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依然喜欢,便是一杯绝望的凉。

1

两年后。

拿到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我第一个想到是,给布小曼打电话。我的手指那么凌乱,以至于拨了好几次都拨错了,我不得不扣上重新来过。两年了,离开倒桑树街已经足足两年了,时光竟然过得这么漫长,又这样地飞速。

但让我讶异的是,电话竟然无法接通。我再拨,再拨,可每一次回答我的都是一个冰凉的女声,她说你的拨的是空号。怎么可能?怎么会?这个号码我烂记于心。我的心里,突然变得茫然和无助。

我以为,我的离开是暂时的。我以为只要我联系,她就会在。但我没有想到,会这样。我买了最早的火车回倒桑树街,我想要回去寻找我遗失的朋友。我亲爱的朋友,她们都好吗?火车奔驰的时候,我想起了我的16岁,那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现在的我,终于能够平静下来,能够安稳地想起唐小泊,能够在写字的时候只是偶尔的失神,能够在望向窗外的时候只是片刻的惆怅。

即使,我还是短发,喜欢白衬衣和篮球,喜欢看电影和吹口哨的麦凉。这两年里,与我联系的人只有泰易,他已经大四了,参拍了几个电视剧,扮演了几个配角,小有名气。我知道他一定会红的,他那么努力,那么执着。在那个让我们以为会死掉的夜晚时,他说过,他会更好地生活。现在的他,正遵守着自己的承诺为梦想而努力。而我的梦想呢?我不是一个太积极的人,我想要的生活,只是安好。

偶尔泰易也会开玩笑地说,做我的女朋友吧!

我会说,那你的森林呢?你会为了我这棵树放弃整片的森林吗?我可是很小心眼的。

他就哈哈地笑了起来的,是呀,何况这还是棵歪脖子树。

参加高考的前一夜,泰易从上海回来了。他在我面前出现的时候,我简直难以置信。前一天他还给我打电话说要去参加一个试镜。

惊喜吧!还不过来抱抱!他笑着朝我摊开手。

我伸出手去拍他的掌心,干嘛回来?若是考不好我会有压力。

考不上没关系,我养你!他嬉笑。

我是说你回来了,我就考不上清华。我瞪他一眼。

他叹气,为什么我在你身边两年,你却还是这样视若无睹我的感情。

他用手捂住胸口,做了个受伤的姿势。

我抬起手碰碰他的胸口。很正常,我颔首。

泰易说考试前要放松,所以拉着我去打篮球。当我拍打篮球的时候,我在想,明天,明天布小曼,唐小泊,段锦年也要进入考场了,他们也要加油呀!

那三天,泰易一直陪着我。他送我进考场,然后在考场外等我出来。我出来时,看到在阳光下不安等待我的泰易,心里是感动温暖的。他会拿水给我喝,会抬起手来擦我额头的汗,会拿一把扇子给我扇呀扇,他说,麦凉,我觉得我是你的家长,很有责任感。

其实是明白泰易的,明白他对我的感情,但现在的我,还没有心理准备去接受他。我想,当我能够把心里对于唐小泊的感情清空了后,我会去接受一个人的。完全的接受,全部的信任,是一份很单纯很简单的爱恋,只是,当我深深地望着他的时候,他亦会深深地望着我。只是,当我牵着他的手时,感觉一直朝着天堂。

2

“芳邻超市”已经换成了“福华商场”,变得更大更热闹了。但“福华”这是一个多俗气的名字。而芳邻里有我们很多的回忆,是在这里,我们遇到了布小曼,是在这里,我们缔结了友情。可现在,这个满是回忆的超市竟然换了名字。

可明明那个冬天我回来的时候,一切都还是原样。布小曼家已经换了主任,当门打开的时候,我的内心是多么的忐忑与惊喜呀,可,拉开门来的却是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

他警惕地看着我,你找谁?

布小曼,布小曼呢?我颤声地问。

你是找以前的那户人家?现在放在卖给了我们,不知道。他说完,就“砰”一声关上了门。我懵掉了。

芳邻超市没有了,布小曼的家没有了。布小曼,布小曼呢?她去了哪里?

而张初初家的米粉店也已经变成了一个美发厅。我惊恐地发现,我是不是下错了站,我原本要去地球,却发现到了火星。这里的一切变得那么凌乱。那些粉色的洗头房,那些搔首弄姿的女人,还有脂粉味,怎么一夜之间就被水洗过了呢?

我茫然不知所措地在倒桑树街行走,这还是之前的那个倒桑树街吗?是我生长,是我喧嚣的地方,每一个人的眼神都那么陌生,每一处景色都是恍惚的熟悉。隐约的是,又不是。幡然地觉察,是因为布小曼,是因为张初初不在这里了,所以熟悉感会被抽离了去,所以,这条街一下就空洞了起来。

我决定去找段锦年。他还会在吗?我如一尾落岸之鱼,那么恐慌地觉得,也许,打开门来的又是一个陌生人,他会不会说,对不起,这里从来没有一个人。16岁那年的岁月,只是一场漫长的想象。

我的每一步,都变得那么忐忑。

是在过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我的身体突然被拽到了一个怀里,然后整个人被定住了,动也不动。彼时,红灯亮了,有车,在我们的身边川流不息,我的心里是暮然的疼,是很多很多的伤感。我知道,我终于回来了,我是回到了地球,回到了倒桑树街。

麦凉。段锦年的声音,在喧闹的街头,那么清晰地抵达我的胸腔。我开始哽咽,轻轻地阖上眼睛,在夏天明媚的阳光里,流下泪来。

麦凉。他低唤。他的身体微微地颤栗,他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感慨万千,他拥抱地那么紧,那么紧,仿佛只是轻轻地一松,我就会化做空气里的泡沫。

红灯了,绿灯了。他只是抱住我,不管不顾地抱着我。

段锦年……布小曼呢?我问。

他的身体那么明显地僵硬了一下,有更多的不安就在我心里涌了起来。是发生了什么事吗?这两年,是怎么了?

布小曼……不知道去了哪里……也许是深圳,也许是上海……也或者就留在这里,只是藏了起来。唐小泊……他……他坐牢了。

我的身体突然如雷殛般地怔住,耳朵听不到声音,只会嗡嗡地响。我不过只是离开两年?仅仅是两年呀!为什么会这样?

那些往事,那些如栀子花一样的往事,统统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段锦年告诉我,唐小泊是去年冬天因为故意伤害罪入狱,两年。布小曼也是那个时候离开所有的人视线,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唐小泊,那个宛若王子一样的少年,那个挺拔俊朗,笑容如阳光一样的少年,他的青春突然转了一个弯。是为了布小曼,还是因为布小曼。

是在南京见到张初初的时候,她告诉了我原宥。原来,在布小曼的心里,竟然隐匿着那么浓的怨恨。她一直耿耿于怀于她母亲的自杀,而她母亲的自杀,竟然是因为罗姨。13岁那年,当布小曼和妈妈去外婆家回来的时候,赫然地发现一个陌生的女人在她们家里,她穿着暗红色掉袜带,红色丝绒胸围,黑纱的睡衣。而她的爸爸,那个有钱的男人正酣然地睡在旁边。她看到她妈眼里的绝望,看到她苍白的脸,和不住颤抖的身体。她想要抱住她,但她推开了她,一遍又一遍。她没有哭,也没有喊,她只是木然地推着想要靠近她的,惊慌失措的布小曼。

布小曼的哭声吵醒了**的两个人。他们仓皇不已,而他直直地跪了下去,不停地扇着自己的耳光,他说,他改。

但她却象一座雕塑一样,象失去了生命一样,木然地望着她。这个如此优雅美丽的女人,那么深信着自己的丈夫,却在一夜之间发现真相是如此的不堪。她败给了一个并不比自己年轻,并不比自己更美的女人,败了一个在柜台卖皮鞋的女人。那个女人,是在给他穿鞋的时候让他心动的吧,从来没有人会弯下腰,为他穿鞋。即使她没有他的妻子美,温柔,和有气质,但他的妻太完美了,完美地让他不敢造次。

他们厮混在了一起。

被布小曼母亲发现后,他是真的决心不去见那个女人。但他的妻子不给她弥补的机会,她在三天后从15楼跳了下去。她用她的死来惩罚他,她永远不会给他改正的错误。可是,布小曼记得一切。

她的父亲为了让她在新的环境生活,搬了家,为了弥补他的愧疚,用大把的金钱来讨好她。

但她始终记得一切的变故,也记得那个女人的脸。当她带着她的儿子入住她的家时,她的牙齿切到了自己的嘴唇,有嫣红的血流了出来。

恨,是一枚种子,在她13岁的身体里蓬勃生长。所以她对一切的爱情都充满了怀疑,所以她不相信承诺,更不轻信任何人。她的世界看上去那么完美,但其实,是冰凉的,是充满了暗疾的。

罗央柠是从15岁开始躲避布小曼。那天,当她从热气腾腾的浴室里出来,在门口被湿漉漉的地板滑了一下差点摔下去的时候,她无意地抬起头,看见罗央柠正怔怔地盯着她,手里的杯子停在空中。那个时候,她知道,罗央柠已经是少年了。那个时候,她开始主动亲近罗央柠,和他一起放风筝,让他画她,偶尔她会不经意地去擦碰他的身体。她知道,他的目光跟随着她,隐忍而不由自主。

后来,他开始要求住校,只有周末才回来。是布小曼的17岁,她和唐小泊在一起。唐小泊是她见过最美好的人了,她从开始的抵触然后一点一点地放下心去。他感动了她,让她开始相信她,那是怎样巨大的深情,她突然觉得,青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在看到唐小泊的时候,她想要放弃恨,想要放弃报复。只是夜里,当那些早已经在心里生出牙的恨咬住她的咽喉时,她变得那么虚弱。她想要对她的朋友说,想要让她们阻止她,但她开不了口。

当她看到她的弟弟,那个已经成为少年模样的弟弟在家门口徘徊,困顿地不知所措,她就下了决心,是要毁掉那个女人最心爱的东西,因为她毁掉了她的生活,她改变了她的人生,而她,亦要以牙还牙!

那天夜里,布小曼去了罗央柠的房间。她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睡衣,她站在他的面前瑟瑟地发抖,而他更加慌乱,他说,姐。

她的身体震**了一下,然后拉开门奔了出去。她突然自己还是做不到,做不到不顾一切。那个时候,她的脑海里想起了唐小泊。

她矛盾,纠葛,百折千回。但是当她看到那个女人安然地享受着原本属于她母亲的一切时,她还是决定,要做些什么。

她让罗央柠去她的房间,她说想让画他。当他架起画本的时候,她突然撕扯掉了自己胸口的衣服,然后大声地喊叫起来。她爸,还有罗姨冲了进来,他们骇然地看着在房间里的两个人,她哭着指着他说,他撕掉她的衣服欺负他。他只是摇头,仓皇茫然地摇头。

但没有人相信他,他们在他房间里翻出了他的日记本,翻出了他画的画。他对她的喜欢不是一个弟弟对姐姐该有的喜欢,她爸愤然地抬起手来,一巴掌扫在他的脸上。这个男人一直生活在对前妻的愧疚里,他不能让这对母子,一个毁了她的妻子,一个毁了他的女儿。他笃信他有着狼子野心。

为了惩戒,在布小曼的坚持下,他报警了。罗姨不停地哭泣,她也觉察出了她儿子的端倪,之前的蛛丝马迹想来,都是一条条证据。他们给他定罪了。但她为了维护自己的婚姻,却也无法阻止他们报警,虽然最后她撤诉了。因为她只是想要报复她,却还是做不到更彻底地毁掉他。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

而唐小泊,愤怒的去找到罗央柠,两个少年狠狠地打了一架,而因为在推搡中,罗央柠被一辆急速行驶的车撞到了。他重伤。

布小曼没有想过会这样,她以为只是她一个人的事。她没有想过会牵涉到他来,但她牵涉到了他,甚至,罗央柠几乎死掉。

命运是一双翻云覆雨的手,让所有人,成了玩偶。

3

布小曼离开了倒桑树街。象她出现时那样,悄无声息。

唐小泊不能再参加高考,他为他的过失付出了代价。

这是我离开两年里发生的故事,这么悲怆,这么惨烈。我却还记得,在那个萤火虫漫天的夜里,他们唱着生日歌朝我走来的模样;我还记得,在春日的阳光里,我们骑着单车前行的情节;我还记得,草莓地里,我们身上的点点猩红。那些快乐,那些感动,那些惊喜与惆怅,都是新的,都是潮湿和温暖的。

但是,布小曼,你在哪?而唐小泊,他的人生该怎样前行呢?

我怅然地望着这城市,原来,两年的改变,竟然是这样翻天覆地的。

而我,突然觉得我自私的离开,是那么难以原谅。

我对段锦年说我想要去看唐小泊。他握住我的手,他说,麦凉,你准备好了吗?

段锦年一直是离我心最近的那个人,他知道我为什么远离,为什么要逃避,他也知道这两年来我一直在努力放下唐小泊。所以他说,麦凉,你准备好了吗?

我准备好了吗?我真的放下他了吗?我……那么地不自信。

在等待他从门口进来的那一段时间。我的身体微微地颤栗,我的心,变得困顿,变得无法抑制地紧张。许久不见的唐小泊,会是怎样的模样?

当门缓缓地打开,阳光从外面投进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看到了我想要逃避,想要放下,想要远离的少年。他是高了,是成熟了,却依然俊朗。我缓缓地站起身来,泪流满面。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唐小泊的那一幕了。

时光好像被拉伸开去,我记得,那时候的我,是带着怎样蓦然的心情看着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的唐小泊。那样的震撼,那样的惊心动魄。

而再一次见到唐小泊,见到他时,我知道了,原来我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在掩耳盗铃。我从来没有放下过他,从来没有停止过思念他。

我的心里,始终只有他,不管我在这里,还是在哪里。不管我是醒着,还是睡着。

原来,这,始终就是命运!

原来,流年不管怎样流,记忆都是新的。

原来,时光过后,对于唐小泊的爱恋不仅没有枯萎,却开出了更加翻腾的花来。

唐小泊坐在我的面前,好像两年前一样。他抬起手来,而我,就紧紧地握住了他。

他的眼泪,有碎裂的泪水,有那么多复杂的情绪。

麦凉……你终于出现了。他轻轻地说。

我点头,不住地点头。原谅我在青春道路上的软弱,原谅我背信于自己的朋友,原谅我……那么迟,那么晚地才回来。我总是在悔恨,为什么没有觉察到布小曼心里的忧伤,为什么没有阻止她内心的恨意,为什么在她痛苦矛盾的时候,我却只为着自己的心事而逃避。那个时候的布小曼,是怎样的无助和迷茫呀!

唐小泊。我哽咽地念出他的名字。原来,他不是我心里的那块石头,他是生长在我心里的一株树,牢牢地扎根。

我开始在每个探视日的时候,去探望唐小泊。

段锦年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也许他心里只有布小曼,也许他一直一直都只喜欢布小曼,我却无法不去喜欢他,就算前面是悬崖,我也会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是在段锦年送我回家的路上,在家门口看到了泰易。一脸风尘仆仆的模样,见到我,他就扑了上来,一把抱住我,无限委屈地说,为什么拿到录取通知书,不告诉我?为什么擅自离开跑到这里?不知道我找不到你,会急吗?

我拍他的背,而我身边的段锦年,诧异不已。

泰易终于看到了我身边段锦年,怔住,没有好气地说,原来是因为他!原来拒绝我就是因为他!

我讪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了?

他跳起来,用手指着我,你,昨天,前天,还有每一天!

段锦年明了,冲着我笑,麦凉,这个麻烦只有你自己解决了。

我怎么就是麻烦了?我是泰易,你看电视吗?你难道不觉得我很面熟?泰易咄咄逼人。而段锦年耸耸肩膀,一副不想和他计较的模样。

开门的时候,泰易抢先一步,拿着行李进去了,我在他身后笑了。而段锦年犹豫了一下,还是进来了。

要不……你去我哪里住,他在这里我不放心。段锦年对着我说。

为什么去你那里住?麦凉是我女朋友!泰易睁大眼睛大声说。

没事。泰易他是一个好人。

那既然这样……我也来这里住好了。我要保护你!段锦年吟道。然后并不等我回答,自顾自地进到房间。

那个晚上,我第一次对泰易提到了布小曼,提到了张初初,提到了我的16岁。过往的记忆我一点点地摊开来,心里却还是涌起许多莫名的情绪,那些16岁的阳光,风,一街的合欢花……一直生长在那里,当我抬起头的时候,就能碰到。

末了,他幽幽地问我,那么,你现在,现在还是喜欢那个人?

我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地点头。

他抬起手放到颈后,怅然地说,如果我是他,会觉得幸福的。

可是,唐小泊呢?他却始终不知道,我喜欢的人是他。而也许对于他来说,不知道,比知道,来得更轻松些。

泰易是三天后离开倒桑树街的,他直接回上海。九月的时候我会去南京上学,他说会在上海等我。

我带泰易去了我常去的公园,去了我的学校,也去“都城影院”看了一场电影,泰易说想要看看我青春里那些记忆,那些记忆里没有他,但他很想,很想参与进来。当我和泰易走在阳光下,走在一树又一树的合欢花下时,我是那么恍惚,那么地不真切。我仿佛看到,我,看到布小曼和张初初,我们踩着斑驳的阳光在这里奔跑,我们的笑声那么地响亮,我们的表情,是那么快乐。但是她们跑过了我的身边,跑到了我身后,越来越远……是再也回不到最初了。

我和泰易看的电影,是一部很旧的片子,《春光乍泄》。里面有一句台词是:当我站在瀑布前,觉得非常难过,我总觉得,应该是两个人站这里。

句子里的荒凉感让我的内心震了一下。是的,当我仰起头来看天的时候,我会觉得很难过。

4

段锦年的大学在北京。他说早知道我会去南京,他也选南京的学校了。

九月后,我去了南京,段锦年去了北京。在火车站分别的时候,段锦年看着我的眼睛慎重地说,麦凉,如果你再从我的世界突然地消失,我不会原谅你的!

到了每一个探视日的时候,我会从南京坐车回来,来回36个小时的火车,我始终不曾间断。我有开始学着织毛衣,想要在冬天来临的时候能织一件毛衣给唐小泊。有时,段锦年也会陪我去,两年,我想两年的时间会很快过去,就象我在甘肃的那两年一样。

接到张初初电话的时候,是大二的时候,那时,距离唐小泊出狱,还有三个月。

两年里,火车提速了一次,从36小时,到了31个小时。每一次坐着火车望着急速而过的风景时,我的心是那么静谧,我想,我什么也不能为他做,但我可以用我身体里所有的力量来陪伴他,只要他需要,我就会在,一直一直在他转身就能看见的地方。

见到唐小泊的时候,我会跟他说很多的话,而他安静地听着我,微笑地望着我。时间总是那么短,我不想要浪费掉一分一秒。

坐在我对面的唐小泊,当我看着他微笑,沉默,看着他凝视我注视我的时候,我的心里,就象雨后的天空一样,清澈明亮。

还有,为了让他安心,我告诉他,我考的是本地的大学。所以对于我每次的准时出现,他没有丝毫的怀疑。

他不知道,在两年的时间里,我的所有节日,所有空闲时间,都是在奔波中度过。我象《周渔的火车》里的周渔,在一趟一趟的奔赴里,完成着爱情。那个时候的她,应该是最幸福的吧,怀揣着期待,怀揣着微微颤抖的紧张,那个深爱的男子,会在火车到达的地方等待。

而唐小泊,会带着等待的心,等待我吗?

有时,唐小泊会说,麦凉,不用总来看我。大学的生活那么美好,你要多一些时间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

我在心里说,我想做的事就是来看你。每一次见他,都会比上一次更加地想念。这样的想念,在我转身的时候,象河水决堤一样,席卷而来。

那一年的圣诞,段锦年从北京过来找我。

我去火车站接他的时候,依稀在人群里见到一个熟悉的背影。象极了布小曼,一样的长发,一样的身段,一样的泡泡裙,我讶异到失声,我只是朝前奔去。我在熙来攘往的车站里奔跑,布小曼,是布小曼吗?我遗失的朋友,什么时候才能遇见呢?

当我拍向那个女孩的肩膀时,我的身体一直在颤抖,而她转过身的时候,失望就让我的手,垂落了下去。她不是布小曼,只是一个很象她的女孩,象16岁时的布小曼,栀子花一样的面孔,倨傲的神色,但她说,姐姐,有事吗?

我恍惚了一下,是的,对于这个年纪的女孩来说,我已经是长者了。我虚弱地摇头,然后落下泪来。

那一刻的失望,在我心里逡巡不去。

原来人生的分离和重逢,从来都由不得我们。

听到张初初在电话那边“喂”的时候,我愣住了。她在电话那边颤着声音说,麦凉,等我,等我!我就来,我这就来!

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吗?我咬咬我的手背,是生疼的。是真的,张初初给我打电话了。我找到了我遗失的朋友,可是布小曼,布小曼,在哪里了呢?

我的父母在酒泉的工作任务已经结束,回到了倒桑树街。张初初就是那个时候打通了电话,知道了我现在的地址。

我在机场等她。从她打电话告诉我航班起,我就奔赴机场了。我在微凉的天气里湿了眼睛,我想,我们三个人,是有多久,多久没有在一起了?那个时候的我们,不停地说着永远,说着要一辈子都在一起,可,我们却被命运冲散了,我们淹没在人群里,即使只是很近的距离,想要靠近,却那么地艰难。

见到张初初的时候,我们几乎是扑向对方的,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周围是人群,是嘈杂和喧嚣,时光回到了青石板的倒芳草街,回到满树都是合欢花的夏天,回到了我们青春年少的时光。

张初初瘦了,那些青春期的肥胖终于不在困扰她了。现在的她,也有着曼妙的身姿,她把长发结在脑后,穿一条有坠感的亚麻长裙,温和娴静的模样。

我们在酒店里谈了整整一夜,我们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好像要把这几年分离的光阴统统地摊开来,给对方看。

她说起了她在新疆流亡生活,她说起在回到倒桑树街后的生活,还有布小曼。布小曼是在唐小泊入狱后,离开的。张初初说,瞧我们三个,想要离开的时候都是如此的决绝,谁也不告诉。但是不管怎样的分离,我们的心里,始终都牵挂着彼此。

布小曼是因为愧疚所以才会离开。她无法面对唐小泊,无法面对罗央柠。是在罗央柠的病床前,她对她爸说了埋藏在心里的恨。

他震惊了,他没有想过,他做的错事会给的她内心带来这样巨大的一个伤口。那个时候,罗央柠还在昏迷中。

他抬起手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悲恸不已,而她,冷冷地,转身。

她没有想过,她的报复伤害了这么多人。

她只是在离开前,对张初初坦陈了所有。

我们三个人,好像在做着迷藏,不断地遗失,不断地寻找。究竟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在一起呢?

张初初在重庆上大学,她念法律系。她已经对小五不再有感觉了,她说,她已经不记得他的模样了,但她却还是清晰地记得在新疆在清水河子那些光阴里她的模样。是傻,是痴,象被上眼的骡子,只懂朝前。

天快亮的时候,我和张初初相拥着沉沉地睡去。我梦见了倒桑树街,梦到了许多的人,那些人在我的年少时光里,来来回回,他们说话,他们行走,但他们却不认得我了。我被这个梦惊醒时,后背是冷汗潺潺的。

我身边熟睡的张初初,我握住她的手,安下心来。

我和张初初从来没有放弃过去寻找布小曼,我们不断地打听旧友,不断地询问,有没有见过布小曼?见过布小曼吗?人海那么深,布小曼在哪里呢?

我知道唐小泊也一直在等待布小曼。他不去提她,是因为无法触碰,因为那是在他内心深处最柔软无力的部分,会疼,会酸楚,会觉得无法忍受的荒凉。就象,就像在我甘肃的那两年,从来不曾提到倒桑树街一样。

5

唐小泊即将出狱的前三个月,他拒绝再见我。我茫然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里都是懵和疼,但即使他不愿意见我,我还是在每一个探时日去到那里。

已经是寒冬了,我在凛冽地风里徘徊,迷茫的不知所措。

阴了,晴了,起风了,下雪了……我只是等待,等待唐小泊会见我。象以前那样,微笑地注视我,安静地倾听我,他亦会抬起手,理理我的耳发,说,麦凉,要吃饭,喝水,保重。

段锦年来的时候,我已经在雪地里站了几个小时。我和唐小泊对峙,用这样偏执的方式。

段锦年把我拉到怀里,握住我的手不断地搓揉,然后放到嘴边哈气,他的眼里都是困顿,都是心疼。

麦凉,他不会见你的!他轻轻地说。

为什么?我扬起头来,忧伤地问。

我告诉他,一切……麦凉,我不允许你因为爱他而变得不爱自己……这样的你,会让我觉得痛心!

就有一声微漠的响,凌厉地就穿过了我的心脏。

麦凉,我一直在等你,等你忘记他。等你能看到一直守护在你身边的我!我不是G,我从来都不是,我只是想要让你安下心来,可是,你离开了两年,但一切都没有变,你还是不曾看到我……对于我来,这真的很荒凉。唐小泊坐牢了,我知道这个时候你不会不去管他,但他回来后呢?你会让自己不去见他吗?而他……永远只是拿你当朋友,这对你不公平!段锦年哀伤地望着我,眼里都是碎裂的泪水。

我的手,从他的手里,滑落下来。

麦凉……

我的胸口漾满了疼痛。为什么,我们都无视着身边的人呢?我是这么地残忍,即使曾经怀疑段锦年的感情,却从来没有真的去相信,那是因为我不愿意相信,我的骨子里是如此的凉薄。当我一心都在唐小泊的身上时,段锦年的伤心呢?

他掩饰,不断地掩饰。他的力气被我不断地消耗,而我,却安然地享受着他的好!

现在的我,又要如何面对唐小泊,面对段锦年呢?唐小泊不愿意见我,因为他不想我再靠近他,那是很渺茫的一件事,再多的靠近,心却也无法靠近。

原来,我们是因为太爱对方,所以才变得不再爱自己。原来,我们都不想去伤害和被伤害,但我们都受伤了,因为,我们无法掌握我们的心,当它在给出的那一刻起,心就已经不再属于我们自己了。

我们前行,我们跋涉,我们翻山,我们越岭……只是因为,我们在爱的路上,早已经没有退路。

麦凉,我会等你,两年,十年,或者更多年,等你能够在转身的时候,看到我的存在。段锦年深深地说。

我的身体,那么绵软,那么无力。我想要抬起手来抓住什么,但却无法握住,我只能看着我面前的段锦年,摇摇欲坠。

我生病了。

高烧,时而清醒,时而昏睡。

我好像看到唐小泊了,他那么温柔地用毛巾擦我的脸,他用那么深情的目光注视我,当我想要微笑的时候,他却不见了……我想要喊,可是我的声音哑住了。

我看到了16岁的自己,我和唐小泊站在月明山顶,当我觉得冷的时候,他从身后揽我入怀,他的怀抱,是真实的,是温暖的;我们坐在电影院里看《这个杀手不太冷》,有人说这是我的初恋时,唐小泊握住了我的手。那个时候,我的掌纹就开出了奇葩的花朵;我在骑单车,载着唐小泊,我双手放空举起来欢呼,而唐小泊在我的身后,揽住我的腰际……

他蒙上我的眼睛,不让我看自己流血的伤口;他拿围巾温柔地替我戴上;他在我遇到危险的时候,及时地出现,他挡在我的面前,他让我信任他……

那么多的唐小泊,不断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但我却,一个也来不及握住。

当我在戈壁滩上想念的时候,当我篮球场上孤独地拍着篮球时,当我一遍一遍地吹着那首《对你爱爱爱不完》的时候,我那么渴望,渴望,他就在我的面前。

我总是在回忆,总是在过往的时光里沉溺。因为再也不会有这样的遇见,在生命里发生,再也不会有同样的心情,会被复制。因为,他是唐小泊。

因为,在遇到他以后,我的青春才真正地开始。

就算,他是我找错的那个半圆,我也只将错就错了。因为这样的错误,不是一道选择题。我无从选择,我从来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当我终于从昏沉的梦中醒来的时候,我看到了段锦年。他伏在我的床沿,他的手,紧紧地握住我。

他的眉头皱着,他梦见了什么?是因为我,所以在梦里也会困顿纠葛吗?

这样盛大的爱,我是如此的感动。

但,我拿什么回报呢?我没有爱可以给出,所以,一切的回报,与他来说,都是徒然,是,什么都不算。

如果,我们不曾遇见,段锦年,段锦年应该会有更好的感情。当那个球砸中我的时候,我们都没有预想过会有现在的发生,我们知道开始,却永远也无法猜到结局。

我们的命运,因为有了彼此,所以更加美好,也因为有了彼此,所以更加疼痛。

窗外,华灯初上。这样静默的夜,我,我们会有怎样的心事呢?

唐小泊出狱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他。

这三个月来,虽然我每一次都按时的来,都希望他会同意见我。但他很坚持,如我的坚持一样。

站在门口,等待的时候,段锦年抓住我肩膀,凝视我问,麦凉,不管怎样,我始终都在。

对不起。我轻轻地说。从认识段锦年开始,我就在不停地对他说谢谢,我从来没有说过对不起,因为段锦年带给我的,总是温暖和感动,总是包容和体贴。他一直都站在我的身边,不管我是哭,是笑,是忧伤,还是喜悦。而他,甚至为了让我没有负担,让我安心地与他相处,撒下一个谎来。

当唐小泊缓缓地从那道门里走出来时,时光,就沉淀下去了。

段锦年大步地走向他,他们在苍茫的天空下拥抱。背景里,有鸽子划着弧线的飞过,有枝桠竭力地伸展,有芳草的气息,大片,大片地,都是。

唐小泊站在我的面前,他终于来到我面前,他只是凝视我,很专注。我在他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看到了泪流满面的自己。

我们去的第一个地方,是篮球场。我们象彼时那样,在篮球场上,跳跃,奔跑,欢呼,击掌。好像我们从来都没有分离过,从来就没有被时光冲散过。我们一直都在这里,在这里安好地生活。

我甚至把我练的颠球给他们看,这是我一个人在甘肃时学会的。他们坐在地板上,微笑着看我,我那么地恍惚,如果,我不曾离开,如果布小曼不曾离开,如果我们五个人都在这里,该是多好呀!

那天夜里,我们去喝了酒。

辛辣的**汩汩地咽到喉咙里时,我的鼻翼,是那么地酸楚。我们大声地笑,大声地说话,用很吵闹的声音掩盖我们心里的脆弱,掩盖我们难过的心情。

命运究竟对我们做了什么呢?它,在我们的心里都留下一个伤口,无法愈合的伤口,在潮湿的天气里,就会作疼。

我醉了,我感觉到唐小泊背着我。是的,我在他的背上。我不想要动,不想要醒来,我只是把头埋在他温暖的肩膀上,轻轻地呼吸。我生怕我的呼吸会惊扰了他,会惊扰了此刻的一切,然后这一幕会象一块玻璃一样,哗啦哗啦地碎掉。

有星星吗?有月亮吗?或者,有风,有街灯……有我,也有唐小泊。

他轻轻地把我放在**,他的唇落到了我额头上,我感觉到有眼泪落到了我的脸上。那么温凉的眼泪,象带着我一世的咸。我想要抬起手去握住他的手,我想要告诉他,我可以的,可以只望着他,就觉得幸福。不管他和谁在一起,会和谁在一起。我只要,望着他,静静地望着他,就可以了。

然后,我听到他说,对不起。

我知道,对不起是不关乎爱的,是抱歉,是愧疚,是难以负担。

那一夜后,唐小泊离开了。

他从我们的身边悄然地离开了。

而我,再一次,与唐小泊错过了。

我们在不断地遗失,在我们来时的路上,遗失了最初的单纯,遗失了纯粹的快乐,遗失了很多心爱的物品,也遗失了很多珍贵的人。

我们曾经以为,我们不能够失去这些,但是,在这些不断地遗失里,我们,变得逐渐可以忍受了。

因为,有些遗失,是注定的命运。

他来时,我在,他离开时,我还在。

在他离开的日子里,我总是会在十字路口停了下来。我在想,我走哪一边,才是会遇见他的那一边呢?我会不会,只是选错了方向,就与他失之交臂呢?

究竟,会,不会?

很多时候,我们认不清自己,只因为我们把自己放在了一个错误的位置,给了自己一个错觉。所以,不怕前路坎坷,只怕从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