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浣溪沙

桑恬上高三时,整个年级都从南校区搬到了北校区。

作为学姐,却不能去勾搭低年级的小学妹小学弟,桑恬表示很忧伤。但这个小小的忧伤,在开心的事情的对比下显然不值一提——在软磨硬泡了一个暑假后,曾慧终于松了口,同意桑恬走读了。

北校区在名襄市市中心,离桑恬家不过二十分钟的脚程,骑自行车的话,在不堵车的情况下,七八分钟就能到家。

因为种种原因,除了储熙川外,11班原本寄宿的大半同学都选择了走读,每天骑自行车往返。

开学当天来上晚自习,桑恬兴冲冲地骑着新买的自行车来了学校,刚停了车,正打算上锁,车后座就一沉。一扭头桑恬就看到罗彰那张熟悉的贱兮兮的脸。

“哟,桑桑姐这是不寄宿了?”他调笑。

“起开,”桑恬推了他一把,“别把我的后座坐脏了。”

“哎,我说你怎么这么喜欢翻脸不认人?自行车重要,还是我重要?”他习惯性贫嘴。

桑恬毫不犹豫:“十个你都抵不上我的新自行车。”

罗彰也不气,故意牢牢坐定:“哎,那我还偏要多坐一会儿。”

桑恬拧他胳膊:“你起不起?起不起?”

罗彰吃痛,终于起身,一边揉着胳膊一边不忘挖苦一句:“路逢久同学可真惨。”

桑恬不明就里:“他惨什么?”

“被你这么个暴力女喜欢,还不惨吗?”

话语刚落,不等桑恬动手打他,他便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桑恬锁上自行车,进了教室却没见罗彰人影,路逢久也还没来。刚打算找个位置坐下,她就发现班里气氛不太对,每个人都无精打采的。

她逮住正打算往门外走的黄亦鑫问:“大家怎么回事?开学了也不至于这么悲伤吧?”

“你没听说吗?”黄亦鑫正色。

“听说什么?”

黄亦鑫摇摇头,忧心忡忡地说:“贺老师不带咱们班了。”

桑恬心里咯噔一下:“啊?为什么?”

黄亦鑫无可奈何:“咱班的情况你还不了解吗?太吵太闹腾了,导致班主任被训了好多次,于是她便不再继续担任咱班的班主任了。”

“那她还教咱班的语文吗?”

“也不教了,她被调去带高一年级的新生了。”

看桑恬沮丧,黄亦鑫拍拍她的肩膀,告诉她:“你也别多想,这是学校的决定,不是贺老师想离开我们的。顺便给你透个底,新的班主任是从外地调来的,叫谢亚群。我打探了一番,据说特别严格,是专门调过来管理咱们班的,这不,我正打算去新班主任那儿报到呢,你和罗彰他们几个,以后可得小心点儿。”

听完这个消息后,桑恬也变得郁郁寡欢起来。

她这一年以来被叫家长的次数之所以大幅减少,也是跟贺萍有关。贺萍性格温和,耳根子软,很好说话,她也很喜欢贺萍,只可惜贺萍并不适合管11班,也管不住11班。

晚自习的时候教室里依然闹哄哄的,说话的说话,吃零食的吃零食,睡觉的睡觉。桑恬习以为常,偷偷摸出手机,戴着耳机隔绝了外界因素的干扰,低着头开始看书。

刚翻了两页,耳朵里便一空,桑恬以为是谁在跟她开玩笑,一扭头却突然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是个三十多岁的男老师。

她脑海里蹦出一个名字——谢亚群。

她这才发觉教室里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下来了,好几个人正偷偷扭头看着她这边的动静。

谢亚群朝桑恬一伸手,冷冰冰地说:“手机。”

桑恬犹豫了一下,不甘心地把手机交给了他。

谢亚群把她的手机收进兜里,站定在讲台前,语调平平:“我知道你们舍不得贺萍老师,贺萍老师同样也舍不得你们,可你们有没有想过贺萍老师为什么会离开?”

他视线在教室里环顾一圈:“相信你们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贺萍老师是被你们逼走的。”

教室里鸦雀无声。

谢亚群温和地笑笑:“你们把手机带去寝室里我不管,带去操场我也不管,但以后别再让我看到有谁带手机来教室。”

等谢亚群走后,谁也不敢说话。

新仇加旧恨,桑恬一下子就怒了,这明显就是杀鸡给猴看呢。而她偏偏倒霉,成了那个被示众的对象。

下了课,赶在大家走光之前,她跑到了讲台上,站在谢亚群刚才站的位置一敲桌子,示意大家全部看着她。

她轻咳一声,严肃地说:“同学们,你们难道甘心被这么一个新来的班主任欺压吗?”

丁鹏第一个搭话:“板着张死人脸,好像我们都欠他几百万一样,有病吧?”

其他同学也附和:“我还是更喜欢原来的班主任,这个新班主任一看就不好说话。”

桑恬更重地敲了敲桌子:“今天他缴了我的手机,说不定明天就会缴你们的手机,甚至有可能变本加厉直接砸手机!咱们不能就这样认栽!”

丁鹏认同:“桑桑姐说得对!”

……

这一番动员演讲果然很有效,大部分同学都义愤填膺,纷纷开始怀念起贺萍的好来了。

她和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学商量了下,打算明天全班同学集体翘掉谢亚群的一二节数学课,以示反抗。班里人大多表示支持,纷纷说自己会参与。

一番讨论下来,桑恬口水都说干了,可她心里却莫名热血沸腾,总觉得自己在干一件大事。说不定能借此机会让学校看清11班的决心,说不定会调走谢亚群,让贺萍回来。

和他们几个作别后,桑恬在校外的小商店里买了瓶水喝,刚喝了一口,她就眼尖地看到路逢久推着自行车出了校门,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她赶紧推着自己的自行车凑了过去,笑嘻嘻地问:“你还没走?”

路逢久睨她一眼,不想回复这句废话。

“我记得你家也是往这个方向走的吧?”桑恬说。

“不然一起呗。”她又补充一句。

一路上桑恬都在滔滔不绝地跟他分享自己的计划:“……希望谢亚群能明白,我们11班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她刚学会骑自行车不久,还掌控得不太好,骑得歪歪扭扭的,路逢久时不时会伸出援手替她摆正下车把。

一顿,他说:“你暑假就是这么学骑车的?”

桑恬见他说话,更加来了兴致:“我不是给你发消息了吗?我爸妈都不会骑车,我想喊你出来,你又不来,所以我只能自己琢磨了。”

到了十字路口,她忙着和路逢久说话,冷不防绿灯突然变为红灯,她紧急刹车,车头一摆,险些一头栽下去。

她看一眼抓住她手臂的路逢久,尴尬地笑笑:“谢谢啊。”

路逢久收回手:“自己看着路。”

桑恬不服气,小声嘀咕了一句:“我看着路呢,一直在看路啊。”

只不过,看的是路逢久的那个路。

路逢久眼睫一颤,好似听懂了她的一语双关。他垂下眼,嘴角似有若无地弯了弯,没说话。

“这下好了,我手机被缴了,都不知道该怎么跟我爸妈交代才好。”桑恬有些懊恼,“原本寄宿带手机是为了方便和家里联系,我妈下午还叮嘱我,让我今天别带手机了,可我还是带了。”

她不爽地骂了句:“谢亚群真讨厌。”

“所以你为什么要带手机?”他随口问。

“听歌呗,还能干什么。”

她眼神闪烁了一下,莫名有些心虚。她不想告诉他,自己因为上学期期末看到焦湘手机里的偷拍照,也萌发了偷拍他几张照片的心理。

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急急忙忙说:“哎呀,你不要转移话题,快说快说,明天要不要加入我们的行动?”

“没兴趣。”他说。

桑恬一脸可惜:“你怎么老这样啊?”

路逢久扫了眼不远处巷子口的几个身影,目光微微一凝,他放缓了速度,漫不经心地说:“你先走吧。”

桑恬一愣:“我们不是在前面的路口才分别吗?”

路逢久目不斜视面无表情,语气有些不耐烦:“快走,我有事。”

天知道自己怎么又惹他了,见他冷淡,桑恬撇撇嘴,习以为常也不多问:“那好吧。”

两人的自行车渐渐拉开了距离,在即将转弯的时候,她停了下来,一脚踩地,扭头远远冲他挥了挥手,笑得灿烂:“刚刚忘了说,晚安。”

路逢久周围还有三三两两几个骑车的校友,夜太深,谁也看不清谁,旁边的男同学将桑恬认错,以为那话是对他说的,笑着挥手回了句:“晚安。”

路逢久轻飘飘地扫了那回话的男同学一眼。

桑恬忍俊不禁,也不解释,只要路逢久知道这句“晚安”是在对他说的就行。

她心满意足继续歪歪扭扭地往家的方向骑,余光扫到旁边小巷子里蹲着两个流里流气的小混混,也许是听到她刚才那句招呼,他们别有意味地冲桑恬吹了几声口哨:“妹妹晚安啊。”

桑恬懒得搭理他们,随便瞟了眼,见是从没见过的生面孔,便收回了目光。

空气越来越燥热。

“桑桑,要不咱们回去上课吧?”储熙川劝了一句。

桑恬蹲在操场的角落里,脸色阴沉得厉害。第一节课已经上了十分钟了,她早早便到了商量好的地方等候,还是半个人影都没见着。

“大家也许是在来的路上被抓了,又或者有什么事延误了,所以……”储熙川绞尽脑汁地找理由。

“没来就是没来,没那么多借口。”桑恬说。

刚站起身就听到身后传来罗彰散漫的声音:“哟,桑桑姐逃课怎么不喊我一起?”

桑恬惊讶,心里一喜,一扭头却忍不住开口嫌弃他:“你昨晚跑哪儿去了?今天早自习也没见你出现。”

“玩去了呗,起晚了,还能是什么?”他瞟了眼桑恬身旁脸色苍白的储熙川,笑容微微一敛,低头狠狠踢了脚石子,满不在乎地继续笑笑,“反正不是一次两次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罗彰碾碎了烟蒂,慢吞吞地说:“我来之前打了个电话给丁鹏才知道原来你策划着逃课了,这不,来支援你来了。”

桑恬低头闷闷地揪了一把草,问:“那丁鹏人呢?”

“那个兔崽子拉肚子,在厕所里蹲着没出来。”

桑恬颓了:“算了,没一个讲义气的。”

“桑桑姐你这可不对,不能一棍子打死我不是?”罗彰说,“彰哥还不够义气?”

储熙川担忧地看了看四周:“桑桑,我们还是回去上课吧?说到底这也不是谢老师的错呀,是学校安排他来带我们11班的。”

桑恬一默,见操场里除了缩在阴影处的他们仨以外,再没有别的人出现。她终于认清了现实,这次浩浩****的逃课以失败告终,她该为自己的一时冲动买单了。

“算了,咱们回去吧。”她说。

罗彰不置可否,顽劣地笑着说:“你定,我都行。”

垂头丧气地走到教学楼下,桑恬停下脚步,叮嘱罗彰:“谢亚群不好惹,你别去惹他,等会儿让我来说话,你闭嘴。”

“他不好惹,我彰哥就好惹啊?搞笑。”罗彰扯了扯嘴角。

“闭嘴。”

“对了。”罗彰闭不住嘴,边往楼上走边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我新看上个妹子,4班的,头发长长的脸白白的,怪好看的,你有空替我写封情书探探底呗。”

储熙川低垂着头,置若罔闻。

桑恬看了眼身旁同样“头发长长的脸白白的”储熙川,她一停,白他一眼:“自己写去。”

“别呀,彰哥好歹陪你逃课,已经很够意思了吧?写封情书而已,不费你什么时间的。”

桑恬深吸一口气:“闭嘴。”

教室外很静,只能听到谢亚群不急不缓讲课的声音,一切都没有因为桑恬的逃课,而有任何不同。

桑恬站定在门口,稳住声音喊了句:“报告。”

谢亚群一顿,看了她以及她身后的储熙川罗彰一眼,平静地说:“进来吧。”

桑恬刚往自己座位走,就听到他下半句话:“桑恬,下了课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下了课,不少人团团围住桑恬的课桌。

“桑桑姐,对不起啊,我想了想还是不能翘掉班主任的课,我爸妈要是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桑桑姐,我忙着抄作业去了,一时就给忘了,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上课了,谢亚群人都进教室了……”

“桑桑姐……不如你再定个时间,我们一定去。”

“桑桑姐……”

桑恬摆摆手,嗓子眼儿里堵着一口气,咽不下也吐不出来。她没有心思搭理他们,僵着脸一个人往办公室走。

谢亚群正在专注地看花名册,直到桑恬第二次喊“报告”他才回神。

见桑恬的表情明显还是有些不服气,他微微一笑,把自己正在看的花名册递给她:“这是你高二一年以来大大小小考试的名次和分数变化,你们贺萍老师总结的,每个人的进步退步都清清楚楚。”

桑恬一愣,盯着手里的花名册看。上面打印的数字昭示着她一年来的成绩起伏,那些她自己都没有注意的点滴变化,进步或退步都清楚明了。

“你们贺老师是个好老师,她为你们付出了很多心血,你们扪心自问一下,对得起她这份付出吗?”谢亚群平静地说。

桑恬没说话。

谢亚群咳嗽了一声,拿起茶杯喝了口水,继续说:“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我无所谓,反正我就带你们一年,你们对我是什么看法都影响不了我什么。但是桑恬,你要清楚,你们是高三毕业生了,只有一年就要毕业了。轻重缓急,该自己好好掂量掂量了。”

桑恬张了张口,道歉的话堵在了嗓子眼儿。办公室里明明开了空调,冷风不住地往她后背吹,可她却感觉脸颊一阵发烫,不知是出于羞愧还是出于什么。

“这次逃课我不会通知你家长,你出去吧。”谢亚群淡淡说。

“谢谢老师。”桑恬声音细若蚊蚋。

挨了训,桑恬心事重重地回了教室,所有高涨的情绪通通被浇了个干净。

正好英语课代表来催她交暑假作业了,她便把作业翻出来交了上去,然后趴在桌子上拿了本书盖住头发呆,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收了桑恬的作业,英语课代表停在坐在桑恬身后的罗彰面前催促:“快上课了,我得赶在上课铃响之前把作业交给老师,罗彰你动作快一点儿。”

“关我什么事?”罗彰懒懒散散地回。

“你们组就你没交了。”

“不是还有别的组吗?”罗彰挑起嘴角,别有意味地冲她笑笑。

英语课代表跺了跺脚,气恼道:“罗彰!”

罗彰刚把暑假前发下来的数学试卷抄完,他不爽地把笔一丢:“怎么这么多作业要交?老子不交了。”

英语课代表一听罗彰不交了,有些急:“罗彰,你如果不交英语作业的话,老师该……”

“怎样?”他一副无赖的样子。

英语课代表脸一红,举了个例子:“你向人家路逢久学学,人家不只不迟到早退,还从不漏交作业……”说着,她顺势看向旁边路逢久的位置,却发现他人并不在。

罗彰无所谓地嗤笑一声:“这么喜欢他,你去找他收他作业啊,缠着我干什么?”

路逢久所在组的小组长把收好的作业递交给英语课代表,无奈地说:“路逢久今天没来上课,好像也没请假。”

……

他们的对话一一落入了桑恬耳朵里,她回头瞄了眼路逢久的座位,这才注意到他今天没来,继而联想到昨晚的对话。

她先是一愣,然后抿嘴慢慢笑起来。

陷入低谷的心情,好像稍微好了那么一丁点儿。

午自习下了课,桑恬领到了新的校卡,原本代表寄宿生的白底变成了代表走读生的绿底。以前寄宿的时候,极少用到校卡,现在改走读了,校卡便是每天进出校园的凭证。

刚发到手,罗彰就一把抢了过去看:“哟,照片拍得不错嘛。”

桑恬得意扬扬:“那当然,不看看我是谁。”

罗彰“啧”一声,退开一步眯眼上下打量她:“哎,怎么我觉得照片比本人好看啊?桑桑姐你越长越丑了?”

“你长没长眼睛啊罗彰?”桑恬气得追着他打。

刚刚把校卡抢回来,又有一只手从她身后把校卡轻轻巧巧地夺了过去。

“谁这么无聊……”

桑恬刚打算骂人一扭头就发现是路逢久,他正在仔细端详那张照片。

照片是高一军训完后统一拍的,和现在相比模样有些青涩,许多同学都嫌弃是“黑历史”,觉得自己拍得又黄又丑,但桑恬拍得挺好看的,她本来就白净瘦高,在一堆素面朝天不懂打扮的同学当中很突出。

她立马把没说出口的话咽了下去,嬉皮笑脸地凑过去对他说:“是不是很好看?”

看在眼里的罗彰骂了句脏话,然后说:“桑桑姐你要不要狗腿得这么明显?”

桑恬懒得和他说话。

本以为路逢久会一如既往地不搭理她,没想到他居然弯唇轻轻笑了声,然后瞥她一眼:“还不错。”

桑恬愣愣看着他把校卡还给自己,然后在自己的斜对角坐下。

见他难得夸自己,她心里一甜,脸上却撇嘴不服气:“喂,岂止是还不错,明明是特别不错、非常不错、超级不错好不好?”

说来有趣,新的学期新的校区,大家照例位置随便坐。相比上个学期,小部分艺术生离开了学校,教室里显得空了很多。为了方便管理,不再设置两人并成一大组,整个教室里全都是单人一列的小组。

桑恬坐在最后一组,储熙川坐在桑恬的前座,罗彰占了桑恬的后座,而路逢久依然选择了罗彰旁边的位置,也就是桑恬的斜对角。谢亚群好像暂时也没有调动座位的意思,兜兜转转,他们几个又坐到了一块儿。

和路逢久隔着过道的另一边坐着李眼镜同学,李眼镜同学好奇地问了句:“路逢久,你上午怎么没来上课?”

“有事。”路逢久简明扼要地答。

李眼镜同学显然没什么眼力劲儿,又追问:“什么事啊?班主任今天上午还问我了……像你这样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一定是忘记请假了吧?”

路逢久有些不耐烦,他好像很反感那个形容词,合上刚刚打开的书冷冷扫了李眼镜同学一眼,纠正说:“逃课。”

“啊?”

“没有忘记请假,就是普通的逃课而已。”路逢久淡淡说。

“……”

普通的逃课……李眼镜同学哑口无言。

星期五的下午第七节课是体育课。

上第六节课的历史老师出了名的爱拖堂,在大家做好了他要和之前一样占用第七节体育课的准备时,他却准时在打完下课铃后走出了教室。

体育委员快步跑到讲台前,严肃地说:“同学们,等会儿体育课跟第八节自习课连上,咱班和理辅班举行一场男子排球友谊赛,要参赛的几位做好准备。”

话音刚落,班里大半同学都是一声哀号:

“我去!排球赛?”

“还是和理辅班!必输无疑了!”

……

名襄一中体育课的传统是打排球,高三第一节体育课上,体育老师挨个儿测试,从11班本来就不多的男生中选拔了几个出来组成男子排球队。本以为只是自己班打着玩儿,哪里能想到居然要班与班之间进行对抗。

像桑恬这种体育比数学还烂的人,早早被体育老师排除在外,她也完全没指望过自己靠着打排球为班争光。而且,说是友谊赛,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可和理辅班那群学习起来不要命的疯子比赛,还不是被对方完虐?

黄亦鑫看出大家的为难,安慰了句:“理辅班有什么了不起?要我看,我们文科11班虽然纪律差了点儿、成绩落后了点儿、招老师反感了点儿,但打排球不一定输给他们啊!”

这句安慰明显让大家心情更低落了。

比赛一开场,理辅班就接连得了三分,再加上他们班观战的同学不停加油鼓劲,11班在场上的几个男生有些自乱阵脚了。

桑恬见理辅班男生多,气势足,不甘示弱地拉着班里因害羞不敢加油的女生一齐给他们助威:“11班加油!11班加油!”

有了她带动,11班气氛终于热烈起来了。在此起彼伏的加油声中,她抽空冲场上有些手足无措的丁鹏吼:“丁鹏你傻站着干什么?给我狠狠回击啊!拿出你11班第三帅的气势来!还有你们几个,平时吹得天花乱坠,自己多么多么牛,怎么关键时候就了?”

丁鹏猛地一扑,将对方一个角度刁钻的球击了回去,他暗暗骂了句脏话,然后不服气地说:“谁了?”

少年们果然受不住刺激,逆境逼迫人进步。在接下来的十多分钟里,他们一点点扭转局势,接连得分。

眼看着11班气势越来越高涨,对面理辅班同学的脸色也随之越来越难看,桑恬又大喊:“你们不打算谢谢理辅班学霸们的让步吗?”

人群里,她激动得不得了,恨不能挤到场上去和大家一起打,她身旁的路逢久微微皱眉,扯着她的手臂往后退了一步。

桑恬一个趔趄跌在他怀里,刚一扭头就听到他淡淡说了一句:“球不长眼。”

桑恬一愣,然后笑嘻嘻不以为然地说:“你不是在嘛,怕什么?”说着她转过脸继续为11班摇旗呐喊,压根儿没意识到,自己下意识说出的那句话有多亲昵,有多信任他。

路逢久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是更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场上,每得一分,11班的那几个男生就集体朝对手鞠一躬,齐齐喊:“谢谢!”很难看到11班这些刺头向人低头的这一幕,看似谦虚的行为,实际上嘚瑟得不行。

理辅班的同学脸更黑了,但管他呢,11班就是又燃又热血。

站在桑恬身边的体育老师也忍不住夸了句:“虽然成绩垫底,但你们班的人还挺有集体荣誉感的嘛。”

桑恬自动忽视了他前半句,开心地应:“那当然。”

另一边的黄亦鑫认真地对体育老师说:“老师,文科年级第一在我们班,我们11班还是有很多成绩优秀的同学的,就算是算全班的总分,放眼整个年级也并不是成绩垫底的班。”

体育老师有些尴尬,挠头道:“啊,是吗?那很好啊。”

黄亦鑫点点头,随即兴奋地加入了呐喊助威的队伍。

下半场开始前,休息十分钟。

罗彰挤到桑恬身边,递了瓶水给她,然后抬了抬下巴,示意桑恬往对面看:“喏,你看那个妹子怎么样?”

“哪个?”她顺势把瓶盖拧开。

“就是那个,最漂亮那个。”

桑恬简直不想搭理他:“你什么毛病啊罗彰?能不能别见个女的就往上扑啊?之前不是还说喜欢4班还是几班的那个妹子吗?怎么转眼就换人了?”

“这你就不懂了,这叫广撒网,重点捕捞。”罗彰旁若无人地冲她挤眉弄眼。

正说着话,路逢久扯了桑恬一把。

桑恬疑惑扭头:“怎么了?”

“我渴。”他清了清喉咙,语气平平。

罗彰抛出一个白眼,一眼看穿他,揶揄道:“哟?渴了?渴不会自己去买水啊?”

路逢久淡淡瞟他一眼。

不知怎的,罗彰居然反常地没继续调侃下去。

桑恬拍了罗彰一把示意他闭嘴,把手里的水递给了路逢久,这才冲罗彰正色说:“我告诉你罗彰,你这样子是追不到人的。”她对他的行为表示不屑,“你要真喜欢哪个妹子,就认认真真追,别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太没诚意,你倒是向我学学啊。”

“好好好,向你学习,向你学习,行了吧?”罗彰随口敷衍。

“不懂就来问我。”桑恬语重心长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对他说。

等罗彰走远了,路逢久才微微挑眉,不咸不淡地说:“向你学习什么?”

“啊?”桑恬装傻充愣,“没什么啊。”

“不懂就来问你?”他语气意味深长,“你很懂怎么追人?”

桑恬一时语塞,没想到自己随口说的一句玩笑话被他听到了。她哪里真的懂追人,如果懂,也不至于到现在了,跟路逢久还只是纯洁到不能再纯洁的同学关系吧。

想了想她才说:“也没有吧,我最多只是懂追人的女孩子的心理吧。”

“是什么心理?”他状似不经意地问。

桑恬忽然偏头看向路逢久。

下半场开始了,他目光专注地停留在场上,场上同学们越战越勇,周围欢呼声此起彼伏。她的手跟路逢久的手挨得很近,因为周围人的推搡,偶尔会碰到一起,然后分开。

“大概就是想努力朝着他的方向奔跑,想成为和他一样的人,然后,牢牢牵住他的手。”桑恬说。

高三的整体气氛和高二完全不同,教室里空了不少座位,可却更为压抑紧张,各科老师开始时刻把高考挂在嘴边,那些原本不爱学习的人也暗暗提着劲儿,想要在最后一年的时间里好好冲刺一把。

每天白天复习完后,晚自习前,各科都会发试卷下来让大家做。粗略算起来,每天起码要写五六张试卷。

当小组长把犯困趴在桌子上睡觉的桑恬摇醒催数学作业时,桑恬一个激灵翻身起来,惊恐道:“完了!我忘写了!这可是‘谢大魔王’的作业!我居然忘了?我怎么能忘!”

后座的罗彰正好听到这句话,搭腔一句:“忘写了?是忘写了,还是懒得写?”

桑恬轻哼一声:“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啊?姐姐现在是爱读书的好学生。”

一顿,她扭头探过去大半个身子,敲了敲路逢久的桌子,热络地说:“借个作业呗。”

罗彰嗤一声,表示嫌弃,然后起身招呼丁鹏他们几个出去上厕所了。

路逢久顿住笔,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借我作业?你确定?”

几天前,罗彰因为一字不漏地抄了路逢久的数学作业被谢亚群看出来了,遭到了狠狠一顿批评。

至于桑恬,她自从向路逢久请教题目起,就信誓旦旦地保证再也不抄作业了。虽然只是一句空话,但她的确从没主动借路逢久的作业抄过。

她双手合十死皮赖脸地央求:“就这一次,助我渡过难关就好,拜托了拜托了!”

路逢久不答。

在桑恬打算放弃,直接等储熙川回来再借她作业抄时,路逢久把试卷一递,稍显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下不为例。”

桑恬急匆匆地抄完作业,甚至故意抄错了几道题,然后把试卷交给了数学课代表,末了,还不忘把她那张试卷和路逢久的试卷打乱隔得远远的,免得被班主任谢亚群看出来。

可不想,这点小伎俩压根儿瞒不过谢亚群的火眼金睛。

数学课上,在谢亚群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这次试卷有一定的难度,最后一道大题全班只有两位同学做出来了的时候,桑恬就知道完蛋了,她抄作业被抓个正着。

果不其然,谢亚群念出了路逢久和桑恬的名字。

班里男生开始暧昧地起哄。

“桑恬,很不错,进步很大。”谢亚群说。

桑恬讪笑,赶紧起身诚惶诚恐地接过试卷:“都是老师教得好。”

“恐怕不是我教得好吧?”谢亚群微微笑了下。

在桑恬紧张得手心冒汗时,谢亚群居然就这么放过了她:“好了,坐下吧。”

桑恬松了口气。

晚自习前,丁鹏他们照例在翻来覆去地骂谢亚群,桑恬听了几句,忍不住说:“其实他人蛮好的。”

“算了吧,”丁鹏说,“桑桑姐你不一样,你数学成绩有进步,他当然对你比较宽容,我们几个差生就不一样了,天天扣分周周挨训月月叫家长,苦啊!”

“谁让你们老不交作业,还经常翘课,一点儿也不低调?”桑恬说,“这叫活该。”

“你还说风凉话。”丁鹏愁眉苦脸,“我明天又得叫家长了,还不知道谢亚群会说我什么坏话,我被他说得浑身上下没一点儿优点。”

桑恬安慰说:“怕什么,又是一次两次了,习惯就好。”

被安慰后的丁鹏更愁了。

临上课前,罗彰一脸**漾地走进了教室,他踢了下桑恬的椅子,叮嘱了句:“记得帮我写情书啊。”

桑恬无奈:“知道了知道了。”

储熙川好像真的已经成了过去式,罗彰仿佛真的对理辅班那个女生上了心,不仅经常在下课后跑去人家教室门口晃悠,还再也不勾搭别的女生了,看起来像是打算收心了。

花了一节晚自习把情书写好,打了下课铃后,桑恬转过身正打算给罗彰,却不见他人影。担心信被人看到,桑恬随手翻开他桌子上的语文课本,刚打算夹在里面,身后便传来路逢久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桑恬吓得手一抖,险些把信直接甩出去。要知道,谢亚群此刻就在讲台前坐着,下了课都不带出去的。

她扭头冲路逢久干笑:“没什么,就是一封信而已。”

路逢久垂眸扫了眼那封还没来得及夹进书里的信,信封上画了一颗大大的桃心,还用简单的英文写了几个表达爱慕之情的句子,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信件。

“什么信?”他眉眼暗了一瞬,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

“……情书。”桑恬摸摸鼻子。

“你写的?”

“……我写的。”

路逢久一顿,慢慢看了她一眼,然后伸手拿起了那封信。

“这是给罗彰的!”桑恬试图阻止他的动作,却被他躲了过去。

眼睁睁看着他拆开了那封信,桑恬窘迫,还试图挣扎:“哎,你别看……”

路逢久表情有些微妙,他眼眸漆黑,要笑不笑地勾着嘴角,低低念出声:“半抹浅笑惊鸿瞥,一帘锦色绕眉间?”停了停,“你说罗彰?”

“别念别念别念!求你!”

自己胡编乱造的矫情诗句以他的嗓音念出来,桑恬整个人臊得不行,伸手又去夺:“你别看了!”

“为什么不能看?”他反问。

桑恬不知道路逢久居然这么无聊:“因为……因为这不是给你的。”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哦,给罗彰的情书?”路逢久表情淡淡。

“对啊,给罗彰的……不是,我的意思是这不是写给他的,是帮他写给别人的,哎呀,你别看了,真没什么好看的!”桑恬急急解释。

路逢久神情稍稍缓和,但他并没有打算把情书还给桑恬,而是一言不发地坐到了自己座位上。

桑恬两步凑过去,讨好说:“你看都看完了,可以还我了吗?”

“你说呢?”他抬了抬眼睫,目光扫过讲台前批改作业的谢亚群,然后盯住她的脸,语气平静。

他在威胁她。

如果谢亚群看到这封情书,那她就真的完蛋了。她之所以帮罗彰写情书,也是想着反正匿名,也没人知道是她写的,这才答应的。

桑恬在心里叫苦不迭,翻来覆去地凌迟了罪魁祸首罗彰无数遍,最后一闭眼,认命地说:“我帮你带一个星期的早餐!”

路逢久轻轻笑了声:“还有呢?”

桑恬眼睛悄悄眯开一条缝看他的表情:“还有就是……帮你做值日,承包你打扫卫生的任务,帮你跑腿去小卖部买东西!”

“还有呢?”

“还有啊?没有了!就这么多!”

“哦。”他点头。

“没有。”

“……”

路逢久把信递给她,平静地说:“你打算为自己做些什么,桑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