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往昔曾经

每当四下无人的时候,每每回忆往事的时候,你总会成为记忆中,最凛冽的风景。

1

高三是一个耐人寻味的季节,夜暖从两段可怕的经历中逃脱出来,渐渐地拉远了和小米的距离。

当一个朋友辜负了你的信任而被你发现的时候,内心的失望并不只是用两个字就能形容的。

夜暖将周末的时间,都用来和许孟笙的爷爷学种植物。

院子里的那一大片温室,许孟笙的爷爷每天都要去调节温度,洒水,观看它们的成长。

老人的心思比任何人都来得细腻,因为他度过了人生中所有的美好和痛苦,他回归了平静。夜暖喜欢陪在他的身边,听他说葵大的历史。

夜暖的妈妈也是葵大毕业的,那个照片上漂亮美丽的女子,那个让父亲常常看一眼就叹息的女子,夜暖不知道她有过怎样的曾经。

许孟笙的爷爷喜欢下棋,他有好多棋友。夜暖来了之后,许孟笙的爷爷就在家里教夜暖下棋。

他说:“下棋可以锻炼一个人的心性,很多人都太浮躁,总是耐不下性子来做某件事。”

夜暖也曾经问过他:“对于内心的疑问和惶恐是否能通过下棋来抒发。”

许孟笙的爷爷总是会望着学校远处高高的水塔对夜暖说:“你看,每个人的内心都装着那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些凌驾在秘密之上的,就是我们惶恐而忐忑的内心。那样高而不达,想企及却无法触碰。所以我们才会焦虑、忧郁、不知如何是好。但这真的只是一个过程,总有一天,所有你觉得不能跨过的艰难,都会跟着时间散去,在你没有意识到的时候,默默完结。”

夜暖觉得许孟笙的爷爷更像一个学者,并不像一个植物学的教授,他所说的那些句子,在他过世后,夜暖总是会无数次地想起,领悟,却不得要领。

许孟笙的爷爷在五月的那个初夏过世的。

谁也不知道他的肺癌已经到了晚期,他却还如平常那样上课、下棋、种植花草。

可是他那天一昏倒,就再也没有起来。

夜暖并没有看到他最后一面,她去的时候,许孟笙的爷爷已经被放在水晶棺里面了。

一屋子的人聚集一堂,许孟笙的爸爸也来了。

夜暖第一次看到许孟笙的爸爸,一个看似严谨的人,只听说他常年在外地出差,夜暖从来没有见过。

夜暖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见到他。

在灵堂外面,夜暖先看到他和另一个女人在说话,那是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女人,三十多岁的模样,尽管只穿了一件素蓝的裙子,可是一双招摇的凤眼高高地挑起,说话的时候嘴唇边若有似无地笑着,看得出有些阅历。

夜暖并不知道那是许孟笙的爸爸,只是在转过头的时候,看到许孟笙的妈妈站在她身后,目光有些凄凉地望着他们。

目光里是满满的恨与不甘。

那时候的夜暖并不知道那种目光是什么,只知道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

进到灵堂里面,夜暖才听到许孟笙喊那个男的为:“爸爸。”

刚才那个有着一双凤眼的女人不见了,许孟笙的妈妈走过去说:“你回来了。”

声音是平静而从容的,没有争执没有吵闹,极具大家闺秀的素养。仿佛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

灵堂里的人哭哭闹闹了一整天,才终于送去火葬。

夜暖心里非常难过,却也不知道如何安慰许孟笙,只能陪他静坐一旁。

风悄悄的,说不出的苍凉,夜暖摘了一片树叶,将它们弄成一点点的小碎末。

许孟笙始终没有哭。

夜暖却伏在许孟笙的肩头“嘤嘤”地哭了起来。

许孟笙用力地抱着她,有些悲伤地说:“总会过去的。”

多年后夜暖想起这一幕来,总会和蓝佳妮说,许孟笙有着一颗谁也无法超越的坚硬内心,即使面对死亡都能压抑巨大的悲伤,默默隐忍。

蓝佳妮说,并不是这样的,在看惯了世间百态生离死别之后,他所拥有的是一颗麻木不会流泪的内心,我们应该同情这样的许孟笙,而不是夸赞他。

关于许孟笙真实的内心,夜暖用了整整三年的时间都无法回忆清楚。

她记忆中的许孟笙是永远阳光灿烂的,会哄人开心,有着音乐的梦想。她永远都不知道在那些阳光灿烂,看似美丽的华衣背后,有着一颗怎样阴霾恐慌的内心。

2

夜暖又看到了那个女人。

那个出现在许孟笙爷爷灵堂外面的女人。夜暖清楚地记得她那双勾人的凤眼。

她在操场上和小米拉拉扯扯。

那个女的要来抱小米,被小米一把狠狠地推开了。

夜暖很想找小米谈谈,放学后她独自一个人去小米姑姑的奶茶店找她。

在快到奶茶店的地方,夜暖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广告牌。

是一个名为月色酒吧的广告牌,里面有一个戴着面具的美丽女郎伏在一根钢管上,女郎性感的身材、喷火的打扮并没有吸引到夜暖,夜暖只是注意到她那一双微微向上的凤眼。妆后明显的凤眼让夜暖感觉似曾相识。

夜暖走近这间酒吧询问:“这个蔷薇什么时候表演?”

“每周的三、五、日。”

她想了想时间,今天正好是星期五,她突然想看看这个女人的表演。

但是她一个人又有些害怕,所以找了蓝佳妮陪她去。

蓝佳妮有些狐疑地说:“你为什么想去月色看表演,那都是男人去的地方。”

“不知道,我想去,你陪我去吧。”夜暖央求着。

蓝佳妮没有办法,只好陪同她一起前往。

酒吧里面的人吵吵嚷嚷,夜暖拉着蓝佳妮坐在角落里,谁也看不到她们,大家的目光都盯着台上正在跳舞的蔷薇。

蔷薇曼妙的身姿,动作的利落,都让夜暖惊叹。

蓝佳妮吸着橙汁,突然在人群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许孟笙,是许孟笙。”

许孟笙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目光阴郁地盯着台上的女生。

“他怎么来这里了?”蓝佳妮不能明白。

夜暖何尝不觉得奇怪呢,但是她没有上前,她想看看后面有什么发展。

在一个高难度动作之后,钢管女郎完美落地,她的面具在脸上像一朵盛开的蔷薇,她款款地走向许孟笙,一把抱住许孟笙的腰,夜暖的心一惊。

许孟笙并没有动,只是看着她,附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们笑着窃窃私语,场面极其暧昧。

接着她似乎要吻许孟笙,鲜红的唇几乎要碰到许孟笙的唇。

夜暖冲上前去,一把将对方的面具摘了下来。

一张烧伤的脸孔瞬间曝露在众人面前,尽管灯光灰暗,但还是难掩她脸上的恐怖和她铁青的脸孔。

夜暖也吓得倒退了几步。

许孟笙一把扶住夜暖问道:“你怎么来了?”

“直觉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东西。有人说过,人在捍卫自己东西的时候都会变成凶猛的野兽。道理一点都没错。”夜暖静静地望着小米。

“你来了。”小米并不觉得吃惊。

“我是不是早就应该来了。”

“对,你来得太晚了,并且局势很混乱。”小米看看周围。

看表演的人完全被小米恐怖的脸震惊到了,一时间整个酒吧乱成一片。

“所以你们,有什么要说的吗?”夜暖指的是小米和许孟笙。

许孟笙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来。

“好。”夜暖转过身去,拉起蓝佳妮的手,“我们走。”

许孟笙想追出去,可小米在他耳边说:“难道你不想和我继续谈你父亲的事情了吗?”

一句话说得许孟笙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3

“你看到了,陆夜暖总能在不经意间毁掉我的生活。”小米在后台卸妆的时候对着许孟笙说。

酒吧局势混乱,她不管不顾,任老板在门外敲破了门也不开。

“让你妈妈离开我爸爸。”许孟笙耐着性子,摆清楚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他唯一期望的就是小米妈妈能离开他爸爸。

“那个女人的事情,我可管不了。”小米摘下耳环,“也不知道你那个养父是她第几个恩客。”

“那我们没什么可说的了。”许孟笙要走。

“如果我做到了呢?”小米叫住许孟笙,“你会离开陆夜暖吗?”

“不可能。”许孟笙想都没想,“她不是任何交换的条件。”

“看来我们真的无话可谈。”小米摊摊手。

许孟笙拉开门,强子和白姐立刻冲进来:“我的姑奶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怎么就把面具给摘了,这不是要断你后路吗?”

“陆夜暖,我要你们帮我毁了这个人。”

“你真搞笑,大家都知道你毁容了,谁以后还会要来看你表演。”白姐的脸立刻变了。

“你放心,我会去整容,整容完我就不再是毁容的蔷薇,我绝对不会让你做亏本生意的。”小米回答道。

“你是说真的?”

“是,我想通了。”

“好,我会让这个人生不如死地活着。”白姐冲强子递了个眼色,“强子,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了。”

“是的,白姐。”

小米默默地摸上自己的脸颊,那半张扭曲可怖的脸孔她终于要和它道别了。她一直留着这张脸来纪念许孟笙,可是现在她明白了,这张脸根本唤不起许孟笙的任何记忆和怜惜,只会遭来更多人的唾弃和谩骂。

她要变成另外一个人,谁也不认识的人。

4

发现真相真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夜暖和蓝佳妮咬着吸管坐在双杠上望着天。

学校里对这对突然从敌人变成友人的姐妹感到非常好奇,她们两个都渐渐地远离了许孟笙,显得默契十足。

尹珊珊说:“你们这个好的速度之快,让人有点承受不了。”

夜暖和蓝佳妮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夜暖带蓝佳妮去尹珊珊家的早点店吃早点,看到尹珊珊的爸爸在狭窄的厨房里拿着斧头打肉馅。夏季的天特别炎热,头顶的风扇呼啦啦地转着,白色的汗衫完全湿透了,她爸爸就这样重复机械地运动着。

夜暖的嘴里嚼着香果酥,她觉得时间过得非常的快,她们马上就要面临高考,面临分别,谁也不知道谁会去哪里,谁的梦又能实现。而她们却坐在这里,化敌为友,怀着巨大的心事。

夜暖开始怀念曾经那个冷漠无所求的自己,虽然不以物喜,没有快乐,至少也不会有这么多纷杂的思绪。

许孟笙来找过夜暖几次,夜暖总是避而不见。尹珊珊说他非常郁郁寡欢,不再微笑。

蓝佳妮和夜暖说:“许孟笙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否则怎么会去那里找小米呢?”

夜暖知道自己并不是不想见他,而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她对许孟笙有一肚子的问题,可是她太害怕面对答案。

她现在要承受的事情已经让她无法承受,她害怕更剧烈地冲击。

小米在一个傍晚,约夜暖见面。

她说:“我要走了,想见你最后一面。”

蓝佳妮劝夜暖不要去,可是夜暖还是坚持要去。

她很想知道,在她们相识的这几年里,小米究竟有没有真正把她当过朋友。

夜暖从来都不知道,那会成为她人生中最刻骨铭心的回忆,在许孟笙消失后的几年里,夜暖总是会不断地想起小米的所作所为,她一直不明白,到底是怎样一种情感让她如此地恨她,恨不得让她消失在这个地球上。

见面的地方,要穿过一条狭窄的小巷,那是夜暖结识小米的地方。

很幽静的小巷,静到感觉不到周围事物的存在。

夜暖刚走进巷子,就被几个男人围住了,他们有着同样猥琐的脸,他们用力地抓住夜暖,夜暖拼命地挣扎却无济于事。

黑暗,到处都是一片黑暗。她似乎能听到小米隐隐约约的笑声。

后来有一个人的头被人打破了,蓝佳妮不知道从哪里跑了过来,拿起地上的空酒瓶就朝某个人的头上砸去。

她把夜暖拉起来,往巷子外面推:“快跑,快点。”

夜暖拼命拼命地跑,像脱离了魔窟的小羔羊,她几乎要忘记身后的蓝佳妮并没有跟着。

等她停下来的时候,她似乎意识到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蓝佳妮怎么不见了?

她颤抖着给蓝希打电话,声音是颤抖的。

“大叔……你快点来,光华路……佳妮……”夜暖好不容易才把一句完整的话说完。

天空中轰隆隆地下起了很大的雨,她像一只落水狗一样站在雨中,世界一片漆黑,雨点像石头一样砸得夜暖生疼。

她开始往回跑,却滑倒在雨中,腿软得爬不起来。

她不敢去想,佳妮会遭遇什么,她知道那一定是所有人都无法承受的事情。

5

夜暖再看到蓝佳妮的时候,已经是在附院的病**。

蓝佳妮的脸就像一张苍白的纸,浑身淤青,脸上有被打的痕迹,蓝希紧紧地抓住床单,眼中像是能喷出火来:“那群浑蛋,我一定要杀了他们。”

夜暖趴在蓝佳妮的床边,紧紧地握住她冰冷的手,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蓝佳妮开始拒绝进食,拒绝说话,像一个活死人那样。夜暖日日夜夜地守着她,生怕她做傻事。许孟笙的妈妈总会来给他们送食物,每次都是叹一声气,然后走开。

十天之后的一个傍晚,蓝佳妮突然坐起来,夜暖问道:“你要干吗?”

“我要开灯。”

夜暖帮她打开了灯。

“我现在是不是变得很难看?”

夜暖用力地摇摇头。

“夜暖,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特别特别嫉妒你。”她遥遥地看着她,像是想了很久很久才说道,“我从小就喜欢蓝希,可是他那么优秀,我非常努力地改变自己,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学习、外貌、谈吐、修养无一不注重。我一直都觉得我只是不够好而已,我只想让自己变得更好,更好。”

“你一直都很好,比任何人都优秀。”

“是,我是比很多人都优秀,甚至和你相比,我都觉得你根本不及我千分之一。当我知道蓝希喜欢你的时候,我感觉我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我非常非常生气,所以我不甘心蓝希那么喜欢你,我追许孟笙,想从你身边抢走他,让你难过伤心失落。可是我没有料到,许孟笙对你的爱那么坚定,坚定到哪怕他藏了那么多秘密,爱你的心却一直都保存着。”

“佳妮……”夜暖不知道说什么。

“我曾经也以为,我会像小米一样,费尽我所有的力气来讨厌你,剥夺你的幸福,可是你和许孟笙让我深刻地明白,爱一个人,并不是自私地占为己有,而是要尽全力去保护他的所爱不被伤害。相信他,守护他,为他的快乐而快乐,为他的忧伤而分担。所以,我才会竭尽全力保护他的所爱不受伤害。夜暖不要恨任何人,仇恨会使你不再美好,更不要因为我和许孟笙分开,我希望你获得的是幸福,连我的那份一起的幸福。”

“谢谢你,佳妮。”夜暖忍住眼中的泪水,努力不让她流下来,“你饿了吗?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夜暖关上门的那一瞬间,他看到许孟笙就坐在病房门口的椅子上,孤独而落寞地靠在那里。他显得疲惫,没精神,眼中有了深深的血丝。

夜暖陪了蓝佳妮十天,许孟笙就坐在病房门口守了十天,他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这样静静地陪着夜暖。

有时候最苍白的就是语言,太难懂得叙述。可是夜暖突然意识到,她和许孟笙的幸福,是那么多人的舍弃所获得的,太来之不易。而他们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寻到彼此,互相信任,彼此爱护,根本就是一个奇迹。

夜暖终于忍不住,伏在许孟笙的肩膀上低声痛哭起来。

夜暖从来不知道,人必须在经历许多伤痛,看清很多面目之后才会真正的成长,才会真正拥有丰厚的羽翼去抵挡可怕的伤害,才具有顽强的内心去面对伤害的来临。

她觉得这一切都太可怕,她不过想好好地和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为什么会遭受这么多可怕的经历,牺牲这么多人的幸福。

6

夜暖再也没有见过小米,当她回到学校的时候,她已经辍学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包括那间叫月色的酒吧,也很快被封掉了。

夜暖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蓝希做了手脚,但是这些伤痛的始作俑者,就像刮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旋风,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面目全非的景色。

同样的人,不同的世界,天空中带着青青的蓝色。夜暖知道,属于蓝佳妮的蓝天已经灰掉了,没有人提及那件事情,蓝家也把事情封锁得很好,仿佛除了夜暖,就没有任何人知道在蓝佳妮身上发生过什么。

但是夜暖知道,蓝佳妮已经不再是从前的蓝佳妮了,她不爱笑,不爱说话,没有了曾经的明媚和光芒。夜暖总想起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操场上那么多人里面,一眼就能看到她的笑容,和许孟笙的笑容一样明亮、扎眼,让人印象深刻。

夜暖没有跟许孟笙寻求任何答案,因为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了。她知道她和许孟笙在一起有多不容易,那是牺牲了别人的幸福才得来的,她没有理由去计较曾经发生了什么。

真正的爱一个人,就是要无条件地去相信他,相信彼此的未来。

高考之后,许孟笙和夜暖都去了上海。许孟笙放弃了非常好的大学,偷偷地把志愿填到夜暖的学校,尹珊珊去了浙江,蓝佳妮也去了上海。

她们全部都留在了南方,都是离葵远并不远的地方,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留在葵远。

她们都要离开葵远了,毕业的时候,她们在葵大门口的烧烤店吃散伙饭。

蓝希、夜暖、许孟笙、尹珊珊和蓝佳妮,五个人,围着一个小桌子。

许孟笙在帮夜暖烤鸡翅,蓝希举着酒杯:“你们都要离开我了,我提前祝你们前途光明。”

大家多少有些意兴阑珊。

夜暖走到当初他们放许愿瓶的地方,老板已经在那个鱼缸里放进了很多热带鱼,小小的许愿瓶漂浮在上面。

那些美好的愿望,真的都只是人的愿望而已。

恐难成真。

那日蓝希喝得有些小醉,喝到一半的时候跑到门口吐了起来。夜暖看得出他很痛苦,昔日那个快意恩仇的蓝希变成了愁肠百结的样子。

蓝佳妮并没有去理会他,只是坐在台上拿着麦克风唱歌,唱邓丽君的老歌:“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它围绕着我,我每天都在祈祷,快带走爱的寂寞……”声音是永恒的清丽婉转,带着说不出的叹惋。

夜暖走出去看到蓝希蹲在路边。

夜暖也蹲下来,拍着蓝希的肩膀:“大叔,你还好吗?”

月光下,夜暖看到蓝希满脸的泪。

“小丫头,我知道,佳妮她恨我,真的,我知道。我每天看她这个样子,我心里特别难受,可是我不知道能做什么来弥补,我知道无论我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事实。”

“大叔,佳妮她不恨你,她是爱你的。”

蓝希转过头,看着夜暖的脸映在月光中,那是一张略带倦怠的脸孔,并不是特别漂亮,却让人无法移开视线。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深深地映入蓝希的眼中。

“小丫头,你知道,大叔很喜欢很喜欢你吗?”

“大叔……”夜暖有些无措。

“可是我知道,你是不会喜欢我的。我也知道,佳妮为我做了很多很多。”他伸出手去,手指触碰到夜暖的脸,“因为你,我不再讨厌许孟笙了,因为你,我发现人生有更多有意义的事情要去做。”

蓝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夜暖看着他痛苦的脸不知道说什么好。

突然,有一辆轿车,朝夜暖的方向开过来,横冲直撞的仿佛不要命了一般。

“小心……”蓝希一把推开夜暖,车子直直地撞向了蓝希的身体。

夜暖只听到一声巨响,还来不及看这辆肇事车是从哪个地方撞过来的,就看到蓝希的身体腾空飞了起来。

蓝希的身体重重地掉在了地上,在烧烤店里吃饭的人通通都跑了出来。

蓝佳妮吓得面无血色,她冲上去紧紧地抱住蓝希的身体。

“哥,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蓝希的血沾满了蓝佳妮的衣裙。

肇事车扬长而去,夜暖蹲在地上,看着蓝希睁大了眼睛。

“对……对……不起……佳妮……”蓝希缓缓地对佳妮说了句。

“哥,你别离开我哥……”蓝佳妮哭得几乎快不省人事。

夜暖的眼泪拼命地掉:“大叔,你不会有事的,医生很快就来了。”

“丫……丫头……和……许孟笙……要……幸福……”蓝希深邃的眼睛望着许孟笙,像是有无数没说出口的话。

“你别说话了,救护车很快就来了。”许孟笙有些艰难地对蓝希说。

蓝希抬起头看了看天空,葵远的天空有无数的星星闪耀,他的脸色煞白,用手指了指,深深地望了夜暖一眼。

救护车来了,将蓝希抬走了,蓝佳妮跟着蓝希上了救护车。

蓝希始终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夜暖,似乎有很多很多话没有说,他英俊的脸像纸一样白。夜暖伏在许孟笙的肩膀上,哭得有些背过气。

几年之后,夜暖第一次在上海看到范池宇,他抬起头来用闪着一双冷漠而忧郁的眼睛看着她的时候,夜暖陡然想起这个静谧的夜空下,蓝希始终不忍心闭起的那双眼睛。

眷恋,不舍,含着淡淡的忧伤。

7

蓝希在车祸的当晚就停止了呼吸。

蓝佳妮哭晕了好几次,谁也没想到平日里那个嚣张跋扈、英俊潇洒的蓝希就这么走了。

全葵远玩乐队的人都来悼念他。

他出殡的那天,夜暖、许孟笙、尹珊珊、蓝佳妮,正坐在考场里。

他死前将自己的遗体捐赠给了有需要的人,灵堂前面是他穿着蓝色西装,淡淡微笑的样子。

夜暖想起他第一次穿着花衬衫、小短裤,嚼着口香糖的样子;想起他低下头来触碰她的脸颊喊他丫头的样子;想起他拿着梳子帮她梳头的叹息。

夜暖哭得像是死去了亲人那般。

蓝佳妮哭了几日之后却没有再哭了,她收拾了行李,独自坐上了去上海的列车。

夜暖想拦她,可是蓝佳妮像疯了一样推开夜暖的手:“让我走吧,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觉得我哥只是去别的地方玩了,等我回来,他又会来接我,又会出现的。”

“佳妮,蓝希死了,他不会回来了。”夜暖拉住她。

“不,你骗我,你们都骗我,我哥怎么会死!他说他要看着我考上大学,看着我出嫁,他怎么会死!”

尹珊珊在旁边直掉眼泪:“夜暖,怎么会这样?”

“夜暖,让佳妮走吧。现实太残忍了,我们为什么要逼她接受。”许孟笙有些无奈。

佳妮跳上了火车,头都没有回一下。

夜暖知道,她不想面对这些突如其来的变故,假得就像是一个梦。我们都以为梦醒了之后,你爱的那个人又会回来了,可是在无数个梦之后,你醒过来,看到的还是残酷的事实。

那时候夜暖并不理解这种逃避的心情,在许孟笙失踪的三年里,夜暖才深深地体会到当初蓝佳妮所受的那种痛苦。那是一种无尽的煎熬,在岁月的车轮里,一寸寸地碾破你的心脏,让你疼痛却喊不出声音。

那年的夏天似乎发生了太多事,蓝希的离去似乎给高三画上了一个巨大的终结。那是一道蓝色悲哀的符号,尹珊珊去了浙江,许孟笙并没有去复旦,而是和夜暖一样,考取了上海大学。

拿到通知书的那天,夜暖去许孟笙家吃饭。

刚走到小院门口,就看到许孟笙站在外面,看着屋里的人。他示意夜暖不要出声,夜暖往屋子里瞧了瞧,许孟笙的妈妈正在和他爸爸说话。

“你想和我离婚?然后和那个狐狸精结婚?我告诉你,不可能,就是为了孟笙我也不可能和你离婚。”

“我们的婚姻早就已经名存实亡了,从你决定把孟笙领养回来的那一天开始。”

夜暖像是听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转过头去看着许孟笙,许孟笙只是抿着嘴。

“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就容不下孟笙,这么多年,孟笙努力上进,学习永远第一,他哪里不好?”

“他是一个不祥的孩子,当年院长也劝我们要考虑清楚,孤儿院那么多小孩你不领养,你偏偏要领养这个煞星,他的身上不知道留着谁的肮脏的血,我绝对不会承认他是我的小孩。”

“他只是一个孩子,就算他父母不要他,这也不是他的错啊。你为什么要把责任都怪到他的头上。”

“你不要说了,你到底离不离?”

“你究竟是因为孟笙还是因为那个女人?”许孟笙的妈妈有些激动。她口中的女人,夜暖大概猜到了几分。

“不管为了什么,这个婚我是离定了。”

“我告诉你,不可能!”

“你不离婚是不是?”

“不离。”

“好,那你也休想我再回这个家了。”说完,许孟笙的爸爸就摔门而出。许孟笙拉着夜暖躲到一旁的草丛里。

许孟笙的妈妈在里面呜呜地哭泣。许孟笙的面色发白,但是并不惊讶,可见这些他很早就已经知晓了。

他拉起夜暖朝葵大的操场走去。夜暖第一次感觉到许孟笙的手那么凉,像是有冷气将他周身冻住了一样。

所有人的家庭都有着不为人知的不幸,有的被你所见,有的包裹妥当。而许孟笙那么长时间所维护的美好世界,那么轻易就被父亲的决绝给摧毁了。

许孟笙躺在操场的草坪上,夜暖和他并排躺着,他们俩都没有说话。

后来还是许孟笙先开的口:“小时候我和十几个小孩一起住在一间很暗的房子里,那个房子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每天晚上月亮的光会透过窗户照到我睡觉的床边,我常常以为那就是我生命的全部。后来妈妈来了,她的笑容那样温暖,她说她要带我走,给我温暖。我就牵着她的手,跟她走了。我知道爸爸一直很不喜欢我,从来没有当我是他的儿子,我刚进这个家的时候他们天天吵架,爸爸一直让妈妈把我送走,妈妈却死都不肯,为此,妈妈特意从上海申请调回葵远。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做最优秀的人,不让妈妈丢脸和失望。所以我尽管胡闹、任性、玩音乐,可是我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永远都是人群里最耀眼的那一个。我想让妈妈放心,想让她看到我的开心。我不想让她失望。”

“你做到了。”夜暖说。

“是的,我做到了,哪怕我知道我的亲身父亲是谁,哪怕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我都不想离开妈妈,不想离开葵远……”许孟笙转过头,“我更不想离开你,暖宝儿。”许孟笙看着夜暖,眼中溢满了悲伤和无奈。

“你不会离开我的。”夜暖看着他,“我也不许你离开我。”

“暖宝儿,你说人活着怎么总是这么累呢?你一直小心翼翼维护的东西,却总会那么轻易就被人亲手打破。”

“因为你视如珍宝的东西在对方的眼里却只是草芥。”

“我一直都只想简简单单地活着。”

“可是我们总是遇到太多复杂的事。”夜暖想想这三年,像做梦一样。例如蓝希,例如小米,例如和许孟笙这么多开心而夹杂着悲伤的回忆。

“你是不是觉得我身上有太多瞒着你的事?”

“嗯。”

“可是你为什么,从来都不问我?”

“问什么呢?”夜暖眨着眼睛,“问你为什么认识小米却不告诉我,问你有过怎样的过去,问你的家庭是怎么样子的?”夜暖笑了笑,“是的,曾经我想过要问你这些问题,我为你吃醋过、彷徨过、忧伤过,那么多复杂的情绪搅得自己无比辛苦。可是我后来发现,不如选择相信你来得简单。我们的在一起,是那么多人的放弃和成全,和他们一比,我还有什么需要问需要知道的呢?现在所有人都散了,你还在我身边,这就够了。”

丝丝的凉风从他们中间穿过,夜暖看着许孟笙:“他们总说葵远的夜,有着刺骨的冷风,可是我遇到你之后,我感觉再也不害怕寒冷了,因为我知道,我无论遇到怎样的寒冷、背叛、伤害,永远都有你在我身边保护我、照顾我,我就再也不害怕了。许孟笙,你,不会离开我吧?”

许孟笙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暖宝儿,是我害怕你离开我。”

小时候孤儿的阴影,长大后害怕被人戳穿的幸福,努力地想要缔造幸福的假象,却在父亲回来的一瞬间被撕开,他所拥有的那么少,能给予的更少。他不知道他能给夜暖什么,他的出现已经让周围的人伤痕累累,他害怕最后会伤了夜暖。

那天晚上许孟笙和夜暖在爷爷的小阁楼住了一晚。

妈妈已经走了,屋子里面静悄悄的。夜暖和着衣服躺在许孟笙的旁边,她突然感到很冷很冷。

她对许孟笙说:“在认识你之前,我只有尹珊珊和小米两个朋友,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得到爱情,后来我认识了你、佳妮和蓝希。爱情来得这样兵荒马乱措手不及,可是还好,我们都坚持到了最后。所以许孟笙,我要和你在一起,再也不要分开。”

许孟笙轻轻地吻着她的唇,灵巧的小舌在相互缠绕,他慢慢地褪去她的衣服。她的肌肤洁白似雪,唇齿间泛着淡淡的香气,他们两个像是两只同样害怕孤独的小兽,牢牢地纠缠在一起。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彼此相依相惜、不离不弃。柔软的月光照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照在这对小小的刚满十八岁的小情侣的身上。

他们真正的属于了彼此,再也不愿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