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文字奇冤冢中戮尸 姊妹绝艳水底定情
却说那小厮刺死汪如龙后,正打算逃走,吃那班侍卫四面拦住,脱身不得,只见他回手擎着尖刀,向自己胸口刺去,低低的唤了一声:“父亲!”便也瞪着眼死去了。侍卫们忙上去拔去那尖刀,解开衣襟,忽然露出那一抹酥胸和两个高耸白嫩的**来。大家看了诧异,揭去他的帽子,便露出一头云髻来,脱去她的靴子,露出两口红菱似的小脚来,刺客并非小厮,却是一个绝色的少女,侍卫们不敢怠慢,一面去禀报侍卫长,一面去通报汪如龙家里。汪如龙的夫人赶来一看,认识这女刺客便是那小梅,她身上穿着小厮的衣服,那小厮却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又在小梅衣袋里,搜出一张冤单来;上面写着和珅如何诬害亢家,她父亲余大海又如何替亢家报仇,汪如龙又如何强奸她自己,如何卖去她父亲的性命。她如今刺死汪如龙,一来为父亲报仇,二来为自己雪恨。一张纸上,原原本本,写着蝇头楷;又说和珅贪赃枉法,是一个误国奸臣,求皇上立刻拿他正法。那班侍卫都是和珅的心腹;见了这张冤单,早给他销毁了。却谎奏皇上说这刺客手拿尖刀,闯到御楼下面东张西望,原想行刺皇上;给汪如龙眼快看见了,上去拦捉,那刺客便将汪如龙刺死。乾隆帝听了臣下这一番谎奏,信以为真,便下旨追赠汪如龙头品顶戴,派梁诗正代皇上到他家去御祭,又给他治丧费一万两。
皇帝自从出了这桩案件以后,便处处留心。并且怀疑那倩霞、绛霞和那十个妓女都不怀好意,便连夜打发她们出园去。一面调集扈从人马,日夜在园外巡逻。那倩霞和绛霞姊妹两人,正得皇上的宠幸,忽然见要打发她们出园去,不知皇上是什么意思,还和皇上撒痴撒娇的依恋着不肯出去。后来皇上哄她说:“回銮的时候,带你们进京去。”又问她们:家住在什么地方?倩霞回奏说:“我姊妹的妆阁在河楼上;楼下种着一株高大柳树的便是。”皇帝吩咐她,你两人打听得朕回銮过扬州的时候,快在楼上点一盏红灯,朕便打发人来取你姊妹两人进京。她姊妹两人听了皇上的回话,十分欢喜,便真的去住在河楼上,天天守着。
乾隆帝因常常遇到刺客,疑心人民还存满汉的意见,要刺死满清皇帝,替汉人报仇。他想这报仇的思想,都是读书人鼓吹出来的;如今朕欲查验民心的向背,须先从读书人身上下手。便下诏,凡御驾经过的地方,许沿途读书的士子,把他的诗文着作献上来,由皇上过目;做得好的,赏他银钱,十分好的,又赏他官衔。这个旨意下去,那班士子,妄想名利,便大家抢着献诗献文;皇帝分派给几个文学侍从大臣察看。虽说没有文章,却也没有悖逆的句子。
这时江阴地方有一个姓缪的老名士。他因功名失意,在家中着了一部小说,名叫《野叟曝言》,他自己仗多才,书上天文地理兵农礼乐历数音律,没有一种学问不讲。书中的主人便是他自己的化身;说那西湖杀龙的一段,颇有自命不凡的气概。说到那李又全春娘一段,又是十分的**。姓缪的有一个女儿,名叫蘅娘;知书识字,十分聪明。她见父亲着的书里面,有许多犯忌的地方;又描写**,必遭毁禁,常常劝着她父亲。无奈这姓缪的高自期许,他逼着女儿把这部《野叟曝言》用恭楷抄写,装潢成一百本,藏在一只小箱子里,打算候乾隆御驾过路的时候,把这部书献上去。平日见了亲友,也拿出这书本给亲友观看,夸耀他自己的博学。
他亲友中有一个金兰甫,原也是一个读书少年。家中富有钱财,见蘅娘面貌美丽,几次托媒人到缪家去求婚。这姓缪的嫌兰甫举动轻佻,便一口回绝他。兰甫含恨在心。兰甫的叔叔金藕舫也因田地纠葛的事体,和姓缪的打过官司;因此他两家互不相容。如今打听得姓缪的有这一部书,兰甫也曾到缪家去读过一遍,见上面有许多触犯忌讳的话,便悄悄的去江阴府衙门里去告密。那知府原得到内廷的密旨,专搜查这种叛逆的着作;如今见兰甫来告密,便亲自去拜望那姓缪的。这姓缪的不知他们是计,又拿出那部《野叟曝言》来给知府看;知府见上面有许多夸大的说话,那杀龙一段显系是杀皇帝的意思。当下假作称赞几句,又怂恿他定要献与皇上,定可得皇上的奖赏。
姓缪的听了,便十分得意。到了圣驾过江阴的这一天,他便穿着袍褂,手中捧着书匣子,恭恭敬敬的跪在岸旁献稿。那江阴知府,早已预备下了,只须御舟上说一声“拿下”,他便动手。谁知待这部《野叟曝言》送上御舟上看时,打开书箱,里面藏着一百本白纸本儿,上面一个字也没有。皇帝看了诧异,传话出去问他什么意思,那姓缪的见他的书忽然变了白纸,也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皇帝认做他是个呆子,便传旨申斥了几句,也便放他回去了。那金兰甫和江阴知府,枉费了一场心计,依旧是抓不着姓缪的把柄;这姓缪的也因为一生心血,都在这部书上,如今一个字不留,叫他如何不伤心?他在家中,便长吁短叹。却不知道他那部书早已被他女儿偷出,装在小缸里,悄悄的拿去后园埋在地下了;却拿白纸照样的装钉成一部假的书,藏在书箱里。这也是使她父亲免罪的法子。后来直到姓缪的死过以后,蘅娘嫁了丈夫,才悄悄的又把这部《野叟曝言》掘出来,藏在家里,直到现在。这都是后话。
如今再说乾隆帝因防汉人反叛,有意兴文字之狱。当时到底被他找出两桩案件来,一桩是《黑牡丹》诗,一桩是《一柱楼诗稿》。那黑牡丹诗,原是大学士沈德潜着的。那沈德潜名归愚,做得一手好诗;乾隆帝自命是文学士,常常和臣下和诗作文。只因他诗文根底很浅,做出来总不十分讨巧,又怕给臣下见笑,便请两位大臣在他身旁,常常叫他们捉刀。一个是纪晓岚,专代皇上做文章的,一个便是沈归愚,专代皇上做诗词的。后来沈归愚死了,便由梁诗正代作。那沈归愚因皇帝看重他,他在皇帝跟前,常常露出骄傲的样子来;皇帝因为诸事要仰仗他,便不和他计较,反格外敬重他。沈归愚六十岁时,还是一个秀才;到七十岁时便拜作宰相,到八十岁时,予告还乡。皇帝还常常打发官员,到他家中去问好。这是何等荣耀的事体?后来乾隆帝作了十二本御制诗集,特送到沈归愚家里去,请他改削;那沈归愚却老实不客气,在御制诗上批了许多坏话,又删去了许多诗词,送回京中。乾隆帝看了,心中虽说不高兴,但看在老臣面上,便也不说什么。隔了一年,沈归愚便死了。
乾隆帝此番南巡过苏州地方,想起老臣沈归愚来,便摆驾到他坟前去吊奠;又传他的子孙到跟前来,问了几句话。忽然想起沈德潜是一代诗人,家中必有遗着,便向他子孙查问。他子孙享着祖父的家产,文墨却一窍不通的;终日里闹着嫖赌吃喝的事体,也闹不清楚。这时皇帝忽然查问起沈德潜的遗着,他们平日既不留心先人的手泽,知道什么是犯讳不犯讳,便把沈归愚的原稿,一古脑儿献出去。乾隆帝看时,上面有许多诗是诗集上不曾刻入的;又有许多代皇帝作的诗,他也一齐收入诗稿,下面注明“代帝作”三字。乾隆帝看了,不觉恼羞成怒;他想御制诗已经刻出去了,这诗稿里又有代作的字样,岂不坏了朕的名声?但心中虽不乐,却也无法处置。后来,又看到他的未定稿里面,有一首《黑牡丹》诗,劈头一联,便是:“夺朱非正色,异种亦称王”两句。乾隆帝看了,勃然大怒。说道:“好一个大逆不道的沈归愚!他明说是朕夺了朱家的天下,又骂朕是异种,这如何忍得?”便立即下旨,沈归愚生前受朝廷厚恩,今观其遗着,有意诽谤本朝,迹近叛乱,着即掘墓扑碑。”又把沈归愚的尸首,从棺材里拖出来,砍下头来;沈氏子孙,一律充军到黑龙江;只留下一个五岁的孙儿。这一桩文字狱,把那班读书人吓得缩着脖子躲在家里,从此以后,也不敢献什么诗文了。
这时扬州东台地方,有一个绅士,名叫傅永佳的,忽然献出一部《一柱楼诗稿》,向江苏巡抚衙门告密,说这作一柱楼诗的徐述夔是个叛逆。他在诗中有许多叛逆的话,如咏正德杯诗里有两句:“大明天子重相见,且把壶儿搁半边。”这个壶儿,便是说“胡儿”,他说当今天子是胡儿;“胡儿搁半边”,是说要推翻大清天子,重立明朝天子的意思。这时乾隆帝正四处搜寻叛逆的文字,那地方官也想讨皇帝好,因此特别注意。如今江苏巡抚见了这本诗集,便知道有了升官的路,当即把诗集献与皇上。圣旨下来,果然发掘徐家的坟墓,又斩徐述夔的脑袋;徐家子孙一律正法;徐家田产,赏给傅永佳。扬州知府谢启昆,江苏藩台陶易,说他是同党庇护,隐匿不报,一齐发充新疆效力。那江苏抚台,果然升了两江总督。可怜徐述夔一家性命,都送在这两句诗上,你道凄惨不凄惨!
说到傅永佳的告密,原和徐家有私怨的。傅永佳的父亲,做过一任御史,告老回家,他却极爱风流的。那时东台地方有一个土娼,名叫小五子的,长得清艳淡雅。傅绅士在她身上已经花了整万银子了,颇想娶她回去,做一个金屋姬人。谁知那小五子却暗地里爱上了那徐述夔。这徐述夔当时在扬州府衙门里当幕友,年纪又轻,才学又好。后来调到江苏藩司里去,势力越发大了,便把小五子娶回家去,宠擅专房。此事给傅绅士知道了,气得他发昏章第十一。后来扬州府闹漕案件,傅绅士也在里面;徐述夔告密,说傅绅士主使抗漕,公文下来,捉拿傅绅士,傅绅士上行下贿,才免了这场灾祸;但是家财也化尽了,人也气成病了。傅绅士临死的时候,叮嘱他儿子傅永佳,务必要报了这个私仇。傅永佳留心多年,才得到这部《一柱楼诗稿》。害得徐家家破人亡。傅永佳又得了徐家的田产,他是何等快乐。
这时,皇上御驾已从杭州回来,船过扬州地方,又出了一桩离奇案件。原来扬州有一个富绅人家姓孙;那孙绅士已在五年前死了,那孙太太管教着两个女儿:大女儿名叫孙含芳,二女儿名叫孙漱芳,调理得好似月里嫦娥,流水仙子一般;知书识字,又做得一手好针线。含芳年纪十七岁,漱芳年纪十六岁;扬州全城的人,都知道孙家有这两个美人儿,谁不愿去娶她做媳妇。今天张家,明天李家,那说媒的人,几乎把她家的门槛都要踏断了;那孙太太是宠爱女儿的,诸事去问她女儿。谁知她女儿一口回绝,说到二十岁,再提婚事。须得要拣一个才貌双全的郎君,才肯嫁他。她姊妹两人,还有一个心愿,只因姊妹两人感情十分浓厚,今生今世不愿分离,要两人同嫁一个丈夫。倘不如她的心愿,情愿终身不嫁。她姊妹两人立了这个誓愿,叫她母亲如何知道?
姊妹俩同住在一间河楼上,楼下一簇杨柳,遮着一个石埠;姊妹俩倦绣下楼,常常并肩儿坐在石埠上垂钓。这河面上十分清静,来往船只很少,因此她姊妹也不怕给人看了姿色去。谁知这时,早有一个少年郎君,在河对面饱看了美人了。那少年名顾少椿,也是绅宦人家,他父亲顾大椿,在京中做御史;母亲胡氏,在家里督率儿子读书,少椿的书房,在楼下临河的,恰恰和孙家的妆楼相对。每逢含芳姊妹在石埠上垂钓,那少椿从窗棂里望去,好一副绿荫垂钓的仕女画儿。少椿到底害羞,天天看着,却不敢去惊动地;又因生性温柔,也不肯做这煞风景的事体。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对他母亲说知,托人去说媒,她姊妹两人,依旧是一句老话,要到二十岁才嫁。少椿无可奈何,只得每天在窗棂中望望罢了。从此以后,书也无心读,饮食都无味,终日坐在书房中,长吁短叹。母亲以为他在书房里用功,便也不去留心察看他。讲到那含芳姊妹两人,越发不知道有人在隔河望她,为她肠断。
天下事有凑巧。这时候是初夏天气,那临河一带,花明水秀,越发叫人看了迷恋;含芳姊妹两人,常常到埠头上来闲坐纳凉。有一天,午后,正是昼长人静;含芳一个人,悄悄地走出河埠来垂钓,不知怎么一个失足,倒栽葱跌入河中去了。这时两岸静悄悄的,竟没有一个人知道;那顾少椿却是处处留心着的,见了心上人跌入河中去了,把他吓了一大跳。他也顾不得了,忙脱下长衣,开了后门,一纵身也向河心里跳下去。在少椿心中,原是想去救那孙家小姐的;谁知他两人都是不识水性的,一个头晕,早已昏昏沉沉,随水氽去了。在少椿心里,一心要去救他孙小姐,他在水中奋力挣扎着,见孙小姐在河心里头颠来倒去,那一缕云鬓,早已被水冲散了。少椿奋力向前扑去,给他拦住了孙小姐的衣襟。那孙小姐见有人救她,也拼命挣扎,顾不得含羞了,一伸手把那少椿紧紧的拖住;少椿也拦住她的领子。他两人在水中胸腰紧贴,香腮厮温。谁知在水中的人,越是用力,越往下沉;他两人渐渐地沉到河底去了。顾少椿在河底里,还是竭力地把孙小姐的身子往上擎着。
正在危急的时候,妹妹漱芳也到河埠来寻她姐姐;一看水面静悄悄的,只见河中心的水势打着漩涡儿,又见一只小脚儿,伸出水面来,漱芳认得是她姊姊的脚,发一声喊,扑通一声,也跳下河去。这一喊,却把两岸的人家喊出来,一齐推出窗来一看,见一个姑娘氽在水面上,便有许多人,七手八脚的,拿着长篙,把漱芳小姐救上来。这漱芳小姐指着河心里哭着,说姊姊掉在河里了!大家听了,再去把她姊姊救上来。那含芳这时也已被水灌饱了,救上岸来,昏昏沉沉,开不得口。可怜那顾少椿沉在河里,也没有人去救他。孙太太把大女儿搂在怀里,一声儿一声肉的喊着,大家又帮着施救,还有谁去顾着河心里的顾少椿?
顾少椿的母亲胡氏,在隔岸看热闹,回进屋子来,到书房里去看她儿子时,见屋子里静悄悄的,地下丢着少椿的一件长衣。胡氏看了,知道事体不妙;忙回身出来,到河埠头喊时,一眼见那石条上搁着她儿子的一双鞋子。那胡氏大哭起来,指着河心里,求着大家救她儿子。有几个识水性的,一齐跳下水去,再救她的儿子去,直从河底里把少椿拖上岸来。胡氏看时,早已两眼泛白,气息全无;这一急,把个胡氏急得双足乱蹬。也是一声儿一声肉的大哭了起来。这时那边的含芳小姐,慢慢地清醒过来;孙太太把她抬进屋子去,这班人丢了孙小姐,都来救顾少椿。胡氏又去请了医生来,从傍晚时分,直救到半夜里,才慢慢地转过气来。他第一声便喊道:“快救孙家小姐!”他母亲告诉他说,孙家小姐已被救活了。他便闭上眼,不说话了。从此顾少椿抱病在床,直病了一个多月,才慢慢地能坐起身来。
那含芳小姐经过养息,早已能够走动了。但从此以后,便把个顾少椿深深地藏在心里。听人说顾少椿害病很重,她姊妹两人便在闺房里对天点着香烛,替少椿祷告着,求皇天保佑他病体早早痊愈。后来又听说他能起身了,便对她母亲说:“顾家少爷为俺几乎送去了性命;如今他害病在床,俺们也得去看望他一回,免得叫人背后批评俺不懂得礼节。”那孙太太听女儿话说得有理,便也带着她到顾家来;胡氏接着,说了许多话,她母女两人,又到少椿床前去问候了一番。那少椿见含芳越发出落得俊俏了,心中不由得欢喜;只因碍着她两位老太太面上,只是四只眼睛痴痴的望了一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含芳小姐,见少椿两粒眼珠在她脸上乱滚,只羞得她低下脖子去,站在她母亲背后。
这里孙太太和胡氏两人退出屋来,背着含芳小姐提起他两人的亲事来。胡氏说:“我们这个,早已求过你家了;如今只请孙太太回去,背地里问一声你家小姐。倘若小姐愿意,俺们便好做事了。”那孙太太便告辞回去。要知他们的婚姻成功与否,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