着残败的玫瑰花瓣与飘浮在空气里的尘埃一同飞舞。仿佛有柔嫩的花瓣擦着佘念念的肌肤一闪而过,丝绸一般丝滑且又微凉的触感令她心绪飘**,一路回溯到很久很久以前。

“高原上只有格桑花,开不出玫瑰。”

无边的夜色笼罩着她柔弱的身体,没有人能够看清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随后,又是死一般地寂静。

半晌以后,千黎与李南泠听到了她如同呓语一般的声音:“明天就出发去洛子峰吧,我带你们去空中陵墓。”

千黎与李南泠一怔,相互对视一眼:“好。”

……

洛子峰海拔8516米,是世界第四高峰,因为它地处珠穆朗玛峰以南3公里处,所以被称为“南面的山峰”。

听佘念念所言,空中陵墓位于洛子峰中峰东侧。

洛子峰地势险峻,环境异常复杂,大小冰川密布,气候变幻莫测,每年6月初至9月中旬,暴雨、雪崩频繁发生;11月中旬至翌年2月中旬,南下的西北风刮过来,最低气温可达-60℃。只有在每年的3月初至5月末的春季或9月末至10月末的秋季,气候较为稳定,千黎他们这次倒是寻了个好时机。

当天晚上,他们便订了三张飞往拉萨的机票。

千黎是妖身,所谓的高原反应根本不足以影响到她;佘念念所在的异族本就与世隔绝,世代居住在喜马拉雅山脉之上,即便时隔七年,她再度回去,恐怕也不会产生太大的反应;反倒是作为正常人类的李南泠成了几人中最为“娇弱”的一个。

并非一下飞机就会出现高原反应,为了让李南泠的身体适应,他们一行三人足足在拉萨待了三天,方才动身行动。

所谓的空中陵墓,并非真如字面含义,建于半空中,而是位于洛子峰中峰山顶某个毫不起眼的洞穴里。

在佘念念的带领下,他们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空中陵墓的洞穴入口。

千黎率先跑到洞穴前,抻长脖子朝里边看了一眼,并没发觉任何异常之处,不禁低声喃喃:“会是这里吗?为什么我没有一丁点感觉?”解开前两次封印的时候,她或多或少都有些感应,这次真是啥感觉都没有。

佘念念又怎晓得千黎的来历,并不知道千黎在念叨着什么的她,径直走了过来,又看了那洞穴一眼,说:“就是这里,不会错。”

千黎这下越发纳闷了,她指着那小小的洞穴说:“难道这里是空中陵墓的锁孔,钥匙得从这里扔进去?”

佘念念摇摇头:“并不是,我们得从这里钻进去。”

千黎瞬间瞪大了眼,一脸不敢置信。

这个洞穴入口小得可怜,即便是轻装上阵的她钻进去都有些困难,更何况是穿着厚重夹绒冲锋衣的李南泠。

千黎刚要继续开口说话,一直站在身后的李南泠也走了过来,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伸手去丈量那个洞穴入口的大小。

神奇的一幕出现了,他的手根本就触不到那个洞穴入口的边沿,无论往两旁延伸多宽,都触不到实质的物体。也就是说,这里被人施了障眼法,那个仅有千黎腰口粗的洞穴入口不过是假象,无论多大的物体都能轻松钻入这个洞穴中。

千黎脸上终于露出笑意,感叹似的道:“原来是这样。”

即便佘念念笃定这个洞穴就是空中陵墓入口,李南泠也不肯轻易让千黎探穴。

没有人知道那幽深的洞穴之中究竟隐藏了一个怎样的世界,是否有可怕的怪物蛰伏在里面,只待给你最致命的一击。

变故就在众人举棋不定之际来临。

被李南泠格挡在最外围的千黎只觉身上一凉,立刻感受到阵阵古怪的妖风擦着她肌肤飞速掠过。

一行三人,唯独她穿得最清凉,也唯有裹得不像粽子的她方有机会察觉到这细微的变化。

她突然就不再挣扎了,闭上眼睛,细细感受风吹来的方向。

就在这时候!

数十根碧绿藤蔓倏地自千黎体内喷涌而出,凿穿山洞的嶙峋乱石与厚重积雪,直捣黄龙!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霎时被峰顶狂躁的罡风吹散开,丝丝缕缕,飘到很远的地方。

千黎嘴角一勾,欲再度收回藤蔓,才恍然发觉,自己已然中计。

数十根杀人于无形的藤蔓顿时变作困住她的牢笼,每一根都脱离了她的控制,呈蛛网状向四处蔓延开,堪堪将她困在这个硕大的蛛网正中央。

李南泠当即反应过来,想要去营救千黎,尚未想出应对之计的他无从下手不说,才一动身,就有簌簌山风呼啸而来,紧随而至的是一队穿着异常的黑衣人。

甫一出现,黑衣人就将他们三人分别围了个水泄不通。

千黎眉心微皱,依旧铆足了劲,想将那些藤蔓收回自己身体。

李南泠则神色不明地盯着那圈将自己围得水泄不通的黑衣人,沉吟片刻,定定出声:“你们是谁的人?”

回复李南泠的并非圈内之人,而是一个粗嘎宛如钝锯子锯木般喑哑的声音——

“我们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交出羊皮卷你们才有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