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等不到的奇迹

晚上十点,当秘书火急火燎地在机场找到叶霖时,对方正倚靠在大厅的立柱上打着电话。他围着毛绒围巾,穿着长长的风衣,身边竟连行李箱也没有带,足见行程的仓皇和急迫。

不知道和那头正说着什么,他的眉间弥漫着一团浓浓的阴霾,神情如同大雨将至的天。

及至走得近了,才发现他说的竟是一口英语。秘书立刻想到了不久前,自家经理让她查某家国外医院联系方式的事情。

难道,是有什么认识的人生病了?

她暗自猜测着,正此时却已经挂断了电话,转头看见她,调整了一下面上的表情,冲她点了点头。

“机票订到了,只是时间太短,没有好的时段,只买到了凌晨的。”秘书赶紧上前,自己觉得这事办的不够漂亮,“我、我马上去打印登机牌!”

“不用,多谢你了。”但叶霖却一颔首,道,“现在已经超出了你的工作时间。”

秘书愣了一下,只见他一张脸上虽看不出喜怒,却是异常的严肃,只好将原本想要问出口的疑虑吞了回去,点了点头。

秘书离开后,叶霖在大厅内找了个位子坐下。仰起头,将自己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机场里没有什么人,清冷而空旷。然而他的脑子很乱,乱成了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麻。

从听到朱婷悦的那番话起,已然过去了好几个小时。这段时间里,他无论是身还是心,都几乎没有一刻停过。

安顿好不省人事的朱婷悦后,他便给上司发了一封邮件,再次请假。今天是星期天,或许邮件不能被第一时间看到,可他没有时间等了,只能先斩后奏。之后又朝公司打了无数通电话,把部门的工作一一安排下去。

忙完这一切后,他接到了秘书的电话,说弄到了那家医院的联系方式。

事情来得这么急,却也这么巧。然而此刻,叶霖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好还是坏了。

于是从公司往机场赶的一路上,他往电话又打出了无数,一遍遍确认着那边的情况。

然而奇迹却一直没有发生。

想到这里,叶霖身子抖了抖,霍然弓起身,用掌心覆住面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不能慌。这个时候,他不能慌。

反反复复地看了无数次手表,然而时间却并没有因此而走快一些,相反,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格外地放大,拉长,缓慢得让人窒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响起了起来。

叶霖拿起一看,发现来电人上显示的是“白痴”两个字。他动作明显顿住了许久,终于还是接通了。

“喂。”他自认为此刻将情绪控制得还算平静,然而开口的那一刻,才发现声音竟然如此低哑,如此疲惫。

“朱婷悦她没事吧?”那头的尚晓蕊显然是听出什么来了,语气中透出一点担忧,“学长,你……还好吗?”

“她没事。”叶霖沉默了片刻,道,“我这边是出了点事,但是……一言难尽。”

“需要我帮忙吗?”尚晓蕊问。那声音依旧是软软糯糯的,和她本人一模一样,清纯,干净,不染尘埃。

心头如同流过温暖的泉水一般,叶霖低低地吐出一口气,他想说“没事别担心,我会处理好”,可开口的那一刹那,却忽然变了主意。

“我母亲……病危。”他缓缓道,停顿了好久,才又接口,“我现在要赶去美国。”

那头明显愣了愣,显然太过意外,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在这以前,叶霖不曾对自己提过任何有关自己家里的事情。

而叶霖却笑了一下,道:“生死有命,不管结果如何,我只希望能再见她一面。其实他把实话告诉她,并不是为了寻求怎样的安慰。

人有时候就是如此,之所以选择独自扛下所有的挫折,并不是自己有多么坚强,而是因为……并没有合适的人可以共同分担。而一旦有了那么一个人,当她已经在你心中已然占据了不可替代的位置时,你才会发现,隐瞒,封闭,讳莫如深,原来并不是自己的全部本性。

那个人,未必要真正地做什么。她哪怕只需要静静地听你倾诉,便足以让你镇定下来,重新恢复冷静,去面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

那是一种彼此拥有,彼此信赖的感觉,无可替代。

仿佛是很小心地绕开了他的伤口,那头没有再细追问,只道:“几点钟的飞机?”

“凌晨1点。”叶霖看了看表,“还早。”

“我……”那头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等你回来,希望伯母没事。”

词穷的时候,短短的一句话,也能胜过千言万语。

叶霖闻言,“嗯”了一声,眼中的神情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挂了电话,他才发现,为什么向来只敢给自己发短信的尚晓蕊,这次却破天荒地打了通电话来了。

手机上,多了8条未读的短信。

朱父来到重症监护室的时候,叶霖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巨大玻璃窗外,凝视着房内。

医院里开着暖气,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热一般,依旧穿着长风衣,脖子上的围巾也没有解开。似乎是从进屋起,就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朱父迟疑了片刻,清清嗓子,走过去道:“叶霖……你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叶霖闻言身子没有动,只是徐徐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不知道这件事,董事长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告诉我?”

听到“董事长”这样生分的称呼,朱父面色一滞,却很快道:“她的病最近总是反复,然而最后终是有惊无险,不想这次……”说着拍了拍叶霖的肩头,道,“你既然来了,她一定能挺过去。”

言语间,竟是只字不提向自己隐瞒下母亲病危的事情。叶霖闻言心中冷笑,侧身看向朱父,一双眸子因为彻夜未眠而布满血丝。

“董事长那次回国的时候,母亲的情况就已经不好了吧?”他问得平静,但语气中却隐隐透着魄力。

是了,那时候他还在奇怪,在国外一呆就是十几年的朱父,为何会毫无征兆地回了国,言语间又是一改往日的态度,那么强硬地催促二人成婚。

如今看来,这就是答案。

说出这句话后,他似乎并无心于得到答案一般,又回转身子,重新看向屋内。

隔着通透的玻璃,在满目的白色中,一眼可以望到**那仰卧着的人。

哪怕此刻正戴着氧气罩,吊着垫底,周围布满了各式各样的仪器,她微闭着眼眸的神情,依旧显得那么安详,简直就如同躺在花丛中一般。

几个月前,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能靠坐在床头,还能对自己温和的笑着。

她已然失语多年,和自己的交流,多半是通过在手心划字,或者纸币完成的。甚至有时候什么都不用,一个眼神,便足以表露一切。

那一天,她对他说,我最近的情况一直不错,既然想回国工作,就去吧。我在这边一切都好,不要因为我而改变你的决定。

叶霖迟疑了许久,终于还是回了国。因为那时候,他到底还是相信着朱婷悦父女。也因为那时候的自己还太过弱小,除了相信,别无他法。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朱父竟会为了替朱婷悦留住自己,而将母亲的病况生生隐瞒下来!

如果不是朱婷悦在大醉之下敌不过心里的愧疚,说出实话;如果不是自己的签证还未到期,得以马上坐飞机赶到这里……他岂不是连母亲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想到这里,叶霖放在身侧的手用力攥成拳,面上极力维持住的平静也有些松动的迹象。

听到叶霖忽然问出这句话,朱父也是一愣,随即很快明白,叶霖怕是什么都知道了。

然而他是个商人,虽然当年决定帮助他们母子时,也的确有些顾念旧情的原因。然而当她发现朱婷悦对叶霖的感情时,他便决定将这件事,当做一个筹码,一个投资。

既然是投资,这么多年了,又怎么会容许功亏一篑的结果?

“叶霖,我承认作为淑媛的儿子,这件事,我应该第一时间告诉你。但我为什么出那样的下策,其中原因,你应该也是很清楚的。”想到这里,他清了清嗓子,不再和叶霖绕弯子,“我知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很有怨言,觉得我们是要挟了你。但你也该想想,如果不是当初朱家出手拉扯,你们孤儿寡母的,现在又会是怎样的境地?”

他的话说得委婉而有分寸,但其中的含义却是再明确不过:没有朱家的帮助,没有自己提供的高额医药费和手术费,叶霖的母亲,根本熬不到今日。

这是叶霖欠了他朱家的,正因如此,也是他最大的软肋。

“报恩的方式有很多种。”叶霖闻言顿了顿,才道,“我对朱婷悦并无爱意,这一点,我从不隐瞒。”

“我知道。”朱父却笑得很轻松,心里很清楚,叶霖的性子,做不出以德报怨的事情。“你们年轻人之间的感情我不明白,但只要悦儿喜欢,对于我这个做父亲的来说,就足够了。”

叶霖转头看了他一眼,终于彻底沉默下来。

你相信奇迹么?

叶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曾被人问过这样的问题了。他只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是摇摇头,不以为意。

与其被动地等待着奇迹,为何不寄希望于自己,去让奇迹发生呢?当时的他,是这么想的。

然而直到今天,叶霖才忽然明白,人有时候,却是需要相信奇迹的。就如同望梅止渴,画饼充饥一般,那是一种念想,一种期盼,一种留存于满目黑暗之中的,唯一的光亮。

生,老,病,死。

当面对着这些凭借双手和人力根本无法挽回的事情时,期待奇迹,或许是支撑着你继续的最好动力。

只可惜,奇迹并不总会发生的。

叶霖在重症监护室里守了整整半个月,却并没有等到意想中的梅林或者大饼。

赵淑媛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离开了,在某一个他因为太过疲惫,而陷入昏睡的黄昏。

叶霖一生一世都会记得这个画面:自己仓皇着推开病房的门,十多天来头一次站在了母亲床畔。

全白的世界静谧无声,连原本一直会滴滴作响的仪表,此刻也再无一点动静。

窗户被打开通风,窗帘被撩动着,一下一下,扑打着床畔。夕阳迫不及待一般,从窗外洒入,如同一支温柔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人的面容。

赵淑媛合着眼,长长的睫毛在面上留下一圈淡色的阴影。即便在病魔的折磨下,她的双颊和眼眶,都已经深深地凹陷进去,可她的神态却依旧安详,几十年如一日般。仔细看去,嘴角似还噙着淡淡的笑意,仿佛在说,霖儿,别为我难过。

然而便是温柔如此的母亲,自始至终却都不曾恢复过意识,甚至连回光返照,也不曾有过。

他等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祈祷了那么久,为什么……上天竟连最后一面的机会,也不肯留给他?

叶霖雕塑一般立在房中,许久许久,他忽然“噗通”一声跪在床畔,低下头,把整张面容埋赵淑媛胸口,发出压抑而痛苦的低吼。

朱婷悦就是在这个时候,和叶父一道匆匆赶来的。

她因为签证已经过期需要补办的缘故,在国内耽搁了许久,才得以跟了过来。一下飞机,连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就联系了父亲,直奔这里。

然而,终究是晚了……朱婷悦静静地看着床畔那不住颤抖着的身影,眼眶禁不住有些泛红,想要走上前去安慰他,手臂却被人从后轻轻拉住。

朱父看着他,只是缓缓地摇头。

朱婷悦明白她的意思,这时候,任何语言都是徒劳的。叶霖需要的,是自己静一静。

再说了,纵然有谁能在这个时候安慰他,那个人,也绝不会是自己。

想到这里,她眼底露出了浓浓的绝望和自嘲。

朱父看在眼底,慢慢地问她:“为什么把事情告诉叶霖?”

朱婷悦无力地靠上身后的墙壁,低垂了头,任有些凌乱的丝发遮住了自己的半张面容。

许久之后,她用哽咽着的声音,慢慢道:“爸爸,我……我觉得我坚持不下去了……”

叶霖拒绝了朱父提供的帮助,独自一人打理自己母亲的后事。

自打来到美国后,他整个人就已经成了一台24小时运作着的机器,在这二十来天的白日和黑夜,没有一时一刻,是真正放松过的。

不疲惫,自然是不可能的。然而正如同饥饿到了极致反而毫无知觉了一般,现在的他,面对着无数需要善后的事情,心内所有的感觉,只有两个字——麻木。

赵淑媛带病熬了半生,无论是钱还是物都已然耗尽,并没有留给他什么。然而叶霖却向医院要到了她母亲这么多年来,所有的治疗记录以及相关的文件,一页一页,慢慢地翻看。近期患者并不多,院方体谅他丧母之痛,就同意让他在赵淑媛过去的单人病房里,停留几天。

在那间纯白色的,赵淑媛一住就是几十年的病房里,叶霖拿着那些文件,沉默地坐在床畔。

过去他一直全身心地扑在自己的学习和事业上,只为能早日脱离寄人篱下的日子,凭借自己的双手给予她最好的治疗。所以对于母亲病情的起伏好坏,多半也只是通过朱婷悦和朱父之口,以及偶尔向医生的询问中得知。

但他现在突然很后悔,后悔为什么没有多陪在她身边一刻。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如今他的确有能力了,可人不在了,又还有什么用呢?

面无表情地扫过病况的记录,虽然未必真的看得懂那些专业的记录方法和医学名词,但他却固执地继续着,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将心中的愧疚,消减几分。

浑浑噩噩地,不知道看了多久,忽然,身后响起轻轻地叩门声。

原以为来的人会是朱婷悦,然而叶霖循声看去时,却见到了一张穿着白大褂的,金发碧眼的面孔。

这张面容叶霖曾见过,也有过不少次的交谈,那是她母亲最新一任的主治医生——霍华德大夫。

收敛起眼底的空洞,叶霖站起身来,客气地冲他颔首。

“你母亲的事……请节哀。”霍华德朝已经空****的床头看了一眼,叹了口气,操着一口略带爱尔兰腔调的英语道,“她是一名很友善的女士,我们都很喜欢她。愿她在天国安息。”

“谢谢。”叶霖报以英语,淡淡道。话音落下,却发现对方凝视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又开口,“请问,您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么?”

显然被一语戳穿的人露出微微窘迫的笑,随即却再度叹了口气,迟疑叙旧,压低了声音,道:“有一件事,其实我很早就发现了。但是出于维护医院名誉的考虑,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但现在……我想了很久,觉得,你是有权知道的。”

随着他有些语无伦次的话一点一点地说出,叶霖的心如同被绳索缚住,用力,再用力地收进,不好的预感如同阴云一般,笼罩在心头。

宽敞明亮的客厅里,朱婷悦穿着睡衣坐在皮沙发上,满脸倦容。

从佣人手里接过咖啡杯,低头吹了吹,但还没来得及放在唇边,便听见外面响起阵阵喧哗。她刚循声转头,一道瘦削的身影便大步走了进来,旁边跟着个试图阻拦却又不敢的佣人——叶霖就算过去在美国的时候,也常年住校,极少踏入朱家的门,佣人一时没认出他来,只是觉得眼熟。

朱婷悦在短暂的讶异中站起身来,凝视着面前的人。

叶霖雕塑一般,定定地立在客厅中央,只是向来平淡无波的双眸,此时此刻却锐利如刀。细细看来,那是一种隐忍不发,却气势凌人的怒意。

不过是几天没有见面,他给人的感觉,却似乎完全不同了。然而具体不同在哪里,朱婷悦一时也说不清。

“叶霖,”摆手让佣人退下,她慢慢问,“你……怎么来了?”

叶霖看了她一眼,问:“你爸爸呢?”

从“伯父”到‘董事长”,再到现在“你爸爸”,离自己所期望的那个称呼越来越远,其中的疏离,朱婷悦一听,便觉察到了。

“他、他不在家里,”她有些仓皇地回答,与此同时,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无法直视叶霖的双眼了,“和几个师伯去德国谈生意了。”

叶霖霍然皱眉,斜睨了朱婷悦一眼,忽然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但朱婷悦却感觉到他那一眼中明显的疏离和决绝,如同一盆冷水当头而下,将她从身到心,从里到外,都浇得透凉。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一种直觉。面前的这个人,也许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了。

“叶霖!”几乎没有经过思考地,朱婷悦上前一步,抓住了对方的衣袖,“到底……发生什么了?”不好的预感,让她的声音都在发抖。

叶霖步子顿住,将自己的手抽开,冷淡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许久,他缓缓问:“我母亲为什么不能说话,你知道么?”他的声音静如死水,然而血丝遍布的双眸里却已然泛了红,显然是在隐忍,在极力地隐忍。

朱婷悦被问得一怔,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低下头,却看到叶霖放在身侧的,紧握着的双手。

力道之大,让指节都已经发了白。

“我……我……”她语无伦次。

“她是被你爸爸毒哑的!”毫无征兆地,叶霖突然低吼出声。

整个世界忽然安静下来。

只剩下客厅里那个24小时不眠不休的座钟,还在摇摆着,发出“滴答”“滴答”的一成不变的声响。

朱婷悦认识叶霖整整十六年了,对方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哪怕在最厌恶自己的时候,也只是沉默着,把什么都压在心底。

如果不是触及了他最后的底线,又如何会愤怒至此?失控至此?

听清了对方的话,她怔在原地,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但眼泪不知道为什么,却竟先于意识地涌了出来,顺着面颊滚滚滑落。

叶霖吼完这句,如同脱力一般,退后几步靠上身后的墙壁,整个人随着喘息狠狠地颤抖着。多日来的不眠不休,已让他的精神和身体都紧绷到了极致,方才骤然地发泄,并没有给人以轻松之感,反而加重了满心满身的疲惫。

霍华德医生的话,每时每刻,都如同梦魇一般,萦绕在耳侧。

“之前的大夫离职后,我对你母亲的病况做过一次彻查,发现……她不能说话的原因,是长期受药物作用所致,是慢性的。”

“我立刻就去问了你母亲的前任大夫,詹姆斯,他忏悔着承认了这件事。并告诉我,是有人给了他一大笔钱,让他这么做的。他那时候家里有人得了重病,很需要钱,所以……”

“那个人……就是朱先生。”

……

听到这话的时候,叶霖脑中如同惊雷闪过。霍然就明白了一件,自己过去始终觉得疑惑的事。

三年前,他在美国学成,尝试着朝国内的天雅集团投了份简历,没想到竟一举中的。那时候,他以为,以朱父的性子,必然不会轻易让自己再回去。

谁料,他竟没有丝毫阻拦,只是提出,让朱婷悦和他一起回去。仅此而已。

直到直到真相的那一刻,叶霖才明白其中原因。

因为自己的母亲不能说话。

身在美国的叶霖,还能时常来医院探望,可一旦他回了国,又无法和母亲通电话,那么了解病情的途径,就只剩下一条——通过朱家人之口。

那么自己母亲的真实病况,就没有旁人能知道了。

也许那时候,朱父就知道,自己母亲的情况不好了。而他却是在更早之前,就已经想到了这一层,开始了这个打算……

“我知道……这件事你不知情。”将记忆从脑中驱逐几分,叶霖没有看朱婷悦,只是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前垂落的发,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缓声道,“既然你爸爸不在,这些话就麻烦你替我转达。”

朱婷悦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心一点点开始下沉。忽然间,她也明白了一些事。

她想起前不久,自己亲自送爸爸上飞机时,朱父在飞机场上说过的那些话。

他说,婚事交给爸爸,你要做的,就是对叶霖保密。

他说,你喜欢的,爸爸会不择手段替你握在手中。

他说,你伯母,她只能同意,不会反对。

……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父亲口中的“不择手段”和那句“只能同意,不会反对”究竟是什么意思了。朱婷悦依稀记得,叶霖的母亲早先时候是可以说话的,但是后来不知怎么,就渐渐地不能再开口。那个时候朱婷悦和叶霖都还小,只隐约听医生说是病变转移导致的,也没有放在心上。

却没有想到……竟然……竟然是父亲的人为操作?!

“你爸爸之前说的没错,没有你们朱家的扶持,母亲她根本熬不到今天,我也不会是现在的样子。这一点,其实我一直都明白,所以过去你要怎么样,我都答应你了。”叶霖微微扬起下颚,长吐出一口气,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声音里依旧带了剧烈的颤抖,“但是你爸爸对她的所作所为,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

看着他眼中弥漫着的痛苦神情,朱婷悦心如刀绞,上前一步,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能说什么。

然而这时,叶霖却霍然抬起头来,直视了她的双眼。

“但朱家待我的恩,我待朱家的仇,也算是就此抵消了。”此时此刻,他神情里已经没有了任何激烈的神情,剩下的,只有满满的疲惫,“告诉你父亲,从今天起,我和朱家再无干系。”

最后的那句话,他说得缓慢而平静。语声落下之后,人已经站直了身子,往外面走去。

朱婷悦看着眼前那个有些狼狈的身影,直到对方很快地消失在门边。

腿一软,她瘫倒在地,泪水溃不成军。

一直以来,她和叶霖之间,就好像是橡皮筋的两头。这十六年来,她没有一日不在想着,如何将他拉近,如何朝他靠拢,如何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然而他却一直在朝反方向远走,他走,她追随,就这么僵持着。

直到有一日,橡皮筋断了。反弹的力道下二人都不可幸免地受了伤,这时候她才霍然明白,真正的爱情,应该是是双向的。单方面的追逐和逼迫,最后的结局,只会是两败俱伤。

尚晓蕊坐在电脑前,不安地拿起手机,先拨通一个号码,关机。又拨通一个号码,依旧是关机。

抬起头,对着那个黑着头像的对话框发送了一个窗口摇动。那里,同样没有任何回应。

放下手机,关掉对话框,她怔怔地盯着电脑桌面,心中空**得好像被人挖掉了一块似的。

她和叶霖失去联络,已经整整一个月了。

在机场的那个电话之后,叶霖到达美国机场时,还给她打过一个长途电话报平安。那时候他声音里透着疲态的沙哑,她都还能记得清清楚楚。

但在那之后,他的手机便长久地处于了关机状态。尚晓蕊每天在自觉或者不自觉中,都会去播那个号码,然而得到的回应,却从没有例外过。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播。”

不知道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不知道他母亲是否渡过难关,不知道这些和朱婷悦又是否有关……一切的一切,都被浓墨重彩地划着问号,这让尚晓蕊深深地陷入了不安中。

回想起叶霖临走前的异样,离开时的突兀仓促,每一点细节都如同生了利爪,一下一下地挠在心间。脑中不可止地浮现出三年前的情形,那么相似的情形。

这一次,会不会是一次匆匆的不告而别?

不,不该胡思乱想。

虽然这么警告了自己,可思绪却是不能被控制的,一旦闲了下来,就会重新爬上心头。担忧和疑虑混杂在一起,纠缠成一个解不开的结。

习惯性地,她第一个想到的是红尘,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些许慰藉和宽慰。

然而红尘也消失了,无论是QQ,还是他曾经给过手机,没有一个能联系得上的。交稿期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小刘姐已经催促了很多次,但尚晓蕊手足无措之余,却也无能为力。

自从叶霖离开之后,生活……好像就变得一团糟了。

行尸走肉地熬到周末,尚晓蕊被苏檬强行拉了出来。

那个熟悉的,名为“甜蜜一笙”的甜品店里,尚晓蕊前脚刚进门,就被老板娘认出来了。

“哎,这不是前不久来过的女生么?”老板娘朝她旁边看了看,并没有没有上次那个高大英俊的男生,略有些遗憾之际,还是十分迅速地转了话头,道,“今天和好朋友一起来的啊?”

“老板娘记性真好啊,”苏檬在旁边笑着调侃道,“她头上罩着这么一团黑雾,都能认得出来啊。”

头罩黑雾的尚晓蕊瞪了她一眼,苏檬则笑嘻嘻地拉着她,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不偏不倚,还正好就是上次二人所坐的那个位置。

也是她和叶霖相对而坐的位置。

“你看看你自己,这乱头发,这黑眼圈,这要死不活的样子……你都快发霉了你知道不?”桌子的一侧,苏檬愤然地声讨着尚晓蕊的形象。

“我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尚晓蕊搅动着被子里的果汁,唉声叹气,“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太难受了。”

苏檬盯住她看了半晌,道:“我觉得,你太小他了。”

“嗯?”尚晓蕊抬起眼,不解地看向她。

苏檬不回答她,却反问:“你觉得他是那种一压就垮的人么?”

尚晓蕊摇头。她知道,叶霖虽然是个沉默的人,但他的心却比任何人都要坚韧。

“这不就结了。”苏檬点点头,盯住她,慢慢道,“所以,这次不管是出了什么意外,在你帮不上什么忙的情况下,你要做的,就是相信他。”

相信他。

尚晓蕊愣愣地看着她,半晌后,垂眼点点头。

是啊,现在的情况和三年前已经大不相同,她也许不能做太多,但有一点却是能够做到的,那就是相信他。

在之后的几天里,尚晓蕊这里突然多了许多意外来客。

最开始来找她的是祝凯。一段时间不见,他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老样子。

“叶霖那小子,我知道他嘴笨,有些话大概不好意思跟你说,”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羽绒服,双手插在口袋里,笑道,“他和朱婷悦的事我知道的得不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对朱婷悦不感冒,非常不感冒。所以你如果担心他和朱婷悦私奔了什么的,哈哈,这是完全不用担心的!”

祝凯说话的时候,总仿佛自带着阳光。同样一件事听,别人也许没什么感觉,可从他口中这么说出,却总能让人紧绷的心,就此放松下来。

尚晓蕊和他并肩走着,举目看着暖阳沐浴之下,那川流不息的车辆的人群,然后慢慢地“嗯”了一声。

然后是楚清明。

“小学妹,我先告诉你个秘密。”他和祝凯差不多,都是成天嘻嘻哈哈,没个正型儿的模样,一来就直接放大招,“上次那个经验交流会,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尚晓蕊茫然地看着他。

楚清明神秘一笑,道:“不瞒你说,那可是我人生中为唯一一次被叶霖求着办事有没有!”触到尚晓蕊怀疑的目光,又赶紧改口,“嘿嘿,其实是他本来根本不肯来的,后来又突然答应了,只不过……跟我提了个条件。”

“什么条件?”尚晓蕊问。

“就是要把你弄过去,虽然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但从结果上看,那个腹黑的计划还是挺成功的嘛。说起来,我还是头一次看他这么主动积极,去向别人证明什么。”楚清明回忆了一下那时候的情景,又冲尚晓蕊挤眉弄眼,“小学妹,这种国家一级机密,我这是趁着叶霖那厮在国外,才敢冒着生命危险告诉你的,你可千万别跟他说你知道了啊!”

不同人给出的记忆碎片,零零散散地凑在一起,就这么平凑出她不曾知道的另一个叶霖来。

尚晓蕊听得笑起来,与此同时,心也跟着变得温暖。

她知道,在他们两人的背后,还存在着一个小黑手——苏檬。她也知道,这是他们每一个人,向自己表达关心的方式。让自己明白,哪怕是不知情的等待,自己也不会只是独自一个人。

然而几天之后,她又接到了另一通电话,那头响起的,是一个她并不陌生,却从未料到的声音。

“尚晓蕊,老实说我也很意外,自己会有打电话给你的这一天。”背景的声音里有人声,有风声,甚至还有隐约可闻的水流声,格外嘈杂。然而朱婷悦声音里的自嘲,却依旧清晰地传了过来。

这个有些奇怪的开场白,让尚晓蕊稍稍一愣,但她并没有接口,而是立刻问道:“你知道叶霖人在哪里么?”

朱婷悦似乎是有所预感一般,闻言轻笑了一声,才道:“他果然连你也没有联系么。”

尚晓蕊顿时紧张起来,“怎么回事?他怎么了?他母亲……”

“他已经不在美国了,但去了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朱婷悦似乎是在努力调整着语调和情绪,每说出一句话之后,都要停顿很久,才能接下去,“他母亲去世了,他的情况不是很好。我能告诉你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其他的……与我无关。”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朱婷悦觉得自己几乎就要笑出声来。这么多年了,“与你无关”这四个字,他对她说了多少次,数也数不清。而如今,终于轮到她自己说一句“与我无关”了。

叶霖的一切,从此,与她无关。

听到自己这番话的女生,显然是狠狠地愣住了,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朱婷悦听着那头空白的呼吸声,原本想着就此挂断电话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话却违背了主观意识,就这么脱口而出。

“他是喜欢你的,三年前他去美国的时候,你发到他手机上的短信是我删的。因为我知道,他那个时候就喜欢你了。”她一字一句,把每一个音都吐得清晰可闻,“只可惜,我努力了十六年最后却还是一败涂地,真是……不甘心啊。”

她笑了起来,直到电话那头忽然响起一声轻轻的“谢谢”。

朱婷悦愣住。

短暂的空当间,尚晓蕊的声音再一次传来,“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会努力找到叶霖的。”

回过神来的时候,朱婷悦已经挂断了电话,就如同被人看破心事,落荒而逃一般。

江水如同闷雷般响起,唤回了她的神智。朱婷悦撑起自己靠在大桥上的身子,抬眼望向江天一色的远方。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是回来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是回到了这座城市。

电话又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着“爸爸”两个字,伴随着三天前那场父女之间从未有过的,歇斯底里的争吵。只不过,她的父亲一定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此刻已经穿越了一整个广袤的大洋,身处在了地球的另一边。

挂断电话,朱婷悦打开手机后盖,取出SIM卡,朝着滚滚的江水,用力地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