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江女侠十五

第七十四回古刹谒老僧前尘顿忆征途逢响马诡计堪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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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秋搔着头说道:“匪船已入芦苇,我们不明白芦苇中的形势,倘若追赶进去,必蹈覆辙。”

玉琴指着芦苇说道:“这些东西真是讨厌,我们不如放把火烧了它,管教他们有舟难藏。”

剑秋道:“琴妹说得有理。”遂向舟子取得火种,各人手里燃上一个大火炬,将舟靠近芦苇,去四处燃上了火。这几天连日晴朗,芦苇十分干燥,风势又大,所以一着了火,顿时刮刮杂杂的烧将起来,烧得湖面上一片通红,风助火威,一路直烧过去,不多时早将那一片芦苇摧烧殆尽,但是却不见任何匪舟的影踪。

剑秋向慕兰说道:“程远兄大约被他们载进匪窟去了。我们只有冒着险前去直捣巢穴,他们见了这把火,也必然要来厮杀的。”玉琴、慕兰都赞成这话,于是三只船仍向前进。

约摸行了一里多水程,见前面来了四五艘匪船,剑秋说道:“他们果然来抵敌了,迎上前去!”却听见对面匪船上有人大声喝道:“荒江女侠,前番在丽霞岛被你们侥幸逃生,姓岳的又把我弟杀害,此仇未报,一向抱恨,今日你们敢是来送死的吗!”

琴、剑二人定睛看时,乃是高蟒,手中横着一对雪亮的钢叉,睁圆着一只独眼,玉琴也指着他骂一声:“狂寇!”舞动真刚宝剑,一飞身,跳到高蟒的船上去,一剑刺向高蟒的心窝。高蟒即将双叉拦开,他知道女侠非常神勇,所以用了全副的精神,使开钢叉迎住女侠狠斗,剑秋、慕兰恐防女侠有失,都将船靠拢去。

对面又驶来较大的盗舟,当先有两个匪首,一个脸上点点麻疤,手里挺着一杆花枪,正是洪泽湖水寇的大头领满天星周禄。一个手横雁翎刀,乃是从横山漏网逃到这里的海底金龙孟公雄。

剑秋便去战住周禄,慕兰去敌住孟公雄,三对儿厮杀起来,捕役和舟子都吓得股栗不已。其中要算周禄的本领最为平庸,不是剑秋的敌手,十数个回合后,枪法已是散乱,被剑秋迎着刀杆,顺势一削,只听咔嚓一声,周禄的花枪早被剑秋的惊鲵宝剑削为两段,剑秋踏进一步,一剑劈去,周禄让得快时,左耳朵上已被剑峰带着削去了一小片肉,鲜血淋漓,喊声:“哎哟!”一手捂着耳朵,吩咐坐船往后便退。高蟒见自己方面形势不利,便将钢叉向玉琴面上虚刺一下,一翻身早跳入湖中。剑秋瞧得清楚,忙叫:“琴妹,当心水里!”果然高蟒在水中探出头来,伸手来掀这船。

玉琴早奋身一跃,跳回自己的船上,同时又有几个水寇跳下水去,剑秋的坐船立刻旋转起来,剑秋忙将宝剑向舷边一挥,早砍落了数个手指。剑秋明知高蟒等敌不过自己,要在水中暗算,那么他和玉琴等都是不谙水性的,难以抵挡了。幸亏坐船尚没有翻倒,忙招呼慕兰一同退下,三只船紧靠在一起。剑秋又吩咐各人留神照顾船前船后,休要被他们近身,如有人来扳舟时,快将手中刀剑扫去,一面快向后退,这样三只船靠拢在一起比较容易防备一些。

一会儿,玉琴的船摇动起来,玉琴看着水里,只顾把剑左削右劈,幸即停住。慕兰也十分留意注视,见近处一个黑脸钻出水面,连忙发出一枝袖箭,那黑脸正是高蟒,避得快,没有射中。左边又有一只手伸出来了,慕兰又是一袖箭飞去,正中手掌。她发了急,把身边所带的袖箭一齐藏在衣袖里,见影即发,被她射中了几个,都逃回匪船去。孟公雄、周禄见剑秋等防备严密,不敢追赶。剑秋坐船渐渐退得远了,高蟒在水里暗算不着,险些儿吃着一袖箭,也就退回船去。

永安道人率领三船赶至,他是前夜被剑秋等杀败之后,料想此后在关帝庙难以安身,故立即投奔这里来的。周禄本有意招他入伙,自然甚为欢迎他。新到这里,想立些功劳,遂驾舟出外,想不到又遇剑秋,众寡不敌,故意引诱,竟被他捉住程远。回寨后,又来接应。见周禄等不能胜利,他就主张以守为攻,靠着湖面形势险要,四下里多设埋伏,剑秋等倘然再来,便以巧计取胜。所以他们一齐退回水寨去了。

周禄又吩咐各水寇在要隘上好好把守,时时巡逻,夜间更要谨慎,看剑秋等怎样前来。永安道人便叫左右推上被缚的程远,依着孟公雄的主意,便要把他一刀两断,以免后患,因为横山被破,也是程远在内卧底所致。但高蟒和程远以前本有亲戚关系,程远离开丽霞岛时,虽不该放走女侠,然而尚没有和他翻脸,所以高蟒见了程远,便责问他为何不能同心合力,反去附合仇敌。

程远笑道:“人各有志,不可相强。我本来不愿意干这不人道的生涯,都是被你们兄妹诱上的,现在已觉悟前非,放下屠刀。你若是一个好男子,何不从此洗手,反来责问我做什么呢?”永安道人见程远倔强,便提剑奔过去要杀他,高蟒拦住道:“我们不妨将他拘禁在水牢里,倘然他能够悔悟的,这是最好的事。不然,等到捉住了荒江女侠等,一齐把他们处死。”

周禄赞成高蟒的话,永安道人和孟公雄只得依从,遂叫左右把程远推到水牢里去关禁。一面吩咐水寨内外严加防备,谅剑秋等日间虽然退去,晚上或要前来暗探。但是守了一夜,不见前来。那么,剑秋等在这茫茫巨湖里到了什么地方去呢?他们退下后,见高蟒等水寇虽不追来,心中却十分懊恼。玉琴道:“若是史大哥在此,我们破洪泽湖易如反掌了。”

剑秋道:“他们防备甚严,我们不识水性,这里又无内线,要到水寨里去,却非容易的事了。”慕兰双眉紧蹙,低头不语,自有她的心事。

剑秋又道:“程远兄陷身匪窟,不知生死如何,我们不能坐视。况且我在祝年华面前允许来此剿灭水寇的,无论如何危险困难,今晚我们必要到匪窟去走一遭。”玉琴也说不错,三人坐在一舟上,商议了好久,三只小船无目的地在湖上驶去。

忽见前面有一小小洲渚,上面树林甚多,临水有一古刹。玉琴指着对二人说道:“此地竟有一个庙宇,难道有僧人在内卓锡吗?好不奇怪。”剑秋看了,说道:“倘然里面有出家人的,必然是有些能耐,否则怎敢大着胆子在水寇出没的所在住下呢!”

他们正说着话,一个姓佟的捕头在船梢上答话道:“此地名唤白鹭洲,洲上有一座洗心寺,寺中的老和尚名唤什么‘忘我’的,以前他到淮安城里来时,在一家小酒店里和我相逢,他是个很健硕、很爽快的和尚,做了出家人却一样喝酒、吃肉,好象《水浒传》上的花和尚了。我和他曾谈天过,且代他付过酒钞,因此认得。”

剑秋听了,点点头说道:“听你说来,这个和尚大概也非寻常之辈。我们既已到此,不如去访问他一遭,也许他或有相助之处。”

遂吩咐坐船摇向舟边去,一会儿已在白鹭洲下傍岸泊住。

剑秋等一齐跳上岸去,且叫姓佟的捕役跟着他们同去,佟捕役欣然从命。走了十数步,已到洗心寺前,双扉紧闭,寂静无声。佟捕役上前叩了两下,呀的一声门开了,有一火工向他们问道:“你们到此做什么的?”

佟捕役道:“忘我大和尚在内吗?我们特来问候他的。”

火工道:“正在午睡,待我去通报。”一边说,一边让他们进来,把门关上,招待到一间小小的室中坐定后,火工去了。

剑秋瞧这地方很小,也没有什么装饰,庭中却有一副石担,约有二百多斤重,从这个东西上可知那和尚一定也是个能人了。他们等候了一回,只听里面一声咳嗽,忘我和尚已徐步走来。众人瞧他相貌魁梧奇伟,紫棠色的面皮,双目开阖有紫棱。这个脸儿又似乎在哪里见过,但是毫不相识的。大家立起身来,忘和我尚手里拈着一串念佛珠,踏进室中,向他们当胸合十行礼,一见佟捕役,便开口道:“佟捕役别来无恙!你是官中人,来此湖中做什么呢?”说话时,声如洪钟,响震屋瓦。

佟捕役见忘我和尚向他们询问来由,便答道:“不瞒老和尚说,我今天是跟着这几位英雄到洪泽湖里来擒拿水寇的。不料水寇都通水性,地势又是险要,所以我们不能得利,反陷落了一位程爷。退到这里,想起老和尚在此湖上卓锡,对于湖中形势必能明蠪。倘蒙相助,还请不吝指教!”

忘我和尚听了此话,又对剑秋等熟视一下,点点头说道:“这三位果是儿女英雄,老衲一见便知道是有来历的,敢先请教尊姓大名。”

剑秋遂以实奉告,且说:“我们是受人之托,想到此剪除小丑,不料他们的水寨不易进去,同伴程远兄反失落匪手,但我等不肯干休,誓将重入虎穴,搭救同伴,大破贼巢。此刻幸逢上人,敢请指示。”忘我和尚微笑道:“原来是闻名天下昆仑派的荒江女侠到此,失敬了!老衲如能相助,当可效劳,但恐老朽不中用了。且请坐下再讲。”

剑秋道:“上人幸勿谦让。”于是大家坐定,火工献上香茗,忘我和尚便向剑秋等问起昆仑、峨眉两派交恶的近状。剑秋答道:“本来是大家学道,无所谓仇,但因他们宗旨不正,行为怪癖,多行不义,与盗为伍,所以在江湖上两方面不免冲突起来,嫌隙日深。

他们深深记下前事,不肯悔改,以致变成仇敌,言之痛心。上人也要笑我们自相残杀,近于不仁不智吗?”忘我和尚摸着他颔下的短髭,徐徐说道:“这是很难说的,老衲何敢妄加批评?但闻峨眉派金光和尚也是有道的高僧,他自己的心术很不错,可惜门下所收的一般弟子大都不能恪守清规,很多为人指摘之处。老衲但愿你们能够化除前仇,彼此一家便好了。”

玉琴道:“上人说得甚是,只要他们不来寻仇,我们也不肯妄行杀戮。不过,耳闻峨眉派今春将在万佛寺大集结,一面为金光和尚祝寿,一面共商怎样和我们昆仑派作对。不知他们集合后,如何定夺,恐怕以后难免有一场恶斗哩!金光和尚自己是很规矩的,然而他已被群小包围,当然要听他门下的说话,向我们昆仑派来报仇的了。”

忘我和尚叹口气道:“歪机一动,杀心立生,真是不可说了!”

剑秋又道:“我们冒昧进谒,想上人必然也是一位有来历的人。不知何以修道在此?倘蒙见告,极愿乐闻!”

忘我和尚叹道:“提起前尘,悔恨无已。今日说出来,也觉惭愧。好在我皈依空门已有数十年,忏悔以前的罪孽,戒除七情六欲,什么事都忘怀了,不妨奉告一二。诸位可知道以前我是个什么人吗?哈哈!我也是北方江湖上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天天在外边干那盗跖生涯。我妻子也是性情强悍,常要杀人。虽有一个儿子,而不加管束,小孩子耳濡目染,自然也是暴戾非常,在外闯祸惹事。那时候,我们一些也不觉得自己的罪恶,到后来自己受着惨报了。

有一天,我从外边归家,忽见我的妻子被人杀死在家里,而我的儿子也已不知去向。我心里一阵悲痛,立刻觉悟起来,立刻丢下了家,也不去找寻儿子,跑到北京一个寺院里削发为僧,朝夕虔修。过了半载光阴,方才到外边,来到了这里,恰逢此间白鹭洲上有个破旧庙宇,一位老僧奄奄病倒,他留我住下,要我继续他在此卓锡。因为在这个盗匪出没之区 ,别的僧侣都不敢来,我遂慨然答应。后来老僧死了,我又出去募化,得了一笔钱,方把这寺院重加修葺一番。本名普济寺,我更换了一个名字,唤作洗心寺,表示我要一辈子在此洗心革面,修道学佛了。我很不愿意说出我的真姓名来。”

剑秋听了忘我和尚略约告诉的身世,虽然他还没有将真姓名透露,然而心里一动,蓦地想起一件事来,便向玉琴低低说了数语,玉琴连连点头。剑秋遂又向忘我和尚说道:“不揣冒昧,请问上人本来的姓名可就是韦飞虎吗?”

忘我和尚一听这话,脸上立刻变色,忙问道:“奇了,奇了!我和侠士等素昧平生,你们怎能知道老衲的贱名呢?”

剑秋道:“我等倘然实说出来,还要请上人宽恕。上人一向不明白你府上的事,却不知当时我们恰到张家口,这件事是我们做下的。今日相逢,不敢隐瞒。”忘我和尚又是一怔,说道:“那么,请你们见告吧!”剑秋遂将那时候女侠如何迷倒被擒,自己如何巧遇花驴赶到相救,手刃周氏等经过告诉一遍,且说道:“上人今日可说你的仇人送到你的眼前,不知上人可能宽恕我等无罪吗?”

忘我和尚叹道:“杀人者,人亦杀之。这是我自己的一种报应。况且老衲的亡妻不该先起毒心,欲谋不利于女侠。侠士一则援救自己的同伴,一则除恶锄强,老衲怎敢记私仇而忘公义呢?请你们不要介怀。以前的事譬如昨日,有什么宽恕不宽恕?老衲还要请你们勿笑呢。不过犬子阿虎不知流落何方,能不能做个好人以赎他父母的罪愆?然而老衲已是出家人,也顾不得了。”

剑秋听韦飞虎不忘父子之情,遂又将自己怎样在苏州观兽戏,巧逢韦虎以及大破横山之后,自己介绍韦虎和梁红绡到洛阳去找事的一回事告诉他听。玉琴等也想着韦飞虎的面貌和他儿子相象,所以方才似乎有些面熟。韦飞虎听了这个消息,知道了儿子的下落,心头很是宽慰,又向剑秋道谢。

大家谈了一刻话,彼此都已明白,重又讲起洪泽湖水寇的事来。韦飞虎道:“他那里的首领满天星周禄知道老衲谙武艺,常常到这里来的,向老衲请教,送酒送肴,对老衲十分敬礼,老衲也到过他们水寨里去。有一次他劝老衲入伙,却被老衲以严词拒绝,反乘机劝他不要长于这绿林生涯。周禄迷而不悟,不肯听从老衲之言。后来又到了一个姓高的,闻是丽霞岛上的海盗,他们狼狈为奸,最近附近各乡村又遭焚劫,老衲很不以为然的,无怪你们受人之托要来剿除他们了。你们既然失陷了一位姓程的侠士,待老衲明日前去向他们索回,周禄瞧我脸上,定能答应的。”

剑秋道:“谨谢美意。可是我们此来,一则受友人祝知府之托;二则高蟒、孟公雄等都是漏网的巨盗,我们很想把他们一同除去,以免残害良民,骚扰地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所以我们冒险到此。只恨我们都不谙水性,又不谙地理,故不能如愿以偿,还请上人相助。”韦飞虎道:“侠士等剑术精通,何用老衲臂助?”

剑秋道:“我们专程奉访,无非要仰仗上人之力,为地方人民计,请上人千万勿却为幸!”

韦飞虎道:“这样说来,老衲不得不从命了。但不知你们将要我怎样相助?”

剑秋道:“现在我有一计可破匪众,只要上人能够俯如所请。”

韦飞虎道:“那么,请侠士等见告吧!”

剑秋道:“上人既和周禄认识,谅他们决不知道我们会到这里来的,只要在明天清晨,请上人驾了一只小舟,假作前去拜访周禄,我们暗暗伏在舱内,如此可以渡过要隘。等他们觉察时,我们动起手来,他们便难抵御了。我们所怕的在水面上交战,倘然到了水寨里,便不怕他们了。未知上人以为此计行得吗?”

韦飞虎道:“这个果然是好计策。但周禄平日待我不薄,我却领着人家去杀他,不是卖友吗?”

剑秋道:“天下事当权其轻重缓急,上人倘然顾全了周禄,不过留了一个杀人放火的水寇,洪泽湖周围的人民,上人又将奈何?此事只得请上入牺牲私谊了!”

韦飞虎点点头道:“以大义而论,老衲当然不值得回护一水寇。老衲决定照侠士所说的去做,但望诸位可能网开一面,饶了周禄一人的性命,其余老衲可以不管。”

剑秋道:“当然可以遵命。”商议既定,慕兰的心中也微觉安慰。这天晚上,三人宿在寺里,韦飞虎端整了一些酒菜,陪他们吃喝,畅谈至更深始睡。

次日众人在洗心寺饱食了一顿,剑秋便叫他们的三只船留在这里,只带两名干练的捕役跟随。韦飞虎坐着寺中的船一同前去。韦飞虎带了一根禅杖,他虽不愿意再开杀戒,而不得不带在身边作防护之用。众人下了船,都伏在舱里,不让外人瞧得出,因为四面都遮住,只有数处隙缝。剑秋等可以在内向外张望的。韦飞虎叫火工摇船,在舱顶上竖起一面小小黄旗,这是他往常时候到水寨里去所用的记号,他自己又盘膝坐在船头上,一路向水寨驶去。

2

过了龙门湾,港汊渐多,两旁芦苇中时时有水寇的巡船出入其间,见了韦飞虎的船,都说:“老和尚来看咱们寨主的吗?”坦然无疑地放这船过去。绕了几个湾,前边已近水寨,都用粗大的竹木札盖在水面上,上面插着鹿角蒺藜,宛似一座城池。水寨上有蠪望台,台上也有水寇把守。

韦飞虎的船到了寨门之前,见寨门紧闭,不能进去,韦飞虎遂立起身来高声叫唤,早有两个水寇认识韦飞虎的,便说道:“原来是洗心寺的忘我和尚来拜访咱们的寨主了,寨主正想见你呢。”于是开了寨门,放韦飞虎的船进水寨去。剑秋等在舱中瞧得很明,心里暗暗欢喜。过了这个要隘,前面又是一片水,水中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洲,洲上就是周禄的匪巢了。

恰巧周禄和高蟒各架一舟,要出来巡视湖面,见了韦飞虎,周禄不胜欢迎,便说:“大和尚,今日何事光临?请到寨中去坐。”韦飞虎合十行礼,微笑道:“老衲久未奉访,今日特地送上一些礼物请寨主哂纳。”

周禄道:“啊哟!什么礼物,不敢当的,我们也好久没有送酒肉给老和尚吃喝了。”于是周禄、高蟒返舟引导,一路过去,到得洲边,一齐停住。周禄、高蟒先跳到岸上,请韦飞虎上岸,韦飞虎徐步跨至舟上,又向周禄合十行礼道:“阿弥陀佛,老衲今天要对不起寨主等了。”

周禄闻言,不由一怔,正要问韦飞虎说的究竟什么意思,这时候打从韦飞虎的船舱中扑扑跳出三个人来,如飞鸟般跃到岸上。高蟒张着独眼看时,却见第一人就是仇敌岳剑秋,一见青光已飞到面前,他不由大吃一惊,口里喊声:“不好!”正要举叉招架,剑秋大喝一声,一剑横扫而至,早削去了高蟒半个头颅,倒地而死。周禄惊得呆了,玉琴和慕兰左右夹攻,周禄无处逃避。

玉琴因韦飞虎有约在先,不欲伤他,遂飞起一足,把周禄踢倒在地,剑秋跳过来按住他,将他紧紧缚住,交给船上的两个捕役。这事是突如其来的,周禄等都没有防备,连高蟒也死得不明不白哩。余党都已逃到寨中去报告,永安道人便和孟公雄杀出寨来,见了剑秋,大叫:“姓岳的小子,又来送死了!今日当和你拼个死活。”剑秋正要动手,玉琴早舞起真刚宝剑迎住,萧慕兰也接住孟公雄厮杀。

剑秋惦念着程远,便和韦飞虎闯入寨中去,有几个水寇上来抵挡时,都被剑秋杀却。他擒住了一个水寇,问道:“昨天我们失去的同伴在哪里?快快直说,饶你的性命!”水寇战战兢兢地答道:“现在禁闭在水牢里,没有伤害他的性命。”

剑秋道:“很好,你快领我们前去。”

那水寇遂领着二人来到后面水牢里,四面是水,一座小石屋,好似埋在水中一般,门上有铁锁锁住。那水寇正要架起小小浮桥,剑秋摇摇手道:“不必了!”飞身一跃,早已越过水面,跳到水牢的门前,将惊鲵宝剑向铁锁一剁,锁已断落。推开牢门,跳进去时,觉得阴风惨惨,见程远蹲在那边地下,手足都被铁索紧紧缚住,闭着双眼,好似在那里打瞌睡。

剑秋喊了一声“程兄!”程远抬头见了剑秋,不觉惊喜参半,正要询问,剑秋已走到他的身边,用宝剑割断铁索。

程远跳起身来,舒展手足,先向剑秋道谢。剑秋说道:“随我来吧!”二人走出水牢,跳至原处。程远瞧见一个魁伟的大和尚横着铁杖站在那边,不知是友是敌,心里一怔,剑秋已代他介绍和韦飞虎相见,略把来由说明,程远非常快慰,说道:“这是小弟的侥幸了。现在水寇可曾歼灭?”

剑秋道:“还有两个正在寨门前恶战哩。我们且去一瞧,不要被他们漏网了。”

于是三人回出寨来,见玉琴等正是杀得难解难分,那永安道人的双剑使得如疾风骤雨一般,足抵得住玉琴。孟公雄见剑秋等救了程远出来,心中未免有些慌张,又想逃生,向慕兰虚晃一刀,跳出圈子,往水边便奔。剑秋早已飞步上前拦住他的去路,喝一声:“贼寇,今天还想逃走吗?”

孟公雄硬着头皮来迎,剑秋卖个破绽,让孟公雄的刀砍入怀里来,他将身子一侧,孟公雄砍个空,身体向前一晃,剑秋的惊鲵剑早从他的后背刺入前胸,孟公雄大叫一声,跌倒在地,鲜血直流,眼见得不活了。

剑秋诛掉了孟公雄,和韦飞虎、程远一同站着看玉琴和那永安道人大战。慕兰想要上前相助,玉琴却摇头说道:“不要!有劳姊姊看我一人力斩此贼。”慕兰也就和程远立在一起作壁上观。那永安道人见同党都死,劲敌在前,明知无幸,但他不甘束手受缚,愿作困兽之斗,所以如猛虎负隅一般,死力奋斗。玉琴杀得性起,将一柄真刚宝剑舞作一道白光,把永安道人紧紧裹住。这样又斗到一百余合,剑秋很想上前相助,早将那道人解决,但他知道玉琴的脾气,不敢孟浪。

永安道人见玉琴神勇难挡,想用暗器取胜,只苦没有间隙,战到分际,他将左手剑抵住玉琴的剑光,右手剑向腰间一挂,腾出手来从腰袋里摸出一枝飞镖,藏在衣袖里,又和玉琴斗了数合。等玉琴的剑向他下三路扫来时,他的身子往后退了几步,右手一抬,一枝镖早向玉琴咽喉飞去,又准又快,只见玉琴仰后而倒。众人大惊,正要上前相救。永安道人已踏进一步,一剑向玉琴砍下,想要结果她的性命。不料玉琴忽然一跃而起,剑光到处,永安道人已倒在地上了,众人又是大喜,一齐上前细看真相。玉琴张口一吐,当的一声,一枝铁镖早落于地下。

慕兰忙问其故,玉琴笑道:“这妖道的本领果然不错。我同他约摸已斗了二百回合,那厮的剑法还没有散乱。后来我见他挂了右手剑,估料他必要用什么暗器来伤我了,故我也留心防备,当他飞镖到我咽喉时,我就一低头张开口把那枝镖咬住,将计就计,假作被他击中,仰后而倒,他果然要来杀我,就出其不意地把他刺死了。这是我的侥幸。”剑秋等听了,都很快活。韦飞虎也说道:“老衲以前曾会过不少英雄好汉,今天见玉琴姑娘的剑术,确乎已臻神化,不愧是昆仑门下的女侠,老衲非常钦佩。”

玉琴也谦逊了数语。大家带了生擒的周禄,又到寨里重行搜查一遍,程远将自己的宝剑、镖囊找到了,佩在身上。匪党早已大半四散逃避,也有情愿归顺的。剑秋便对韦飞虎说道:“我等仰仗上人之力,破了水寇的巢穴,不胜感谢。”

韦飞虎道:“现在周禄被擒,诸位可能看在薄面,饶他一命。免得江湖上说老衲不义。”

剑秋忙道:“既有前约,敢不从命。”遂吩咐捕役将周禄推至,剑秋指着他说道:“你在此间盘踞了多年,伤害良民,为非作恶,今日被擒,本当将你杀却,只因看在忘我和尚面上,姑且饶你一次。须知丈夫在世,当做些光明磊落的事业,岂可干这种杀人放火的生涯,害了他人,又害自己!孟公雄、高蟒等都是最好的殷鉴,你都瞧在眼里的。你若然此去能够真心悔悟,做个良民,未尝不是你的幸事。倘然怙恶不改,我们只饶你一遭,你的本领怎及得永安道人的高强?那时再见,一定不能饶你了!”

周禄低倒了头,一声儿也不响。剑秋便叫捕役宽松了他的束缚,放他逃生,捕役遂牵着周禄出去了。

韦飞虎叹了一声,便要回去。剑秋道:“我们一同走吧。”遂留两个捕役和投顺的水寇在此看守,剑秋等仍坐了韦飞虎的船回至白鹭洲。韦飞虎又请他们到寺里去吃了一顿饭,剑秋等方才向他道谢告辞。

韦飞虎送至水边,临行时,剑秋又对他说道:“上人在此忏悔前尘,一心学佛,真是有大智慧的人。江湖上多少绿林豪杰,怎及得上人勇于回头,我们也是很佩服的。此去若过洛阳,和令郎相见时,当将这个喜信告知他,也好让他前来拜见一面,父子重圆。”

韦飞虎微笑道:“多谢侠士等美意,但老衲已作出家人,应当忘却一切。犬子既能自立,只望他能够好好做人便是了,不必再见,萦绕心曲。愿侠士等前途珍重,多行仁义!”剑秋等四人遂别了韦飞虎,鼓棹而归。他们在舟上谈起韦飞虎的事,回望白鹭洲已隐没在水云之下,都不胜慨叹。

回至淮安,祝年华大开正门欢迎他们。入内坐定后,剑秋遂将他们怎么前去剿灭洪泽湖水寇的经过略告诉一遍,祝年华不胜之喜,便叫人去请李都司前来。一会儿,李都司已赶到府衙,和剑秋等相见,闻得他们毫不费力的已将水寇歼灭,便作揖道贺。祝年华遂请他去洪泽湖办理善后事宜,李都司欣然允诺,遂告辞出城,带了部下官兵,大模大样的杀奔洪泽湖去。其实水寇已灭,他们不过去吓唬小百姓而已。

淮安地方的绅士,也得知了这个好消息,大家跑来谢拜,且在府衙前大放爆竹,阖城欢腾。晚上,祝年华又大排筵席,款请剑秋等四人,感谢他们为民除害的莫大功德,直到夜阑散席。祝年华又挽留他们住了两三天。玉琴等再也不肯住了,一定要动身北上,绅士们本要奉送剑秋等金银财物,但剑秋等坚不肯收,于是他们选购了四匹良马,送给他们作坐骑,而把雇来的牲口打发回去。

剑秋等见他们诚意难却,只得接受。临行时,祝年华又送上程仪一百两纹银,剑秋推辞,祝年华道:“昔年的恩德尚未报答,至今不忘。现在诸位大侠又热忱帮忙除灭了水寇,使地方安宁,更是非常感激。这一些程仪,是我聊表微意的,怎么还不肯哂收呢?”

剑秋听祝年华这样说,只得拿了。

3

四人遂在次日清晨和祝年华告别,带了行囊,跨上坐骑,果然都是好马,出得淮安城,向北进发。恰逢李都司带兵回来,四人将马停在道旁,看李都司的兵雄纠纠的过去。

李都司在后,一见四人,慌忙跳下马来,上前相见。剑秋等又在马上答礼。李都司道:“诸位侠士破了洪泽湖,其功不小,怎么便要离去?请再回城一叙如何?”

剑秋带笑答道:“多谢美意。我等急于北上,不能多留。洪泽湖水寇在我辈看来,幺魔小丑,不堪一击,何以在地方上猖獗如此?都司食了俸禄,当负地方绥靖之责。此后尚望好好整顿部下,练成劲旅。倘然畏盗如虎,退缩不前,反而纵兵殃民,那么其罪难辞了。”剑秋这几句话,说得李都司脸红耳赤,惭愧异常,只说:“是,是!”剑秋遂一摆手道:“请都司回城吧,我们告辞了。”遂一抖缰绳,四匹马向前跑去。李都司叹了一声,马上进城去了。

剑秋等离了淮安,早晚赶路,已到了山东境界,想起临城贾家庄的神弹子。剑秋便问玉琴:“此去正是顺路,可要再到庄上去盘桓一天?”

玉琴道:“别的人都不在我心上,惟有贾芳辰和瞿英这一双小儿女,非常可爱,时时在我的心里。我们不知何日再到此间,不如去看看他们。”程远和慕兰也一向闻得神弹子大名,很愿一识荆州,所以四人便临城去访问那位老英雄。

琴、剑等是第三次到来了,不用问讯,跑到庄上。庄丁见是玉琴、剑秋,连忙入内通报,贾三春大开正门,亲自出见,让到后堂。贾三春的夫人和瞿英、芳辰等一齐出见。玉琴见芳辰修饰得很是美丽,握着她的手,殷殷垂问。芳辰也拉着玉琴的衣襟,问他们西湖之游可乐?还有宋家等诸人为什么不见?

剑秋也代程远、慕兰和贾三春等介绍一遍。大家坐定了谈话,剑秋便将他们南游所逢的可惊可愕之事,约略告诉。瞿英、芳辰听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对于剑秋、玉琴的绝处逢生,不胜欢喜。剑秋也问起报犊崮的情形,贾三春道:“自从赵无畏等伏诛以后,山上现有良民在那里耕种,四乡甚安。不过山东道上济南以北,最近常有响马出劫行路人,因此咸有戒心了。”

玉琴叹道:“群盗如毛,真象野草般烧不尽了。卖剑买牛、卖刀买犊这种好风气,只有见之历史上了。”

晚上,贾三春命厨下端整一桌丰盛的宴席,请四人畅饮。大家纵谈一切,彼此欢然。贾三春忽对琴、剑二人说道:“二位奔走天涯,行侠仗义,令老朽非常钦佩。关外正有人苦念你们,要想重见呢。”

玉琴听了这话,便道:“莫非螺蛳谷的袁彪吗?”贾三春点点头道:“正是。”玉琴道:“老英雄在何处和他们相见的,怎会认识?”

贾三春道:“你们南下以后,适因我有些事情到锦州去拜访朋友,回来时路过那里,想起了你们所说的话,遂独自冒险入谷去拜访袁彪,恰逢解大元和一个复姓欧阳的义士在谷外巡逻,解大元便上前和我相见,我方知他和马魁已投奔这里安身了,很觉快慰,遂向他说明来意。他就说袁彪闻得大名,也极愿一见,他遂引导我入谷去。老朽在路上相度形势,果是险峻非凡,在螺蛳谷口已筑有一座土城,上面刀枪密布,把守严密。

进了土城,又是曲折的山径。老朽不管高低,跟着他们前行,又有数座碉楼。到了山寨里,又见马魁,后来袁彪夫妇等众人都出来相见。那袁彪气宇轩昂,确是一位关东豪杰。他夫人年小鸾,也是一位女侠。我们一见如故,谈笑甚欢,他们遂留我在谷中住宿,且设筵款待。讲起了玉琴姑娘和剑秋兄,他们非常悬念说,自从在初探天王寺分手以后,久未会晤。后闻天王寺已被你们破去,他们渴望二位重至关外,但是你们却到江南去游山玩水,他们不胜羡慕哩。”

贾三春说到这里,玉琴瞧着剑秋微微一笑。贾三春又道:“袁彪的志向不小,老朽和他畅谈以后,但知道他不是寻常的游侠者流。他在那里练得部下人强马壮,纪律严肃,四方豪杰闻风归附的很多,山中粮草也堆积得富足,进可以战,退可以守,他很有兴汉灭满的革命大志。他对我说,他正暗中联络关外各处明白大义的胡匪,灌输民族思想,等到中原有变,他就要揭竿而起,夺取山海关和锦州一带要隘。那时北窥辽、吉两省,西向滦东各地,北京也立即受到威胁了。他深望我们关内的一般汉人能够觉悟到国势的危险,及早起来革命,努力自强,不要做他人的奴隶,同受神州陆沉之祸哩。”

剑秋听了,说道:“袁彪夫妇都是有深心的人,还有寨北龙骧寨李天豪等也都抱着民族的思想,结识天下豪杰,努力于革命事业的。但我们和他们暌违已久了。”

程远和慕兰在旁听着,也觉得眉飞色舞,深表同情。直到更深,方才散席。剑秋等四人便在贾三春庄上住下。次日大家去游抱犊崮。剑秋指点着各处险要给程远、慕兰二人看,将以前大破抱犊崮的事告诉一遍。二人对于芳辰、瞿英更觉敬爱了。四人在贾家庄住了三天,琴、剑二人便要告别,慕兰也要早返故乡,所以贾三春苦留不住,送出九胜桥,各道珍重而别。

剑秋等离了临城,一路北上,又便道去游泰山观日出,又至济南泛舟大明湖,纵眺千佛山,留恋数天,方才向北赶路。这一天渡过了黄河,在一个小镇上旅店里歇宿。他们投宿的时候,已是天暗,店小二接住他们的坐骑,叫人牵去上料。他掌了灯,引导四人入内,里面有一个大院落,东西都是上房,左面的上房里已上了灯,有男子谈笑的声音,甚是宏亮。

当剑秋等踏进了院落的时候,那边房门上悬着竹帘,帘子里有个人面向外一张,便缩了进去。剑秋等都没有留心,惟有玉琴瞧见窗边灯光下,似乎有一个很苗条的人影,象是一个女子的模样,一闪便不见了。店小二便指着右边一间大客房说道:“朝东的已有客人住下,这一间很是宽敞,就请爷们歇下可好?”

店小二便将手中灯放在桌子上,向他们问了酒菜以后,退出去了。

这天天气很是燥热,玉琴遂把四扇窗子一齐开了,说道:“我们来迟一步,好房间已被人家占去了。但是人家为什么窗也不开一扇呢?”剑秋笑道:“也许他们南边也有窗的,这些小事,你去管人家做什么?”一会儿,店小二已将酒菜端上,四人遂在窗边一张桌子上坐下吃喝。

玉琴是朝外坐的,剑秋正和程远谈起贾三春的往事,程远、慕兰都听得津津有味。玉琴忽然对剑秋努努嘴,说道:“你瞧背后窗外那个人,贼头狗脑的向这里窥探,恐怕不是好人吧?”

剑秋回头看时,见一个瘦子,穿着短衣,手里拿着一柄芭蕉扇,立在庭阶边,正向自己室中张望。那瘦子见剑秋等回过头来,便挥着扇子踱进那边房去了。

剑秋道:“这个人虽然瘦小,但我看他的走路和挥扇,都象是个有功夫的人。他向这里探望,或是平常之事,不见得便有坏意,我们不妨坦然处之。”于是玉琴也不响了。

四人将晚餐吃毕,大家又坐着闲谈。剑秋偶然抬头看时,见庭心里又有一个白衣少年,在那里向自己这边细细估量。剑秋立起身来,那少年便走进房去了。玉琴道:“他们又来窥探了。我以为这不是偶然的事吧!不知他们房间里有几个人,究竟何许人物,我们何不也去窥探一下?”

剑秋道:“这又何必呢?反见得我们不大方了!”说话时,又见对面窗子里的灯光已熄灭,接着关房门的声音。程远笑道:“他们已睡觉了,真是不怕热的。”

剑秋想起贾三春的话,向玉琴等低低说道:“管他是坏人不是坏人,我们只要留心一些就是了。”

玉琴道:“贾三春说山东响马怎样厉害,但是我却不怕,最好是遇着两三个厮杀一回,舒展舒展我的筋骨。”

慕兰笑道:“在姊姊的手里,不知杀却多少巨盗,还嫌杀得不畅吗?”

玉琴笑道:“杀以止杀,我只要杀坏人,至于好人,却一根汗毛也不敢伤。”他的话说得众人都笑了。

他们谈了一回,已近五更,窗外一阵阵的凉风吹来。剑秋说道:“这时已起了风,明日气候或可凉快一些,我们可以睡了。”于是大家脱衣安睡。剑秋想起方才窗外两人先后窥探的情形,心里终有些放不下,所以一时没有入梦,隔了多时,睡魔催寐,渐渐睡去,然而耳边似闻窗子响,忙睁眼看时,桌上的灯仍亮着,但已被风吹得摇摇欲灭。接着又有一阵风声撼动窗牖,发出格格的声音,风从窗隙中吹入,所以摇得残灯黯黯。

剑秋自笑多疑,闭上双眸,又要睡去。忽闻窗外鼠子唧唧之声,好似在那里相搏。他又想这鼠子叫得奇怪,莫不是那话儿来了吗?

仰视天上,一轮明月,十分昏黄,四周照着一重圆晕,也许天气要变了。二人悄悄地回到室中,玉琴和慕兰依然未醒,二人也就没有惊动她们,仍到炕上去睡。转瞬间,也已入梦游华胥。

4

次日早晨大家起身洗脸漱口,剑秋把昨宵的事告知玉琴,且说这是自己多疑所致,不见得山东道上所遇的都是歹人。玉琴和慕兰也笑了,他们开了窗,望望对面客房里的客人,早已去了,门窗都洞开着。

店小二走进来时,玉琴问他昨夜对面房里住的什么人。店小二答道:“两位男子和一位貌美的姑娘,都是这里的老乡,带了不少行李,今天东方初白时,他们便匆匆地赶路去了,也许是到天津去采办货物的客人吧。”玉琴听了,也不说什么。吃毕早餐,添购了一些干粮以防急需。于是剑秋取出银子付去了店帐,四人一齐上马动身。行了一天,路上安然无事,仍在一个客店里歇下。

次日再向前赶路,慕兰忽然要求玉琴和剑秋暂缓回天津,先和他们到卫辉府去,盘桓数天,见她的老父,消失前嫌。程远也再三固请。琴、剑二人见他们一片诚意,只得应允,慕兰、程远都是不胜之喜。

这天天气阴霾,刮起大风来,黄沙扑面。上午他们行在官道上,见前面树林隐隐,有一座高大的山峰如牛首一般,矗起在云端里,途中不见行人过去。将近德州了,四人想赶到那里歇宿,然后取道往卫辉府,所以纵马疾驰。忽见对面尘土飞扬,有两骑正向这边驰骋而至。剑秋的马在先,遂回头和三人说道:“仔细着,响马来了!”

正说话时,那两骑已如旋风般跑到近身。四人留神瞧看,当先马上乃是一个瘦长的少年,穿着一件青布长衣,手握一枝槟铁长枪,腰悬弓矢;背后一个硕大的汉子,满脸疙瘩,相貌奇丑,穿着一身黑衣,腰里配着一对蘸金斧。各跨骏马,腾跃而过,一刹那间,已望不见踪影。

玉琴道:“好马!我们的花驴、龙驹可惜都不在此,不然倒可和他们驰骋一下。”程远道:“这两个很象绿林好汉,不知到哪里去的。”

剑秋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由他们去吧。”大家说着,慕兰将手向后面一指道:“你们试看,又来了。”剑秋瞧一眼说道:“这不是好意吧?我们快快预备。”一边拔出惊鲵宝剑。这时候,两骑倏又从后面到临,那青衣少年举起手中长枪向四人喝道:“你们这伙人,就是荒江女侠等臭丫头吗?不要走,吃俺一枪!”说毕,呼的一枪,已向玉琴面门刺来。

玉琴和慕兰都拔出兵刃在旁观战,见那青衣少年使开长枪,上下左右都是枪花,如怪蟒翻江,十分骁勇,幸亏剑秋的剑术不比寻常,化作一团青光,足够抵挡得住。还有那个黑衣汉子的双斧,也是十分了得的,真是棋逢劲敌,杀得难解难分。玉琴觉得这少年枪法精妙,有良将之材,却在绿林中为盗,埋没天才,未免有些可惜了。

彼此斗了九十余合,那少年见剑秋的剑术无懈可击,心里暗暗佩服。剑秋一心想要取胜,得个隙,乘少年一枪刺入时,把惊鲵剑迎着他的枪杆只一削,只听呛的一声,那少年的枪已被宝剑削作两截,手中拿着剩下的半段枪杆,遂说一声:“果然厉害!”将马一拎,跳出圈子,回头便走。

那使斧的汉子也杀不过程远,跟着退下。剑秋和程远追上去时,那少年已把枪杆丢了,从腰际抽弓拈矢,回身觑准剑秋,一箭射来。剑秋把剑一击,一枝箭早已扑的堕落马前。接着弓弦响处,第二枝箭又来,剑秋把头一偏,让过那箭,第三枝箭又到。这是少年擅射的连珠神箭,饶剑秋避得快,而马腹上已中一箭,那马直跳起来,把剑秋掀落于地。

玉琴大惊,慌忙上前援救。剑秋早站起来,说道:“不要紧,我中了他的暗算,幸没有伤。”

玉琴已着了恼,挺着宝剑向少年追去,娇声说道:“你不要放箭射人,敢和我荒江女侠斗三百合吗?”

在这时,前面尘土又起,又有两骑飞奔而来。慕兰暗想,必是盗党来了,遂扬着双刀来迎。剑秋也挺着宝剑,一同上前。只见前面来的两人就是前晚在旅店里所见的那个少年和瘦子。剑秋喝问道:“你们是何方的响马?胆敢白昼行劫!须知我们不是好欺的。”

那少年早跳下马来,向剑秋一揖道:“足下就是昆仑门下的侠士岳剑秋吗?还有这位荒江女侠,俺们都是久仰大名的。今日相见,三生有幸。俺们怎敢来劫夺呢?”剑秋听这少年吐语温和,不象是来寻厮杀的,便问道:“你们怎样认识我等?方才交手的,是否你们的同党?你们若不想劫夺行人,为什么半途寻衅?”

少年笑道:“这是弟兄们误会,请岳爷莫怪!俺姓谭,排行第二,因俺善使铁棍,人家都称俺铁棍谭二,一向在此牛头山八里堡安居,他们都是俺知己的弟兄,聚在一起。虽然是隐身草莽,但也不是不仁不义的盗寇。前日俺们自他处回乡,在旅店中逢见诸位侠士,俺常听人传说荒江女侠和岳爷等如何状貌,便疑是岳爷等了。

这时候,大家都已停手,那个射箭的少年和黑衣汉子也早跳下马来,走到剑秋的所在。铁棍谭二指着剑秋对二人说道:“这位就是昆仑大侠岳剑秋。我叫你们前来迎接的,怎么不问个明白,遽尔动手,险些儿自取其咎?现在快些陪罪吧!”

二人都微微一笑,向剑秋唱个肥诺。谭二遂代他们介绍,方知那放箭的少年姓陆名翔,别号小子龙,那个使板斧的黑衣汉子姓何,人家因他生得满面疙瘩,所以都唤他何疙瘩,还有那个和谭二同来的姓余名自异,别号瘦猴。剑秋也代玉琴、程远、慕兰等介绍一过。谭二又向萧慕兰说道:“姑娘可是卫辉府云中凤萧进忠老英雄的女儿吗?”

慕兰答道:“正是。请问你怎样知道我的底细?”

谭二道:“先兄谭邦杰数年前曾到萧老英雄府上拜访,相聚数日而归,曾和我说过你们父女俩的本领高强,非常钦佩,现闻芳名,所以一想便着。但不幸先兄于去年病故了。”

慕兰也闻得她父亲的朋友确有谭邦杰这人,也是江湖上一位豪杰,所以深信不疑。谭二又向剑秋说道:“俺们和诸位侠士虽然萍水相逢,而一向景慕,前面正是八里堡,敢请诸位到俺们庄上去一叙,俺们敬备浊酒,愿为诸位洗尘,千万勿却!”

剑秋听谭二说话很是谦恭,非粗暴俗子可比,自己若不答应前去,一则辜负了人家的美意,二则反被他们嗤笑我们胆小如鼠,不敢前去。遂向玉琴、程远等脸上瞧瞧,觉得他们并没有不赞成的样子,所以立即允诺。谭二等十分欣喜。

因剑秋的马已被陆翔射倒,所以陆翔的坐骑让给剑秋坐,他自己步行随后。谭二当先引导,众人按辔徐行。朝前行了里多路,度过一顶石桥,沿着小溪向南转弯,穿过一个林子,只见前面一带很高大的庄院,且有两座碉楼,形势十分雄伟。一行人到得庄门前跳下马来,有不少庄丁左右排列着,很恭敬地迎接。谭二吩咐将庄门开了,招请剑秋等入内。庄中很是宽敞,房屋富丽。大家到一个厅堂上坐下,左右献过香茗,谭二重又对剑秋说些钦慕的话,剑秋也就问他们在这里的情形。

谭二道:“人家都说山东道上响马怎样强暴,但是也有分别的。譬如我们在这里八里堡行侠仗义,结识天下豪杰,江湖上凡有穷困落魄的人,无不尽力援助。先兄谭邦杰在日,黄河以北,很有贤名,所以俺们并非那些啸聚山头杀人放火的土匪可比。我们杀的是贪官污吏,劫的是富商大贾,贫弱的非但不去害他,反而要周济他,因此附近四乡反较他处来得安静,别的绿林中人也不敢觊觎了。俺们久慕荒江女侠和岳爷的大名,常欲一见,而苦没有机会。今番凑巧在途中遇见,所以奉请诸位来此一聚,幸蒙诸位惠临,俺们非常光荣的。”

谈了一刻,庄丁早将酒筵摆上,谭二遂请四人上坐,谭二等四人坐在下首相陪。斟过酒,小子龙陆翔又夸赞剑秋的剑术神化,剑秋也称赞陆翔的枪法厉害,射术精娴。谭二见剑秋等都不喝酒,他自己先举起杯来,一饮而尽,把空杯向剑秋等一照,说道:“诸位难得到此,请畅饮数杯,不要客气。”

剑秋等见谭二先喝,知道没有什么坏意,所以大家也举起杯来喝酒,又吃了二道菜。有一个庄丁把一壶烫好的酒送上来,谭二接过酒壶,代剑秋等又满满地各斟上一杯,说道:“俺们今日欢聚,真非偶然,俺们再要敬诸位一杯,务请诸位赏脸。这酒是有名的郁金香,请诸位多喝一杯,醉了便在小庄里下榻也好。”

剑秋道:“我们的酒量却是有限,所以不能多饮。”余自异说道:“请诸位领情,干了此杯!俺们都是快活。”陆翔也高举酒杯来再三劝饮。剑秋等难却盛情,遂各举起酒杯来,又喝了一个干。庄丁又送上一道红烧猪蹄的热菜来,剑秋正要拿起筷子去吃菜,忽然觉得这座厅堂摇摇摆摆动起来,莫非自己头晕?又瞧玉琴的脸上满泛红霞,目光也发出奇异之色,程远和慕兰都把一手撑着头,自己不能做主起来,剑秋心里大为奇怪。正在那时候,屏风后跳出一个女子来,手中握着三尺龙泉,不是别人,正是韩小香。

剑秋知道不妙,方欲拔剑而起,韩小香却笑嘻嘻地指着剑秋等四人道:“倒也,倒也!”剑秋、玉琴、程远、慕兰都觉得眼前天旋地转的,脑海中一阵昏迷,一齐推金山、倒玉柱地仆倒在地。

杯酒联欢,阴谋暗伏,剑秋虽然精细,却没有料到这么一着。此时他们四人已堕陷坑,仇人在前,更难幸免了。

第七十五回飘泊江湖一镳谐鸳侣困居陷阱四侠战强徒

1

大丈夫恩怨了了,是非分明,所谓睚眦之怨必报,一饭之德不忘。我们受了人家的侮辱,当然是要求报复而雪耻的。象曹沫誓雪三败之耻,一怒而安国家;雍门子狄先死阵前,耻令越甲鸣吾君,而使越人兵退七十里;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生聚教训,到底成功了他的沼吴之志;张良散家财,结死士,报韩国之仇,率得大力士以铁椎击秦始皇帝于博浪沙中。

这些人志复国仇,气吞河岳,他们的史迹,千载下读之,尤觉虎虎有生气,是民族之光,值得后人钦佩的。他若豫让为智伯复仇,漆身吞炭,以谋狙击;荆轲为太子丹而入秦,易水萧萧,一去不返,也是不愧为任侠之徒。捐躯以报恩,急公以赴义,其人其事,可泣可歌,至于为了一家一身的私怨而互相报复,这是已失任侠的精神,而近乎野蛮时代残杀之风,所谓推刃之道,复仇不除害,是下中游侠,不足称道的了。而况莠草害马,猖獗山林,不辨是非,无端寻衅呢!

韩小香自从在红莲村妒嫉慕兰和程远二人的婚姻,胸怀阴谋,暗下毒手,但都不能成功,自己也觉得无颜再见他们,所以悄悄地带了一个包裹出走。她已是无家可归之人,又不能再到萧家去,形单影只,走向哪儿去呢?想起自己父亲生前尚有几个朋友,不如去看看他们,暂作枝栖,所以她遂匆匆北上。身边尚有盘缠,不致缺少旅费。有一天,她到了山东道上,恰巧经过牛头山八里堡,见山势雄峻,林木丛深,疑心这里必有什么响马,所以很戒备地走着。忽然嗤的一声响,有一枝箭从林子里飞将出来,在她头上掠过,她就知道响马来了,忙拔出宝剑,袖底又暗暗藏好一枝毒药镖,等候厮杀。

果然林子里跳出几个大汉来,为首的却是一个白面少年,手横铁棍,瞧着韩小香大喝一声道:“你这小姑娘,单身赶路,好大胆!”

小香把剑指着他说道:“你家姑娘若不是有本领的,怎敢单身独行?你们这伙草寇从哪里来的?打算要行劫吗?”

少年冷笑道:“我们是绿林好汉,不伤孤雁,你如有金银,献出了事;但你身带武器,口出狂言,俺却不肯轻易放过你,要试试你究竟有多少本领!”说罢,挥动手中棍,照准小香胸口猛捣,小香将身一侧,让过铁棍,还手一剑,望他头上劈来。他忙将铁棍架开,各个施展本领,用力狠斗,约摸有五十多回合。小香觉得那少年的棍法十分厉害,自己的一口剑有些抵挡不住,遂退后一步,将袖中毒镖放出,飞向少年喉间去。那少年见小香把手一扬,知有暗器,急忙避让时,左肩头已着,一阵疼痛,撒手扔棍,跌倒在地。盗党慌忙上前救护。

韩小香知道他已中了她的毒镖,无论如何在二十四小时内必要断送性命,所以她回身便走,恐防还有余党再来缠绕。但她走得十数步路,听背后马蹄响,回头看时,见有一个瘦长的少年,挺着长枪,向自己直奔而来,口里大喝道:“你这丑丫头,胆敢伤了俺们的人,便想逃走吗?俺却饶你不得!”说着话,一马已到身旁,呼的一枪,向小香腰里刺来,小香忙将剑架开时,那少年又是一枪向她头上挑来,小香低头让过这枪,便挥剑去刺他的马腹,他将马一拎让过了,又是一枪刺向小香胸口,小香收回剑迎住。

那少年使开长枪,有风雨之声,枪花如车轮般大,上下左右地尽向小香进刺。小香凭着一口短剑,又在步下,如何抵挡得住。背后喊声起处,又有一伙人杀奔而来,为首的一个满脸疙瘩的大汉高声大喊:“不要放走了这丫头!”

少年点头说是,于是一伙人带了韩小香拔步便走。

韩小香自知已无活命,但要看看盗窟中怎样情景,所以她留心观察。到了一个偌大的庄子前,见有许多人在那里嚷着:“谭二爷恐怕没救了,我们要把这丫头碎尸万段,以报此仇!”进了庄子,里面房屋很多,大汉把她丢在一间室里,关上门去了。

不多时候,便有方才擒她的那个少年和一个中年妇人走进室来。小香想,他们要把自己来处死了。自己本来有些厌世,死了也好。但少年指着她问道:“你用毒药镖伤了我们的堡主,其罪不小。现在堡主昏迷不醒,你若有解药的,快些拿出来。只要能够把堡主治好,我们决不杀害你。”

那妇人也说道:“请教姑娘芳名,是何处人氏?谅也是个有来历的人,方能使用此种毒药镖。你若能救好我的叔叔,我们一定要释放你回去。”

韩小香见他们说话很有诚意,便道:“你们放了我起来,我再回答。”少年连忙俯身将她绳子解开。

韩小香站起身来,拍了一拍身上的灰尘,说道:“我姓韩,名小香,乃是苏州韩家庄韩天雄的女儿。只因我全家被荒江女侠等杀害,我恰巧在外祖父云中凤萧进忠家里居住,所以虽然没有被害,可是已弄得无家可归。多年来飘泊江湖,一心想找仇人,为我父复仇。今日路过此地,逢你们来行劫,我欲取胜,所以用镖打伤你们的堡主。幸我身边带有解药,可以救治的,请你们放心。不过也要请你们详细告诉我,堡主是个何许人物。”

妇人答道:“我名沈洁贞,我丈夫是谭邦杰,本为这里的堡主,雄霸一方,江湖上颇有英名。

姑娘方才说你是云中凤萧进忠的外甥女,萧进忠就是卫辉府的萧老英雄吗?先夫在日,也曾拜访过萧老英雄,叙谈甚欢。至于令尊大人韩天雄,我们也是闻名的。如此说来,我们好象是一家人了。”小香点点头,那少年在旁听着微笑。

沈洁贞继续说道:“先夫逝世后,他的兄弟谭二作了堡主。

我几位同道朋友,在此行侠仗义,称霸绿林,在山东道上也很有些威望。方才我叔叔得罪了姑娘,中了你的一镖,药性发作,痛得昏晕过去。我们知道姑娘使用的必然是毒药镖了,倘要到别地方去讨药救人,恐怕是时间不及,所以我想来问问姑娘,现在彼此是一家人,望姑娘迅速取出药来,救活我叔叔,我们决不为难你的。”说到这里,又指着那少年道:“这位就是小子龙陆翔,是堡主的好友。”韩小香遂向陆翔点点头,道:“陆君真好枪法,不愧小子龙之名。”

韩小香又道:“铁棍谭二现在哪里?我可去看看他,必能救活的。”

沈洁贞听了大喜,遂和陆翔引导着小香走出室来,望里面甬道中曲曲弯弯地走去。穿过了许多庭院,才到一间室前。门口有两个大汉站着,见了韩小香,都向她怒目而视。

沈洁贞一掀门帘,三人走到室中。见是一间卧室,收拾得很是洁净,陈设也很富丽。室中站着几个人,都是满面愁容。

陆翔早对他们说道:“这位姓韩的姑娘,原来就是云中凤萧进忠的外甥女,说起来大家熟悉的。

她有解药,可救堡主的性命。”众人听了都转忧为喜。沈洁贞引导小香走到里面炕边,见炕上睡着那个铁棍谭二,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口里只是呻吟不绝,已昏迷不省人事。袒着左肩,露出镖伤之处,肿起如桃,淌出黑色的血水来。旁边有一个丫头,用手巾代他轻轻拭去。

韩小香便叫人拿一杯热水和一碗清水来,从她身边掏出两个小小银瓶,先倒出赤色的两粒丸药,研碎了化在热水里。叫人把谭二的牙关撬开,将这一杯药完全灌下去。

又从一个瓶中倒出一些白色的药粉,自己先托着那碗清水,用手巾将谭二的创口洗拭干净,然后把药粉敷上,再用布层层扎缚好。便说:“到今天晚上就可止血停痛,明天便若无其事了。现在大家可退出去,让他安睡为妙。”

2

众人听说,一齐退了出去。独有沈洁贞伴着小香,到内室去坐谈。不多时,天色已黑,沈洁贞陪小香吃晚饭,特辟一间精室留小香下榻。

次日清晨,小香起身梳洗后,早有一个小婢捧上一碗莲心粥来请她吃用早点。她吃罢了粥,就见沈洁贞满面笑容地走进来,对她说道:“妹妹的药果然非常灵验,我叔叔已起来吃早饭,没有事了。他在外边,要请姑娘去一见哩。我引导你去可好?”小香点点头,便跟着她一同走到外边一个小轩里,见铁棍谭二和陆翔等几个人都坐在那里。小香走进轩时,弯转柳腰,向众人行了一个礼。

大家一齐站起身来招呼,请小香和沈洁贞一同坐下。庄丁献上茶来。谭二遂向小香道歉,并谢她相救之恩。小香也告罪数语。谭二指着旁边坐的满面疙瘩的汉子道:“这一位就是何疙瘩,是先兄的金兰之交。”又指着一个瘦子道:“这位姓余名自异,别号瘦猴,和陆兄弟都是我们的心腹。还有一位姓戴的兄弟,有事到南边去了,尚没有回来。俺们五人在这里八里堡,齐心协力,专杀贪官污吏,劫掠富商大贾,不失侠义之行。姑娘难得到此,且请宽留数天。”

韩小香本来无处容身,见他们都很诚恳,遂答道:“承蒙不杀,推诚相待,敢不如命!”沈洁贞在旁边笑道:“这叫作不打不相识了。”谭二大喜,便问起韩家庄的事。小香把她父亲的罪恶隐蔽,反说得荒江女侠等如何残暴不义,自恃是昆仑门下,专和江湖上人寻衅作对。谭二等听着,都说姑娘的仇人也就是俺们的仇敌,将来荒江女侠倘然经过这里,必要把她碎尸万段,以报姑娘的大仇。这天铁棍谭二特设丰盛的筵席代小香洗尘,尽宾主之欢。小香一连住了数天,谭二等十分优待。

小香听了这话,粉颊微红,默然无语。沈洁贞又道:“府上已是没有他人了,妹妹可以自己作主。请你答应了我的请求吧,大约这也是很巧的姻缘哩。”韩小香近来很有标梅之感,眼见慕兰和程远有订婚的成功,她的心里又嫉又怨,燃起了青春之火,觉得自己一个人踽踽凉凉,好生没趣。现在无意中到这里,遇见了铁棍谭二。

那谭二的容貌虽及不上程远,但也是个五官端正的少年,所以经沈洁贞一说之后,心中不能无动。便说道:“我是畸零的孤女,蒙你们相爱,十分感激,姊姊说的话,敢不听从。”

沈洁贞听小香已允了,自然非常快慰,立刻去谭二那里报告喜信。谭二将得美妇,不胜之喜,便和他嫂子商量,择定吉日,赶紧要和小香成婚。次日,这个消息传出去,众兄弟无不欢喜,预备大吃喜酒。谭二忙着布置新房,沈洁贞也尽力相助,把新房装饰得非常富丽。小香见了,也觉惬意。

到了那天,悬灯结彩,远近绿林中的朋友都来道贺,见了小香貌美,都说谭二得此美妇,艳福不浅,足足热闹了三天方散。

谭二和小香结婚后,颇谐**。也是恰巧有事要发生,小香要游泰山,谭二特地和余自异一同陪伴她去。不料在归途中,旅店内忽然逢见了荒江女侠等一行人。小香在门帘里首先窥见,恐被玉琴等瞧见,立即躲避开去。这就是玉琴等宿店时,窗外望见的苗条人影了。小香见不但琴、剑二人同在一起,而且慕兰和程远也会一同跟着女侠,竟使她有些莫名其妙。猜想上去,或是程远介绍的。

现在这四个人,都是自己的仇敌,如何不想复仇!便告诉谭二和余自异说,对面房里就是荒江女侠等众人。二人听了,便出来窥探一番。依着二人的主张,便想在夜半动手去行刺女侠。但韩小香知道玉琴等四人的厉害,自己只有三人,动起手来决无便宜可占。她想来想去,想定了一条计策,和谭二等说了,二人也都赞成。因此这夜安然过去。

小香不欲被玉琴瞧见,遂在清早离开旅店,赶回八里堡。和陆翔、何疙瘩见面后,又将旅店内相逢女侠等情形,告诉他们听,何疙瘩忍不住大声嚷道:“你们既和仇人相见,为什么不下手呢?”

。陆翔有些不服气,也说道:“嫂嫂如何长他人威风,灭自己锐气?见了他们不动手,还有何日可能复仇呢?”

小香道:“你们莫要心急,我有一条妙计,管叫他们堕入彀中,一网打尽。”

何疙瘩道:“嫂嫂有何妙计?”

小香道:“这里众人除了我和他们都不相识。我已探知他们是北上的,那么必须经过此路的。你们不妨前去候见,却用甜言蜜语将他们诓到堡中。然后在酒中暗置迷药,请他们吃了,可以手到擒拿,不费吹灰之力。那时待我细细摆布他们,报仇雪恨。况且萧慕兰本和我是表姊妹,她竟甘心事仇,忘记了自己人。那个姓程的小子也和我有仇的,我也不肯轻恕他们。你们可以说起这里谭邦杰和我外祖父相识的事,更使他们深信了。”

小香说完这话,陆翔道:“此计虽好,然而是个阴谋,胜了他们也是不武。万一他们不肯来时,岂非枉用心思?在俺看来,他们未必都是三头六臂之人,怕他们做什么?不如同他们明枪交战,凭俺们几个人的力量,也足够对付。何必鬼鬼祟祟,使用这种诡计呢?”

小香听陆翔说她鬼鬼祟祟,心中有些不悦,便道:“你不要自恃本领,我是和他们交过手的,所以深知一切。动起手来时,我们没有把握的,还是我的计策稳妥。叔叔若然不信,必生后悔。”

陆翔气得啊哟哟叫起来道:“你们都怕荒江女侠,独有俺小子龙陆翔却不佩服。你们请照计行事,俺可单枪匹马,先去和他们拼个高低。”何疙瘩道:“俺愿和陆兄弟同去厮杀一阵。”

谭二见小香和他们意见相左,深恐彼此间闹出不欢的事来,遂说道:“你们都说得不错。陆、何二兄既然喜欢和女侠等决一雌雄,那么可让你们二人先迎上去交起手来,俺和余兄随后赶到。

倘然你们可以胜,这是最好的事。否则俺们可以上前劝和,仍可进行小香所定之计。”陆翔听谭二这样说,也无异议,便和何疙瘩带了兵器,各跨骏马,离了八里堡向南而去。他们起先见了玉琴,要试试人家的动静,所以疾驰而过。后见女侠等十分镇静,不动声色,遂回过马来挑战。

交手后方知小香之言并非代敌夸张,自己本领虽大,也难取胜。后来谭二等来了,方照着小香之计,哄骗女侠等到堡中,设筵款待,小香躲在屏后指挥,第一壶的酒没有放药,谭二先举杯畅饮。不料第二壶中已放有迷药了,剑秋等虽然精细,也难免中他们的诡计。

小香从屏风后跳出来,见四人一齐跌倒在地,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大家上前去,将他们身边带的刀剑和镖囊一齐摘下,然后唤庄丁把四人抬至土牢里去,将手足用铁索缚住,严加锁扃。料想这一遭他们没有羽党在外,一定不能幸免了。

3

这土牢是在堡的后面,十分秘密,外间人不易进去,且开在地下,上面都用大石盖成,只留着一扇铁门可以启闭,在土牢内可以说是暗无天日。他们四人中了迷药,昏昏迷迷地失去了知觉。

到第二天,玉琴因喝得最少,药性已脱,渐渐苏醒转来,张眼一看,四面漆黑,她凝神想了一想,方知中了山东响马之计,陷在仇人之手。但不知韩小香怎会在这里,大约都是她指使的了。

现在不知被他们囚在什么地方,如何脱身呢?并觉得手足都被铁索缚住,要想运气挣脱时,但只断了脚上一根绳索,却不能迸断。骂了一声:“狗盗!竟用双重束缚,使自己无法摆脱。”听了四下里没有声音,运用夜眼看时,见剑秋等三个黑影都横倒在一边,却辨别不清了。

玉琴忍着一肚皮气,躺在地上,想不出方法来脱险。回忆昔日宝林寺中,也堕入陷阱,卒能绝处逢生。然而今番在这里,恐怕难免了。这样躺着胡思乱想,经过了不少时候,也不知是在白昼或是在黑夜,一听身旁有微微叹气的声音,知是慕兰醒了。遂低声说道:“慕兰姊,我们中了奸计,被他们监禁在这里。方才你可瞧见韩小香吗?”

慕兰道:“是啊,我们和山东响马无怨无仇,必然是小香唆使的。她自从红莲村行刺不成,负气出走以后,竟会在这里和响马勾搭在一起。我们不幸遇见了她,如今都是她的仇人了,一定不肯放松。小香的心计狠毒,我悔不该以前和她相亲的。”

玉琴道:“这些话不要说吧。我和你都醒了,但他们二人兀自沉沉地睡着,不知何时方醒。我一人已醒有多时,却不明白小香为何不来下手。难道等什么好时候吗?我肚子里也觉得饿了,想趁他们没有下手以前,我们总要作最后之挣扎,以谋脱险。”

慕兰道:“姊姊的话不错,只是我们手足都被铁链缚住,兵器也被他们取去了,如何是好呢?”

玉琴道:“我以前几次遇险,都能化险为夷的。在我身旁正有石壁,不如你我滚到石壁旁,把手上铁索用力向石壁上去摩擦,也许可以擦断的。”

慕兰说一声:“好!”于是二人滚至石壁旁,背着身子,将手腕上的铁索向粗糙不平的壁上去摩擦。擦了好多时候,果然玉琴的手腕上有一端先断了。玉琴大喜,遂用力脱去了手上的束缚,再将自己的足上的铁索松去,跳起身来,顿觉四肢活动。

二人不得已走下原处,坐在地上,正要商议怎样设法出这土牢,忽听上面铁门声响。玉琴对慕兰低声说道:“不好,他们有人来了。我们快些睡下,假作昏迷,待他们下来见机行事。倘能夺得兵刃,可以对付了。”二人连忙依旧睡下,玉琴张着一半眼向上窥时,见铁门慢慢地揭开来,有一些火光在风中闪动不已。

再仔细看时,方见有一个虬髯黑脸的大汉,一手执着烛台,一手托着一碗水,悄悄地从石阶上走下土牢来。他手中没有兵器,不象是来下手的。玉琴和慕兰假睡着,不作声,瞧那人的动静。

大汉走到地上,将手中烛台向地下的四人照了一照,早瞧见了剑秋,便微叹一声道:“好一位昆仑剑侠,是人间的奇男子,却中了人家的诡计,死期不远了。我若不来救他,岂不可惜?”

玉琴、慕兰在旁听得这话,方知这大汉是来援救的,幸亏自己没有卤莽动手,遂一骨碌坐起身来。那大汉吃了一惊,退后一步,便说:“怎的,怎的!”玉琴道:“我们饮了人家的迷药,却醒得比较早,正在想法脱险。你是何人?是不是诚意来相救的!”大汉点头道:“你们看我手里没有兵刃,当然是来援救的。你们两位姑娘中间哪一位是荒江女侠?”

玉琴把手指着自己道:“我就是方玉琴。”大汉道:“闻名已久,今日幸得相见,果然是奇女子。现在我先救醒了岳爷,再和姑娘细谈。”他说罢,便喝了一口清水,看准剑秋面门喷去,一连喷了三口。又到程远那边去,照样喷了。玉琴、慕兰都过来,向二人身上摇撼了数下。剑秋和程远一齐苏醒,坐起身来,瞧见了玉琴、慕兰蹲在身边,对面又立着一个虬髯黑面大汉,不胜惊讶。

剑秋对玉琴说道:“方才饮酒时,明明看见韩小香指着我们说:‘倒也,倒也。’以后我遂昏迷过去。怎么又在这里?”

玉琴尚未回答,那大汉已向剑秋点点头,说道:“岳爷你还认识俺吗?”

剑秋借灯光定睛一看,便道:“壮士你可是在淮阴关帝庙相逢的赛周仓戴超吗?”

戴超点点头笑道:“好岳爷,还认识我。此次铁棍谭二等向你们寻仇,都是韩小香一人的阴谋。俺也是这里的弟兄,老实说,俺们都是山东道上的响马,在黄河北岸也很有势力的。谭二为人尚好,小子龙陆翔等都是绿林中的豪杰之士。最近两个月俺有事南下,好久不在堡中。前次和岳爷相遇后,俺又在徐州逗留了多时,恰巧今天早上赶回来。他们用计擒住你们的经过详细告诉俺听,俺方知谭二已和韩小香订婚,而韩小香是大盗之女,和岳爷等有杀父之仇。在旅店内恰巧相逢,小香恐力不足敌,遂想出这条毒计,引你们入彀的。明天是小香亡父的生日,所以把你们紧闭在这里,预备明朝把你们剖心致祭。

玉琴听戴超说完话后,便将自己和慕兰怎样脱去束缚的事补告一遍,并说:“若没有戴君前来,我们一时也难以想法开这铁门。”

剑秋遂向戴超谢道:“承蒙你冒险相救,我等感激无涯。”

戴超说道:“岳爷不要说这话,俺前在关帝庙里被那道人困住,不得脱身,若无岳爷,俺已不在人间了。此刻俺救了你们,心头很是快活,但请你们快快离开这里,免得泄漏了,又要引起一场恶战,使俺左右为难。”程远道:“不错。只是我们的宝剑、镖囊都被他们夺去,手中没有家伙,十分不便,而且都是我们的爱物。不知你可能想法代为取还,那就更好了。”

戴超道:“也罢,待俺再去设法取来,诸位请在此稍候。”说着话便将烛台留在地上,回身走上去,仍把铁门轻轻合上,悄然去了。

玉琴等坐在土牢里守了好多时候,不见戴超回来。玉琴道:“我们方才没有跟他一同出去,这是失着。倘然他事机不密,被他们瞧破了,怎样再来援助我们出去呢?不知道铁门可曾锁着?”

剑秋闻言,立即跳到上边,推动两下,便跳下来说道:“这铁门并未锁上,我们再等一刻,倘戴超不来时,我们也可走到了上边再说。”慕兰道:“很好,我们留心着外边,不要被他人锁上了。”

玉琴道:“还是先出去吧,凭着我们四人,八条手臂,也尽够对付他们了,何畏之有?”

大家说着话,只见上面的铁门又开了,戴超双手夹着许多东西走将下来,众人大喜。戴超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对剑秋等说道:“我探听了藏物的所在,被我偷取出来,请你们自己捡取吧。”

剑秋等见宝剑、镖囊等物都在,于是剑秋取过自己的惊鲵剑,玉琴取过真刚宝剑,慕兰拾起自己的双刀和袖箭匣,程远也佩上百里剑和镖囊。见戴超手里也拿着一柄朴刀,剑秋又向他道谢。回顾烛火将尽,戴超道:“我来引导诸位出这堡吧,最好不要惊动他们,俺也不能和他们相见,决定跟诸位同行了。”

4

剑秋道:“很好,你若不愿再在这里,我也有个地方介绍你去。”玉琴瞧着慕兰说道:“我们这样悄悄一走,却便宜了韩小香,依我的心里,不如把她杀了,斩草除根。”剑秋道:“我们且离开了八里堡再说。下次我们路过这里时,必定要去找她的。”

剑秋对戴超说道:“恐怕我们跑不了,只好厮杀一阵,对不起你了。”戴超见事已如此,也就无话可说。

一会儿早见韩小香和铁棍谭二带了庄丁,点亮火把,追到后面来,谭二一见戴超便指着他骂道:“你和我们相聚多年,想不到会窠里反,真是没有心肝的混帐东西!今夜先结果你的性命,以泄我恨。”说罢一摆手中铁棍,跳将过来,剑秋拦住他厮杀。

小香正想上前助战,忽见程远将手一扬,便有一镖向她面门飞去。小香急忙将头一偏,让过这镖,不防接着又有两镖,首尾相接而来。韩小香把手去接第二镖时,第三镖已到胸前,疾似飞电,正中她胸。大叫一声,跌倒于地。玉琴跑上去手起剑落,鲜血四溅,身首早已异处。

谭二见了心里一阵凄惨,手中棍法一个松懈,却被剑秋一剑刺入腰窝,跟随着小香同归地府。这时候小子龙陆翔、瘦猴余自异、何疙瘩等三人,各执兵刃杀将进来,一见谭二夫妇都被杀害,一齐咬紧牙齿,向剑秋等决斗。陆翔此刻不使长枪,手中却拿着一对李公拐。程远舞动百里剑迎住他,斗在一起。瘦猴余自异挥动双刀奔过来时,慕兰接住。何疙瘩大吼一声,挥动手中双斧跳过来,活似一只疯虎,玉琴舞剑接住他便战。剑秋和戴超却在旁观战,庄丁们知道二人厉害,也不敢上前撩拨。

余自异和慕兰斗了四十多回合,被慕兰觑个间隙,左手刀压住他的双刀,右手一刀劈去。喝声:“着!”余自异不及躲让,早被削去了半个天灵盖,倒在地上,眼见得不活了。

何疙瘩十分勇猛,手中双斧只顾向玉琴上下左右横扫。玉琴想此人只可智取,便故意卖个破绽,让他砍入。何疙瘩的双斧已卷到她的胁下,玉琴忽地身子一侧,疾飞一足,正踢中何疙瘩的右手腕。何疙瘩喊了一声:“啊哟!”右手一柄斧头早已抛落。玉琴一剑往他手腕上一削,何疙瘩又是一声大叫,左手无名指已被削去半截,左手的斧头已抛去了。要想回身逃遁,剑秋已一个箭步跳到他的身后,飞起一脚,把何疙瘩踢一个仰后朝天。玉琴大喜,踏进一步,要想去按住他时,不防何疙瘩陡地飞起一脚,已到玉琴胸前。幸亏玉琴让得快,没有被他踢中。但玉琴芳心早已着恼,手中宝剑一挥,何疙瘩已被劈为两段。

此时只剩小子龙陆翔尚和程远狠斗。他见弟兄们都已被害,自己也不要活命了,使出平生本领,把双拐直上直下地向程远猛攻。这李公拐在兵器中是很厉害的东西,程远剑术高深,所以抵敌得住。

程远闻言便跳出圈子。

陆翔也站定了,指着戴超说道:“你喊住俺们做甚?俺们众弟兄在这八里堡聚义多年,你为什么一旦帮了外人,反引外人来杀害俺们自己弟兄?你瞧这些死在地上的众人,抚心自问,能够对得住吗?”

戴超把朴刀向地上一插,对陆翔作揖道:“陆兄弟,莫要见怪。这一位岳爷和荒江女侠等,都是当世英豪。俺南下的时候,岳爷曾救过俺的性命。此刻俺闻得他们中计被擒,俺被良心驱使,不得不去援救他们。本来俺和诸位侠士想悄悄地走了,免得大家火并。却不料小香、谭二等追来,以至大家动手。现在谭二等已死,俺是非常抱憾的,但也是无可奈何的事。陆兄弟是俺最敬爱之人,俺不忍见你同归于尽,所以请你们不要恶斗,大家歇了手,有话再讲。”

陆翔冷笑一声,道:“这样说来,俺要多谢你了。但你不知救了他人,害了自己弟兄,你忍心独活吗?”

玉琴早忍不住,抢上前说道:“姓陆的,你既然是个好男子,应该辨别是非。须知我们本和你等无怨无仇,不过因为韩小香的关系,遂成敌对。你们听了她片面之言,使用诡计把我们迷倒,已欠光明态度。况韩小香是巨盗韩天雄的女儿,韩天雄在世时多行不义,犯了许多血案,所以我们前去把他们诛灭,独有小香一人漏网。她若是明白大义的,应该痛自忏悔,尽改父过。

但她几次三番向我们苦苦寻仇,当然我们也不能不把她诛掉。照了你的说话,那么只许盗匪杀人,认为正当的事,而除暴诛恶的都是杀不可恕的人物了?我瞧你的本领是很好的,高出谭二等数倍。何必终身埋没在盗窟里面,做椎埋健儿,岂不可惜!不如及早改变 你的方针,做些利人益世的事业,望你自己仔细思量一下吧!”

陆翔被玉琴这几句话打动了他的心,低着头不出一声。

戴超跑过去握住他的手道:“陆兄弟,请你原谅俺们。在此口说仁义,终究是个强盗,不如就此洗手吧。”

陆翔长叹一声道:“也罢,我对不住死者了。”把左手的李公拐抛在地上,便走过来和剑秋等相见。剑秋见陆翔已是顺服,心里暗暗欢喜。戴超便吩咐庄丁退去,不得乱动,庄丁自然听命,于是戴超、陆翔便把剑秋等让到外面厅上坐定。戴超因众人已饿了好多时候,遂叫厨下预备菜肴和饭。

戴超欣然叩问,剑秋遂又将螺师谷袁彪等,如何网罗豪杰,志谋革命的情况略述一遍。二人听了都愿前去共图革命事业。

5

餐后,剑秋便叫戴超取过笔砚纸墨来,修书一封,介绍二人前去相见。戴超接过书信,向剑秋道谢。

陆翔道:“俺们须在这里帮同谭大嫂子,妥办谭二等丧事,过后方能动身。”

剑秋道:“很好,这也是你们份内之事。但我们在明后天就要走的。还有一件可虑的事,我们把谭二等杀了,却一走了事,留下你们二人在此,未免有些不放心。倘然有谭二别的朋友前来向你们责问,你们当得起这责任吗?尤其是戴超,更是危险。”

戴超道:“大家都知道俺是个粗汉,没有心计的。俺所以援救诸位侠士,欲报前恩,且不忍坐视诸位被人暗算,并非故意和谭二作对。不料小香等追来,遂至演出这幕悲剧,岂是俺始料所及呢?倘有人来问我时,也照实说,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请诸位不必代我过虑。”

小子龙陆翔也说道:“戴大哥的话说得不错,倘有人找他说话时,俺必代为辩白。并且俺们在这里逗留几天,也就要动身的。”剑秋听陆翔如此说,稍觉放心。

一会儿天色已明,剑秋等找到自己的房里,叫庄丁牵出他们的坐骑来,便要告别登程。戴超和陆翔送出八里堡,看剑秋等坐上马鞍,遂留住脚步,道声珍重。剑秋也道:“你们到螺蛳谷后,袁彪必能竭诚款待。寄语袁彪,我们不久也要去拜访他们,欢聚一番的。”戴超和陆翔听了,更是快然。

直看到四人的坐骑向前驰去,没入官道中,然后回去料理丧事。

剑秋等在路上跑了数里,回顾牛头山,已在背后。玉琴喜孜孜地对慕兰说道:“我们在旅店里,早已遇见谭二等了。

韩小香故意避匿不见,特地想出这种诡计来陷害我们。只怪我们待人太直了,所以着了她的道儿。亏得戴超前来援救,这个人说话做事十分爽快,很够朋友的。”剑秋接着说道:“我前在淮阴,无意中和他相遇,助了他一臂之力,今日得到好的结果,可知救人便是自救,不是白白的。”

玉琴道:“他那张脸确乎象周仓,当他走下土牢来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但是我和慕兰已想法脱去束缚,他们若要加害,我也要拼死和他们决斗一下。”剑秋道:“这也是我们命该不死。听戴超说,小香擒住我们后,因为要等到今日她亡父韩天雄生辰的时候,把我们剖腹献祭,所以把我们关在土牢里,不料这样反使我们绝处逢生。小香地下有知,将不胜悔恨了。”

程远道:“我前次险些儿中她的毒药镖,她的镖法比较我略逊一筹,未可轻视。所以我在昨晚一见面后,先发制人,立即施放三枝连珠毒镖。饶她怎样避得快,也吃了我一镖,那也就可说是她的报应到了。”

玉琴道:“所以一个人的本领不是十分可恃,心术必正而行为必光明,才不会失败。”四人这样说着,心中很觉爽快。琴、剑二人跟着慕兰、程远,转道望卫辉府来。这一天早到了卫辉府城外杨柳屯,慕兰瞧着故乡景物,心里更觉说不出的欢喜。行至庄前,早有一个庄丁瞧见小姐归来,连忙进去通报。慕兰引导着三人走入庄内,只见她的老父云中凤萧进忠和她的母亲等众人,一同在大厅上迎候。慕兰连忙上前拜见,自认不孝之罪。

萧进忠见她的女儿重返故乡,如何不欢喜?以前的恨气早已消释,双手把她扶起。萧进忠又和玉琴、剑秋相见,不胜惊异。慕兰笑道:“以前是敌人,现在都是良友了。少停当将女儿出去的经过禀告父亲。”遂又介绍程远上前相见。

程远见萧进忠银髯皓首,年纪虽老但精神瞿铄,气宇不凡,不愧是个老英雄。萧进忠也见程远剑眉星眼,年少翩翩,和岳剑秋立在一起,真是一时瑜亮,无分轩轾,暗暗钦佩。却不知道程远就是他未来的雀屏中选之人呢。

相见后,萧进忠便让他们到书房里去坐。慕兰见众人都在眼前,独有她的哥哥萧解不见,便向她父亲问道:“我哥哥在哪里?怎么不见他的面呢?”

萧进忠叹了一声道:“你哥哥昨夜受了伤,睡在里面,所以不能出来相会。”

慕兰听了,骤吃一惊,忙又问道:“爹爹,我哥哥如何受伤的?莫非有什么决斗之事?” 萧进忠道:“烦恼皆因强出头。讲起此事,话也很长。总之也是为了你和小香出走的原因,生出这个岔儿来的。老夫耄矣,现在幸有女侠等和你同来,也许可以相助一臂。”

慕兰听了这几句话,更是不能明白。玉琴等也觉其间必有奇突的事。慕兰是性急的人,要求她父亲快把这事讲清楚。于是萧进忠一捋颌下银髯,把那事滔滔地讲了出来。

第七十六回夜雨孤灯闻歌救弱女单刀匹马退敌显神威

1

天下惟有年老的父母,舐犊之情甚深。慕兰和小香昔年为了她父亲的怪怨,心头恼怒,立刻背着老人家往外边一走,好象今后海角天涯,一任飘泊,再不回家的了。但是萧进忠夫妇二人,为了女儿负气离家,心里也觉得闷闷不乐。

起初萧进忠以为女儿不孝,也不想去找她。然慕兰的母亲不忍爱女远离膝下,天天在萧进忠面前絮聒,要萧进忠父子出去找寻幕兰回来。萧进忠一则见她的老妻抑郁不欢,恐防损坏她的健康,二因慕兰本是他的掌上明珠,自己一生的武艺都传授给了她。论起本领来,慕解反不及慕兰。

萧进忠即日束装登程,带了昔日常用的一柄大环金背刀,跨一头骏马,离了家乡,赶奔扬州而去。到了镇上,迳奔平家,和他的妹妹贞姑相见。小英也出来拜见舅父。阔别多年,相见甚欢。萧进忠便向他们问起慕兰和小香可曾到此。那时候恰巧慕兰等因小玉之邀,动身南下到红莲村孙家,去代打擂台了。贞姑把二人来此安居的经过,告诉给她的哥哥听。萧进忠闻得女儿有了着落,心中稍觉安慰。贞姑因她哥哥难得到此的,遂治盛宴款待,又叫小英陪伴舅父出去游玩本地名胜。

萧进忠在平家一连住了十多天,又渡江去游过了金、焦二山,心中非常畅快,想要再到红莲村去一行。贞姑却劝他不必跋涉,慕兰等去时曾说不久就要回来的。萧进忠又在平家住了数天,觉得有些无聊,便要回家去。托他的妹妹等慕兰回扬时,劝她等早早回里,免得父母盼念。贞姑一口担任,好坏必要劝慕兰重返故乡。萧进忠知道慕兰很肯听贞姑说话的,稍觉放心,便向他妹妹告辞而行。贞姑又送了扬州许多土产。

萧进忠依旧骑着骏马回里,路中很是平安,没有遇到什么盗匪。这一天早到了一个村庄,名唤豹子沟,离开归德尚有十多里路,天色已晚,遂向一家逆旅投宿。那地方的旅店十分隘陋的,客人不多,萧进忠便选了一间比较干净的上房住下。晚餐后忽然下起雨来。他在灯下独坐了一会,想要解衣安睡,忽听门上有剥啄之声,他就问一声:“是谁?”外面却没有答应,依旧用手指轻轻敲着。

萧进忠觉得有些奇怪,便立起身来,走过去开了房门。便有一个年轻姑娘掩入房来,背着灯光站在一边。萧进忠细细一瞧,见这位姑娘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左右,梳着一根很光滑的大辫,身穿一件青条白底大褂,下穿一条黑裤,踏上一双红色绣花弓鞋,一双莲瓣窄窄的,瘦小得很。

手里抱着琵琶。因为她背转着身,所以脸儿还瞧不清楚。萧进忠瞧了这个情景,知道这是走旅店兜揽生意的土娼,自己年纪已老,哪有这种风情,但觉这姑娘走了进来,并不眉开眼笑的,向人施用狐媚的手段来**,却羞人答答地不声不响。遂不忍加以呵斥,勉强笑了一笑,道:“姑娘,你走错了地方了。我是一个银髯皓首的老头儿,怎有心思来和你厮缠?你还是好好地出去吧。”

萧进忠忍不住又说道:“奇了,我好好地和你讲话,为什么哭将起来?莫非你心里有什么委曲?”那小姑娘听了他的话,颤声说道:“你老人家做好事的,救救我吧!”

萧进忠见了她可怜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便叫她在沿窗桌子边坐下。她侧着身子,一半儿坐着,抱着琵琶半遮她的脸儿。萧进忠也在桌旁坐了下来,拈着胡须问道:“瞧你的情形,当然是这里的土娼了。但是你做什么哭哭啼啼的,使人不明白了。你姓谁名唤什么?家里有什么人?是不是逼你为的?不妨老实告诉我听。”

那小姑娘见萧进忠状貌虽然雄伟,而吐语很是温和,象一位慈祥的老人。便收住眼泪,凄凄切切地说道:“我姓寇名玉蝶,是一个孤苦零仃的女儿。”她说到这里,向外面望了一望,似乎恐防被他人听得的样子。萧进忠寂静无声地听她告诉。

她叹了一口气,又说道:“本是生在山东聊城的,记得在四五岁时没了父母,被人拐骗到这里,在别人手里过生活,历尽许多痛苦。等到我年纪渐渐长大时,他们便逼我为娼,想在我身上多赚几个钱。我还知道羞耻,起初不肯依从。他们把我毒打数次,弄得半死不活,不得已老着脸出来,干这卖**的生涯了。

一年以来,虽时常到客店里走动,但因我守身如玉,不肯玷污我的清白,只伴人家侑酒清歌,所以客人大都不喜欢我,而我也没有什么很多的钱拿回去。然而我的良心未尝不稍觉平安。你老人家不知道,我的处境非常困苦,而无处告诉的。想我自己命苦,所以有这样的遭逢。所以我也很想救救他人,希望天可怜我,将来或有脱离苦海的一日。为了这个关系,我更吃苦了。”

萧进忠听了这话,脸上露出奇异的样子,向她紧瞧了一眼,又问道:“我听你说的话,有些不明白起来。你是一个可怜的土娼,被人家逼迫你如此,使我深表同情,但是你说救救他人,这又是什么道理?你自己尚不能脱身火坑,怎能援救他人呢?”

寇玉蝶被萧进忠这么一问,顿了一顿,然后说道:“我瞧你老人家又威武又慈祥,不比寻常的人,待我索性告诉你吧。我不但是一个土娼,而且也是个女盗。”

萧进忠听了这话,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寇玉蝶又回头望了一望,说道:“我们的家虽开这旅店,不过四五家门面。我的假父名唤九头鸟俞鹏,是豫东有名的大盗,和他的 妻子曹氏,一生不知杀死了多少人命,都是在暗里做的,所以没有破案。那曹氏性情非常凶悍,面容生得丑陋不堪,常年蓬乱着头发,不事膏沐。

俞鹏本想把我做童养媳妇的,因为儿子身弱,学不了武艺,他们夫妇俩便教我学习武术,悉心教授,我也就学得一二。可是不到一年光阴,慰祖忽然得病故世,他们俩遂以为我是不祥的人,克死了他们的儿子,怨恨之气全发泄在我身上。尤其是曹氏,天天把我咒骂,甚至用皮鞭毒打,打得我体无完肤,也不再教我武艺了。”

“后来我的年龄渐长,他们见我姿色尚佳,遂逼我干这卖**生涯,一面借我去换取旅客的金银,一面又叫我窥探旅客腰边可有多金。倘见有行李丰富的,回去报告了他们知道,他们便到店门口来候着,旅客上道,一路暗暗地追踪上去,待到荒凉的所在,便可下手行劫。起初我告诉了两回,后闻他们因为旅客抵抗,竟把旅客杀死,我觉得这是极不人道的事,遂不敢说了。有一次,旅店里来了一位富家子弟,携带行李甚多,举止豪华。

他见了我很是欢喜,要留我同宿。我暗想他将要送掉性命,兀自睡在梦中,心中有些不忍。遂推托说我正逢红潮在身,多弹唱了几曲。到半夜告退,他赏我十两银子。我临走时叮嘱他,明天快快动身,不要多在这里逗留,且应将行李暗藏,千万不可露出富贵的样子。因为此地有很多杀人越货的大盗,不能不留心防备。他听了我的话,脸上顿时变色,露出害怕的神情。我回来后,也没有告诉他们知道。因此那富家子弟侥幸没有被劫。”

萧进忠听了,点点头道:“你年纪虽轻,心术倒很正,可谓处污泥而不染了。”

寇玉蝶叹了一声,又说道:“我虽救了他人,可是苦了自己,他们因我屡次没有报告,疑我不实,曹氏更把我痛恨。这几天旅客甚少,得不到油水,她时常要殴打我。你老人家来的时候,恰巧她在门前望见的,所以逼我过来,且对我说,今晚若得不到金钱,定要把我活活打死。我遂不得已冒昧开门,惊动你老人家了。”

萧进忠捋着须髯,说道:“原来如此。少停你还去时,不妨说我腰缠甚富,是一头肥羊,让他们明天跟上来行劫便了。”

寇玉蝶咬着手指甲说道:“我宁愿不干这事,只望你老人家给我几个钱就是了。”

萧进忠道:“你既然不是俞鹏的亲生女儿,他们又把你如此虐待,你何必恋恋于他家?不如早早一走的好。”

寇玉蝶道:“你老人家有所不知。一则我是一个年轻弱女子,外边没有一个人认得,要走时也无处投奔。二则他们人手众多,都是有本领的。我若逃了出去,也会被他们捉回来,反送了我的命了。是以左思右想,进退狼狈。”说话时泪珠莹然,声音十分凄切。

寇玉蝶道:“前天他和白面熊李金发都有事出去了,没有回来。曹氏是出名的悍妇,你老人家虽欲为我而去和他们讲理,但也是无效的。不但救不得我,反恐连累你老人家呢。”

萧进忠微笑道:“姑娘你不要轻视老朽,须知老朽便是卫辉府的云中凤萧进忠,年纪虽老,手中宝刀却不老。俞鹏夫妇虽是巨盗,不见得生着三头六臂的,何惧之有?”寇玉蝶听了,且惊且喜,说道:“我也听得他们说起过你老人家的大名,也有些忌惮三分。今晚我遇到了你,真是快活!”

2

萧进忠道:我很想援救你脱离这个苦海,但是俞鹏不在家里,我不能去见他。你且耐心等候,我回去后当托人出来,向他赎出你的身体。他若讲理的,老朽也不和他计较;万一不买我的面子时,老朽倒要和他较个高低。”

寇玉蝶听萧进忠肯代她出头,自然心里异常感激。遂立起身来,放下琵琶,整整衣襟,向萧进忠跪倒娇躯,在地上叩了两个头。萧进忠伸手把她扶起,说道:“不要多礼。”又去取出五两银子给她带回去,算是缠头资的。寇玉蝶接过说道:“你老人家是我的恩公了。这样的大德,叫我如何报答呢?”

萧进忠道:“老朽也不过激于义愤,行其心之所安,岂望你的报答?姑娘你可回去吧。我倦欲眠了。”

寇玉蝶又低声说道:“这里的人大都和他们串通一气的。前番我放过了富家子弟,已有人在曹氏面前故献殷勤,说我坏话。此刻我在恩公室中坐谈了许多时候,悄然无声地回去,也许他们还要疑心我呢。不如待我歌唱一曲,然后再走。”

萧进忠道:“这样也好。”于是寇玉蝶拿起琵琶,紧了一紧弦子,轻拢慢捻,衒衒琮琮地弹将起来。樱唇轻启,唱出一支送情郎的小曲。歌词虽然俚俗无意,而珠喉莺声,清脆动听。加着琵琶的声音,也是弹得异常悦耳。萧进忠正襟危坐而听,较之浔阳江头,别自有一种凄怨。少顷四弦齐声,戛然而止。

这时窗外雨声淅沥,跟着风打到窗上来,益发下得大了。寇玉蝶立起身来,对萧进忠说道:“恩公旅途乏倦,我不敢多惊扰,就此告辞了。但请恩公把弱女子记在心上,他日倘蒙援救,使我早日脱离这个人间地狱,深恩大德,没齿不忘。”萧进忠点点头道:“迟早我必想法代你赎身。老朽言出如山,决不失约。”寇玉蝶又说了一声:“多谢恩公。”抱着琵琶走出房去。

萧进忠跟着立起,等寇玉蝶走后,把门关上,独自静坐一歇。听着窗外雨声,想起寇玉蝶方才的话,想不到自己在征途客店之内,夜雨孤灯之时,逢到了这个姓寇的女子。她年纪虽轻,而能贞洁自守,不存害人的心肠,也是难能可贵的。我回去后无论如何,必要托朋友援助她出这个火坑,也不负我行侠仗义之旨。他因寇玉蝶而联想到自己的女儿,不胜惆怅。听远远打更的声音,更锣已打两下,于是解衣安寝。

他们自己干这绿林生涯,不应该逼人家的女儿作娼,又要暗害旅客,很欠光明的态度。萧进忠正在这样想着,那雨又下得大一些了。刚想回身进去,忽见那边门开了,跑出一个乱头粗服的小姑娘来,双手捧着头,哀声呼救。一见萧进忠,马上从雨中跑过来,说道:“恩公救我!”正是寇玉蝶。

背后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妪,蓬着头发,睁圆着一双怪眼,手里高高举着一柄烧红的大铁钳,狰狞可怖,好似海外的罗刹女。

萧进忠料想,这个蓬头老妇一定是蓬头狮子曹氏了。正要向寇玉蝶询问究竟,曹氏早已赶到寇玉蝶近身,恶狠狠地说道:“你这该死的小贱人!老娘养大了你,却不听老娘的说话。老娘烫了你一下,你却胆敢高声呼救,逃到门外来。嘿!你想向谁求救?老娘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今天倒要活活地结果了你,看人家可有什么说话。”说罢,便将手中大铁钳,照准寇玉蝶后脑勺上重重打来。

萧进忠早已瞧得怒火直冒,跳过去一举手,向这老妪的臂上用一点劲儿一拦。曹氏不防半腰里杀出个程咬金来,手中那柄铁钳早已不翼而飞,同时曹氏的手腕上觉得有些麻辣辣的。她从来没有吃过人家的亏,见萧进忠是个老头儿,立刻破口骂道:“哪里来的老贼!敢来管闲事。老娘打自己家里的人,打死了也不用人家来干涉,你算有本领么?老娘却不佩服。”

萧进忠指着她也骂道:“老乞婆!我已知道这小姑娘可怜的身世,你敢把她这样虐待吗?别人见你畏惧,偏有我却不许你如此猖狂。凡事总要讲道理的。”曹氏听了这话,又恶狠狠望了寇玉蝶一眼,说道:“小贱人!竟敢向人家胡说乱道,仔细看老娘剥了你的皮!”说着话又要去抓寇玉蝶。

萧进忠抢着将身子一拦,遮避了寇玉蝶,大声说道:“今天没有你动手的份儿,有话尽管向老夫说来便了。”

曹氏气得哇呀呀呀叫起来,道:“你这老不死,老王八!苦苦和你家老娘做什么对头。老娘却饶你不得了!”说罢,一拳照准萧进忠的心窝狠命地打来。萧进忠侧身让过那拳,还手一掌,向曹氏头上劈下。

曹氏将头一钻,直撞到萧进忠怀里来,乘势顶去,想把萧进忠撞跌倒地。萧进忠见这一下来势凶猛,说声:“不好!”急忙向后边一跳,退下五六步。

此时店里人以及各乡邻都出来瞧,看见蓬头狮子曹氏被这位翁老打倒在地,莫不咋舌惊奇,都说:“好厉害的老头儿,今天蓬头狮子碰着对手了。”

曹氏心里又羞又怒,这一跤跌得很重,腰里非常疼痛。还想挣扎起身,再和萧进忠拼一下子。在她家里却又跑出一个瘦小的男子来,见了这情景,忙问:“怎的?怎的?”

曹氏指着寇玉蝶和萧进忠说道:“我本追打这贱人,与这老匹夫无干,他却帮着小贱人把我欺负,老娘不留心着了他的道儿。但是老娘不肯放他过去的,兄弟你去问他姓名,打从哪里来的。”

萧进忠听曹氏称那人兄弟,已知那人是寇玉蝶所说的赛时迁曹七了。将两臂向怀里一抱,屹然站着不动。曹七听了他姊姊的说话,又向萧进忠上下估量了一回,徐徐走上前来,说道:“你老是哪里来的?姓什么?别人家里的事,你老何必出来多管?须知我姊夫是九头鸟俞鹏,江湖上不是没有名气的小辈,不受人家欺负的,你老到底为着什么事情?”萧进忠向曹七侃侃然说道:“老夫姓萧名进忠,别号云中凤,家住卫辉府杨柳屯。今日的事完全为着代抱不平,要搭救这位姑娘。

至于你家的事,无用你再通报,老夫早已知道一切了。曹氏既非寇玉蝶亲生之母,怎能虐待孤女,且逼她为娼?此刻又用铁火钳要打死她,这是惨无人道 之事,老夫看在眼中,断不肯袖手旁观,让寇玉蝶给她打死。她自己不服气,要和老夫较量,老夫便赏了她一腿。你们如不服的,不妨再行见个高低。否则老夫有个主张,要请你们答应的。”

曹七听得这位老翁是云中凤萧进忠,一向闻他的威名,自己断乎不是他的对手。俞鹏又不在此,犯不着再吃眼前亏。况且萧进忠理直气壮,自己不免有些虚怯。所以向萧进忠拱拱手,带笑说道:“原来是萧老英雄,你老人家有何主张,只要在情理上能够使我们悦服,我们自当遵命。”

萧进忠道:“这曹氏既然要打死寇玉蝶,不如待我出钱赎她去。她虽然吃了你们多年的饭,可是被你们逼迫她干卖**生涯,也多少代你们挣几个钱了。我愿意出一百两银子与你家,寇玉蝶由我带回,好好抚养,将来代她择配一门好亲。不过老夫身边没有多带银两,待老夫还至卫辉,着家人即日送上,决不食言。倘若俞鹏那厮不肯如此办法,好在老夫不是没有来历的人,你们仍可到我庄上向老夫讲个明白也好。”

曹七听萧进忠毅然决然地说,知道今天若不答应,除非和这老头儿决一雌雄。不如权且允了,待俞鹏回来后再作道理。遂点头说道:“你老的主张也好,我们相信你说的话。寇玉蝶由你老带去便了。但你老也不可听一面之词,自恃本领高强,得罪江湖上的朋友啊。”说罢一双鼠目向寇玉蝶瞧了一瞧,便去扶着曹氏走回家中去了。那曹氏口里兀自骂着老头儿、老匹夫不止。萧进忠哈哈大笑,携了寇玉蝶的手走进旅店。

萧进忠回到房里,叫寇玉蝶坐下。寇玉蝶又向他款款地拜了两拜,然后含泪坐下。萧进忠又问道:“你昨天回去,有了银子交给那个老乞婆,今天为什么她又要把你毒打呢?”

寇玉蝶答道:“昨夜我归家,把恩公赏赐的银子交给曹氏。

3

曹氏问我旅客行李中可有多金,我回答说没有。她不相信,说我袒护客人,唠唠叨叨地骂了一顿,我也耐着气睡了。到今天早晨,她叫我烧水,我一个不留心,跌碎了一只瓦面盆。她把我踢了一脚,罚我去做早餐,又对我恶骂不休。

我忍不住说了一声:‘昨晚我也有五两银子奉敬你的,打碎了一只面盆能值钱多少?何必要把我这样痛骂?’她听了这话,遂说我大胆违抗,喝令我跪在庭中。我不得已跪下,谁知她到厨下去将一柄很重的大铁钳,在火里烧得红了,跑过来向我额上烫了一下,烫得我疼痛非常,眼前发黑,便向她讨饶。但她恶狠狠地说,必要把我活活打死,又要拿铁钳来烫我下身。我遂逃出门来呼救,幸亏遇见恩公仗义相救,把她打倒,真使人称快。现在多蒙恩公允许赎我,使我一辈子感激不尽,只好来生衔环结草以报吧。”

萧进忠道:“曹氏对你太酷毒了,我今救你早早脱离火坑,你可随我同返卫辉,我把你当作女儿看待。你今后不必称我什么恩公,老朽以前在江湖上不知做过多少侠义之事,何必挂在齿上呢?”寇玉蝶听萧进忠这样说,心中更是十二分钦佩和感谢。

午时,萧进忠喊店小二进来,点了几样菜,两斤酒,和寇玉蝶同在房里用过午膳。见雨势已止,有些阳光从云隙里照射出来。萧进忠不欲在此逗留,便叫店小二去雇了一头牲口前来,讲明送到卫辉府的。又付讫房饭钱,带着寇玉蝶动身。

走到店外,已有十多个人在那里张头望脑,见了萧进忠,避开一边。萧进忠先叫寇玉蝶坐上牲口,店小二牵过他坐的一匹高头白马来。萧进忠先把一个行囊系在马肚下,又将金背刀佩在腰里,跃上马背,说一声:“走!”两人一前一后,向大道上缓辔行去。

众人交头接耳,纷纷议论。店小二对站在旁边的一个男子带笑说道:“昨晚这姑娘在那老头儿房中讲了不少的话,且弹唱一曲《送情郎》。今天那老头儿硬行出头,将她带去,嘴里说把钱赎,却没有一个钱见面。蓬头狮子碰了他,也是一个克星。看来那老头儿爱上了玉蝶姑娘,要带她回去做小老婆了。不然他岂肯这样高兴地管闲事呢?”

男子道:“九头鸟也不是好惹的,将来决不肯罢休。”

又有人说道:“老夫少妾,真是一树梨花压海棠了。”萧进忠听在耳里,觉得怪刺耳的。但和这种无知无识的人,也不必辩白,由他们去散放流言好了。

那人见萧进忠已准备厮杀,便把手中刀一指,道:“你这老头儿,就是云中凤萧进忠吗?强龙不欺地头蛇,我们没有得罪于你,你竟敢帮着小贱人,把我义嫂打跌,是何道理?我就是俞鹏的结义兄弟,白面熊李金发。俞鹏虽没回家,我回来后得知这事,赶紧追来。你若晓事的,快把小贱人奉还,否则我们决不肯让你便宜。难道你人老心不老,要将这小贱人强行夺去,充你的后房姬妾吗?”

萧进忠听了这话,勃然大怒,便道:“放屁!你们这辈狗盗,自己做了害人的生涯,却强迫人家的孤女作娼,又把她百般虐待。是我看不过了,所以要代她赎身。我早已同姓曹的说了,你追来做甚?”李金发冷笑一声道:“天下没有这种便宜的事。你把寇玉蝶留下,待我义兄俞鹏回来再和你讲话。他若肯答应你的,你再预备前来代赎就是。”

萧进忠道:“你不是俞鹏,此事与你无干,你做不得主。”李金发道:“我做不得主,难道你倒可以硬作主把她带去吗?我虽肯让你去,但我手中的家伙却不肯答应,可要得罪了。”说着话将双刀一摆,向萧进忠马前便砍,萧进忠喝一声:“我岂惧你!”抡起金背宝刀迎住,二人便在官道上大战起来。

李金发虽然骁勇,而萧进忠手中的宝刀使开时翻翻滚滚,如一条银龙,不可捉摸,不愧是前辈老英雄,李金发暗暗钦佩。斗到一百个回合,李金发见无隙可乘,心中有些焦躁,正想用计相赚,不防他自己坐下的青鬃马前蹄一滑,倏然跌倒,把李金发掀下马鞍。萧进忠举起金背刀待要往下砍时,忽然缩手指着李金发,说道:“乳臭小儿,我不来杀你。你若不服输的,回去换一匹马来,再和老夫厮杀。老夫去也!”掉转马头,追上寇玉蝶坐的牲口,一同向前赶路,并无别人追来。

数天后,早回到了家乡。将钱开发那骡夫回去,进得庄来,他夫人和公子慕解出来迎接,见萧进忠没有找到自己女儿,却带着一个陌生的小姑娘,好不奇怪。萧进忠遂先将女儿和小香的着落告诉了他们,又把自己在豹子沟相逢寇玉蝶的经过,和自己带她回来的意思告诉了一遍。他们母子的性情也是和萧进忠差不多的,所以很赞成这种办法。萧进忠又叫寇玉蝶上前来拜见。萧进忠的妻子细瞧寇玉蝶,生得丰姿清秀,楚楚可怜,家里正少这种人相伴,心里很觉欢喜。便带寇玉蝶到里边去沐浴换衣,重新修饰一番,更见得美丽了。

萧进忠见了庄丁狼狈的样子,十分气愤,要想立即到豹子沟去问罪。慕解劝道:“那厮既然说要来向我们说话,那么我们正可以逸待劳,等他们来一决雌雄便了,何必赶去中他们的诡计?”萧进忠听了儿子这样说,也就只好忍住怒气,取了十两银子给庄丁,叫他好好儿在庄中休养。又每日把武艺传授寇玉蝶,教她舞剑。寇玉蝶精心学习。这样过了半个月。

一天晚上,萧进忠正和他夫人在家中讲话,寇玉蝶也侍立在侧。忽听外面人声喧哗,见有一个庄丁跑来,气急着说道:“老主人快出去!有人和公子在外边庭院里动起手来了。”萧进忠料得是俞鹏等来寻衅,忙取过金背刀,跑到外边去一看,见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伟男子,穿着一身黑衣,手里使一对铁锤,正和慕解狠斗。众庄丁都举着灯笼火把,在旁呐喊。

萧进忠跳过去,对慕解说道:“我儿闪开,待我来斩这匹夫。”慕解闪开一边,萧进忠将金背刀指着伟男子说道:“来的莫非俞鹏吗?”那人答道:“咱正是俞鹏。你这老头儿,自恃有些能耐,擅敢殴辱咱家妇人,强夺姓寇的女子,今日咱到此,特来找你的。须知九头鸟俞鹏也非好欺的人。你快叫那姓寇的小贱人出来!”

萧进忠大怒道:“我既把她带来,你们休想带她回去!送你纹银本是给你的脸,你却将来使割去两耳,是何道理?今晚前来,先吃我一刀!”说罢,手中金背刀早向俞鹏头顶上劈下。俞鹏岂肯示弱?把双锤架住,还手一锤,打向萧进忠腰眼。萧进忠收转刀来,恰好迎住,“当”的一声,早把铁锤格开,二人刀来锤往的,各用全力猛扑。这时候,屋上又跳下两个人来,一个是白面熊李金发,手舞双刀;一个是赛时迁曹七,使着一柄短斧。

慕解见敌人来了助手,忙使开宝剑上前迎住。五个人在庭院中斗了数十回合,俞鹏见萧进忠武艺果然高强,自己不能取胜,众庄丁又四面包围上来,恐怕截断了出路,所以向萧进忠虚晃一锤,喝声:“着!”萧进忠急避时,俞鹏早已乘势跃上对面屋檐,说一声:“萧进忠,今晚领教你的武术,果然高强。待数天后再见吧。你也不必追咱了。”

萧进忠吩咐庄丁把慕解扶回卧室。萧进忠的妻子得了这个消息,忙和寇玉蝶过来探视。萧进忠取出伤药来,给慕解服下,叫他安卧莫动,隔数天便会好的。

慕解道:“孩儿本在外边书房里看书,听得庭心里有人投石问路,忙出来视察,果然那厮来了。那厮的武艺也不过如此,孩儿有了轻敌之心,遂中了他的铁锤。望父亲代我报仇。”

4

萧进忠道:“俞鹏走的时候,曾说数天后再见。他必然要去请人相助,再到这里来的。我断不能饶恕他。”萧进忠的妻子说道:“敌人这样厉害,又去请出助手,你们父子已伤了一个,只有你一个人,任你怎样勇敢,究竟年纪已老,况又寡不敌众,如何是好呢?倘然慕兰、小香在家,倒可相助。然而他们偏又不在这里,你须得早早防备才是。”

寇玉蝶在旁听了,心中大为不安,便向萧进忠说道:“义父救了我来,却累府上下不安,小女子是非常抱歉的。不如把我交还给了俞鹏,随便他们把我怎样处置——”寇玉蝶的话还没有说完,萧进忠把手摇摇道:“玉蝶不要说这种话,老夫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待他们再来便了。我的一生英名,决不肯败在狗盗手里的。”

慕解在**说道:“大名府的宗老伯,他和父亲是莫逆之交。父亲不如修书,差人前去请他前来相助一臂之力,便不怕俞鹏再去请什么人来了。”萧进忠点点头道:“一盏灯宗亮的本领,果然只在我之上,不在我之下。我和他老人家已有二三年不见了。他的性情和我仿佛,我准去请他前来,他必能慨允。待我明日差人去便了。”萧进忠的妻子闻言稍觉安慰。

次日,萧进忠便写了一封很恳切的信,托一门客骑了快马而去。到第四天早上,门客回来,报称宗亮不在家中,到关外去了,真是不巧。萧进忠无可奈何,只有凭着自己的力量和俞鹏等一拼了。

慕解的伤尚未痊愈,萧进忠的妻子很代她丈夫忧虑。恰巧这一天慕兰回家,且有剑秋、玉琴等同来,萧进忠的精神不觉为之一振。现在慕兰问起她的哥哥慕解,所以他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详细告诉他们听。慕兰道:“哪里来的九头鸟,伤我哥哥,欺我父老?女儿既已回家,倒要试试他的本领。他去请人相助,好在我们这里也有玉琴姊姊等在此,不怕他们怎样凶恶的。”

萧进忠道:“这样使老朽更是感激了。”萧进忠的妻子遂去拉着寇玉蝶出来,向众人拜见。众人见寇玉蝶生得美好,一齐称赞,都说老英雄这件事做得十分爽快,功德无量。俞鹏等怙恶不悛,一再跑来寻衅,大约是他们恶贯满盈的日子到了。

萧进忠夫妇不见小香,便向女儿询问,慕兰道:“提起了小香,使人痛心。现在她已死了,少停再把她的事情告禀吧。”萧进忠道:“小香的母亲在你们出走之后,她也得病去世了。总之这头亲事错配了人,遂有今日的结果,断送了我的妹妹。这又有什么话可说呢!”叹了一口气。

慕兰见剑秋等有她的父亲奉陪,她就和寇玉蝶跟着她母亲到里边去探望慕解。暗暗把自己和程远如何相逢,小玉为媒,以及小香行刺,彼此分离,八里堡害人反害自己等许多事情,告诉她的母亲听。她母亲听说自己女儿有了如意郎君,喜气双重,如何不快活!所以回出来的时候,禁不住尽向程远上下打量。

慕兰又时时向他微笑,程远如何不觉得呢?

萧进忠早吩咐厨下预备丰盛筵席,一则贺骨肉团聚,二则为女侠等洗尘。分宾主坐定后,大家举杯畅饮。席间玉琴、剑秋遂把他们分散遇合,以及和慕兰、程远弃嫌修好的经过,一一详告。

萧进忠听了,掀髯大笑道:“这才不愧磊落光明的大侠了。小香虽是我的甥女,而她的殒命也是自取其咎,不足惜的。”大家又谈起些外边的事,提起贾三春、袁彪、公孙龙、李天豪、非非道人等。萧进忠道:“这都是世间的奇人,不可多得。可惜老朽未能和他们一见,未尝不是憾事呢!”直到夜深方才散席。

剑秋和程远都住在外边的客房里,玉琴却被慕兰拖着到她的闺房里去同寝。萧进忠的妻子把小玉为媒,撮合程远和慕兰婚姻的事告诉了萧进忠,且把慕兰交出的小玉书札给萧进忠看,萧进忠方才已和程远谈过,觉得程远和剑秋同是少年俊杰之士,得此人为婿,心里很满意。

次日,大家起身。天气很热,卫辉府城内又没有可玩之处,所以琴、剑等仍在**休息,浮瓜沉李,闲谈一切。晚餐后,萧进忠和剑秋、程远在书房里谈话,慕兰和玉琴陪着老母在后面庭心中纳凉,寇玉蝶也一同坐在那里。玉琴不预备到外边去了,所以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小衣,露出雪藕也似的玉臂。

慕兰瞧见玉琴臂上套着一只绿油油的亮晶晶的镯头,在黑暗里发出光明,又似玉又似翡翠,不知是什么宝物,便问道:“玉琴姊,你臂上戴的可是玉镯吗?”

玉琴答道:“此镯名唤‘分水宝镯’,听说是海外之宝。不论是谁,戴了这只宝镯下水去,不至有灭顶之虞。我现在想起了,以前在太湖里横山投水的当儿,自己也忘记了臂上戴有此镯,以为必死无疑。后来我搁在芦苇边,没有沉下,而竟得救,未尝不是这分水镯的力。否则万顷湖波,我是不识水性的人,岂有幸免之理,而能等到魏志尚来援救呢?”

玉琴微笑道:“大概他也忘怀了。这宝镯还是在数年之前,我们到临城去的时候,投宿在一家黑店里,被我窥破秘密,而把女盗杀死,无意中得了此镯的。”遂脱下来递给慕兰玩赏。慕兰又递给她母亲和寇玉蝶看过后,仍还给玉琴戴在臂上。

玉琴又讲起闻天声的轶事,慕兰正听得出神,突然间玉琴跳起身来,将慕兰左臂一拦。慕兰出于不防,跟着向玉琴这边一歪,身子险些儿跌倒。同时有一样东西从慕兰身边飞过,落在对面石阶上,砰的一声,火星四射。

第七十七回助战成功仗红妆季布化仇为友赖白发鲁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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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慕兰站定娇躯,回头向上一望,早见有几个黑影立在对面屋脊上。她知道必然是俞鹏等这伙人来了,忙和玉琴跑到院中去,取了兵器在手,跳将出来。一边叫寇玉蝶忙扶着她母亲进去,一边将刀指着屋上说道:“哪里来的贼子?想用暗器伤人!快些下来和你家姑娘大战一百合,决不再让你们猖狂,报我哥哥一锤之仇。”

慕兰话尤未毕,屋上已跳下一个伟男子来,手横双锤,大喝:“小丫头,你家老头儿在哪里?俞鹏在此,快叫他来纳下头颅!”慕兰听说来的就是俞鹏,也就不再答话,舞起双刀向俞鹏便砍。

俞鹏喝一声:“我岂惧你!”双锤迎住双刀,酣斗起来。屋上又跳下二人,一个是白面熊李金发,一个是矮胖的少年,手里使一对护手钩。玉琴舞动真刚宝剑,和两人斗起来。此刻萧进忠和程远、剑秋在外边,得着消息,各挟着兵刃跑到后面来。剑秋见玉琴力战二人,忙跳过来相助。那矮胖少年丢了玉琴,接住剑秋厮杀。

萧进忠刚要动手,屋面上又飞下一道白光,乃是一个魁伟的和尚,手里横着宝剑。玉琴眼快,见那和尚就是邓家堡漏网的朗月和尚,也是峨眉派中的门徒。她抛下李金发,舞剑直取朗月和尚,娇声喝道:“贼秃,前次被你逃去,今番又被我撞着,可是来送死的吗?”

朗月和尚见了玉琴,也骂道:“原来你们在此,今晚我必要代邓氏弟兄复仇。”说着话,一剑便向玉琴心口刺来。两人都是剑术高强之辈,彼此猛扑,倏忽成两道白光,在庭中回旋飞舞。萧进忠挺着宝刀,想要助他的女儿。李金发早迎上前,说道:“前番马失前蹄,败于你手。今日咱们须要决个胜负。”

萧进忠冷笑一声,舞动金背刀和李金发战在庭东。这时,屋面上又跳下一个丑陋不堪的妇人来,乱发披散肩头,手里使一双金爪,乃是蓬头狮子曹氏。高声喊道:“萧老头儿,前番吃了你的亏,今晚特来报仇!”

惟有程远抱着百里剑,尚无对手。他瞥见西边屋上有一个人影一闪,暗想今夜俞鹏不知纠合了多少人来寻衅。遂飞身跳上屋去,一观究竟。到了屋上,只见那黑影已溜过屋脊去,象要逃遁的样子。程远飞步追上,一剑向黑影背后刺去,那黑影只得回身抵敌,手里使的是一柄短斧。程远和他一交手,便觉此人本领平常。遂故意卖个破绽,让他一斧砍入。

程远一侧身,抬起右腿一扫,此人早喊了一声:“啊哟!”跌倒在屋上。程远过去将他按住,从他身上解下带子,四马倒攒蹄地缚住了,轻轻向下面一抛,“咕咚”一声,跌落庭心。

此时俞鹏等正在恶斗,也无暇兼顾。程远站在屋檐边,看看四下没有人了,正想跳下去助战。恰巧俞鹏的左手锤头被慕兰的宝剑削断,俞鹏手中只剩一锤,心中有些慌张。他本想今夜请了助手到来,一定可以把萧进忠父子结果性命的。谁知萧进忠庄中也有许多豪杰在那里助战,且又都是劲敌,复仇的希望恐将成泡影,不如再行诈败之计取胜吧。于是向慕兰虚晃一锤,跳出圈子,一纵身跃上东边的屋檐,说道:“咱们走吧!”

慕兰正想追赶,忽见俞鹏回身将手一扬,便有一物向她飞来。她觑得真切,举起右手迎着一击,当的一声,俞鹏的飞锤激向剑刺里去,真是最巧也没有的,恰落在那个矮胖少年头上。他喊了一声“啊哟!”手中护手钩一松,剑秋乘隙一剑刺去,他不及躲避,正中左胁,大叫一声,跌倒在地。

剑秋又是一剑,割下他的头来。同时慕兰见俞鹏使用暗器,也想发出袖箭,但身边没有带着,恐防俞鹏一锤不中,再发第二锤,所以也就将手一扬,说道:“不要走,看箭!”俞鹏当她真的有暗器飞来,将身子一伏去躲避,不防在他伏下的当儿,对面屋上的程远早一镖飞来。

这是出于他不防的,肩头上已中了毒药镖,一阵疼痛,立足不住,从屋上跌下地来。慕兰赶过去,手起刀落,俞鹏早已身首异处。

这个时候,李金发等都已惊慌失措。萧慕兰去助她父亲,剑秋去助玉琴。萧进忠便丢了李金发,单独和蓬头狮子狠斗。蓬头狮子究竟不是他的敌手,且又见自己的丈夫也已被害,心慌意乱,手中的金爪乱使乱打,失去了解数。萧进忠将宝刀拦开金爪,一刀扫去,正劈中她的头颅,鲜血飞溅,倒地而死。李金发想要逃走,已被萧进忠父女前后围住,休想脱身。朗月和尚和琴、剑二人酣战良久,自己虽用尽平生力量,没得半点便宜。且见同伴都死,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于是将剑向外猛扫,一下跳上屋去,要想脱身远扬。但玉琴、剑秋岂肯放他逃走,早跟着飞身上屋。

朗月和尚说声:“不好!”旋转身来,将剑往下一扫,叮当一声,把剑秋的剑格住。玉琴却又在他的背后,一剑向他的头上劈来。朗月和尚急避时,肩上已着。恰巧这只手臂是使剑的,肩膀已被砍下,宝剑也落在屋面上。朗月和尚大叫一声,疾飞一足,向玉琴裤裆里踹去。玉琴向旁边一让,朗月和尚乘势一跃,已有丈外,急向庄前逃走。剑秋等连忙紧紧追去。看看已到庄门前,朗月和尚刚要飘身跃上,程远一镖飞去,朗月和尚闻脑后风声,知有暗器,忽使一个鹞子翻身,避过程远这一镖,同时他已从屋上跳到地下。

此时庄前已有许多庄丁,燃着火把,带着棍棒,在那里看守。一见这个魁伟的和尚满身是血的跳下屋来,大家忙上前拦住。朗月和尚虽已受有重伤,但对于那些庄丁丝毫不放在他的眼里。提起两脚左右一阵乱扫,庄丁们都纷纷倾跌。

程远、剑秋、玉琴三人已跳下屋来,见朗月和尚兀自倔强死斗,玉琴大喝一声:“贼秃哪里走!”挥动真刚宝剑追上前来,朗月和尚一时无处逃避,遂奋身跳入护庄河里去。玉琴站在水边,回头向程远、剑秋说道:“不知那厮可识水性,莫要被他逃走了。”

程远道:“我们都不会水,如何是好?”此时已有几个长大的庄丁,自告奋勇一齐跳到水里去。隔了一回,听水里呐喊一声,几个庄丁早把朗月和尚横拖倒拽地弄上岸来。

一个庄丁说道:“我们以为那贼秃识得水性的,不料他到水里已吃了几口水,完全不能自主。我们拿住他,索性请他多吃几口水,方拖将上来,眼见这贼秃活不成了。”

玉琴等走近细瞧,见朗月和尚直僵僵躺在地上,一些没有生气了。玉琴又把他一剑劈为两段。大家遂回到庄里来。这时候,萧进忠父女已将李金发结果了性命。盗党俱死,只有先前被程远擒住的那个曹七尚抛在地上。

萧进忠见了琴、剑等三人,放下金背刀,抱拳道谢:“今晚俞鹏请了能人前来,幸蒙诸位到此,方能获胜,诛却强暴,使老朽感激不尽的。否则愚父女也难抵挡。”剑秋等也谦逊数语。寇玉蝶和萧进忠的妻子也走将出来,见强寇都已伏诛,很是快慰。寇玉蝶且向众人盈盈下拜,表示她衷心的感谢。

萧进忠冷笑一声:“你这厮真不象个好汉子,你若望老夫饶你一命,快将俞鹏如何去邀请助手前来寻衅的事,老实告诉我。”

曹七战战兢兢地说道:“俞鹏虽是我的姊夫,可是此次他同老英雄寻仇,我是不赞成的。第一次来时,他不能得胜,回去和我姊姊商量了,遂到陈留县去请小侠穆祥麟相助。那穆祥麟乃是以前在这里著名大盗金刀穆雄的儿子,本领高强。可惜他不在家里,有事未归。我姊夫遂又到开封去,请那个双钩太保夏小云。姓夏的善使一对护手钩,他的本领比我姊夫高强数倍。不料他今日也不济事,死于此地。这又有什么话可说呢!”

玉琴在旁问道:“那么这贼秃又是从哪地方请来的呢?”

曹七道:“那和尚的来头很大,他是峨眉派中的剑侠,也是夏小云的师傅。咱们去的时候,恰巧在夏小云家小憩,所以一同请来的。咱们虽然失利,大概惟有他一人免脱了。”程远哈哈笑道:“你以为峨眉门下当世无敌吗?那贼秃早已被我们结果了。”说到这里,把手指着琴、剑二人,又对曹七说道:“这两位是昆仑门下的荒江女侠玉琴姑娘和岳君剑秋,他们方才可以称为剑侠。那贼秃不仁不义,怎能称为剑侠呢?”

曹七听了这话,便抬头向玉琴、剑秋瞧了一眼,又叩了一个头,要求释放他。玉琴道:“朗月和尚以前在邓家堡被他侥幸逃去,今晚前来无异送死。你们请他来又有何用?不知这里附近尚有他余党吗?”

曹七摇摇头,萧进忠遂对曹七说道:“你这贪生怕死之辈,杀了你也见我们不武。放你去吧!”曹七连忙叩了一个头,立起身来要想回身便走。

慕兰早抢过去把他拖住,举起手中刀,对他说道:“你也不是好人,你的同伴都被杀死,而你却独得释放,太便宜了。你说不赞成俞鹏来寻衅,为什么两次都跟了来呢?闻你别号赛时迁,专做偷鸡摸狗的事,当然也不是好人。前番我父亲差人送银子到你们地方去,反被你们割去两耳,是何道理?此刻我必要你偿还这两只耳朵,方许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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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七忙说道:“姑娘,这是不干我事的。那时俞鹏要把来使杀掉,还是我劝住的呢。”慕兰喝一声:“不要巧辩!”跟着将宝刀左右一挥,早把曹七两耳割下,鲜血淋漓。曹七忍着痛,双手抱着头狼狈而去。玉琴笑道:“姊姊这样处置,可称爽快。”

慕兰道:“可惜这两耳朵不能重装在我们庄丁的头上了。”大家都笑起来。萧进忠吩咐庄丁收拾打扫,慕兰又跑到她哥哥的房里去报告消息。慕解听了也是不胜之喜,自己的仇已报了。这晚大家都没有睡。

剑秋道:“他要来也好!我们在外面的仇人很多,实在处处有和我们作对的。这也是因为我们秉着锄强扶弱的心肠,好代人家打不平所致。我们只求瞧着良心和公道做事,便不顾一切了。但是天下也有好人的,那个洪泽湖洗心寺中的韦飞虎,他不是不念前仇,反帮着我们去剿洪泽湖中的水寇吗?即如程远兄等,当初也何尝不是我们的劲敌,现在却变成了志同道合的好朋友了?可见公道自在人心,只要能够觉悟便好了。”众人听了剑秋的话都很佩服。

席散后,萧进忠又邀玉琴、剑秋到书室中去坐谈,把自己的女儿和程远婚姻的事告诉一遍,要请琴、剑二人代表他甥女小玉为媒,即日使二人成婚。玉琴、剑秋以前早已估料到数分,现在听萧进忠说了,当然是十分赞成,愿意执柯。萧进忠遂和他妻子商量了,择了一个吉日,从速预备青庐,务求华丽精美。程远和慕兰知道了,都很快乐。

玉琴且向慕兰笑道:“姊姊邀我们到此小住,却原来是请我们吃喜酒的。听说程远兄曾经打过你的擂台,俗语说不打不成相识,今可说不打不成婚姻了。尊大人要我们代媒,你当怎样谢谢我?”慕兰微笑道:“待我去求爹爹,代姊姊和岳先生为媒,一同成就了良缘好不好?”玉琴闻言,口里啐了一声,走开去了。

隔了数天,吉日已临,一切都预备好。庄中悬灯结彩,点缀一新。慕解肩伤已愈,高高兴兴地吃喜酒。庄丁们也都兴高采烈,本地人士都来道贺,庄前车马喧闹,十分热闹。

因为庄中地方宽大,所以尽足容留许多贺客。可惜萧进忠急于要代女儿成婚,所以扬州的贞姑母子,绍兴红莲村的小玉母子,远隔千里之外,都未能前来吃杯喜酒。预备缓日去接他们来补席了。

这天程远修饰一新,更见得如玉树临风,丰姿濯濯。而慕兰装扮了新娘,也是艳如仙子。众来宾见了一双新人,无不交口称誉,可称得神仙眷属,齐向萧进忠夫妇恭贺。萧进忠老夫妇乐得老颜生花,忙着招待宾客。新人参拜天地,见过礼后,送入洞房。大家又到新房里去闹笑索喜果。这样足足热闹了三天,众来宾方才散去。

程远和慕兰新婚之后,当然如胶如蜜。琴、剑二人看了,也不能无动于心,因为他们在外奔走数年,麟凤既已完婚,程萧又成佳偶,而他们却迟迟有待,好梦未圆呢。萧进忠因为女儿已和程远结婚,而儿子尚没有亲事。眼瞧见自己救来的寇玉蝶虽堕入火坑,而是白璧无瑕的好女儿,很有意思要把她做媳妇,便和他的老妻商量。萧进忠的妻子也很爱寇玉蝶玲珑美好,博人欢心,所以深表同情。但要等到小玉等许多亲戚到来后,再办这件喜事。萧进忠遂差人到二处去迎接。

萧进忠等再三挽留不住,只得设筵饯别。酒至半酣,庄丁忽然进来通报说,有一个人在庄外,要见玉琴姑娘和岳先生,可要引他进来。琴、剑二人听说,都不由一怔,暗想谁到这里来访问我们呢?萧进忠便问剑秋道:“二位到此是客地,今日忽有人来访问,要不要接见?”

玉琴道:“既然有人要来见我们,不论是谁,理当给他一见的。”庄丁闻言早回身出去,不多时领了一个少年走上堂来。众人看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光景,却生得剑眉星眼,虎背熊腰,身穿一件蓝色熟罗的衣衫,外罩一件黑色平纱的马甲,腰下佩着一个绿鲨鱼皮剑鞘,脚步矫健,象个精谙武术之辈。

众人心中正在估量,那少年先向众人作揖道:“今日鄙人到庄上来求见,冒昧得很。”又对萧进忠说道:“你老人家大约就是云中凤萧老英雄了?”

萧进忠答道:“岂敢,岂敢!足下从哪里来?欲见何人?且请宽坐何如?”

少年道:“敬谢美意。闻庄上正留着荒江女侠和她的师兄岳剑秋,都是昆仑门下。我要见见他们,不知你们中间谁是的?”

玉琴不待萧进忠介绍,便立起来说道:“我就是方玉琴。”又把手向剑秋一指,说道:“这位就是我师兄剑秋。请问尊驾却有何事来见?”

那少年对玉琴、剑秋仔细相了一下,冷笑一声道:“久闻大名,今日相见,果然不凡。但你们两位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不说明白,谅你们也不知道的。我姓穆名祥麟,我的父亲以前也是本地有名之人。金刀穆雄这四个字说出来,哪个不晓?后因被官吏逼迫,在乌龙山落草,与我母亲胜氏先后被害在你们手里的。还有我的姊姊穆帼瑛。

我姊夫也被你们杀死。那时候我正在浙江天台山,从我的出家叔叔六指和尚学习剑术,没有知道。直到去年回来细细探问,方才明晓。有仇不报非丈夫,当然我要找寻我的仇人,只苦不得机缘。

现在我住在陈留,行侠仗义不到一年,人家都称我为河南小侠。在外识得不少豪杰,豹子沟的俞鹏也是我的新交,前天我有事出去,他来拜访过。我归家后不知何事,也就到豹子沟去答访。逢到他的内弟曹七,方知俞鹏等和萧老英雄有隙,故来请我相助。后来他们邀了夏小云到这里来 ,恰逢你们二人都在这里,所以反被杀害。曹七也被你们割去两耳,狼狈不堪。经他详细告诉之后,我方知道我家的仇人都在这里,所以立即赶到这里来见见了。”

然而他一人竟敢独自跑来相见,如许胆大,断非无能之辈,敢这样谈笑自如,旁若无人的。剑秋也早忍不住,立起身对穆祥麟说道:“给你一说,我们也知道了。你今天特地到这里来寻找我们,当然是要代你家人复仇。不过我先得说明一声,世人若要做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不可不明辨邪正顺逆。你的父母在乌龙山落草,本不干我等的事。但因你的舅舅粉蝴蝶胜万清,在汤阴采花作恶,犯了血案,陷害他人。我们道经那里,代地方上破了这案。不料你父亲想出诡计,暗遣蒋氏弟兄诓骗我们入彀。当时我中了奸计,被你的父母生擒,欲将我置之死地。幸有我师妹冒险来救,方才逢凶化吉,你父亲也就死在我师妹手中。

“至于你母亲母夜叉胜氏侥幸免脱,仍不肯洗心悔罪,放下屠刀。又到山东抱犊崮和匪徒赵无畏等勾结一起,常到山下各村庄干那杀人放火的勾当,洗劫了张家村。所以我们又助着临城的神弹子贾三春,到山上去把你母亲等一齐歼灭。又有你姊姊嫁的飞天蜈蚣邓百霸,本来是我师妹的仇人,只因为我师妹的亡父方大刀隐居在荒江,邓百霸忽然去向他寻衅,诱他出外,害死他老人家的性命。

所以我师妹学艺后奔走天涯,找寻父仇,后在白牛山手刃仇人之胸。以上所说的虽然都是过去的事,也使你可以知道衅由谁开,咎由自取,并非是我们无缘无故地专和江湖上人作对。只要他人能够明白事理,弃邪归正,我们何必要妄杀无辜,多结怨仇呢?你的父母和姊夫等,可称多行不义,罪恶深重,老天特假手于我等而把他们诛灭的。你今尚是一个青年,希望你用清醒的头脑想一想。”

剑秋说完了这话,穆祥麟说道:“照你说来,都是我父母的不是了。但生我者父母,我若遇见了仇人而不报复,怎能安慰我父母的阴灵呢?况且人家有了父仇,要奔走天涯去找仇人,怎能说别人家不该复仇呢?”

剑秋正要回答,玉琴早指着穆祥麟说道:“方才我师兄不过把事实的真相报告给你听,并非不许你复仇。今日你既然找到这里来,当然不肯白跑一趟的。现在我和师兄都在此间,你将怎样复仇,不妨吩咐一声便了。”

穆祥麟微笑道:“好女侠说得真是干脆,来者不惧,惧者不来。我只求和你们二位较量一下。其他在座诸君,我都不敢惊扰。不知你们的意下如何?”

玉琴点点头道:“这个办法也好,谅你抱着技能,必要一试。我若死在你手,也算你报了父仇。不过你若有死伤,也莫要怨我们剑下不留情。”

大家见了这宝剑,便知穆祥麟年纪虽轻,功夫必然不浅。萧进忠一时也无法遏止他们的决斗。早见穆祥麟一个箭步,窜到外面庭心中去,把宝剑抱在怀里,高声说道:“你们俩请来吧!”玉琴和剑秋也离了坐位,各把外衣脱下。

3

玉琴先到里边取了真刚宝剑,走到庭心,对穆祥麟说道:“我们断不肯以众胜寡,还是一对一的决个雌雄,也使你死而无怨。”穆祥麟冷笑一声,将手中剑使个飞鹰捕鸟,一剑向玉琴头上横扫过来。玉琴不慌不忙,将头一低,从剑锋下钻过,顺势一剑望他腹下刺过。穆祥麟一剑扫了一个空,知道不妙,连忙收转宝剑,望下一掠,恰巧把玉琴的剑格住,呛啷啷一声,两人的剑锋上火星直迸。大家拿起宝剑一看,都没有一些损伤。于是各个使出拿手的解数来,在庭中狠斗。

萧进忠等一齐立在庭阶上作壁上观,但觉剑光闪烁,稍近身旁时目为之眩。

斗了多时,白光霍霍,大家没有胜负,都不肯停手。剑秋便将惊鲵宝剑舞动,飞步刺入白光影里,说道:“师妹稍息,待我来和他一试身手。”玉琴便收转宝剑,跳出圈子。

剑秋和穆祥麟接战,穆祥麟虽已斗了多时,毫不松懈。众人又见一青一白的剑光往来飞舞,辨不出人影来。足足又斗了一百余合,穆祥麟有些力乏,白光渐渐被青光裹住,胜负的端倪已可窥见。剑秋见穆祥麟已暴露弱点,本想下手把他杀伤,但因他小小年纪,已有此惊人本领,他年若能精心上求,必能有更大的进步。今日若伤了他未免可惜,不如放宽一步,让他自己心里明白,也许能幡然悔悟的。

剑秋心里如此打算,手里的惊鲵宝剑就不再向前紧逼。旁观的萧进忠也和剑秋同一心思,就取过金背刀,跳到庭心中去。

慕兰等尚以为老人家技痒难搔,也要上去斗数十合。倘然用了车轮战的方法,穆祥麟虽然骁勇,总难抵敌了。但萧进忠把刀向剑光中一划,将二人分开两边,大声说道:“二位战够多时,大家的本领已显过。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老夫因见你们都是剑术高深的能人,不忍你们中间哪一个有何死伤,所以愿意作鲁仲连,出来调停。不知你们可能听老朽的一言啊?”

此时二人也已跳出圈子,剑秋猜透老人家的意思,遂说道:“萧老英雄有何高见,鄙人自当听从。”穆祥麟连战二人,未尝不觉得对手的剑术都很高强,自己断乎不能取胜。剑秋已略示让步,不过为了面子的关系,不肯在人前示弱,此刻也就默默地静听萧进忠怎样说话。

以我第三者看来,穆君的父母亲都是趋向于邪僻之途,所以被女侠等诛戮。但照死者的行为去做,纵然没有女侠等出来诛暴除恶,到后来也有他人来下手的。不能深恨女侠,当辨白这事的是非曲直。假使曲在他人,那么虽有千万人,我亦前往;曲在自己,那么虽是老幼孤弱之辈,我亦不能妄加欺负。否则彼此残杀,永无底止。所谓复仇不除害,连禽兽都不如,焉能称为万物之灵呢?

所以老朽要奉劝穆君,当抱宽大的心肠,存两间之正气,不必再和人家挑衅寻仇。所以应该在世间好好地做一番事业,以赎父母之愆,使人家也咸称穆氏有子,宛如唐尧之时,鲧治水不成,称为四凶之一,遂被殛为羽山。后有鲧的儿子大禹出去治水,十三年而卒告成功,后世人莫不崇拜他功德的伟烈。大禹可称是孝子了,他岂是不顾是非曲直,专想为自己父亲复仇的呢?穆君倘能听我的话,大家可以化敌为友,为江湖上留一佳话,岂不是好呢?”

穆祥麟听了这话,想了一刻,脸上顿时露出笑容,将手中剑插入鞘内,先向萧进忠深深一揖,道:“承蒙雅教,顿开茅塞。金玉良言,敢不拜受?”又向琴、剑二人拱拱手道:“两位虽是我的仇人,到底不失为风尘奇侠。幸恕无礼。”

剑秋又说道:“穆君能听萧老英雄的忠告而觉悟,也不失为大智大勇的俊士。既能捐弃前嫌,我们极愿化敌为友的。”于是二人也各将宝剑放开。萧进忠即叫下人排上一个座位,请穆祥麟入席。

穆祥麟谢了一声,披上长衣,坐到席上。彼此敬过酒,说了几句谦逊的话。萧进忠问起穆祥麟学艺的事,穆祥麟告诉说,他的叔父六指和尚在天台山上修道,只收了他一个徒弟,没有将技术传授过他人。当自己下山返乡的时候,六指和尚将这柄安澜宝剑赐给他,且说了许多教训。所以自己下山后,行侠仗义,也不肯做丧心昧良的事。今日前来,也因复仇之念尚未能忘,遂贸然和两位剑侠交手。觉得自己的剑术尚浅,惭愧得很。

玉琴、剑秋以前也闻得六指和尚的声名,遂也将昆仑派中的人才和宗旨告诉一二。穆祥麟听了更是钦佩。萧进忠兴致很好,也讲些往年江湖上的事情。又提起大名府的一盏灯宗亮和宗亮的兄弟八臂哪吒宗寰等轶事,备极推崇;且说他们弟兄俩虽然身怀绝技而绝无骄矜之气,很喜欢结交天下英雄豪杰。宗亮年纪虽老,而马上步下十八般武艺件件皆精,更使得一手杨家枪法,是个大将之才。

剑秋、玉琴听了,暗暗记在心头。大家讲的话很多,酒也喝去了不少,直到申刻时候方才散席。穆祥麟便向众人告辞,萧进忠坚留不得。大家送到庄外,看他回头说了一声再会,洒开大步飞跑而去。

众人回到庄内,纷纷议论此事。慕兰道:“起初我们总以为决斗后若不分个胜负,决不干休的。谁知他听了我父亲说的话,竟能一旦觉悟,化敌为友,大家都没有损伤毫末,这也是出人意外的事。”

剑秋说道:“穆祥麟年纪很轻,能和我们猛斗这许多时候,真不容易。后来他剑法稍松,力气渐乏,我却不忍伤他。”

萧进忠捋着银髯说道:“老朽也是可惜他,所以姑妄用言一试,果能解除你们的旧怨,可见得我们若能将诚心去待人,若非冥顽不灵之徒,大概总能觉悟的。何况穆祥麟夙有慧根,尚未在匪盗中间泊没他的天性呢!”

众人闻言,莫不称是。但经过这一番波折,天色渐暮,琴、剑二人不能动身了,只得改于明日早晨启行。可是到了夜间,老天忽然下起雨来。次日雨势更大,四郊发水,看上去一时不会天晴。于是琴、剑二人又走不成了。慕兰对他们说道:“下了雨是天留客,请你们在此间多住数天吧。我也不忍和你们一旦分离哩。”玉琴、剑秋只得勉强住下。

这雨绵绵不绝,过了五六天方才渐止雨点,云散天晴。

玉琴、剑秋、程远、慕兰、慕解五个人正坐在书室里闲谈武术。玉琴回头瞧着天空里的云很快地向北面移去,一丝阳光已从云中露出来,照到庭中的花木上。风过处,叶上飘洒下几点水滴来。遂向剑秋欣然说道:“明天我们总可以动身了。”

剑秋点点头,说一声:“是。”

慕兰道:“我希望天公多多下雨,落个一二月,好使姊妹们不能离开这里。”玉琴笑道:“这里若然下了一二月雨,怕不要变成泽国吗?你真是私而忘公。”说得众人都笑起来。这时候,只见庄丁进来通报道:“门外又到了几个客人,要找寻女侠和岳先生。可要放他们进来?”

剑秋听了这报告,便对玉琴说道:“穆祥麟已去,又有什么人要来访问我们。难道又是仇人吗?奇了,照这个样子,我们不能再住在这里了。”

玉琴点点头道:“是的,也许是那个赛时迁曹七,虽然活了一命,难免不到外边去放风造谣,使江湖上人都来与我们作对。”

玉琴又问庄丁道:“外面共有几人?是何模样?”

庄丁答道:“三男一女,行囊很是简单。不过都象带有武器的,也许是绿林中人。”

剑秋笑道:“前日来了一个不算数,今天又到了四个,总难免一场厮杀。我们尽让他们来见面,若是什么巨盗,索性除掉了也好。”

庄丁在旁边说道:“那四个人中间有一个汉子,相貌生得丑陋不堪,且又罗着一只脚,而行走却无异常人。这不是很奇怪吗?”玉琴听了,便对剑秋说道:“我们不要妄加猜疑,莫非此人来了?快请相见!”

那庄丁听玉琴说声快请相见,便回身走出去了。一会儿早领着四个人步入。玉琴等都到厅堂上来迎候。一看当先走进的一个独脚汉子,手里撑着一枝铁拐,相貌奇丑,嘴边露出一对獠牙,原来是薛焕。背后一个黑衣少年,也就是小尉迟滕固。在二人背后,又有一个英俊少年,乃是李天豪。和天豪并肩而行的女子,就是蟾姑。琴、剑二人见了他们到此,一时摸不着头脑,忙上前相见。蟾姑见了玉琴,便带笑走过来,握手说道:“多时未见姊姊,我等都不胜怀念。你们一向在哪里?今天方被我们寻到了,真是快乐。”

玉琴答道:“屡次想到龙骧寨来拜访你们,却因没有机会。你们都好啊?怎样会和滕、薛二君跑到这里来的呢?”蟾姑尚未回答,薛焕早哈哈笑起来,道:“女侠,这件事说起来很长的。我们今天到这里来,也是最巧没有的事,恰逢着新认识的朋友,多蒙指点我们到此的。”

玉琴正要问是谁,萧进忠已听得消息,和他的妻子以及寇玉蝶从屏风后走出来了。于是玉琴、剑秋便代他们二人介绍。大家分宾主坐定,庄丁献上茶来。天豪、薛焕等又向萧进忠、程远等说了几句客套话。剑秋便问:“天豪,你们怎样知道我们在这里?方才薛兄说有人指点到此,这个人又是谁呢?”

天豪微笑道:“你问起这个人吗?在几天以前刚和你们交过手的。”

剑秋道:“莫非就是金刀穆雄之子穆祥麟?你们又怎样相识的?”天豪答道:“此番我们南下,特地来奉访你们二位的,但不知二位究在何方。昆仑山又远隔千万里外,我等难以前去。正在踌躇不决,恰巧在淇县避雨,留在旅店中不能赶路。那时候穆祥麟也来宿店,大家闷守在家中无可消遣,遂彼此交谈。我们见他是一个有本领的少年,遂略将自己的来历告诉,且说我们南下要访问女侠。他就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们,说你们尚在萧家庄。我们听他说已为公义而忘私仇,很表同情。等到雨势渐小,我们马上赶来。穆祥麟也北走幽燕去了。这遭相见,岂非巧之又巧呢?”

玉琴便向蟾姑道:“我们自从在山东道上匆匆一晤以后,我和师兄及云师便到张家口天王寺,去歼灭四空上人,毁了他们的**窟。本想顺便来龙骧寨走一遭,只因一则已知贤伉俪方作南行,二则还有别的事情羁绊,所以重上昆仑去拜见禅师。

路过洛阳,又到邓家堡和邓氏七怪决斗。那时候就和滕、薛二位邂逅,同破邓家堡。薛焕兄是憨憨和尚的弟子,所以同是昆仑门下。后来我们离开洛阳,便介绍他们到龙骧寨来游。大概他们二位已在寨中盘桓多时了。现在寨中事业想必蒸蒸日上。令兄令妹都安好吗?”

蟾姑听玉琴问起她哥哥宇文亮来,不由眼眶里滴下泪来,指着天豪说道:“你问他吧,他会告诉你的。”

琴、剑等见蟾姑忽露出悲伤的样子,都不胜惊疑,难道龙骧寨发生了意外的变化吗?剑秋忍不住向天豪追问道:“宇文亮无恙吗?龙骧寨现在的情形究竟如何?你们又何以离开寨中呢?”

李天豪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交叉着双手,随把龙骧寨过去的事情详详细细地告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