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回 夺碉垒将军从天降 战山崖蛮酋弃旗逃

话说胡萝葡自处死了小么儿,一伙人冲出关帝庙,心里总不免有些难过。众头目知道胡萝葡心中不自在,特地办了些酒菜,邀胡萝葡去痛饮。他们哥老会做事,并不秘密,在关帝庙处分小么儿的事,顷刻就传遍数十里,无不知道。有许多认识胡小么儿的人,大家就议论恐怕胡小么儿死的太冤枉;认识赵观音的,也都说他未必有这么干净;在与胡萝葡没有关系的人,只不过议论一番就罢了。惟有那飞毛腿严如松,心里正在打算如何与胡萝葡为难,难得有这种机会,实时着手极力打听胡萝葡家中的实在情形。

胡萝葡那里知道,这夜在小头目家痛饮到二更以后才回家。乘着几分醉意,走到自家大门外;在月光之下彷佛见大门开着,一个大汉从里面出来,右手操着大刀,左手捉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胡萝葡在醉眼蒙眬中,自觉看得很仔细,不由得心里一惊。因那大汉来势甚猛,不敢直迎上去,忙闪过一旁,打算等大汉走到切近,出其不意的冲上去。谁知道闪到旁边好一会,只不见那大汉走过来,倒隐隐的听得屋内有哭泣之声。胡萝葡好生疑惑,急伸头大门口望去;不但不见那大汉,大门并不曾开着;更是诧异起来。急上前敲大门,只听得里面一片号啕大哭之声,没有人来开门。

胡萝葡不知家中出了甚么乱子,急得一脚将大门踢破。跑进里面看时,只见家内许多人,都围做一团痛哭;赵观音仰面躺在地下,面白如纸,两眼上翻,形像虽是难看,然不像是已经死了的棋样;赵观音的母亲在旁哭得最是惨痛。胡萝葡看了这情形,喝道:“你们只管这样哭甚么?他如何成了这种模样?”

赵观音的母亲见是女婿回来了,方停了哭声,说道:“我女儿因知道你把小么儿在关帝庙上了刀山,想起小么儿这样漂亮的小伙子,一下子就弄死了,也觉得有些可惜。因此他一个人睡不着,等你又不回来,只得要我来做个伴儿。他还对我淌了一阵眼泪说:‘小么儿平日怎样温存可爱,简直比一个小姑娘还来得好;就只脾气太硬了一点儿。若是脾气好的,也不至这般惨死了。’

“他正在这样对我说,忽听得大门咯喳响了一声。我说是你回来了,刚待叫人去开门,他说不是你平日敲门的声音。话还没说了,只见他张眼望着窗外,脸上现出惊慌之色,道:‘不好了!周将军拿大刀杀来了。’旋说旋做出慌急得不了的神气,似乎想逃躲又无处可逃躲的模样。我虽没看见甚么,然看了他这种神情,也不由得非常害怕,忙拉住他的衣袖,说道:‘不要惊吓,无端怕成这个样子做甚么呢?’他那里听我分说,两眼向房门外望着。忽然,双膝跪下来,一面叩头一面举手打着自己的嘴巴,说道:‘我该死,我该死!下次再不敢诬陷好人了。’我心想多半是怨鬼来了,也只得跟着他跪下来哀求。不料我才跪下,就觉得有一线快风削过;他随着这风大叫一声,身体仰后便倒,四肢都不动弹了。我见已没了鼻息,方知是死了,忍不住一哭。他们多已睡了,听了我的哭声才起来。”

胡萝葡看了这种情形,听了这些言语,想起刚才在门外所见的,心里始明白上了赵观音的当,活活的将一个亲生好儿子处死了。看赵观音颈项上,围着一条红线,隐隐从皮肤中现出;知道是遭了天戮,也不能不悲伤痛哭。胡萝葡自这桩事闹出来之后,一般人对于他往日精明干练的声誉,都有些怀疑了;尤其是他会里的人,多数不以他为然。严如松早有夺他地位之心,得了这个机会,便施出种种倾轨他的手段来。

胡萝葡遭了这种家庭变故,于一切事都已心灰意懒,没原有兴致与严如松争夺的;无如严如松逼他太甚,逼得他气忿起来,单独约严如松在成都郊外万禄山比并。

严如松被胡萝葡一金钱镖打中了左眼,以为严如松受了重创,必然退败。谁知,严如松毫不在意,一伸食指连标带眼珠挖了出来,将一个血淋淋的眼珠往口里一抛,咽下肚中去了,就拿这个金钱镖还打胡萝葡。虽没打中要害,然胡萝葡见严如松这般凶勇,不由得胆寒,只得闪过一旁,说道:“不用打了!我自愿让你成名。不过,我有一句话对你说,你得应允我,我方可死;不然,且再打几百合再说。”

严如松道:“你有话尽管说出来,能应允的无不应允。”

胡萝葡道:“‘人死留名,豹死留皮’,这是两句千载不易的古话。我于今生不逢时,虽自负文才武略,无所用之,只落得伏居草莽,称一个化外之雄,聊自娱乐。已委屈我经纶匡济之才不少;今复遭家庭变故,同类更不相容,仔细思量,尚有何面目?有何生趣?但是我死后,你得将我葬在这万绿山顶,立碑刊‘义士胡乐璞之墓’七字。碑上不要年号,以明我不是清朝顺民;生前不奉其正朔,死后更不可污我。你依得依不得?”

严如松道:“这可包在我身上办好。”

好字缓说出口,胡萝葡已仰面而倒,胸前血喷数尺;原来已用利刃自杀了。严如松听了他临死的这番言语,又见他自杀得如此爽快,不知不觉的感伤起来,抚尸痛哭。随即拿出许多钱来,替胡萝葡经营丧葬。至今义士胡乐璞之墓,尚在万绿山中。严如松继续他的地位,草莽势力更加扩大了;不过官府对于会党,也剿办得比前加严了。

陆绳祖蓄志要报父仇,一面秘密搜讨军实:那时最难得的法国十三响无烟枪,陆绳祖已前后购了六百多枝,大炮也购了七八尊;一面竭诚延纳四方豪杰之士。听说严如松的胆识才略都了不得,就设法罗致;严如松也因官府防范得紧,无可展布,正希望有一处英雄用武之地,所以最初投到陆绳祖部下。常言“惟英雄能识英雄”,陆绳祖一见严如松,真有鱼水之乐;一切军事,都听凭严如松的调度。胡庆魁原与严如松是好友,严如松去投陆绳祖,也是胡庆魁从旁怂恿的;等到李旷等人来投奔时,严如松已与谢长霖、张如海等打过好几仗了。

以严如松之勇敢善战,加以犀利无比的枪炮,应该很容易的将四土司扫灭;实际却不然。炉铁粮子与鼙鼓三家村两处地方,在前面说过的,都是天然的奇险;加以四土司联络一气,攻击一处,那三处都来救援;每处一出兵就是三四十万,漫山被野而来,锐不可当;枪炮虽不及陆绳祖这边的厉害,然土式枪炮也能抵御。

严如松所打过的几仗,仅能使四土司下的蛮子多所死伤;而自己手下的蛮子,也得死伤不少。一次围攻炉铁粮子,围了三四个月,每夜还听得里面有高歌玩笑之声,与太平盛世无异。严如松才知道久围无益,徒然疲劳了自家的军队,只得自行解围,率队回来。

陆绳祖见报不了父仇,只急得每日到父亲坟上去叩拜祷祝,仍感觉少了帮手。所以,李旷张必成等来投,陆绳祖接了如获至宝。蛮兵打仗,照例是胜则所向无敌,锐不可当;追逐起敌人来,无所谓队伍步伐,各自争先恐后,大吼一声;打起败仗来,也是一般的乱跑。常有因前面的蛮兵逃的太慢的,后面又有追兵赶来,就动手将前面的蛮兵打死倒地,从身上践踏过去逃跑。酋长或土司的号令,到此时毫无效力了。李旷等所带来的众兄弟,都是久经战斗的劲旅;在落草的时候,与有纪律的官军抵敌,尚能一以当十;与这种乌合的蛮子打起来,自然更有把握了。

李旷等初到,陆绳祖便召集手下各头目开了一个会议,商量攻打炉铁粮子的方略。李旷道:“我等初来,愧无进见之礼,应该由我等率领同来的众兄弟去打先锋;不过我等既系初来,地方情形太不熟悉,须请多挑向导兵引路。”

严如松说道:“李大哥不知道这炉铁粮子地方的形势,尽管地方情形熟悉的人,也不容易攻打。但是,这回有李大哥所带的众兄来了,却是一个攻打铁炉粮子的好机会。兄弟多挑选精干的兵,交李大哥做向导。仗李大哥的威风,能攻上炉铁粮子,自是如天之福,再好没有的了。万一张如海那贼子竟能坚守,李大哥可教众兄弟装出极疲劳的样子来,随地解甲躺卧,一面高声辱骂,务必把敌人引出营垒。李大哥可率众且战且走,兄弟自有埋伏,等候他们追来。”

李旷见严如松的本领甚高,兼有谋略,心里也就很佩服。出来对自己的众兄弟说道:“我们投奔到这里来,不是为容身餬口,乃是打算在这地方干一番事业,立一个子孙永宝的基础。此番是第一次出阵,须大家努力,显点儿好身手给人瞧瞧!”

众兄弟轰雷也似的答应。次日,严如松挑选了向导兵来。李旷即日率领众兄弟向炉铁粮子出发,张如海早已得着陆绳祖来攻的探报,一方面准备抵敌;一方面派人向谢长霖岭汉宾等求援。”

李旷既抵炉铁粮子,一看地势这般险峻,暗想:怪道严如松说尽管地方情形熟悉,也不容易攻打。似这种巉岩削壁,休说人不能上去,就是炮也射不上去。看正面虽有一条四、五尺宽的石路,只是盘旋曲折,约隔数十步,即用巨石筑成一所与城楼相似的碉垒;下边有门可容自家的兵队出入,上边也有雉堞模样的炮眼。

每一个碉垒上,有百数十人把守;要从正面上去,非将上下十多个碉垒,一个个完全攻破,便是插翅也不能飞上去。而看那十多个碉垒的地位,因山路盘旋曲折的缘故,东一座西一座如几点梅花;第一座被攻击时,第二三四五座都可救应。山顶上旗帜飘扬,各碉垒中的蛮兵,都现出安闲自在的神气。

李旷看了这种情形,明知攻也无益,只是既自告奋勇来打先锋,不能不攻打一番,试试敌人防守的力量;遂下令猛冲上去。他手下的众兄弟,多是落草多年,最惯翻山越岭的;一声吆喝就冲上了第一碉垒底下。守碉的蛮兵,都不动声色,直待抢先冲上的已迫近了碉垒,才听得一声梆响,矢石齐下。只见抢先冲上的,纷纷翻跌下来。有登时断送了性命的;有跌得皮破血流的。先上的既不死便伤,在后面的就不免有些胆怯。

李旷看了这情形,想半世英名,后半世事业,不由得对郑五、张必成等武艺高强的头目大呼道:“这种地方,非我等亲自上前打去,就惟有休兵回去,不可白送了小兄弟性命。”

李旷话未说了,张必成已左手挽着藤牌,右手握着长刀,虎吼了一声:“不怕死的随我来!”

吼罢,即舞着藤牌向碉垒冲去。众头目平日各人有各人惯使的兵器,这时为要遮蔽矢石,也都改舞藤牌;喝令众兄弟跟随冲上。

郑五的轻身武艺,在一般头目之上,能在树巅上行走,能掳衣跑过数十丈宽的河面,仅鞋底上略沾水湿。此时他也舞动藤牌,随着李旷之后往山上冲去。张必成独自向先,矢石着在旋转不定的藤牌上,都飘到四周去了。只是全仗藤牌护住头顶,欲踪上碉垒,势非揭开藤牌,抬头仰观不能着力——这是踪跳功夫无论如何高妙的人,也逃不出这公例。但是,藤牌一揭,矢石如雨点打下,无从闪避。张必成身上已着了好几个石子;幸赖身体结实,虽挨着几下也还受得了。

郑五见张必成不能上碉,自知若冲到了碉下,必也一般的不能抬头。遂从碉旁十来丈远近地方,就运足气功,身体凌空向碉上飞去,守碉的见有人悬空而来,不由不吓得手慌脚乱。大家将视线都移到郑五身上,矢石也都争着向郑五发来。既在手慌脚乱之际,发出的矢石便不能如平时准确。

转眼之间,郑五已上了碉垒,挥刀如斩瓜切菜。众蛮兵还待抵敌,碉下的张必成等,乘碉上矢石齐向郑五的机会,已接二连三的踊跃上碉。这些头目正如出山的大虫,百数十个守碉的蛮兵,被一阵斩杀得干净,不曾生逃出一个。第二三四个碉上的守兵,虽也用枪炮矢石极力救援,奈已来不及了。

第一碉既经占领,实时继续攻击第二碉。因众头目都擅长纵跳,蛮兵眼中从来不曾见过这样高飞十多丈的本领,不免有些胆寒;当初安闲自在的神气,都变成惊慌失措的样子了。李旷等一口气夺了三个碉垒,手下的众兄弟,只能攀岩而上,不用说攻击,就是追随也追随不上。

李旷得了第三个碉垒,即对郑五等头目说道:“我们是这般攻上去,仍非上策;因为究竟人数太少,万一陷身重围,追悔不及。我听说张如海是一个能谋善战的人,在四土司中为第一个刁狡凶顽的。试看我们连夺了他三个碉垒,杀死了四五百蛮兵,山顶上的兵都行所无事的样子,操手作壁上观,可知他必有准备,等待我们猛攻上去。”

张必成嚷道:“我等自告奋勇来打先锋,于今一口气夺了他三个碉垒,正宜乘这一股锐气,直冲上去;无端是这般自己吓自己,又如何能攻得上去呢?”

李旷摇头道:“不是这般说法。我当出发的时候,何尝不是打算拚命将炉铁粮子攻下来,做进见之礼?严如松说出不容易攻打的话,我口里不说,心里尚不以为然;及至看了这地方的形势,才知道严如松是亲身攻打过这山头的。我们于今各人使尽平生的能耐,未尝不可以多夺碉垒。老弟要知道,这炉铁粮子,不是十多个碉垒难打,难在夺得了不能立足。张如海既是能谋善战,眼见我们连夺三个碉,却仍不动声色,其心中有恃无恐可知。严如松教我们引敌下山,他自有埋伏;我们自己的人力不多,犯不着受无益的损伤;我已决计退下去。”

张必成道:“难道我们劳神费力夺来的三个碉垒,都不要了吗?”

李旷道:“自然不要了。不过,就这么退下去,张如海是个多谋之人,见我们得胜了反退下去,必疑心我们是诱敌之计,不见得肯追赶下来;然也没法,且等严如松的大军到了,再商量攻击之法。”

张必成不能违拗,只得望着李旷高声对攀缘而上的兵士下令退到山底。这号令一传出,众兵士立时潮一般的退下。山上的蛮兵看了,果然一步也不追赶。

李旷等已将营盘扎定,方有蛮兵移下第一二三个碉垒来,照旧把守。李旷教众兵士解甲委地,泼口向山上辱骂。山上的蛮兵,虽也露出忿怒的神气,但张如海没有号令下山,都不敢下山交战。

李旷正在思量如何诱敌之计,忽有个探兵急匆匆来报:“鼙鼓三家村的谢长霖,带领了三百名极凶恶的生蛮,如风驰电掣的从西杀来了;还有十万浅山蛮兵,随后就到。”

因谢长霖得了张如海告急求援的信,以为炉铁粮子被围攻甚急,惟恐大军来迟了,援救不及,所以先率领三百名生蛮昼夜兼程赶来。

这三百名生蛮,是谢长霖亲身在阿侯支徒部下拣选得来的,一个个比虎豹还凶狠得厉害。每次临阵的时候,抓住了敌兵,多是一手握住一条腿,往两旁一分,便撕成两片,随手取出心肝就吃;看着的人无不胆战心寒。李旷问:“谢长霖的兵离此还有几里?这一路地形如何?”

探兵道:“照他们那样飞跑,于今离这里大约至多不过十里。”

李旷急忙分了五百名精壮,自己和郑五各领二百五十名,去迎战谢长霖;留张必成及众头目在此,依旧挑战。临行,叮嘱张必成道:“严如松定计是教我们来挑战,引张如海下山追赶。张如海狡猾,必不肯轻易下山。于今谢长霖既有兵来,我们分兵前去迎敌,张如海那厮在山头上必看得分明。他要与谢长霖两下夹攻我们,我分兵走后,也必冲杀下山。老弟略战一阵就退,务必将他引到十里以外,严如松自有接应的兵来;只要能将张如海引到十里之外,就不干我们的事了。”

张必成答应:“知道。”

李郑二人匆匆率了五百名精壮,才奔驰了二、三里,只见路旁一带石壁,望去足有一里路长短;石壁高低不一,高的有三、四丈,最低处也有一丈多。

李旷喜向郑五道:“这地方是天生成给我们埋伏的所在。”

实时下令每人将兵器插在背下,腾出两手来,各人尽各人的力量搬取岩石,奔到石壁顶上去,一字儿排列着,伏在石壁沿边。刚埋伏停当,谢长霖已率领三百名生蛮,风一般的着地,卷将过来了。一面红色青绿的三角形大旗在前,三百人鸦雀无声,只顾低头疾走。李旷、郑五一声暗号,大小石块如骤雨打下来,来不及闪躲,已死伤一半了。

谢长霖生得特别的奇形怪状,手中的兵器也比一般生蛮特别,是一条三丈多长、茶杯粗细的大木枪;枪尖雪亮有三尺来长,与一把长剑相似,枪缨尤格外长大;五百人一落眼都能看出是谢长霖。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各人自然多将石块对准谢长霖打去。那里知道打在他身上,他真个如寻常人着了几点雨在身上一般,不慌不忙的抬头看了一看。石块打在他脸上,他连眼也不眨一眨,只挥动长枪教生蛮向左边避开,自己仍抬头向石壁上看,好像是察看石壁上有多少人马。看过几眼之后,只见对未死伤的生蛮说了几句话;也听不出说的甚么。说毕一声怪叫,独自当先,三四丈高的石壁,也不纵跳,也不攀缘,就和平常人上山的一样很快的几步就跑了上来;枪尖闪闪而动。

尽管李、郑所带的都是久经战阵的兵,然一碰着枪尖,就和挑草把相似,挑得那些兵在空中飞舞;跌下来时,不是脑浆迸裂,便是四肢折断。未死伤的百来个生蛮,也都舞动手中短刀,一个个昂头挺胸的跑上石壁。那一带石壁不论高低,都是光溜溜与刀截的无异,不知生蛮怎的能一步步跑上去。众兵士见谢长霖这么厉害,不由得不害怕。

李旷看这情形,只得喝令四个人对付一个生蛮,敢逃跑者斩。自己和郑五抵敌谢长霖。谢长霖的那条枪虽是厉害,然遇着郑、李二人,却是遇了对手;枪尖下下落了空,再也挑刺不着。只气得谢长霖暴跳,掼下了枪,赤手空拳的与郑、李对打。

在谢长霖以为枪长了,只宜于冲锋陷阵,单独对打不灵捷,赤手空拳倒可以显得出自己的本领;那知正合了郑、李二人的心愿。郑、李二人使的是短兵器,谢长霖的枪法神妙,交手了几十个回合,虽遮隔得枪尖不能近身,然也不能破长枪杀进去。今见谢长霖自行把长枪掼了,不觉精神陡长,一刀紧似一刀的逼过去。

谢长霖全仗腾挪躲闪,又支持了十来合。偶然回顾自己带来的生蛮,又被劈死了一大半,心里禁不住一急。郑、李二人都非寻常本领,稍一分神,李旷已一刀盖头劈去。谢长霖急低头让时,那里来得及,红头发连头皮削去了一大块。谢长霖浑身的皮肤,都粗硬不怕刀釜,惟有头皮,因头发遮护了,不能练得和身上一般粗硬,所以被李旷一刀削落了一片发根;虽未伤到头骨,但已血流披面,不敢恋战。低头拾起长枪就跑;跟着逃跑的生蛮,不过二三十人。

李、郑手下死伤的也有七八十人。检点各兵士使用的刀枪,竟有一半被生蛮的刀削断了。拾起死伤生蛮遗弃的刀看时,长多不过三尺,形式极笨;刀背厚过一寸,宽有三四寸;每把最重的有二十多斤,最轻的也有十多斤。

据向导兵说,生蛮身边最贵重的东西,就是这么一把刀,一生也没有旁的学业,就只练的刀法。有练到极好的,能将一个斗大的木圆球,用力向空中一抛,然后持刀等待木球落下来,仰面一刀劈去。木球被劈,仍抛向空中,而着刀之处,已被削掉了一片。再落下再劈,木球始终在空中上下;然越劈越小。刀或横劈去或直劈去,或斜劈去。木球虽渐次劈小,然总不失其圆形,直劈到斗大的木球,都成为木屑飞散。生蛮中具这种绝技的不少,不过都是年纪老,由一生苦练得来的;少年生蛮没有这种本领。只所使用的刀,老少没有分别,多一般的锋利。

李、郑二人知道这种刀难得,教兵士拾起那一百多把刀。大家正待休息一会,忽隐隐听得东南方枪炮声和喊杀声大作。李旷点头,笑道:“如是张如海率兵赶下山与严如松的兵大战,喜得我们已把谢长霖杀退了,没有西顾之忧。赶快回炉铁粮子杀敌去!”

郑五道:“现成有一百六七十套生蛮的衣服兵器在此,我们何不假装生蛮杀上去,使张如海认做救兵,不加防备,岂不可以杀他一个痛快!”

李旷连忙称赞道:“妙极了!妙极了!”

当即把死伤生蛮的衣甲都剥了下来,命兵士改装了;提着蛮刀,非到切近,绝看不出是假装的,拣了一个气力大的兵,擎起那面三角大旗当先引路。

郑、李混杂其中,奔回炉铁粮子。二三里路转瞬即到。只见张如海的兵士,正被严如松的兵杀得大败而回。远远的看见那谢长霖的三角旗,与许多蛮兵飞奔前来,知道救兵到了。雄心复起,登时号令部下,再回头奋勇迎敌。

张如海部下的兵,都认识谢长霖的旗帜;这种三角大旗所到之处,就是谢长霖亲身所在之处。做梦也没人能想到战无不胜的谢长霖,居然有人能将他杀败,夺了他的旗帜衣服来假冒;既都以为救兵到了,自然回身反攻严如松的追兵,又接着混战。

张如海带了几十名护卫,上前迎接谢长霖,不提防蛮兵奔到跟前,举刀便砍。张如海护卫的兵士,还只道是蛮兵认错了人,连忙大声呼唤:“错了!”

张如海毕竟精明些,即下令对杀。无奈众寡不敌,兵心又已慌乱,只被杀得大败奔逃。回身迎敌的张如海部下,被李旷和严如松两面夹攻,杀得七零八落,逃上炉铁粮子的,不过十之三四。这样一来,张如海只紧守山头,一面派人向各处求援,不敢再下山迎战了。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39回 张必成计取三家村 严如松混战两土司

话说严如松大获胜利,极口称赞李旷等能干。李旷道:“谢长霖虽暂时杀退了,然他这回致败之由,是因他过于自恃,仅率领二百名生蛮前来解围,所以落了我们的圈套;若他统率大队前来,我等兵少,分之则力弱,便不见得能抵御得住。据探告,谢长霖的大队,已跟随他出发了。他性急,亲自率领二百名蛮兵,日夜兼程而进,所以先到。他被打败回去,他这种一勇之夫,必不就此罢休;他回头迎着大队,仍得率领前来的。依我的愚见,谢长霖既亲率大军来救炉铁粮子,他鼙鼓三家村的防备必然空虚。我等何不悄悄的分一枝精锐之兵,绕道去袭取鼙鼓三家村呢?这里还是照旧攻打,不可露出分兵的形迹来。张如海此刻的兵力薄弱,必不敢出战,紧守以待各方的援助。我们若能悄悄的将鼙鼓三家村袭下来,谢长霖欲归无路,以后就少一个劲敌了。”

严如松听了,连说:“此计甚好。然这种重任,仍非李大哥亲去不可。不过,李大哥初到这地方来不久,对于这地方情形还不甚熟悉,兄弟不能不说明白,使李大哥此去好存心提防着。鼙鼓三家村东靠炉铁粮子,西靠铁寨子;岭汉宾的土司衙门,就在铁寨子地方。谢长霖虽离了鼙鼓三家村,然他们四土司是素来有结合的。李大哥去攻打鼙鼓三家村,须分一枝兵防备西面的岭汉宾出兵抄袭后路。”

说时,从袖中取出一卷地图来,展开指给李旷看。

李旷细看了一遍,笑道:“大哥部下有生蛮,请挑二百名给我。谢长霖与张如海的交情最厚,所以听得张如海被围求救,来不及等大队同行,自恃骁勇,率二百名生蛮来救。于今被杀败回去,我料他绝不肯回到鼙鼓三家村去;在半途遇着大队,必率领兼程而来。我手下尽是汉人,装生蛮不能答话。只要大哥派二百名生蛮给我,我有谢长霖手下的生蛮衣服和兵器,就假装杀败了的生蛮,趁黄昏时候直奔铁寨子,声言谢长霖兵败求援,逆料不至为岭汉宾察觉。”

严如松道:“此计骗岭汉宾则可,骗张如海难。听凭李大哥斟酌去办罢!”

随即挑选了二百名生蛮,归李旷调度。李旷便带领多年共患难的二千多兵士,并郑五、张必成等头目,教二百假装的生蛮在前,一同抄小路向鼙鼓三家村杀去。因恐在大路上遇着谢长霖的大队,所以抄山僻小路,走到一条分叉路口。

李旷对郑五说道:“我两人还是带五百名兄弟,并二百名生蛮,向西去袭铁寨子;张必成兄弟率全队去打鼙鼓三家村。谢长霖既已倾巢而出,攻打想必不难。”

当下分兵两路,张、李二人各自领着前进。

张必成走了一会,向急猴子张四说道:“谢长霖既不在鼙鼓三家村,他部下能战的熟夷,必已十九开向炉铁粮子去了。岭汉宾的援兵,又有李大哥去对付。我们此去,若攻打一座空寨也攻不下来,未免太对不起人了。”

张四道:“我曾问向导兵,说鼙鼓三家村的土司衙门,建筑在平阳之地;周围一丈多高的石城上,有五座十分坚固的石碉,碉上架有大炮;守调的兵,日夜轮流不息,远望数里没有遮碍。我们的兵去,还在离城数里之外,便能看得明明白白;开炮可使我们不能近城。”

张必成道:“炮只能打远,不能打近。我们乘黑夜偷偷的进攻,守调的兵不见得能看见;就看见也离城不远了。好在我等兄弟身边,都有绳梯,仅有丈多高的石城,便不用绳梯,能纵跳上去的也多。”

二张率领队伍翻山越山,不止一日。这日行到离鼙鼓三家村四十五里地,张必成令扎营休息。亲自带了一个向导兵,假装熟夷到鼙鼓三家村附近踏看。黄昏以后,才率领队伍前进。半夜,迫近城根。蛮兵毕竟没有谋略,毫无防备。能纵跳的跳上城楼,不能跳的用绳梯缘上城头。一声喊杀,蛮兵多从梦中惊起,都来不及抵抗,就做了刀下之鬼。

城里也有二三千守兵,因在半夜,不知有多少敌兵,强壮的冲城而出,老弱的多被乱刀杀死。直杀到天明,城上城下的尸横遍地。鼙鼓三家村的土司衙门,就此被张必成占领了。一面派人去铁寨子、炉铁粮子给李旷、严如松送信;一面派人探听谢长霖往救张如海的胜负。

派的人分途去后,张必成说道:“三家村虽然乘虚占据了,只是逃出城去的熟蛮不少,必去给谢长霖送信。谢长霖听说自己的巢穴有失,断无不回兵来和我拚命之理。我们的兵力太薄,如何能当谢长霖的十万之众呢?如果又被他夺回去,我们岂非白受辛苦。所望严如松能将谢长霖的兵杀败,不然就望李大哥赶紧到这里来,帮同固守;就只我们这一千多人,一被谢长霖回兵围困,插翅也难飞去了。

“为今之计,我且分兵一千扎驻城外,就去炉铁粮子的大路上,择险要之地,埋伏二三百人。谢长霖不知我等虚实,若在黑夜遇伏,必然惊溃;即不然,也得将他的蛮兵,截为两断,使他首尾不能相应。如果我在城外之兵,因众寡不敌,被他冲击过来,你也用不着死守孤城,徒然死伤自家兄弟。赶紧在城内各处放火,最好烧他一个精光,仅留一座空城,就让他夺回去,也毫无所用。”

张四道:“放火是我们的本行买卖,这一座斗大的城池,顷刻就可以变为瓦砾之场。”

张必成随即分了一千名兵士,带到城外,分据三处险要之地埋伏了。张必成等在落草为寇的时候,无时不与官军对垒,总是以少胜多。因为这些头目兵士,都是曾在陈广德手下受过训练的人;加以多年的战场经验,每遇交锋,皆能人自为战;头目调遣指挥,异常容易。这种精练之卒,与不曾受过军事训练的蛮兵对阵,自然无处不占着便宜。

且说谢长霖自被李、郑二人杀得大败亏输之后,只得率领败残的生蛮,仍向归途飞跑。遇着自己大队,果然不回鼙鼓三家村,就率着这十多万熟蛮,再鼓勇气,向炉铁粮子杀奔前来。奔到前次遇敌的石壁下,不敢再冒昧前进,亲自带了数千蛮兵,抄到石壁上搜索一番。不见有一个兵埋伏,只见自己手下的百多名生蛮,都赤身露体的死在地下,无人收尸;每一个尸体上都是伤痕无数,可见当时数人围攻一人的厉害。

谢长霖看了心里好生难过,本想命部下将这些尸体葬埋,无奈耳听得炉铁粮子枪炮声与喊杀之声,正在惊天动地。谢长霖是从来服从张如海的,心里惟恐炉铁粮子有失,张如海受了危险,急欲率队前去解围。遂不顾这些尸体,奋勇杀上前去。

严如松也能用兵,得探报知道谢长霖率大军来了,即下令攻山的兵暂退数里,让出一条道路给谢长霖上山。谢长霖不知是计,以为严如松不敢交锋,径直冲上山去。山上守兵见这番确是谢长霖的救兵到了,都兴高采烈的放蛮兵上山。严如松见谢长霖的兵上山去了,随派了五千悍卒,三百悍十三响快枪,在谢长霖归途上埋伏。

谢长霖上山与张如海相见,诉说半途遇伏的情形。张如海听罢,即跺脚,说道:“坏了,坏了!老弟倾全力来救我,不怕敌人分兵去袭鼙鼓三家村吗?这回陆绳祖不知从那里请来这些帮手,都是深晓兵法,能征惯战之人。老弟倾全力到这里来,他们若不曾探听确实,也不至仅派数百人在石壁上埋伏。其所以老弟第一次带二百人来,遇了埋伏,这次带大军来他们不但不埋伏,却让路给老弟上山,可知他们是计定而行的。

“我因在山头上望见他们后边的军队,纷纷向西移动,料知是甚么的救兵到了。他们得报后分兵堵截,故督队冲下山去,打算接应老弟;不料老弟过于轻敌,仅率二百人前来。二人将老弟杀退,却假装老弟手下的兵,来袭我后路。敌人中原有一部汉兵,十分耐战。初次来攻,曾被夺去碉垒三座。忽然不攻自退,我已着虑其中必有诡计。近日前来攻山的,不见那些汉兵的影儿,照这样情形推测起来,他们不是乘虚去袭取鼙鼓三家村,是到那里去了呢?”

谢长霖听了怔了一怔,说道:“不要紧,不要紧!我动身的时候,曾到铁寨子与岭汉宾商量,请他着意防备;我也留了三千多人守城。谈何容易就能袭取!岭汉宾本来也要派兵到这里来的,只因我带了这么多的兵来,他就为怕敌人乘虚而至,所以按兵不动。有岭汉宾在铁寨子,地形不熟的汉兵,怕他做甚么!”

张如海摇头道:“不能。岭汉宾不是这回敌人的对手,倒是陆绳祖那小子亲自出马,不过一勇之夫,很好对付。这回严如松所带来的这些人物,人人都有些本领。若是寻常带兵打仗的武官,见已夺得了三座碉垒,岂肯无故又退下去?必然再接再厉的向上攻打。我那时已准备了让他攻上来,等到他们已攻上第六、七座碉垒时候,你们的救兵已近山下,然后以全力冲下山来;两面夹攻,不怕他攻山的兵不全军覆没。用兵之道,不能舍则不能取。他们无端将已夺得的碉垒不要,便不能看他们为寻常之辈。”

谢长霖道:“既是如此,我们何不趁这时冲下山去,与严如松一决雌雄,将严如松杀退了。即算有敌人去袭我的鼙鼓三家村,一得严如松打了败仗的消息,自然得将兵撤退。”

张如海思量了一会,说道:“下山去厮杀一阵也使得。不过,陆绳祖这厮,志不在小,招纳了许多人物,又有从外国办来的利器,我们若仍照几年前打仗的方法,一味与他们硬拚,是万分使不得的。我在几日前已打发人去大木筸,给阿侯支徒送信,求他带兵来助我一战。此时只能与严如松厮杀一阵,就胜了也不可穷追。老弟还是回兵去救鼙鼓三家村要紧,我这里只等阿侯支徒一到,就约期与严如松决战。此后老弟须牢牢记着,虽出兵救人,自己不能不先固根本。这独眼龙诡计多端,不好对付。”

谢长霖道:“大哥也太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了!量他陆绳祖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我们四股人对付他一股,也就长着三头六臂,我们也不怕他。我们十三响的枪,分开来虽不及他们多,四股合起来也不少。于今就下山去,我一人当先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也使他们知道我姓谢的厉害。”

张如海明知谢长霖是个浑人,从来打仗是一人当先,所向披靡,因此他不相信有本领比他高的人!这种性质的人,只能受人恭维,不能听人恭维旁人的!便不再说下去。

谢长霖已向自家的兵发号令,下山冲杀敌人;张如海只得也派兵助战。山上有兵调动,山下的严如松也看得分明。料知冲下山来,必有一番厮杀。急将自己的兵分为三部,中部由自己率领后退,左右两部向左右分退,相约以连珠信炮为号;若听得中部的连珠炮响,即回身仍杀上去。

谢长霖草鞋赤脚,奔走如风卷浮云,转眼便到。严如松将枪往桥头一竖,从容抱拳向谢长霖笑道:“久闻将军英勇盖世,恨山川阻隔,不得一见颜色。今日相逢,却又不幸在两军阵前,然不敢不略为退让,以表钦仰之意。将军不谅,穷追至此,请问意欲何为?”

谢长霖虽是一个浑人,然见人家有礼,也只好倚枪拱手相还,答道:“我与张如海土司是生死之交,他有难,我理应来救。你能退兵不打炉铁粮子,我也就撤兵回鼙鼓三家村去。”

严如松道:“你与张如海是生死之交,张如松有难,你应来救;然则你有难,张如海能救你么?”

谢长霖道:“我能救他,他自然也能救我。”

严如松冷笑道:“只怕未必。你知道你的鼙鼓三家村,早已被我分兵去占领了么?”

谢长霖怒道:“休得胡说!铁寨子有岭汉宾,他绝不肯放你手下的兵过去。来,来,来,且刺杀了你再说!”

说罢,一抖手中长枪,直向桥头上刺来。

严如松不慌不忙的举枪架格。两条枪忽上忽下,各不相让,彷佛两条神龙在半空中夭矫。谢长霖初逢敌手,越战越抖擞精神。严如松久闻谢长霖能战之名,也有意就这一战看看谢长霖的能耐,将平生看家的本领都使了出来。两人一来一往约走了二百多回合,尚兀自不分胜负。谢长霖战得性起,拔地跳出圈子来,说道:“且慢!我们脱了衣服再战三百合。”

严如松道:“你要脱衣服,尽管去脱了衣服再来;我用不着脱衣服。”

谢长霖飞也似的跑回队中。

谢长霖素来欢喜赤膊上阵,这回因来不及脱衣服,所以临时跳出圈子,跑回队去。不料,刚回到队中,鼙鼓三家村里逃出来的熟夷,已赶到这里报信。因见谢长霖正和严如松酣战,不敢上前报告,此时便一五一十把鼙鼓三家村失守的情形说了。只气得谢长霖暴跳如雷,咬牙切齿的痛恨陆绳祖和严如松。也不说甚么,急脱了上身衣服,挺枪又飞奔出阵。

严如松虽只有一只眼睛,但这一只眼睛的神光满足,看见谢长霖回身出来的脸色神情大变,

大有安排拚个你死我活的气概,即吩咐手下的人放起信炮来。信炮一响,洋枪队同时开枪向敌人打去。严如松举枪往两边一挥,大吼一声杀上去;两军登时混战起来。谢长霖虽是心里忿恨,却也不敢恋战,只得率队且战且走。不料左右忽有两枝兵杀出,将谢军围在当中。亏得张如海派兵来救,才能突围而出;然部下的兵已死伤大半了。

谢长霖急得跺脚道:“我的巢穴都被他们占去了,难道还不赶紧回去与他们拚一拚吗!”

张如海道:“老弟为救我吃这么大的亏,我岂有不竭力设法替老弟出气之理!只是事已至此,我们的举动更须谨慎。你依我的,我自有办法。”

谢长霖无可奈何,不得不听张如海的话;只得仍上炉铁粮子,帮同张如海固守山头。张如海多派精干之卒,分途去探听鼙鼓三家村及铁寨子的情形,并搜查路上有无埋伏。

数日之后,阿侯支徒带领十多万生蛮,前来助战。张、谢二土司迎接款待,不消说得。阿侯支徒此时已有六十岁了,还能使动三丈六尺长的大木枪。他手下数十万生蛮,上阵也都是腰悬短刀,手执长枪;所以汉人及熟蛮,都称他这一部蛮子为大木筸。

阿侯支徒一生战无不胜,与他辖境相连的八切家、落乌家、阿禄马家等,平日也是极凶悍的,都被阿侯支徒征服了。因此,不论深山夷、浅山夷,没有不畏惧阿侯家的。八切家的头目,名叫八切吉黑;相传为蜀汉时孟获的后人。阿侯支徒为孟获的后人,两人如仇敌的打了好几年。八切吉黑毕竟打不过阿侯支徒,一切的事多得听阿侯支徒的号令。

这些蛮子至今还极信服诸葛武侯,诸葛武侯当日南征回师的时候,曾刻石立了一块碑在那里。蛮子相传当武侯立碑之日,说了一句“碑倒蛮绝”的话,于是一般蛮子都兢兢业业的怕这块碑倒下来。凡有蛮子走这碑前经过,必拾一颗石子投在碑下,想用石子拥护这块碑,使之不倒。年岁愈久,所投的石子愈多;至今已成了一座石山,将碑埋在底下,不知有若干深了。

被阿侯支徒征服了的各家蛮子,每年得孝敬牛羊粮食。蛮子求蛮子出兵援救,也是以牛羊粮食为出兵的代价。张如海求阿侯支徒来助战,送了阿侯家六百头牛、一千头羊,还有不少的粮食;因有这么隆重的礼物,所以阿侯支徒亲自率兵来助战。

阿侯支徒到后,才休息了一日,派去各方探消息的人便回报说:“铁寨子的岭汉宾因见谢长霖倾全力来救炉铁粮子,鼙鼓三家村的守备太空虚了,所以不敢远离铁寨子。

“只是这日黄昏时候,忽有数百生蛮,假装谢土司部下败兵前来求援。赚开寨门,便动手乱杀。因在昏黑之际,不知敌人确数多寡,又在两下混战,枪炮矢石都不能用,岭汉宾亲出抵敌,身受重伤;但是敌人却被杀退了。于今由岭汉宾的儿子岭镇云率领部下兵卒,死守铁寨子,不敢出战;敌人也未再来攻打。

张如海得了这种报告,即对谢长霖说道:“敌人乘老弟全军来救炉铁粮子的时候,派兵暗袭鼙鼓三家村,并派兵牵制岭汉宾,都是意中之事。不过,敌人能赚开铁寨子的寨门,使岭汉宾受伤,这却是使我想不到的事。于今不问此去鼙鼓三家村,沿途有没有埋伏;于今且竭了全力把严如松击退,再分兵两路去救鼙鼓三家村,便不愁此刻占据鼙鼓三家村的人不全军覆没。”

谢长霖急欲回兵救自己的巢穴,听了张如海这话,觉得张如海是出于私心,只想解炉铁粮子之围,却不顾人家的巢穴已被敌人占据。谢长霖是一个浑人,使忍不住生气,说道:“敌人刚占据我的地方,一切防守的布置,都没停当,急回兵去救自然容易;若等到把严如松打退,知道何时能打退他,我救人不曾救得,倒害得我无家可归,真是气死我了!”

说罢顿足号哭起来。

张如海急得连忙解说道:“老弟不可误会了我的意思。老弟为来救我,以致鼙鼓三家村为敌人袭取去了;我岂是无心肝的人,不急图将鼙鼓三家村夺回来交还老弟。无奈这番与陆绳祖交战,不比前几番,前番只有严如松一个人,尽管他善用兵,没有好将官给他调遣,所以还容易对付。于今陆绳祖不知从何处,请来了这一部军队,比从来宁远府会理州所有的官军都厉害。老弟就为性急,又不把敌人放在眼里,以致吃了这么大的亏;若再鲁莽,万一有失,岂不更难挽救!

“严如松不长着三头六臂,手下也不过十多万人,我们以三倍之众,安有不能将他击退之理。击退了他,我等没有后颜之忧了,夺回鼙鼓三家村,可谓易如反掌。我这回在打仗的时候,用法术虽也难免受谴,只是纯为自救,不曾仗着法术杀人,或者不至受怎样的严谴,若依赖法术与敌人厮杀,使用法术之人,必难得好结果。不问甚么人学法术;在未学之先,当师傅的无不拿这话告诫,并须徒弟真心承诺,当天发誓,当师傅的方肯肯传授大法;这不是一件当耍的事。”

谢长霖问道:“何以白莲教的人,能随时随地使用法术呢?”

张如海道:“白莲教能成事么?有好结果么?老弟难道还疑心我有意纵敌,不肯用法解围么?”

谢长霖低头不做声。

张如海这夜正与阿侯支徒商量对付严如松之策,忽部下的蛮兵来报,说:“谢长霖已率部从西边偷下山去了,也不知是偷劫敌人营寨呢,还是回鼙鼓三家村去!”

张如海听了,拍案大惊,道:“不好了!此去必然全军覆了回来。谢老弟不听我的言语,真是无法。他打败仗不要紧,以后没有他与我齐心合力,教我拿甚么大将去对付严如松呢?”

阿侯支徒说道:“我情愿率我的部下,跟踪谢土司前去。如果他在半途遇上埋伏,被敌兵包围,我包管救他出来。本来我们拥数十万兵,不能一战,任凭敌人将鼙鼓三家村占据,又不能去救,也无怪谢土司忍耐不住。”

张如海道:“谢老弟性情暴躁,只知勇往直前,不懂用兵之道。我原不怪他不能忍耐,但是你是曾战败周达五,生擒石达开的人,应该明白用兵之道,第一在调度得宜,不全仗兵多将勇。我们四土司早已祭告了天地,立好了盟誓,无论何人被陆绳祖攻打,三土司都得出兵去救,共同御敌的。

“所以,前次严如松率兵前来攻打炉铁粮子,我立时通告三土司。白摸子率兵从东边杀来,岭汉宾谢长霖率兵从西方和西南方杀来,严如松恐陷在重围中全军覆没,又无力分兵做三路抵御,只得不待三土司兵到,就自行解围而退。直待三土司的兵,都驻扎在山下,严如松才回兵来劫寨。三土司手下被杀死的人虽不少,然严军也有损伤,相持数月,敌人始终得不着利益,自愿罢兵回去。

“这回我原打算将严如松击退之后,合力进攻陆绳祖的。无奈岭汉宾和白摸子得了通报,都迟迟不派兵来;谢老弟又过于性急,在半途遇了伏兵,锐气大挫;岭汉宾顿兵不来,反遭了敌人的骗,身受重伤。为今之计,惟有派舌辩之士,以利害去阿禄马家说白摸子、岭镇云。他们不图自保便罢,欲图自保,就非齐心合力来谋对付陆绳祖,没有第二条生路。派去的人已有二三日了。此刻还没有回报。在白岭二土司的兵未到以前,我惟有紧守;出战必难获胜。

“鼙鼓三家村被敌人占据,姑无论我与谢老弟是生死至交,他又是为救我出兵,以致后路空虚,为敌人所乘,我凭天理人情,应该竭力帮他将失地夺回。就以形势而论,若听凭敌人将鼙鼓三家村占据,我炉铁粮子从此一日也不得安枕,岂非自取灭亡之道!谢老弟不能谅我苦心,并且胡猜乱想,以为我只图自己解围,不顾他的利害;就是白岭二土司,也与谢老弟同一见解。因二年来,严如松不出兵则已,出兵总是来攻打我炉铁粮子,我每次都得通告三土司来救,白岭二土司便因此生心了。说连年打仗,所死伤的不少,都是为来救我。殊不知这正是严如松的离间诡计。

“陆绳祖与我四土司一般的仇恨,其中有何厚薄?因见我们四土司齐心合力,他永远没有报仇之望。旁的离间之计,多不及此计妥当。所以,严如松不攻打容易攻下的阿禄马家,也不攻打铁寨子,专一来打最难陷落的炉铁粮子。明知白岭二土司屡次出兵救我,所有死伤都是为救我死伤的;并且每次打仗,严如松对白岭二土司的部下攻击得格外厉害,他两部受的损失也独多。这说计早已被我窥破了,曾对白岭二土司说明。无奈他两人心里总觉得严如松专打炉铁粮子,是和我的仇恨比他们深。他们既如此存心,教我也没有法子。

阿侯支徒当即答应。将手下的蛮兵分做两队,自己率着一队走大路,由部下头目率一队走小路。乘黑夜下山,仗着蛮兵地形熟悉,趁一点儿星月之光,衔枚疾走。

再说严如松此时虽未攻山,然山上有大队的蛮兵下来,岂有不知之理。谢长霖偷下山寨的时候,严如松便已得探兵的报告,也防备是乘黑夜下山劫营。连忙传令分兵三路,一路后退,两路向左右分开埋伏,等待劫寨的兵来。及等了一会不见蛮兵前来,又得了探报,才知道是谢长霖率部从大路回鼙鼓三家村去了。

严如松心想:“谢长霖在几日前与我交战的时候,他就知道鼙鼓三家村已经被我兵占据去了。依他火烈的性格,当日就应该回兵去救。其所以迟到今夜才去,这其间大半是张如海逆料谢长霖的兵力有限,怨怕夺不回鼙鼓三家村,反被我们打败。而张如海自己在此刻,又不能分兵去帮助,必是约了白摸子、岭汉宾两部的兵,同向鼙鼓三家村去。现在占据三家村的,总计不过三千多兵,兴蛮兵打起来,可以一当十;只是究竟众寡太悬殊,断不能抵挡三土司的兵力。

“这炉铁粮子有张如海在,我非待扑灭了白摸子和谢长霖两部之后,是攻打不下的。不如趁谢长霖不曾与白摸子、岭汉宾会合的时候,率部追杀上去。好在我早料到谢长霖必回兵去救,已在大路上埋伏了兵等候。我此去将他两面夹攻,虽不能杀他全军覆没,也必杀他一个七零八落。不过,我既率兵追去,难保张如海不冲下山来;倒不如索性分兵一半从小路去鼙鼓三家村,且竭全力把谢长霖灭了。料张如海虽有谋而多疑虑,凡事都必计虑万全,见我忽然退兵,未必就敢来犯我根本之地。”

严如松计算已定,立刻依计而行。谢长霖虽是忿张如海不帮他从速夺回鼙鼓三家村,赌气自行率部下山。只是他也知道恐怕大路上有埋伏,但小路太远,又不好行走,乃教一个头目率领一小队人在前开路,自己率大队相随而行。严如松所派的伏兵,在黑夜之中,也看不出来了多少敌人,遇敌便冲出来厮杀;开路的兵少,抵敌不过的仍旧逃回大队。

谢长霖闻报,一些儿不慌乱,下令分两边包围上去。埋伏的不过几千人,十多万蛮兵包围上去,自然都被围在内。喜得还在黑夜,不好厮杀。谢长霖打算围到天明,便不愁这几千伏兵不束手待毙了。谁知天尚未亮,张如松已带兵赶来;大家混杀了一阵,天光才亮。这一场混杀,也无所谓指挥调度,双方都死伤了不少的人。谢长霖见严如松的追兵在后,若不将追兵杀退,绝难前进。只得重整部曲,与严如松拚个死活。

严如松心想:李旷等兵力太薄,非我亲自去救援。万一被谢长霖、阿侯支徒等三四部分的兵马围困,不能冲突出来。于今去三家村的大路,既不好通行,只好也抄小路前去;但求能全师而退,徐图再举也还容易。遂整顿人马,转抄小路而去。结果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