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别离与重逢,从来都不由我们。

1

那个冬天后,泰易开始红了。他参拍的一个电影获得了广泛的好评,而他,也拿到了最佳男配角的角色。他在上台领奖的时候,一直开着电话。我在电话这边听到他微微颤栗的声音,听到他惊喜感动的声音。

只是之后,他的电话却渐渐地稀落。只能从报纸和电视上看到,他做了一号主角,他接了天价广告,他又传绯闻了……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信息摊开来时,我的心里总会想起,他还是那个在篮球场上旋着篮球朝我显摆的男孩吗?是那个在戈壁滩上以为自己会死掉而几乎哭出来的男孩吗?

我依然是留短发穿衬衣吹口哨的女孩,偶尔,学校里会有男孩会在路上拦住我,问我系别和名字。我只是淡然地告诉他们,我有男朋友。那个时候,我心里想的人是唐小泊。

宿舍里的女孩都觉得段锦年是我的男友,他总是会从北京飞到南京来,来来回回的奔波中,我就会想到我在火车上的那些时光。在飞机场送别段锦年的时候,他会给我一个拥抱,他说,麦凉,我等你。

可是等待,是多么渺茫的字眼。我不愿意段锦年在我这里无尽地消耗,我希望他会有更好,更美的开始。而我的开始,又会在哪里呢?

我是在南京举办的一场全国大学生演讲比赛上遇到武訫的。我对他几乎没有印象。我在台下,他在台上,当他从台上疾步来到我面前时,我还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四下。我在想,他是认错人了吗?

他的眼里是灼灼的光芒,他说,我始终记得那个穿着裙子赤脚在篮球场飞身扑打篮球的女孩,你的裙子洒开来,象一朵飞扬的云。

我就想起来了,他是那个和我一起打过篮球的男孩。

末了,他说,那个男孩呢?

他在北京。

你们还在一起吗?武訫有些迟疑地问。

我微微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他在说我和段锦年。但我不想否认什么。

哦,那个男孩,就是那天和你们一起的男孩,我见过他。武訫说。

我的身体怔了下,他是说唐小泊?

在哪?我颤声问。

不太确定是否是他,就在南京,前天。他乡遇故人总是让人很感慨,我想要喊他的时候,车来了。我只好作罢。

南京?在南京?他来过南京?而且还是在前天。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我的心里,有浪狠狠地拍打了下去。

你……没事吧?武訫关切地看着我。

我虚弱地摇头。

我们总是在错过,总是不断地被时光间隔。还要绕上多少的路,才能走到彼此的面前呢?是在武訫告诉我唐小泊也许就在南京的时候,我的心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无法平静。我总不断地揣测各种原由,他会看错吗?还是唐小泊真的在这里?他和我生活在一个城市,他和我看过同一场电影,进过同一家超市,或者我们在进电梯的那几秒错过,又或者,我们在街角转身的时候,擦肩而过……

遇见是个调皮的孩子,总是和我们捉着迷藏。

我去了武訫说的那个路口,我在那里来来回回,在那里伫立等待,可,没有唐小泊。我在风里,在阳光里,在斑驳的梧桐树下,我象个迷路的孩子,象只被遗弃的小狗,那么那么地不安。

夜里,我坐在冰凉的石阶上,抱着自己的肩膀,不断地咳嗽。我是病了,这一场病将我抽丝剥茧,我只能咳嗽,不断地咳嗽,无能为力。

迟疑地时候,我终于还是告诉了段锦年,我说有人在南京见过唐小泊。

段锦年在电话那边,沉默了许久。我听到他的叹息,然后轻轻地扣上了电话。

我突然后悔不迭。

我这样混乱这样迷茫这样执拗的模样,真的很让人沮丧,不仅段锦年,还有自己。

只是抓住一个无法确定的信息就如此慌乱,那,到底还需要多少的时间,多少的光阴,才能让自己的心沉静下来呢?

唐小泊的离开,不过是因为躲避我的感情。他不想让我继续地沉迷,不想让我找错了方向。就象认识的最初,他对我说,不可以。

不可以和他做朋友,不可以喜欢他。因为我会受伤。但我还是任性的喜欢着他,所以,他离开,他连朋友也不愿意再与我做。

我,再执着他的名字,他就永远不会回来,永远不会与我相见。

五个小时后,段锦年出现在我的面前时。

他只是抬起手来抱住我,他的声音那么地哽咽,他踉跄地说,麦凉,我可怜的麦凉。

我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失声痛哭。

我真的累了,我痛得举步维艰,疼得无法呼吸。

从16岁相遇时,我的掌纹就落下了他的名字。直到现在,经年过去,我却还是水洗不掉。那些爱恋,只是一滴墨,就渲染了满池。

我只能咳嗽,只能流泪,只能让自己在思念里颠沛流离。

段锦年捧起我的脸,深情地望着我。

当他的唇落下来的时候,我轻轻地,轻轻地合上了眼睛。

我听到风声了,很清冷地从我面前过去。

2

段锦年在南京呆了一个星期,照顾生病的我。

打点滴的时候,他就伏在我的床沿,攥着我的手;上楼的时候,他弯下腰去,背我上楼;咳嗽的时候,他会从我嘴边比一个“抓”的动作,然后放到自己的嘴边。我又从他的嘴边“抓”回来……他会握住我的手,不许。

他说他的身体做够强壮,强壮到麦凉所有的疾病痛苦他都要一并承担。

我抬起手来,摩挲他的眉,他的眼,这个从16岁起一直陪伴我的男孩,这个总是付出,总是不断付出的男孩,他已经成长为一个男人的模样了。他稳重,他宽厚,他成熟,他一直一直都在等我,而我,再也没有理由去辜负了。

我要好好地守护他,从现在起,我只要看着他就好了,只要牵着他的手,想着他就好了。

我和段锦年去看了一场电影。这家影院和倒桑树街的“都城影院”那么地相似,木的地板,陈旧的气息。到南京后,我总是会寻找和倒桑树街一切想象的地方,合欢树,粉店,公园的秋千,还有青石板的街。

是唐小泊离开后,我就不再打篮球了。打篮球,会让我的心,无法平静下来,让我抑制不住地难过起来。那些旧时的光阴里,篮球给了我多少的快乐,多少的幸福感,即使是在甘肃那两年,当我在篮球场跳跃奔跑的时候,也会觉得自己不那么地孤独。

我和段锦年去看了一场电影,旧片,《半生缘》。从电影院出来的时候,下起了小雨,段锦年脱下外套披在我的头顶,我们行走在雨中时,我想起了刚才电影里的那句台词: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会永远等你,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有这样的一个人。

他们始终都没有在一起,即使半生过去。他们一直在等,等到垂老,却也只是让自己平静地安于现在,安于现实。这样的平静里,沉淀着那么多的心酸。

张初初在知道我和段锦年在一起后,从重庆坐了飞机过来。她说,这是麦凉的值得纪念的日子,她一定不要错过。

我们去吃的火锅,很正宗的四川味道,辣,麻,热气腾腾。张初初不停地喝酒,举起酒杯来和我碰,和段锦年碰,她说,恭喜,恭喜。在氤氲的烟气里,我觉出了张初初的异样。

小五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她现在有明亮的生活,而且,现在的她更加的积极和努力,即使还没有毕业,她已经在重庆找了实习的律师事务所。她的生活变得只有学习,只有工作,她对所有想要靠近她的男孩封闭了内心。我知道,她是怕的,怕再遇到一个小五。青春里的那些不堪的流亡岁月始终是她心里的伤。

夜里,酒店的房间。张初初和我挤在一张**,告诉我,她经历的一段感情。

简放是张初初到律师事务所来,接触的第一个案子。他伤了人,在PUB里拿酒瓶砸了一个男人的头,现在在保释期。带他来的人,是简凌青。

张初初是实习生,平日里帮着带她的陈律师做收集资料,问讯,整理之类的工作。她一心想要成为优秀的律师,想要给父母更好的生活。是她在新疆流亡的那些日子,家里发生变故的。她的父母为了找她,把赖以生活的粉店盘了出去,他们到处贴寻人启示,也在报纸电视上登寻找她的信息。他们却怎么也想不到,张初初是在几千里之外,去那里,要坐上三天两夜的火车。

有时候,警察会让他们去认人。那是他们最惊恐的时候,因为他们所要面对的是与他们女儿象似的尸体,他们那么害怕认出那个躺着的冰凉的人会是他们宝贝女儿。每一次,都是一种煎熬,一种如走炼狱的痛苦。

在漫无目的寻找中,她爸为了省钱,总是在火车站、汽车站或者天桥下面睡觉。在一天夜里遇到了匪徒,他们抢走了他身上的钱,并且用刀连刺他几刀。他被路人送去医院救活了,但腿神经受损,即使好了,也只能一跛一跛地走路。当张初初回到家时,才知道九个月来,不仅她是受苦,他们受的苦比她更加多。虽然离开了九个月,但张初初并没有留级,她照样跟班走,并且更加地努力,她对自己说,一定要争气,一定要让父母过上好的生活。

她考上了大学,他们也终于搬离了倒桑树街。

大学里,会有人追她。她只是拒绝,她无法信任他们,她害怕,自己再会受伤。她把自己包裹得滴水不漏,不去涉足爱情。

简放是个17岁的少年。他睥睨着眼睛看人,眼神是犟狠,冷漠,脸上是桀骜的表情。张初初依稀看到了自己的青春,那个时候,她也开始叛逆,开始任性,开始听不进去任何的话。

陈律师和他的父亲简凌青谈的时候,简放就无所谓地仰靠在椅子上,腿搭在面前的桌沿上,气焰很盛。简凌青尴尬地把他的脚挪下去,他再放,他再挪……直到简凌青放弃,无奈地笑了笑,对不起,他就这样,别介意。

张初初就坐在陈律师身后,一边做笔记一边观察。从简放那里,问不出话来。他摇晃着椅子,咯吱,咯吱地响,不停地要水喝。每一次张初初都起身,从旁边的饮水机里,放上一杯温润的水递给他。他不说谢谢,从她手里接过来的时候,很生硬,象个赌气的孩子。从资料中,她知道了,简放和简凌青其实没有血缘关系。简凌青读大学在孤儿院做社工时,遇上了十岁的简放。后来大学毕业就收养了他。为了符合收养条件,他还曾结婚,但又离了。他亦父亦兄地照顾着简放,付出了很多的辛劳。但是简放却成长为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少年。他数次因为偷窃而进了少管所,这一次的祸闯得更大了,伤人,还有着前科,判下来,即使是未成年人,也会很重。可是简放却一点也不合作,只是冷着眼,脸上浮出一些嘲讽的笑容。

他们离开后,陈律师让张初初有时间可以再找简放谈谈,希望他能把当时的情况说出来。她还没有找简放,他先找上门了。那个时候的张初初,为了方便工作,在律师事务所的附近租了一个一室一厅的房子。

她不知他是怎么查到她的住所的,回去的时候,就见他坐在楼梯口,冷得抖索,鼻涕都要流下来。她有些讶然,但还是拉开门让他进来。他进门后,扫视了一圈,然后又钻到浴室里看了看。再出来的时候,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说,你还没有男朋友?不如我做你的男朋友吧。

她正在为他倒水,手一慌,洒了开来。

小孩子别乱说话。她有些虚张声势的镇静。他突然走到她面前,在他的注视下她的身体开始往后退,他把她抵到墙上,用手圈成了一个三角形。他的唇是带着些霸气地覆在了她的唇上,她没有想到他的力气如此的大,象个男人一样的强悍。

他的舌温润地撬开了她闭紧的牙齿,然后一路延伸。她的心乱成一堆麻绳,却还是用力地咬了一口。猛然间他抬起头来,用手擦过他唇边的血,眼里带着戏谑的笑容,我知道你很享受,从来没有被男人强吻过?

她推开他,胸口的喘息让她的身体虚弱得厉害。她竭力地想要平静下来,他是一个带着危险气息的人。有着他这个年纪的不管不顾。很象,很象,那个时候的她。

她总是在家门口遇上简放。他似乎没有地方可去,有着大把的时间来等她。

他在这里越来越熟稔。她也懒得去管他,他会帮她打扫,做饭,帮她换瓦斯。

后来,简凌青找上了门。简凌青和张初初的谈话,再也没有之前的客气和礼貌。他看她的眼神,象看一个诱拐少年的不良女人。

他变得很犀利,请你离简放远一些,他只是一个孩子。

她被他的话呛住了。

他做得很决绝,在庭审前不顾后果的转了别的律师事务所。她真的不放心简放的案子交给别人去做。他们会一副公式公办的样子,还有,简放这样倔强的性格,会让他吃亏。简放眼里的孤独让她心疼,这不该是一个17岁少年该有的眼神,那么老成的孤独,好象有一百年那么的长。而简凌青却不断地出现,他阻止她和简放的来往,甚至给她钱。

她开始拒绝再和简放说话。把他关在门外,即使知道他一直哆嗦地坐在石阶上,也许当初就不该放他进来,现在是不是晚了些?

有一日,简放给她打了最后一个电话,他说,你到我家来,我让你知道事情的真相。

到的时候,门是虚掩着的。推开来,就能听到很重的呼吸,如兽一样的浓烈的感觉。她走到了卧室,面前的一幕,把她骇得四分五裂。**是两个重叠的身影,**着,听到声响,他们同时回头看了过来。

是简凌青和简放!

原来这就是简放要给她看的真相。她突然明白为什么简凌青会一直阻止她和简放来往了,她也明白为什么简放会叛逆,会让自己去坐牢,会无所顾及地自毁前程。

她知道了,简凌青为什么会收养简放,不过是想要奴役和占有他。十岁的男孩已经有了俊美的模样,简凌青貌似善良的举措下,竟然有着不为人知的险恶。他控制着简放,而他却希望我能带他逃出去。

他想要的,只是家的感觉,可一直到最后,我还是把他推了出去。这样重重的一击,让简放在看到希望时,又整个的破灭了。那一夜后,她再也没有见到简放。他从窗台跳了下去。如一只大鸟一样,伏冲而下,但他没有再起来。他亦没有去告发简凌青,也许在他心里,依然感激着这个曾经给他新的生活,新的希望的人。即使后来,他让他绝望。

她无比地懊恼自己,为什么不再努力一些,再坚持一些。也许这样,她会让这个少年看到生的希望,而不是孤独而绝望地死去。也许,他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但再也没有机会了,因为简放不在了。

是小五,让张初初变得不再相信别人,是简放的出现,让张初初知道了,她其实是可以被信任,她也可以去信任别人的。她对简放有那么多内疚的情绪,但,却再也不能弥补了。

我抱着张初初,这个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我竟然找不到言语安慰她。那些话,都是苍白,都是单薄的,她内心的那些忧伤,也许只有交给时间了。

末了,张初初对我说,珍惜他,段锦年,不要去伤别人的心,因为会疼,会很疼。

是的,因为知道疼痛的感觉,所以,我不能再让别人为我疼了。我要为段锦年做更多的一些,竭力地,尽量地多,我要做一个称职的女朋友,做段锦年的女朋友。

3

时光总是在前行,从来由不得谁。

大学毕业这年,段锦年报送本校研究生。张初初通过司法考试,为了照顾父母,她决定回到他们身边。

我的毕业典礼,没想到泰易会来。那个时候的泰易俨然已是国内的一线演员,而我们的生活却也渐行渐远,只是在每一年我生日的时候,他会打电话给我,只是不再感觉熟悉。

他穿着一套藏青色休闲西装,衬衣开到第三颗,一派明星的风范。当他摘下墨镜的时候,我怔住了。

他的手里拿着一个篮球,他用拇指举起来旋转,然后从身后转到另一只手上。他朝我笑,还是很酷吧?

我笑了,无所谓地耸耸肩膀,还可以。

他大步地走过来,抬起手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可是放下工作专程来参加你的毕业典礼。

夜晚,我带泰易去逛夫子庙,去看秦淮河,去吃南京出名的鸭血粉丝汤……当然淹没在人群里的他是极谨慎的,他把鸭舌帽压得很低,戴宽边的黑色墨镜,他对着忍俊不禁地我幽幽地说,其实人生真的没有两全齐美,当你选择这样的时候,不得不放弃那样……

夜晚的秦淮河,点满了红色的灯笼,一条条的小船,好像把你拉回了历史里。

我想坐船。泰易雀跃地看着那些小船。

如果,这条船能够不靠岸,一直飘,一直飘,我们会不会相爱?泰易突然抬起头,直视我的眼睛。

也许。

我想,会的,因为这条船上只有你,只有我。他沉吟,有一次,柏拉图问苏格拉底:什么是爱情?苏格拉底说:我请你穿越这片稻田,去摘一株最大最金黄的麦穗回来,但是有个规则:你不能走回头路,而且你只能摘一次。于是柏拉图去做了。许久之后,他却空着双手回来了。苏格拉底问他怎么空手回来了?

柏拉图说道:当我走在田间的时候,曾看到过几株特别大特别灿烂的麦穗,可是,我总想着前面也许会有更大更好的,于是就没有摘;但是,我继续走的时候,看到的麦穗,总觉得还不如先前看到的好,所以我最后什么都没有摘到。苏格拉底告诉他说:这,就是爱情。

麦凉,你知道吗?如果当你最后才幡然醒悟你的爱情时,却发现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这真的很可悲的一件事。

今天的泰易,特别的深沉。是在隔天的报纸上,我看到了,本来泰易有望拿到最佳男主角奖,被另一个新人拿走了,并且在接受记者的采访时,态度倨傲,引起了一片的责问。原来每个人都会有这样软弱的时候,即使能够梦想这成,但也会在心里问自己,是快乐的吗?

我打算去北京,和段锦年一起。

我知道,他心里的不安和不确定感。有时,他会很突然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在我诧异里微笑着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突然地消失了,所以我来看看,你还在吗?

真好,你在这里。他的眼神柔软地让我心疼。

大四那年的圣诞,我去了北京。那是我第一次去北京,和段锦年在一起后,总是他来南京,不断地奔波。

当我站在他的面前,他的表情是难以置信的,然后狂喜地抱起我来。我想,我是来对了。我要让他的心安定下来,我要让自己的心里,只有他。

段锦年带我去天安门看升国旗。清澈的空气,庄严的国旗,天空中是扑扇着翅膀徐徐飞翔的鸽子,一切都是美好的,美好的天,美好的人,还有这样美好的心情。

段锦年拿出一枚戒指举到我的面前,小小的指环,闪着温暖的光芒,他握住我的手,轻轻地套了上去。

我的心,微微地挣扎了一下。

很莫名地情绪。

当我看着无名指上的那点光芒时,对自己说,这是对的,是正确的,是我,愿意的。

去北京,去和段锦年在一起,让我们成为彼此的依靠。也许终有一天,我会让段锦年占满我的心房,会发现,那个人的影子已经远得模糊。

是在出发前,接到张初初的电话的。

她在电话那边心有余悸地说,麦凉,你能回来看看我吗?我……我遇到小五了。

小五,那个几乎毁掉张初初的人,他又出现了!而他这一次的出现,带着更加料峭的阴冷。他是在派出所外面看到张初初的,他因为偷窃被拘留了十五天才放出来。他在门口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女子,她穿着职业套装,挽着发髻,表情恬静干练。电光石闪间他一下就想起来,这是和他在清水河子生活了九个月的张初初!他几乎认不出她来,这个清丽端庄,身段苗条的女子就是那个在**着脚凌乱着发在棉花地里忙碌的女孩吗?这样巨大的反差,让他无法确定。

他躲在暗处,等到了她。

当他喊出她的名字“张初初”时,他知道,他没有认错人。

他的嘴角是残酷的笑容,他看着她脸色苍白,看着她惊慌失措的表情,知道,他有希望了。

他开始不断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他知道怎样去胁迫她,他不断地提起清水河子,提起棉花地,提起那些逃亡的岁月。

她给他钱,她只是希望他不要再来纠缠她。但他,却象一个寄生虫一样,怎么会轻易地放弃呢?即使她报警。他根本不怕警察,他亦知道他顶多就是骚扰她的罪名,拘留十天半月,是无关痛痒的。

而她的精神,几乎崩溃。她是他的梦魇,是她无法摆脱的梦魇。

我给段锦年打了电话,我说我回倒桑树街,过些日子直接会去北京。我知道段锦年无法脱身,他正在帮导师做一个项目,而这个时候的我,不能让他分心。

我在机场的时候。遇到了武訫。

他穿着空中先生的制服,拖着一个拖箱。

我曾经以为从航空学院毕业的武訫应该是做飞行员,但他却做了空中先生。见到我有些疑惑的眼神,他解释,我觉得做这个更适合我!

对了,我见到唐小泊了。他平淡稀松地对我说。

这个名字好像是从天外袭来,那么精准地击中了我。偌大的机场大厅,一下就静了。

在我的这趟航班上,他也刚下飞机……还没有等他说完,我已经转身朝出口处奔去。我的大脑那么混沌混乱,却又那么清醒深刻。

是唐小泊。他回来了!只是,我们却还是没有碰见,片刻,或者只是几分钟,又或者我们只要抬起头来,就会看到对方,但,总有差池。

我的脚不住地颤抖,我的眼睛,那么疼,喉咙那么疼,我只是寻找,寻找,不知所措。

我终于看到他了。

我们是有多久没有见了。快三年了吧,准确的是32个月零7天。在那个深冬,他离开后,我就下意识地开始算着时间。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去记着,这好象只是我的本能而已。

他没有变,若是有,那定然是更加俊朗,更加成熟了。

我没有流泪,因为,它们在我的身体里,成了翻江倒海的洪流。

我终于发出了声音,我喊“唐小泊”,这个在心里百转千回的名字。但,他没有听见,眼见他上了一辆车。

我朝着车绝望地奔跑,我听到风,凛冽地穿过我的身体,我看到,越来越渺茫的距离。

而我,终于摔倒下去。

轰然地,悲伤地,倒塌。

小时候,我喜欢雪,喜欢那些有着漂亮花纹的雪,只是,当我握在手心的时候,它们就化成了一滴水。我大哭起来,为什么,喜欢的,却不能握在手里呢?妈妈抚着我的头说,傻孩子,因为温度,你的温度高过它,这样它就化掉了。所以有些东西是我们永远也没有办法握住的。

现在的我,明白了,我永远也碰不到我的爱情,因为,它从来不在我的手上。

4

我回到了倒桑树街。

是7月,合欢花的盛世。

为了避开小五,我让张初初先暂时住到我家来。

但是,他知道我工作的律师事务所……我要辞职吗?张初初怯怯地问。

也许会有更好的方法。我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摆脱小五的纠缠。他竟然想要和张初初和好,而她断然地不愿意再重复以前的生活,对小五,早已经没有感情,只有悔恨,她是轻信了他,才会让自己的人生那么狼狈不堪。

从律师事务所出来的时候,我们看到了小五,他穿着一件陈旧汗衫,顶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他嬉笑地朝我们走来,说,初初,我来接你下班。

他伸出手想要碰到张初初的时候,我挡在了前面。

是你?小五显然已经想起了我,在酒吧我拉张初初走时,我们曾经有过的冲突。

你再来骚扰她,我会报警!我不客气地说。

他恬着脸冷哼一声,警察要管我追女朋友吗?

我就是死,也不会和你在一起。张初初冷冷地说。

我握住张初初微颤的手,走,不用理会他。

待我们走远后,我回过头看见小五,他的表情是古怪阴冷的。我的心,充满了不安,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是在进门的时候,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麦凉。

我的身体如雷殛般呆住!

生日快乐!

我阖上了眼睛,没有转身,没有回头,握在门把上的手不敢松动,只怕一切都是我的幻觉。而他走过来,拿掉我放在门把上的手,扳过我的身体。

睁开眼睛,是我,唐小泊。他温言地说。

我的大脑又开混沌,开始混乱,我挣扎着是否要睁开眼睛,这太遥远。这真的很遥远。是他吗?会是他吗?若是睁开来,这是个念想,我会,失望,无边的失望。

不愿意见到我吗?他说。

我蓦然地睁开眼,是他,真的是他!在我的心里,逡巡不去的人,在我的脑海里,无数次想念的人!

眼泪终于不可抑制地涌了上来,他抬起手细细地帮我揩,他说,乖了,乖了。

可,更多的泪水,在我的身体里冲撞。

我只是望着他,望着他,说不出话来,因为岁月里的那些离别,那些失望的伤痛,早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

他终于揽过我,揽我入怀,他说,乖了,乖了。

我们终于重逢了,终于终于地再见了。没有多一秒,也没有迟一秒,是在这样的时间里,走到了彼此的面前。

唐小泊离开后,去了宾州留学。他想要忘记这里发生的事情,重新开始,那两年,在牢里的那两年,让他的曾经骄傲的心卑微如尘。他觉得再也站不起来了,他的人生在这一页打了个褶皱,永远也没有办法平复下来。

他看到了我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有些迟疑地说,是段锦年?

我的手下意识地拳了起来,右手盖上去的时候,我想到了段锦年,他在北京等我,是的,他从16岁就开始等待,而我,再也不能让他等更多的时间了。

恩。我点头。

这样真好。他说。

这个时候,我猛然觉察到张初初还没有回来。刚才经过蛋糕店的时候,她让我先回,说是预定了蛋糕要给我庆生。我的生日,我几乎都忘记今天是我22岁的生日。我没有想到唐小泊还记得我的生日,我也没有想到他会来找我。他说也只是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遇见了。

是的,命运让别离和重逢都变得扑簌迷离。

想到张初初,我惊跳着喊出声来,张初初!

当我们赶到蛋糕店的时候,店员告诉我,张初初已经取了蛋糕了。这不可能!她没有回家,没有回来!从蛋糕店到家里,只是一个路口的距离!我懊悔不已,我不应该让张初初一个人去拿蛋糕的,是小五!一定是小五!

可我根本不知道小五在哪里,我无比地惊恐,若是她有什么事,我一定不会原谅自己的!

去小五常去的酒吧看看。唐小泊及时提醒了我。

他开着车,闯了一个又一个的红灯。我们什么都不顾了,只要找到张初初!

唐小泊腾出一只手握住我,别担心,不会有事。

到酒吧的时候,我已经失去了主张,只是在灯光迷离噪杂混乱的大厅寻找着小五的踪迹。没有他,没有他!我扳开每一个长相酷似他的男人,心里,都是惊涛骇浪!

酒保终于过来制止,小姐,你影响到别人了!

我颤声地问,小五,小五在哪里?

不知道。酒保不耐烦地推搡我,快走!

唐小泊从钱包里掏出一叠钱,带我们去!

我真的不知道,不过也许有个人知道。酒保接过钱,去到一个角落里,叫来了一个穿着暴露的女孩。唐小泊给了她钱,让她立即带我们去找小五。

女孩接过钱,讪笑着说,我就去过他家一次,真的很难找!

她带我们到了酒吧附近的一个破旧的楼房,指指里面说,你们自己进去,二楼,左边。

我已经拉开车跑了下去。

在门口的时候,唐小泊示意我站到身后。他抬起脚来,朝门狠狠地踹了过去,门被踢开。我一眼就见到了张初初!

她被捆缚起来扔在**,嘴里塞着一块布,身上的衣服凌乱不堪,露出胸口大片的皮肤。她惊恐地唔唔地发出声响。而小五,迅速地从桌子上拿起一把刀对着唐小泊。

真有本事,居然这么快就找到了……不过你们到底还是晚了。小五狞笑着说。

你这个混蛋!我拿起旁边的凳子朝小五扔过去!

小五侧了侧身躲过去,他举着刀朝我刺过来,这个时候唐小泊一把托住了他举刀的手。我拿起桌上的烟灰缸朝小五的头上砸下去,他吃疼地别过脸来,他的头上开始渗出嫣红的**,看到血,我的身体晃**了一下。

小五和唐小泊倒在地上扭打在了一起,他压倒在唐小泊的身上,我拿起手里的烟灰缸,再朝他头上砸下去,他从背后抬起手来,有明晃晃的刀刃闪过,我感觉到我的皮肤被割裂了,我看到,有血,从我的腹部涌了出来。

唐小泊一拳砸到了小五的脸上,他倒在地上。

麦凉!麦凉!唐小泊奔到我的身边,惊骇地抱起我,他的手捂住我的伤口,捂住那些不断涌出的血。

可我发不出声音来,有困倦感席卷而来,我的指尖开始冰凉。

我想,我是要死了吧!

5

是我17岁的生日,满天飞舞的都是萤火虫。

看着它们的时候,我是如此的震撼和感动。我想起我的愿望了,我对自己说,当我难过的时候,一定要记得这一刻的幸福。

布小曼在为我唱生日歌。然后我抬起头来问,张初初呢?

这时,张初初从远处跑了过来,边跑边喊,麦凉,生日快乐!

我笑了,可是张初初却停了下来。她朝反方向跑去,我想追住她,可是起雾了,那么大的雾,我看不清。

我只是喊,张初初,布小曼,在哪里?你们在哪?

迷雾渐散的时候,我看到了齐洛天。是少年时的齐洛天,他在云端朝我挥手,他喊,麦凉,一起来玩。

我摇头,我想我还要找到布小曼和张初初。

我跑到一扇门口,推开来,是个篮球场。段锦年和唐小泊正在打一场比赛,他们跳跃,投篮……整个篮球场一片的沸腾。见到唐小泊进一个三分球时,我响亮地吹了声口哨,唐小泊回过头来,朝我笑。

但是,篮球场开始摇晃,如碎玻璃一样的,纷纷地落了下去。我焦急万分,可唐小泊和段锦年还是消失了。

我不停地喊着他们的名字,可没有人应我。那些声音好像落到了一口深井里,怎么也见不到底。

焦急的时候,我缓缓地整开了眼睛,是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我终于想起发生的事了。

麦凉!是唐小泊的脸,他的眼里有我从未见过的痛楚。

张初初!一想到她,我焦急地想要立起来,只是稍稍地挪动,我的腹部是一阵地巨疼。

她在另外的病房,刚才有来看过你……你别动,刚做完手术……唐小泊抬起手,温柔地摩挲我的脸。

眼泪涌了上来,我的心里布满了的难过。张初初,她始终没有逃开小五的纠缠,而我,却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我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她?为什么没有及时地阻止呢?我不能原谅自己,我无法原谅自己。

在医院的那些日子,唐小泊一直陪伴着我。我们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时光,安静地守候,只是我的心里,却那么地担心张初初。

小五-在逃亡的路上被警察抓捕。他会受到惩罚。但是张初初呢,张初初心里的伤怎么去愈合呢?她好不容易从过往的阴影里挣扎了出来,却又陷入另一个巨大的漩涡里。

我难过地说不出话来。她给我一个微笑,麦凉,我在新疆逃亡的那些日子里,就已经学会了坚强,我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张初初出院以后就开始投入到工作里,我知道,不久她会站在法庭上,不是作为一名律师,而是一个受害者,她知道会被问及什么,也知道那些她竭力想要忘记的过去,都会被**到众人面前,那些她的同事,她的朋友,会带着怎样的眼光来看她呢?

我没有告诉段锦年我受伤的事,他的工作刚有起色,来回的奔波,也只是让他多一份操心。看着唐小泊的时候,我会抚着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我告诉自己,不能够再让段锦年伤心了,不能再对唐小泊,有着留念。

只是,当他细细地给我喂粥,当他轻轻地为我捻着被角,当他为我梳理头发的时候……我的心里,还是那么地悸动。

窗外,是明媚的夏季,碎汞一样的阳光。我凝视的时候,唐小泊低下身来说,想要出去晒晒太阳吗?

我已经躺了好些日子了,是真的快要发霉了。那把刀伤在了我的腹部,腹腔大出血,几乎丧命。

我轻轻地点头。

唐小泊给我披上一件外套,然后温柔地横抱住我。

我的头贴在了他的胸口,我听到他的心跳,强健有力的心跳。在医院的公园里,他放我坐在木椅上。

这里的夏天,是格外的美好。他仰起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碧蓝的天空。

那个时候,在宾州的那些日子,当我想念这里的时候,我就抬起头来看天空,我想,我们都在同一片天空下,其实,我们离得很近。他喃喃地说。

布小曼……你有找过她吗?我迟疑地问。

有找过,但杳无音讯。

我想,有一天她会来找我们的。提到布小曼的时候,我还是感觉到唐小泊眼里的困顿,那应该是他的禁地,是他心里软弱的部分。我想起那一年我们在泸沽湖的旅行,在那之后,我们三个好友竟然很少再在一起,是不断地分离,不断地离别。

而在泸沽湖边,我们圈着手大声说要永远在一起的声音,仿佛就在昨天。

你幸福吗?和他在一起。唐小泊注视着我的眼睛。

我的手碰到了左手的戒指,我点头,他让我觉得很温暖。

如果……我是说如果……唐小泊欲言又止。

如果什么?

……夏天以后我就要回宾州了。唐小泊别过脸孔。

我的身体惆怅起来。是的,他还是要离开的。他只是回来过暑假,做短暂的停留。我们终究是要分离,是要被命运冲散了去。

我不会忘记,永远也不会。他慎重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垂下眼去,我知道,我也不会忘记,忘记镌刻在我们生命里的过往。此刻,让我深深恋着的男子他就在我的身边,他与我说话,陪我看天。

但我们之间会有什么不同呢?

从过去,到未来,一直,永远。

生命无法用来证明爱情,就像我们无法证明自己可以不再相信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