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回 曾孝子报仇杀恶贼 小么儿被诬受极刑

话说大众正在一片叫好声中间,蹿出一个人来。说时迟,那时快!少年一面说话,一面掀衣袖出一把雪亮的匕首来,装出向上打扦的样子,一低身,已到朱宗琪跟前。手起刀落,朱宗琪连“哎呀”一声都来不及叫出,已被劈得身首异处了;鲜血直溅得罗知县满头满脸。罗知县突然经此剧变,惊得不知所措,正要起身逃向里边去,这少年已一手将罗知县的辫发拉住。罗知县连忙缩着头,双手抱住颈项,战栗无人色的乱叫饶命。

这少年大声说道:“不要害怕,不干你们的事!我曾服筹杀朱宗琪是报父仇,断不伤你们的性命!”

话没说了,在大众混乱之中,陡起一阵拿刺客之声。随即就有两个壮汉,各擎单刀冲上二堂来,将要对曾服筹劈头就砍。刀刚举起,便有一个人横截过来,举起一双空手,向刀上格去;两刀都把握不牢,飞落二堂阶基以下去了。

曾服筹回头看是自己师傅,即说道:“师傅在此看守这狗官,使他不能派人追赶。”

胡庆魁道:“你走罢!这里有我,不妨事。”(曾家的大仇既报,此后仍称曾服筹不称刘恪了。)

且说曾服筹当时见胡庆魁教他走,他知道胡庆魁的能耐,等闲无人能奈何他,用不着多留恋;就朱宗琪身上衣服,揩净了匕首上鲜血,仍旧收藏衣内,乘着混乱退下二堂来。看丹墀里卖解的行头,遗弃满地,只不见李春林一家的踪影了。喜得这时在衙里庆贺的宾客,数百人都争先恐后的向外面逃跑,也不知出了甚么祸事,各人只顾逃命;以为出了衙门就安全了,谁还敢在衙里停留?就是在衙门里当差的人,也因事出仓卒,毫无准备,加以人多混杂,没人看出刺客的模样。

因此,曾服筹混在众贺客之内,一会儿就挤出了衙门,依着成章甫指点的方向跑去。一路出城,全无阻隔。出城后,就水边一照自己脸上,溅有不少的血点;再细看身上衣服,也是血印殷殷。忙捧水洗去了脸上鲜血,将外衣脱下来,折迭好系在腰间,又向前行走。不到半里路程,只见迎面走来一人。一摇一摆的从容缓步,彷佛村学究模样;嘴上花白胡须,旋走旋不住的用手抚摸。

曾服筹的眼快,虽相隔还有百十步远近,然已看出不是别人,正是在慈恩寺借佛法骗钱的陈六和。当下心中不由得一动,暗想:你这狡贼,以为留着胡须,改换装束,便没人能认识你吗?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因恐怕对了面,被陈六和认识;又为自己正犯了血案,不便将陈六和捉拿;只得趁陈六和不曾看见,连忙抽身走向路旁一座小山上藏躲。一面偷瞧陈六和往何方行走?因此处正是一条三叉路口,正中一条,便是去桃源县城的大路;左右两条是去乡间的小路。

曾服筹心里想道:这狡贼若朝正中这条路走去,我就只好且动手将他拿住,交给胡师傅去追他的赃银。心里刚是这般打算,只见陈六和已向左边小路上去了。曾服筹因此处地形不熟,不敢放陈六和走远,只在背后数十步以内跟着。喜得陈六和步行甚缓,看神气彷佛是出外闲行,所以如此从容缓步。

曾服筹跟走了一会,忽想起自己表叔约了在白塔涧聚会同逃的事,不由得有些着虑先到白塔涧的人,等得焦急;却又舍不得就此放陈六和过去,不跟去寻个下落。独自踌躇了一番,心里忽然恨道:似这种坏胚,谁耐烦只管跟在他背后慢慢的走?何不趁此地没有行人,拿住他,逼他供出骗款的下落?这念头一动,即紧走几步,赶到陈六和身边。

陈六和突听得背后有急走的脚音,回头看时,曾服筹已从衣底抽出匕首来。陈六和没看清曾服筹的面貌,还疑心是拦路行劫的,并不畏惧图逃,反转身作揖,说道:“我身上一文钱也没有,衣服也是破旧不值钱的。”

曾服寿顺手拖住陈六和的胳膊,将面孔凑近他眼前,说道:“你这假张六还认识我么?我特地从河南追到这里来,今日才寻着了你。赶快将骗来的二万多银子交出来,我也饶恕你一条老命;敢支吾一言半语,就请你尝尝我这匕首的滋味!”

陈六和一听这话,登时惊得面如土色。逃既挣不脱身,喊救又四顾无人,只得跪下来哀求道:“我实在该死,不应该做出这样骗钱的事来;不过我也有我的苦衷,要求刘大少爷原谅。寒舍就在离此不远,千万求刘大少爷去寒舍坐一会儿。骗来的钱,自然交还;但是,我做出这事的苦衷,也得向刘大少爷表白表白。”

曾服筹自幼是个读诗书识道理的人,见陈六和如此哀求,觉得也在情理之中。正待应允同去陈家,忽又听得后面有脚步声响。陈六和陡然乘曾服筹不在意,爬起来挣身就跑,一面大呼:“救命!”

曾服筹也不顾后面来的是谁,拔步就追。

陈六和如何跑得过曾服筹呢?不上十来步便追着了。一手就将陈六和的小辫子拉住;一时气涌上来,懒得说甚么,举匕首就截下一个耳朵来,才说道:“你想逃吗?想逃去见阎王吗?少爷偏不放你去!”

陈六和被截了一个耳朵,鲜血直流,只痛得几乎晕死,那里还有耳听曾服筹说话;倒在地下打滚。曾服筹一时气忿,把他的耳朵截下,及至见他痛得打滚,又觉后悔自己的举动太鲁莽。正在有些为难,猛听得身后有人打着哈哈说道:“痛快,痛快?贪是痛快!”

曾服筹急闪身跳过一边看时,原来是自己胡师傅。心里好生欢喜,忙问他:“怎生知道这里来?”

胡庆魁道:“我出城到前面三叉路口,就见你跟踪这骗贼向这条路上走,所以也跟了上来。这骗贼可交给我,你赶紧到白塔涧去罢!对你表叔说,我的事办了,就到会理州来。”

曾服寿问:“何玉山现在那里?”

胡庆魁道:“我留他在身边,还有用他之处。”

曾服筹至此,不敢再迟延耽搁,当即收了匕首,撇下陈六和,回身向白塔涧走去。走到白塔涧时,成章甫和李春林的全家男女,都在树林中等候;只不见有小翠子在内。曾服筹心想:若小翠子在朱家不能脱身,我们就此走了,留下他一个女孩儿在此,如何使得?便向成章甫说道:“托表叔的鸿福,大仇虽已报下,只是去朱家卧底的人,此时何以不见出来呢?”

成章甫笑道:“这事你毋庸着虑!大仇既报,用不着卧底之人,他自有地方安插。你我于今且趱程到曾服筹已报会理州去。”

于是一行人晓行夜宿,向会理州前进。

于今且放下这边的事,单说陆绳祖这个人。在前回书中,虽借胡庆魁口中略述了一遍,然只述得一个大概,其中还有些在历史上有价值的事,不得不在这时候钦述出来。不过在下不是四川人,也不曾到过会理州,更不曾见过所谓猓夷的人种,以下所述对于猓夷的事实,多得自故老口中,自不免有多少隔靴搔痒及时间颠倒的地方;好在是给人消遣的小说,不是藏之名山的信史。

于今要写陆小土司报仇的事,先得把他四个仇人的地形力量略叙一番,看官们才知道陆绳祖为父报仇,比曾服寿难了十倍;而陆绳祖半生努力,都为曾服筹后起之藉,他本人倒以情死终了,结果甚惨。

闲话少说。陆绳祖的仇人,第一个最强悍的,是泸铁粮子的张如海。泸铁粮子地方,天生成的险峻非常。三方面巉岩陡壁,鸟雀都不容易飞上去;一方面虽稍平坦,虽与深山夷木筸阿侯家接壤。

这大木筸阿侯家的酋长,名叫阿侯支徒,拥有六七十万生夷,一个个都凶顽善战。阿侯支徒兼有谋略,二十几岁的时候,当这一部分的酋长。其时太平天国的翼王石达开,率领十多万大军,从云南窜出四川,走大木筸经过,打算冲出会理州;谁知恰遇阿侯支徒新任酋长,正想多立战功,扩充阿侯家的势力,遂统三十万生夷,与石达开的兵大战。

石达开的兵虽久经战阵,然从云南出四川,山行千里,多已疲乏,突遇二倍以上的生力军,地形又不熟悉,仓卒应战,如何能操必胜呢?石达开见生夷来势凶猛,只得下令冲开一条血路,且战且走。阿侯支徒可肯放手?带着三十万生夷跟踪追击,从炉铁粮子之西数十里地方经过;这地方是浅山夷土司岭汉宾管辖之处。岭汉宾也是一个骁勇善战的人,遂也率领自己部下十多万熟夷,截击石达开军。

石达开毕竟是个有勇有略的大将,收拾残军,鼓励士卒,与岭汉宾大战,居然以少胜多,把岭军击退了。再向前行走,不料行不到二、三十里,迎面乃是一条大河,截住去路;原来这河名大渡河,就是诸葛武侯征南蛮时所渡的泸水。这泸水宽有数里,波涛汹涌,非有大船不能渡过。

石达开走到大渡河边,不见一艘渡船,只得下令斩伐山中树木,赶紧扎排,渡过岸去……。只要过到对岸,便是宁远府辖境。石达开知道官军容易对付,反是蛮子难打。因为蛮子世居此土,若被汉人占领,一族人便无安身之所,为此对于外来军队,总是拚命抵抗;官兵没有这种生存的关系,所以打起来极易溃败。

石达开此时尚有七、八万能战之兵,人多手众,一会儿工夫,就伐木扎成了无数的木排。全军上排渡过河去。这也是石达开命里该绝,想不到渡至中流,对岸忽然来了许多军队,排枪大炮,急雨也似的向木排上打来。待退回去罢?这边阿侯支徒与岭汉宾已率着如蚁的蛮兵,截住了退路。弄得石达开进退失据,仰天大叫了一声,拔出佩刀来,亲手将他自己的妻子儿女杀却干净,弃尸大渡河中;再将所有珍宝细软,也都沉到河底,束手就擒。

对岸的军队,毕竟是谁呢?乃是宁远府的镇台唐本友。石达开为唐本友所擒,不久就在川中被杀了。

后来有爱惜石达开的人,说石达开并未被杀,已得脱逃,出家做了和尚;所杀的是假石达开。这种说法,不过是爱惜石达开的人,故意是这么说,使表同情于石达开的人,略得安慰罢了!其实这岂是能假的事。并且,唐本友捉拿石达开的事,其中还有一段因果。据唐家人言之凿凿,虽与本书无涉,然既说到唐本友、石达开二人身上,不妨连带叙述一番!也可以给看官们做酒后茶余的谈助。

据唐家的人说,唐本友当日因捉拿石达开,很得朝廷的升赏。不料石达开被杀的这日,唐本友正睡午觉,朦胧中见石达开来了,头也不回的直向上房走去。唐本友在梦中觉得石达开是反叛,怎敢径入我上房?不由得大怒,喝令左右:“把这叛逆拿出来!”

这一声,喝醒了。左右的人见唐本友梦中大叫,也都吃了一惊。忙上前问:“为甚么?”

唐本友正在思量梦中情景,忽见一个丫鬟从后房走来报道:“姨太太生了一个少爷。”

唐本友听了,一蹶劣跳了起来。“哎呀”了一声,说道:“不好了,报仇的来了!”

左右的人看唐本友这般情形,更加吃惊;知道唐本友性情暴躁,又不敢多问。过不了几日,这个新生的少爷,突然死了。唐本友见这新生的少爷死了,才恢复以前的笑容。

只是刚过了半年,这夜唐本友在睡梦中,又见石达开笑容满面的走来,向唐本友点了点头,仍旧朝上房里走。唐本友含怒不堪的追上去,只见石达开径走进大儿媳妇房里去了。

唐本友不便追进媳妇的房间,气醒转来。一想,大儿媳妇正是身怀有孕,明知不好,然一时没有办法,只好将梦中情景对大儿子唐峻说出来,吩咐唐峻小心防范。无如唐峻是个不相信轮回因果的人,听了也不在意。没几日他孙子唐守信就出世了。

唐峻虽不相信轮回因果,只是唐守信从小便与寻常的小孩不同,三、四岁的时候,胆识气魄就和成人一样;尤特别的欢喜武事,时常集合左右邻居的许多小孩,行军布阵,他自为头目,有赏有罚,俨然是一员大将。在下遇见唐家的人,是这般说法。虽未必可信,然确有是说。这是题外之文,毋庸细表。

且说那截击石达开的岭汉宾,也是陆绳祖四个仇人之一。第三个是甘乡营地方的阿禄马家,酋长名叫白摸子;这部落所统属的,也有三四十万熟夷。第四个是谢长霖;他的土司衙门在鼙鼓三家村地方,也是天然的险要。这谢长霖生得像貌异常凶恶。满头血也似的红发;两只圆眼突出来,彷佛虾目;一张大口,须如钢刺;最奇的是有两条尖舌,伸出来如蛇吐信。力大无穷,身上皮肤粗糙,上阵赤膊,矢射到他身上,都纷纷落地,皮肤毫无伤损。

他的辖境,与张如海的辖境接壤。张如海为人足智多谋,兼通妖术;据说能知人三世。他说,谢长霖是炉铁粮子的一条大蟒转世。谢长霖生平无论对谁人不知道畏惧,不肯服从;惟对张如海不敢不服。谢长霖欢喜喝酒,每到喝醉了的时候,野性发作,动辄抓着左右的人乱打;有时骑马驰入深山,徒手去猎虎豹。到了这种时分,不问谁人都不能劝阻;只有将张如海接来,远远的呼叱一声,谢长霖登时不敢乱动了。久而久之,谢长霖左右的人,模仿张如海的声调,照样呼叱,尚且有效。

这四个土司,因打听得陆绳祖年纪虽轻,志愿不小,不能不预为防范。遂由张如海为首,四土司联络起来,共同对付陆绳祖。陆绳祖此时才十六岁,因听了自己母告诫,日夜思量报仇,倾所有的财产,派人到安南缅甸,购买快枪快炮;一面招纳四方英雄豪杰之士。最初投奔他的,就是四川有名的哥老会头目,独眼龙严如松。

谈到这严如松的为人,使人惊讶。他本是一个赌徒出身。因为他生成的两条飞毛腿,每日能行七八百里,两头见日,那时人称他为“飞毛腿严如松”。也不知他从何人练的一身武艺,二十多岁便称雄四川,没人能与他打到三个回合。这时他虽已入了哥老会,然因为年轻,资望尚浅,有心想当全川的大头目,却因原有的大头目胡萝葡资格太老,本领太大,原来拥戴胡萝葡的人太多。

严如松虽也有一部分人拥戴,只是他这一部分人,多是各地的赌徒,平日在赌场上输打赢要的恶物,这一部分人在四川没有惊人的势力。无如严如松生性强毅坚忍,凑巧那时候胡萝葡做了一桩大失人心的事,严如松就趁势将胡萝葡推翻了,取了他的地位;然严如松因此被胡萝葡打瞎了一只眼睛。

胡萝葡究竟做了一桩甚么大失人心的事呢?说起来一则可使人知道那时川中哥老会的情形,二则也可以见得吉人天相的这话实在是不可思议。

胡萝葡那时已有五十多岁了,有一个二十四岁的儿子,一般哥老会中人都称这儿子叫“小么儿”。这胡小么儿不但容貌生得很漂亮,性情并生得非常笃厚;从小对胡萝葡夫妻就极能尽孝。胡萝葡夫妻也异常钟爱这儿子,时常带在跟前,传授他的文才武艺。胡萝葡本是一个文武兼全的人物,因此传授给小么儿的,也都是些真才实学。

小么儿长到二十岁的时候,文才武艺都有可观的了,就有许多门第相当人家的女儿,想配给小么儿做老婆的。小么儿自视甚高,声言非有人品与他能相匹配,由他亲自看了中意的女子,绝不肯要。胡萝葡夫妻因钟爱自己儿子,也就不加勉强。

不料,这年小么儿的母亲死了,配亲的事就此搁起来,没人谈及了。胡萝葡丧偶一年多,也有人劝他续弦的,他都婉言谢绝。一般同党的人,以为胡萝葡的年纪已有五十多岁了,或者不再续弦。谁知不到半年,成都地方忽出了一个姓赵的女匪首,年纪才二十岁,生得妖艳绝伦,并会些武艺;手下也聚集了六七百党徒,占据一处险峻山头,专一打家劫舍。官兵去捕剿他几次,倒被他打败了。这匪首有个绰号,叫做“赵观音”;他自己因喜穿白衣裳,也公然以观音自居,教自己手下党徒,称他为赵观音。赵观音刚当了半年的匪首,便已积聚了数十万财产。

胡萝葡不知如何却看上了赵观音,反托人到山上去与赵观音说合。赵观音也震惊胡萝葡的声名,情愿嫁给胡萝葡。这事惊动了全川的会党。两人成亲的这日,全川中会党都来贺喜。

胡萝葡自娶了赵观音来家,如获至宝。赵观音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母亲,也跟着女儿到胡家来过活。他这母亲的年龄虽比胡萝葡还小几岁,然胡萝葡因宠爱赵观音的原故,简直将他岳母看待。赵观音到胡家来一年多,彼此都很相安。

小么儿年纪虽比赵观音大几岁,然因生性至孝,至赵观音面前,极诚谨尽孝。却不料赵观音生成****之性,见小么儿的容貌标致,性格温和,又不曾娶妻,就动了禽兽之念。最初于眉眼之间,屡次表示出爱慕的神情;见小么儿毫不理会,便渐渐于言语之间带些挑逗的意味;见小么儿仍是装做不明白的样子,实在忍耐不住,竟于无人之处,对小么儿动起手来。小么儿也不开口,惟有极力躲避。赵观音见小么儿不开口,随时都现出温和的样子,以为小么儿是胆小,恐怕给胡萝葡知道;若胡萝葡不在家时,必可以下手。

有一次乘着胡萝葡出门去了,小么儿因天气炎热,独自在后院中洗澡。赵观音以为下手的时机到了,居然打扮得花枝招展,走到后院中来,安排对小么儿行强无礼。小么儿吓得从浴盆里跳出来,连水都不敢揩擦,掳起衣服便开门逃跑。赵观音还追了几步,见小么儿跑得太快,追赶不上,只得恨恨的骂了一声:“短命鬼!”

不再追赶了。小么儿跑到自己房中,急忙穿了衣服,就出门去了,不敢再在家停留。

过了两日,胡萝葡回家来。赵观音恐怕小么儿将调情的事说给胡萝葡听,便学了水浒传上潘巧云诬石三郎的故事,反装出极不快活的样子,对胡萝葡说道:“小么儿的年纪也有二十多岁了,你做老子的,为甚么还不替他提到成亲的事?你这人枉充了半世豪杰,简直是一个有名无实的浑蛋!”

胡萝葡见赵观音说这话,不是闲谈的神气,料知必有缘故,连忙问道:“你这话从那里说来?我何尝不曾替他提订亲的事,他自己不肯,与我有甚相干?你为甚么无端对我气忿忿的说这些话?”

赵观音口里啐了一声,道:“你相信他二十多岁的少年,有不肯订亲的道理么?我实在不相信不肯光明正大订亲的人,倒会在后母面前无礼。”

胡萝葡正色问道:“小么儿曾在你面前无礼吗?他怎样的无礼?”

赵观音停了半晌,忽然说道:“你也不用追问他怎样无礼;总之,二十多岁的男子,论人情本也应该替他娶媳妇了。你们二十多年的父子,我若量小不能息事,我知道你的脾气不好,将来你父子为我几句话反目,人家不明白内情的,必然背地骂我这后母不贤良。”

胡萝葡平时是极精明干练的一个人物,然而一落到赵观音手里,就不因不由的凡事胡涂起来了;赵观音所说的话,无不信以为真。在平时虽知道小么儿的品行甚好,此时因相信赵观音不至说谎话,不由得恼怒起来,说道:“你把我当乌龟忘八蛋吗?这畜牲既敢在你面前无礼,心目中那里还认我是他的老子!此乃是人伦的大变,你也可以瞒着我不说,不是把我当乌龟忘八蛋吗?”

赵观音也不置辩,仍装出不愿意说,及不好意思说的样子。

胡萝葡看了赵观音的神情,那里再忍耐得住,怒气的指着赵观音说道:“你若再不说出个所以然来,你就是想与那畜牲通奸,我可以立时出门去,让你们去成双成对。”

赵观音至此才红了两眼,一面举衣袖揩着,一面哽咽说道:“你既是这般迫我说,我也就顾不得了。”

当下便将他自己引诱小么儿的种种情形,及乘小么儿洗澡去调戏的事,颠倒宾主的说了一遍。道:“故以前不对你说,也是想息事;以为我既有几次放下脸来不睬他,他不是一个蠢东西,必不敢再来无礼了。谁知他竟像发了狂的样子,居然敢乘我洗澡的时候,钻进我的房来。喜得我刚将上身的衣服脱卸;若再迟一会儿钻进来,我便已到盆里了!”

胡萝葡听到这里,只气得大叫一声,仰面向**便倒。赵观音俯在胡萝葡身上,就耳边呼唤了一阵,才慢慢的回醒过来。也不说甚么,仍紧闭双目,将上下牙关磨得咯咯的响。赵观音想出许多话来宽慰,越宽慰越气往上涌,陡然跳起身来,头也不回的直向外跑。赵观音追在后边叫回来。胡萝葡睬也不睬,径出大门去了。

赵观音居心巴不得胡萝葡对小么儿有激烈的举动,料知此去必是对付小么儿去了,只略追了几步,就停步叫了一个心腹下人,吩咐:“悄悄跟着胡萝葡前去,看有甚么举动,即赶来回报。”

这下人是赵观音落草时候的心腹走卒,忙追上胡萝葡,不言不语的跟着行走。只见胡萝葡急急走到一处在会党中专司传报的人家,顷刻就出来了十多个会党中人,都是急匆匆的分向几条路上走去。这下人找了认识的问:“去那里?”

那人说:“胡大哥说有紧急的事,限在一刻钟内,传齐各头目到关帝庙聚会。看胡大哥的神气,又不知是那个兄弟犯了事,要受处分了。”

这下人既探知了是在关帝庙聚会,就先去关帝庙,隐藏在神座下偷听。果然,只一刻钟工夫,便见会党中的各首领,陆续来了二十多个;胡萝葡也扳着铁青脸孔来了。神殿上半月形摆了二、三十把交椅,各头目都按次序,分两边坐了。胡萝葡当中坐定,即开口大声说道:“今日忽然传众位兄弟到这里来聚会,不为别事,乃我因家门不幸,出了逆伦大事,不得不请众兄弟来,同议处置之法。这事情说起来,把我的肝肠都气炸了;我极不情愿说到这上面去。但是,不说出来,众位却不得知道,只得忍痛说一说。”

接着就将赵观音诬告的话,一一认作实在,照说了一遍;并咬牙切齿的说:“请众位兄弟议应如何处置?”

此时来会的众头目都是畏惧胡萝葡,趋奉胡萝葡的,当下听了胡萝葡的话,也多现出忿怒之色。照会党里历来所定的条例:“割靴腰”的应上刀山!

所谓“刀山”,是特制的一种刑具;用木做成一长方形架,彷佛木床模样;架上安着七根木条,每条上竖着七把极锋利的柳叶尖刀。犯了割靴腰罪过的人,只要讯得实在,即由会党中掌刑的红旗老五宣判行刑。命四人分执犯罪人双手双脚,用力往刀尖上损去,登时身下截穿数十窟窿而死。这种刑法,又叫做“睡快活床”。“割靴腰”的名目,在会党中不谓之“割靴腰”,叫做“同穿绣鞋”。“同穿绣鞋”不过是同嫖一个女子,其处罚尚如此之苛;胡小么儿强奸继母,罪恶自是更加重大了。

在会党中的刑罚,以上刀山为最惨酷,次之就是沉潭。沉潭是命犯罪的人,自行投水而死;死者留得整个的身体,其痛苦也比上刀山轻多了。然会党中上刀山的刑罚,只有犯了同穿绣鞋罪的才适用;其他无论犯了甚么罪,总以沉潭为止。可见会党中最忌的是争风吃醋;这也是当日立法的人,知道惟有争风的事,可以闹出绝大的乱子来,欲预为之防,故不能不定下这条极惨酷的刑罚。胡小么儿的罪情,虽比较“同穿绣鞋”还重大,但处置之法,也只有上刀山。

当时众头目议论了一会,决定将胡小么儿上刀山;没有一个疑心胡萝葡所说不实的。红旗老五既已决定将胡小么儿上刀山,实时就派了几班人去捉拿胡小么儿。胡小么儿处心无愧,自然不曾逃走,只不过存心非俟他自己的父亲归后,不敢回家。胡小么儿平时所常往来的几处人家,胡萝葡都知道,全不费事便被捉拿到关帝庙来了。

胡小么儿被拿时,尚不知犯了甚么事,毫不反抗跟着进关帝庙。见神殿当中坐的是自己父亲,板着可怕的铁青脸孔,两旁坐着众头目,下边安放着快活床,他是一个聪明人,心里已有几分明白了。走上殿去,先向自己父亲请了安,再向头目请安。胡萝葡一见胡小么儿的面,就不由得心头冒火,恨恨的骂道:“你这孽畜!此时见了我还有甚么话说?”

红旗老五也接着从旁喝道:“还不跪下来,你自己尚不知罪吗?”

胡小么儿只得朝上跪下来,说道:“我不知犯了甚么罪。”

胡萝葡举巴掌在香案上拍得一片声响,一面叱道:“不用多说了,不用多说了,快快动手罢!没得气死了我。”

红旗老五向胡萝葡摇手道:“问总得问他几句,使他死而无怨。”

随即低头问小么儿道:“我看你是一个自小读书明理的人,我们平日都称赞你将来了得,怎么一时胡涂到这样!你应知道和你父亲睡一夜,就可算是你母亲;你安敢乘你父亲不在家,便对你母亲无礼?”

胡小么儿道:“我何尝敢对我母亲无礼?”

话未说了,胡萝葡又一迭连声的拍着香案,喝道:“这还由得他辩白吗?快动手,快动手!”

红旗老五正色对胡萝葡说道:“由不得他辩白,但是得由我审讯。不由我问个明白,却要我这个红旗何用?”

胡萝葡见红旗这么说,只好忍气不开口;然忿怒不堪的神色,已完全露了出来。红旗也不理会,仍从容向胡小么儿道:“你父亲说你对你母亲种种无礼,实在是人情物理,万不能容。于今已判定了,依照同穿绣鞋办罪,你有甚么话说,可快说出来;若不说,便得动手了!”

胡小么儿抬头望了望胡萝葡,两眼连珠也似的掉下泪来,低头半晌,方哽咽说道:“我没有甚么话说。既经判定了,就请动手罢!承诸位前辈称赞我读书明理,我能得到读书明理四个字的批评,于愿已足,死也无恨。”

说了这几句话,再也不开口了。

红旗又问了几番话,胡小么儿只当没听得,一字也不回答。胡萝葡又连声催促动手。红旗老五至此,只得执行他自己的职务;叫手下的人来剥胡小么儿的衣服。

手下的人正待上前动手,胡小么儿忙摇手,说道:“不须你们劳神,我的衣服我自己会脱。”

旋说旋立起身来将上身衣服,脱了个干净,露出半身洁白坚实的肌肉来。复从容朝着胡萝葡跪下叩头,说道:“孩儿不孝,不能侍奉爸爸终天年了。”

说毕跳起身来,自行张开来两条胳膊,向红旗老五手下的人说道:“这下子请你们动手罢!”

胡萝葡虽怒气冲天的坐在上面,连催动手,然一见胡小么儿向他叩头,说出那两句话来,也不由得心里有些难过,但是他一想到赵观音所说的情形,将一点才萌芽的天性又完全泯灭了。望着红旗老五手上的四个健汉,将胡小么儿的双手双脚擒住,仰面朝天的拉扯起来。走到快活床旁边,打秋千也似的,将胡小么儿身体**动。

四人口中唏啊嗄呀的,一递一声呼唤着,小么儿的身体越**越高。**到与肩平了的时候,红旗老五在旁边猛然大喝一声下去,四人同时将胡小么儿的背朝上面朝下,向快活**损去。四人脱手便往外跑,没人回顾一眼;胡萝葡也在这时候,率领众头目都往外跑。这是他们会党中行刑时的惯例,以表示自家兄弟不幸遭了刑戮,不忍一看的意思;然也有一说是怕怨鬼纠缠的。

胡萝葡众人既经跑去,藏匿在神座底下的赵观音的心腹下人,也急匆匆的蹿出来。看胡小么儿已垂头亸手的扑在四十九把尖刀上,连毛发都不颜动一下;此时天色已近黄昏,不由得毛骨悚然,不敢细看,掉头就跑出关帝庙,飞也似的回家报信给赵观音去了。

于今且说这关帝庙里,并不曾居住僧尼道士,仅有一个年已五十的庙祝,常住在庙中照顾香火。这关帝庙的施主,多是会党中人,所以胡萝葡等人有聚会的事,必以关帝庙为会场。庙祝也是人了哥老会的,因吸食鸦片,又年老没了气力,才当庙祝吃这碗闲饭。

这日庙祝见会议时,要将胡小么儿上刀山,他心里就极不快活。他并不是知道胡小么儿的冤抑,也不是和胡小么儿有交情,只因他的胆量不大,平常一个人住在庙里,乃因境遇的关系,迫不得已,还能勉强相安,不甚害怕;于今忽然要在神殿这般惨杀一个少年,就免不得要害怕了。

然又因自己在哥老会中的地位很小,众头目会议之时,没有他开口的分儿,不敢出头要求改换行刑的地点,只是闷闷不乐的在房中抽鸦片烟。他的睡房,就在神殿背后。耳听得外面行刑及大家奔跑的声音,他心里更加害怕,不敢去殿前探看;只从旁边绕到大门口将大门关了,就回房关上房门,不敢出门一步。吃鸦片的人,照例不能早睡;这庙祝虽是害怕,只是夜已二鼓,还独自躺在**抽烟。因不曾听得殿上有何响动,和平时一样,心里已渐渐安了。

谁知抽足了烟,正待收拾安睡,忽然听得殿上发出一种哼哼之声;虽不甚厉,但入耳听得分明,绝不是由心里疑惑生出来的。越是害怕,越不能掩耳不听;不过细听却又不闻声息了。庙祝自己鬼念道:真有鬼吗?就是有鬼,也不能怨我;我是丝毫无干之人。我的胆小,不要来惊吓我罢!我明日多买纸烧给你。正这般求情也似的鬼念,猛听得哼哼之声又起了。这次哼出来的声音,比初次听得的更大,更明晰。

庙祝只惊得立起身来,说道:“这分明是人的哼声。常听得人说,鬼叫是飘忽不定的。这声音并不走动,既不是鬼,只是神殿上除了胡小么儿的尸体以外,没有生人;不见得四十九把尖刀戮死的人,还能复活。”

想到这里,仍是害怕。

又过了一会,那哼声越听越真。庙祝已决定殿上有了生人,胆量也就壮了些儿,左手托住鸦片烟灯,右手提了一根木棍,鼓着勇气开门到殿上来。一听哼声,竟是从快活**发出来的。走过去,用灯一照,见刀上都没有血迹;再看胡小么儿的头和两脚,都微微的摆动,哼声已继续发出。庙祝这才知道,果是复活了!连忙放下木棍,伸手抚摸着胡小么儿的头,问道:“胡少爷转来了么?”

胡小么儿缓缓回过头来,运用两只无神无力的眼光,望了庙祝一下,仍垂下去;彷佛抬不起来的样子。

庙祝再举灯细照戳在身上的那些尖刀。真是奇怪极了!凡是刺在胡小么儿身上的尖刀,没有一把不是刀尖卷着朝下面,刀叶弯成月弓形,将小么儿的身体承着;连皮肤都没划破,安有血迹呢?

庙祝这时又惊讶又欢喜,也顾不得自己没有多大的气力,放下烟灯,双手从小么儿腰间抱住,使劲照上一撮,居然离开了快活床。觉得地下是土砖砌成的,不好安放,打算拖到自己**去。刚走了几步,不知脚下踏着了甚么东西,向前一滑,险些儿跌倒了。仍努力抱到**放着,教小么儿安然仰睡。

小么儿此时已能开口说话了,发出甚微细的声音问庙祝道:“这里是阳间呢,还是阴间呢?”

庙祝道:“少爷不认识我吗?我姓某名某,在这关帝庙里当庙祝,如何是阴间呢?”

小么儿道:“这里是关帝庙吗?我爸爸呢?现在那里?”

庙祝道:“他们早已跑了。”

小么儿道:“我不是上了刀山的吗?怎么还不曾死呢?”

庙祝道:“我也正为这事觉得奇怪。你当上刀山的时候,是甚么情形,你记得么?”

小么儿道:“不记得。他们四个人拉住我的手脚一**动,我心里便胡里胡涂的不明白了。耳里只彷佛听得一声上去,就如巨雷轰顶,以后便毫无知觉,与平常睡着了的一般;直到此刻,心里才渐渐的明白。胸脯和两肋都痛得很厉害,大约是被尖刀戳穿了窟窿,不久也还是免不了一死的。”

庙祝道:“你身上皮也没破一点,那有窟窿?你且安睡一下,我去神殿上取烟灯来照给你看。”

说着,又走到神殿上取了烟灯木棍。偶然想起刚才滑脚之处,随手用灯照着看看;只见一点一点的鲜血,从背缘上一路滴到神座前面;仔细认看,好像是才滴下不久的样子。

庙祝又不禁诧异道:“怎的快活**没有血,这里倒滴了这一路的血?”

小么儿翻身坐起来,庙祝将烟灯凑近前给他看。小么儿胸脯上仅有几处皮肤上的红印,此外毫无伤损,不觉肃然说道:“这番若非关帝显圣救我,上刀山的人,能留得住性命吗?周将军刀上的鲜血,虽不知从那里来的,然可以想到必有一个人被周将军杀了。常言‘举头三尺有神明’,真是可怕可怕!”

庙祝道:“这庙里的关帝,本来很灵验,不过像这般活现的事,从来没有过。”

小么儿道:“岂但这庙里的关帝灵验,别处又何尝不灵验?我记得前人笔记上,曾有一段文字,述一个忤逆子追打自己亲身母。母亲被打得逃进关帝庙,这忤逆子也追进关帝庙。母亲无处躲避,只好钻到神座底下去。忤逆子居然一面骂,一面追到神座前。正要拖出母亲来毒打,忽然刀光一闪,周将军手中的刀已劈了下来,将忤逆子劈做两片。我当日看了那种记载,心里还是半疑半信;于今才知道丝毫没有假借。”

这庙祝问小么儿:“究竟为甚么事上刀山?”

小么儿仍不肯说。次日,天还没亮,就逃出关帝庙,不知到那里去了。不知小么儿逃到那里去?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