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利刃失中途邀援北返 争堤兴大狱败诉成雠
到了这时,杨华喜欢劲儿过去了,跟着是“疑心生暗鬼”。路上遇见走道的人,贴身而过,难免我看看你,你看看我。杨华却不禁也疑虑起来。他回头看了看,慌忙找一无人处,连弹弓、弹囊、豹尾鞭,都包起来,他要扮成一个文墨之人。他恐怕三清观的道人们一定不饶,一定来追,一定来夺,于是把帼子戴低,长袍马褂的,雇了一头驴,径向镇江出发。
他走了一段路,忽然又想,先回家看看母亲,再到镇江找岳父铁莲子和未婚妻柳研青。可是转念一想,又要先到镇江,趁早献宝以骄其妻。
想了又想,末了他打定主意,还是先回镇江;到了镇江,就办喜事。然后夫妻双双还乡,也教老母欢喜。杨华主意打定,第二天一清早登程,当晚落店。这是个小店,未敢打开包裹。晚饭后,隔着包袱摸了一摸,宝剑俨然在,方才放了心,倒头睡下了。
第三天,他又走出一百多里地,投店止宿。摸了摸,囊中的剑依然具在,囊中的弓鞭也依然还在,杨华很放心。晚饭吃过,点灯喝茶,杨华坐在床边上慢慢地品茗,慢慢地想。他想:“我已经走出三四百里路了,老道再找不到我了,我可一块石头落地了。”但到底忍不住,又解开了行囊,要再鉴赏鉴赏这寒光剑。刚刚解开行囊的绳子,他忽然想:“还是小心一点吧!”忙推门出去,到院外巡视了一遍。回来,关门,上闩,然后又看了一看窗格、窗纸没有破洞。
杨华这才动手解开了包囊,抽出寒光剑来。杏黄灯笼穗,墨绿鲨皮鞘,甚是爱人。他轻轻拿过来,眼望着窗户掂了掂,随手摩挲了一回,然后一按绷簧,格登一声,钢锋出鞘。——杨华“哎呀”了一声!这宝剑一出鞘,映着灯光,发出白亮亮的光华来,不再是青莹莹的光华了!
杨华失声叫道:“怎么啦?”急忙举到眼下看,又凑近灯光看,又掂了掂。——杏黄灯笼穗,不错;墨绿鲨皮鞘,不错;四尺来长,不错。但是那宝光没有了,青光变成白光了!弹一弹,也还锵锵地响。
剑的青光变白,玉幡杆杨华的白脸倏然变青了!杨华不由叫出声来:“不好,糟了!”杨华还不死心,四周一寻,看定了门环上有个铁钉,“嗖”地一砍。“当”的一声,火星乱迸。
杨华急忙验看剑锋,剑锋砍钉,倒也没伤分毫;看铁钉,铁钉微微留下一点缺口,门框砍了一道坑凹。杨华忿然站起来,抢步出门欲喝:“掌柜的,有贼!”忽又一想,又连忙缩步吞声,“啪”地把剑丢在**,愣在屋中,半晌无言。
又半晌,杨华一侧身坐在**,再验看那剑:“咳,不知什么时候,真剑被人抵换了假剑了!这是谁呢?”
杨华仔细地想:在路途上,断不会被人偷换。这一定是在住店时,自己出去小解,或者自己睡熟了,被人暗缀上,给偷偷地换掉了。“但是谁呢?”杨华细想住店的情形。走了三天路,连这日共住了三个小店,当然不是今天在这店里丢的,因为:“我并没有离身。”那当然是在前两天了。杨华想:“头一天住的是小店,加倍地留神,大概不是。这一定是昨天住大店,失神了。可是哪一个人偷的呢?”
回想起两天的情景,记得第二天住店时,有一个胖子,曾经盯了自己两眼。又记得有一个商贩模样的人,曾和自己擦身而过。并且还有一个人,当自己进店时,好象曾经注目看过自己的行囊。……
杨华再想头一天住店时的情形,也有两三个人,情形很可疑。
再一想,昨天在路上,也遇见几个形迹可疑的人,总在自己身后跟着走。……就是今天,在路上也迎面碰见了一个可疑的老者。……
杨华越想越觉可疑,几乎路上店中,凡是他所遇见的人都象是偷盗寒光剑的人了!
杨华气忿忿地把这假寒光剑,往地上一撩,厉声骂了一句:“倒霉!……怎么办呢?我,我断不能甘休!”他恨恨地说道:“这一定是那群老道,这一定是白雁耿秋原!再不然,就是他师叔赤面道人!”
杨华对着孤灯,怒焰满胸,又是忿恨,又是疑闷。但是,宝物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得而又失。……“到底我杨华还有得这寒光剑的命没有?我倒要跟命运争上一争。我杨华自从与柳研青订婚之后,桩桩遇上倒运之事,这个女子难道是我命中的克星不成?”
杨华胡思乱想,忘了睡觉。一时打算再奔青苔关,二次盗剑去。一时又想到万一这剑不是道人盗的,或者路上遇见别的能人,被转挖了去;那么,“我反而找到三清观,这岂不是自形其丑,自找麻烦?”
这一夜,杨华心中难堪,也是直熬了一个通夜。到快鸡叫时,方才睡着。心中却已打定主意,就这么胡里胡涂把剑丢了,实不甘心。明天早起,一定要寻原路,追究下去才罢。
次日天亮,杨华命店伙代雇牲口,收拾着要动身了。忽然外面走进一个店伙,叫道:“七号客人姓杨么?”
杨华心中一动,忙抢出来问道:“什么事?我就姓杨。”店伙手中提着一个小包,先看了杨华一眼,说道:“杨爷从哪里来,你老台甫?”杨华说道:“我从南边来,什么事情?”那店伙说道:“有人找新从青苔关来的杨华杨大爷。”
杨华吃了一惊,忙问:“谁找我?我就是杨华。”那店伙放了心,脸上便堆下笑来,说道:“杨大爷,刚才有人给你老送东西来了,是你老托他买的。”说着把小包递过来。
杨华情知必有蹊跷,忙将小包接过来,急问:“人在哪里?姓什么?”店伙道:“人在柜房呢。”杨华急忙出来,赶到柜旁一问。柜房司账说:“走了。”杨华忙问:“什么时候走的?”答道:“才走。”
杨华更不多问,飞步便追。赶出店外一看,街上人很多,自己忘了问这人的打扮形貌。杨华慌忙又翻回来,细问一遍。店伙说:“这人二十多岁,很瘦,个子不高。”杨华忙问:“是俗家人,还是出家人?”店伙诧异道:“出家人?不是,不是,是个文生公子。”
杨华如坠五里雾中,急教店家跟着他追赶,直赶出好远,早已看不见人影了。
那店家便问:“怎么回事?”杨华托词敷衍过去,说是:“送礼的,我不肯收。”急忙回房,打开小包一看,一个小盒,一张黄纸,纸上写着:
寒光岂肯惹尘埃?宝剑通灵去复回;
兼金赠与传书者,九十日后约重来。
这首七绝,杨华还未及看完,早已气得手足冰冷,玉面溅朱。“刮”地一把,将黄笺扯成数片。又一把将小盒劈开,里面果然是三十六粒金珠,约重五十两。杨华信手往**一扔,顿足大骂道:“好你个白雁耿秋原!我不宰了你,誓不为人!”立刻抓起弹弓,挂起弹囊,迈步要走。……他才推开店门,劈头碰见了那个店伙,进来说道:“客人,已经雇好驴了。”
玉幡杆张了张嘴,把话咽了回去,含怒说道:“等一会!”……一翻身,又走进屋来,呆呆地坐在床边,左右不知所可。——店伙愣在一边等着。
杨华命店伙退去,将门掩上。看了看**的三十六粒金珠,是做成了一挂串珠,用银线穿着;那黄笺题诗,已被杨华扯成数片。杨华一阵阵怒火上撞,却又禁不得伸手重把那黄笺取来,自己将碎块对在一处,从头细看。这二十八个字,写得很好的一笔苏体,半行半草,下款印章果然是“白雁”二字的篆文。
杨华又纳闷起来,听店家说:那个送包的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年瘦子,书生打扮,这又是谁呢?难道是三清观一个道士改装的么?白雁耿秋原哪里去了?忽又想起那天探庙盗剑,始终就没有看见耿秋原。他一定是不知隐藏在什么地方,在暗中监视着自己了!
现在事实已经证明,寒光剑定是被白雁耿秋原中途抵盗去了。
杨华呆坐在床头,皱着眉,垂头丧气地回想,竟想不出耿秋原在什么时候,把剑重盗回去的。最可恨的是,他早也不盗,晚也不盗,自己拼命似地三天跑出三四百里地,他才盗了去。盗去还不算,又派人送这一首诗来。这真真太可恶了!
寻思半晌,杨华“哦”的一声,点头道:“我明白了,这些东西们是故意把我诓出来三四百里地,才把剑盗回去;为的是支开我,省得我在青苔关留恋不走。……”
杨华这一猜,却猜得不差。赤面道人的原意,是在庙中严密防护,教杨华知难而退。耿秋原心思绵密,以为当真如此,杨华自己盗不出来,必然恋恋不去,时时窥伺。那一来,庙中终不得解严,岂不为他耽误正事?所以想出这一招,教杨华公然得手,公然把剑盗去;却暗中缀下来,乘隙把剑盗回。这一来,地隔数百里,杨华度德量力,必不再来缠绕了。就让他再邀能人,到观找剑,一往返便是两三个月,白雁早把大师兄请来了。
玉幡杆一场奔波,惊忙挣命,结果却落了个空欢喜!呆呆地坐在店中,左思右想,越想越气,却没有出气的法子。那店伙代雇的驴夫,等得不耐烦,又来催问:“客人,该动身了,天气不早了。”
玉幡杆长叹一声,想到这把寒光剑得而复失,再二再三:“难道我真没有这个福命承受么?如今地隔三四百里,我就是奔回去再盗,我实在不是他们的对手。……不回去盗,这一口怒气如何忍受?”
杨华此时又想起道人们说的那话,只好邀请能手来盗了。但是邀请谁呢?“自然邀请岳父铁莲子,足可马到成功。但是我负气出来,自找倒霉,栽了这些跟头,我有什么脸面去见研青父女呀?”
于是杨华又想起旧业师懒和尚毛金钟来:“凭毛师父的能耐,若斗一尘,未必得占先着;但若跟秋原之流的人物较一较身手,只怕也有成功之望。只不过,嗐,我那毛师父好赌贪杯,懒得睡觉都不肯脱衣服,他哪肯为了一个弟子的事,奔波千里,替我来找剑?”
玉幡杆杨华为难多时,打不定主意。一时忿火上来,恨不得自己奔回青苔关,再找老道拼命。一时沮丧起来,又恨不得披发入山,连人事也不要问了。真个是思潮起伏,瞬息千方百计,踌躇良久,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老一辈的英雄,决不肯为我们年轻人来出山;只有和我年岁相仿的少年英雄,好勇喜事的人,才肯帮我这个忙。是的,我怎么忘了我的大盟兄了?”
杨华的大盟兄,姓田名敬柯,乃是一个绿林的人物。曾因一件事上,与杨华结盟拜义。田敬柯为人端的任侠喜事,最擅长轻功提纵术,在武林中也颇负时名,有一个外号,叫做“白毛鼠”。
杨华想道:“我这位盟兄素有神偷之名,我请他来夺剑,他未必有此本领。但是我请他不明夺,却来暗盗。我是不会神偷八法的,田敬柯这家伙却是个偷盗的好手。他靠着偷盗,已发了很大的财,如今洗手不干了,就在东昌府寿张县,充起安善良民来了。却是他贼性不改,免不了还是偷偷摸摸。犹记得当年挨了一位县官的一顿板子,他衔恨难消,曾经公然盗印。盗印是很犯法的事,田敬柯却受了他的朋友刘夷清的激火,不顾利害,打了两千两银子的赌,居然盗印在手。后来案发,从暗娼小姨妈家里,将他捕获,险些弄掉了脑袋。那时候若不是我们搭救他,他一定落个剐罪。我既对他有恩,现在烦他盗剑,他一定义不容辞。是的,我就是邀着能人,前来盗剑;盗出剑来,还得送给人家。唯有田老柯,却是个视财如命的家伙,我把这五十两金子送给他,他一定喜欢,剑还是归我得。”
玉幡杆盘算好久,打定了主意。那个驴夫却已催他动身好几次了。于是杨华对驴夫说:“不上青苔关去了,现在改道了。”当下重新讲价,改程北上,直奔山东大道。
这现雇的脚程只能送几站路,是不肯远走几百里地,送到地头的。杨华一路上,有时候换雇着代步,有时就徒步而行。也走了十几天,这一日到达东昌府界。
玉幡杆杨华也曾到过山东,但是路径很生。因为心绪不佳,有时他就按着驿站走;有时心里一懒,就走半站。不想这天步行,错过了站头。直走到天夕,一打听前站红花埠的路程,却还有三十多里。附近没有客栈,尽是些小村落。杨华不惯向民家借宿,再者自己又是孤身行客。他素知此地民风强悍,冒昧寻宿,似乎不很妥当。当下只好脚下加快,要在黑夜多赶一段路,到红花埠投店,决不半路借宿。
一路急走,天色越来越暗。杨华觉着有些疲乏,走到一座小村子外,在土地庙台阶上歇息了半个更次。精力稍稍恢复,便站起身来,借着星光,顺着路径,往前赶下去。偏偏路途不熟,有两次走入歧途,又退回来,引得村庄上一阵阵野犬狂吠。直走到二更过后,距前站还有十几里地,这分明是多走冤枉路了。
杨华心中发起急来,因为夜太深了,就赶到红花埠,再投店房,恐怕人家全睡了,也未必肯再留客人,想住店还得费事。越走路越黑,他心中着急,脚下加紧,却觉得这漫漫长途,越来越不到头。杨华不禁十分懊恼起来,大不该一时任性,不按驿站走。这眼前道路十分荒凉,说不定自己又走入迷途了。
忽然,迎面一带秋林落叶,风吹得沙沙乱响,小径曲折,绕林而转。玉幡杆杨华才走到林边,突然从拐角处跑出一个行人来。林涛风吼,听不见脚步声,两个人劈头险些撞上。杨华走得满头是汗,忙往旁一闪身,才要出声喝问。不想对面来人一语不发,蓦地亮出一把明晃晃的刀来,一纵身,搂头盖顶,照杨华就砍。
这一刀骤出不意,竟把杨华吓得一惊。猛地一闪身,往旁纵开。他大叫了一声,把行囊一抛,“刷”地抽出豹尾鞭。钢鞭在握,立刻胆气一壮。抡鞭迎敌,只见那人倏地又赶过来,递刀就扎,竟向致命处刺来。
山东道上素来多盗,杨华却也早有个耳闻。只见他急用豹尾鞭往外一封,厉声喝道:“好大胆的强徒,竟敢拦路截人?你是瞎了眼,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这便是杨华学来的一个诈语。
这一声断喝居然有效。只见那贼向前一攻,虚砍了一刀,“嗖”地往旁一纵,直窜出一丈多远。用刀闭住门户,拢眼光,暗中端详,大声喝问道:“呔,你是干什么的,深更半夜在这里埋伏着?快实说,太爷眼睛里揉不进沙子去。”
玉幡杆杨华猜不透来人的心意,一见面连砍三刀,却又忽然退开,不知玩什么把戏。玉幡杆横鞭提防着,前欺了两步,骂道:“管我是干什么的?你瞧我象干什么的?你这劫财杀人的强盗,今天却碰上了我!哼哼,我今天可教你过不去!”杨华说罢抡鞭一挥,疾待上前。只见那人又一闪,连忙将刀晃了几晃,连连说道:“不要动手,不要动手!我不是劫道的,你是过路的客人么?你在这林子边上做什么?”
杨华恶声还报道:“林子边就不许你杨二爷走了么?少使诈语,你不用装着玩,你抽冷子想把我砍倒了,夺我的钱财?你瞎了眼了!杨二爷包裹里有得是金银财宝,可是杨二爷手中还有一根豹尾鞭,还有弹弓、弹丸。你还装好人?相好的,来吧,你叫什么玩艺?”
玉幡杆杨华直逼过来,竟逼得那人往旁闪躲,连声叫道:“你这人太厉害了!我有急事,我当你是拦劫我的仇人了。这是误会,对不住,我有天大急事,是我认错人了。朋友借光吧。朋友贵姓大名?……”
杨华说道:“呸,借光,说得多么轻松?你这东西连砍我三刀。你有急事,杨二爷却没有急事。杨二爷误了道了,正闷得慌。好吧,把你的刀留下,杨二爷就放你过去。”
杨华把青苔关所积的一肚皮怒气,都倾泻到这个人身上了。这却也把那人挤兑急了,不由怒吼道:“好你个东西,你敢讹我?我肖承泽也不是好惹的,我不过有急事在身,不愿跟你惹气。江湖上闹个误会,说开了就完,就凭你要留我的刀?……”抡刀上前,便要夺路冲杀。
这时节,玉幡杆杨华急急往旁一闪,连声叫住,道:“别动手,别动手!你是故城肖承泽肖大哥么?小弟是杨华。”那人一闪身,慌忙停刀侧目,惊问道:“你是杨华?你怎么来到此地?你不在商丘县懒和尚那里么?”玉幡杆杨华也把鞭一收,惊喜交集地说道:“哈,真是肖大哥,小弟正是杨华。不料你我今日在此地相会。”
那人连声骂道:“我浑蛋,我浑蛋!我气急了,蒙住了。老弟,我就没听出是你来。”他弃刀过来,捉住了杨华的手,说道:“老弟呀,咱们可是老没见了。”杨华投鞭说道:“咱们七八年没见面了。大哥,你黑更半夜,在这旷郊野外,拿着把刀要干什么?幸亏是我,要是个寻常百姓,还不教你给砍了!莫非大哥你真投身绿林了不成?”
肖承泽连连摇着杨华的手,惨然说道:“老弟,别说了!我纵不长进,也不致干那个。老弟,你我兄弟也算有缘,你我今天就算永诀。我受了人家重托,我却不能终人之事。我肖承泽实在无颜偷活在人世。今天就是我的死期!老弟,你我再见吧!我现在有天大的急事,我这还得赶下去。我若不死,我们还可以再见。”说罢,拾起刀来,便要走。
话说得很突兀,把个杨华弄得如坠五里雾中。但当两人握手时,杨华已觉出这肖承泽气喘吁吁,两手冰冷,却又握着两把凉汗。玉幡杆杨华忙拦道:“肖大哥别走,大哥你有什么急事?难道不能给兄弟我说说听听么?”
那肖承泽非常焦灼,吃吃地说道:“不是不告诉你,这一耽搁,就怕误了。是我浑蛋,已经给误了。我现在是豁出性命,去夺人救人。老弟你瞧瞧,天这晚了,一隔夜就糟了,我就不是人了。人家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教仇人抢了去,那还有好?……老弟,他们人多势众,我这是拼命去,拼出来,把人家妹妹救出来,我还是肖承泽;救不出来,我还姓他娘的什么肖?我就是畜类了!”说罢,甩手就走。
这一番话教人听了,更纳闷着急,肖承泽已健步如飞地抢去。玉幡杆杨华顾不得包袱,追上前一把抓住肖承泽道:“肖大哥,你还是你那火炭的脾气。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那朋友的妹妹是教土匪抢去的,还是教仇家抢去的?又与老哥你有什么相干?”
肖承泽急得直跺脚,哭声叫道:“朋友本来托我护家眷!是我一招失计,被仇人得了手。我的老弟,三更多天了,晚一刻是一刻的罪孽。人家是十七八岁没出门的大闺女呀!教仇人绑去了,糟了糟了,我这就误了!”
玉幡杆杨华不由怒气上撞道:“肖大哥,你瞧不起我不是?”肖承泽说道:“什么!我怎么瞧不起你?”杨华含嗔说道:“既遇见这种事,你怎么不邀我帮忙?你为了朋友交情卖命,我姓杨的就不能为武林义气拔刀助拳么?”
肖承泽“哎呀”了一声,“啪”地自己打了个嘴巴,连声叫道:“我的老兄弟,我浑了蛋了。……但是,老弟,这可是拼命的事。你现在可是哥儿一个,你大哥可是不在了,我,我怎好邀你?”杨华刚要还言,那肖承泽却又迫不急待地把杨华一扯道:“老弟,我先谢谢你……走,快点走!”
当时只容得杨华拾起包袱来,肖承泽已抢先举步,如飞地狂奔下去。玉幡杆紧随在后,且跑且问。那肖承泽说出一件惊人的惨案来。这个被仇人劫去的年轻闺女非是他人,就是那与柳研青后来成为情敌的难女李映霞,也就是一位秉公执法而被罢官的知府的小姐。不幸李映霞之父因为一件大案,与一个有势力豪绅结下怨仇,那豪绅竟贿买当朝朝贵,罢了李知府的官,又趁李映霞之父解职还乡,出重金买下了绿林盗贼,前来杀家复仇,掳走了李映霞。
这肖承泽本是直隶省故城县人,家计清贫,父亲是个老秀才,屡试不中,只得去当幕客。肖承泽便自幼随父游幕在外。
肖承泽自幼好武,曾随父在商丘住过几年。那时候,肖承泽常向懒和尚毛金钟请教武功,与杨华相识,并很投合,二人便结拜金兰之好。
肖幕客在商丘只呆了一年光景,又被山西一位知县聘去做文案了。历时不到半年,这知县突遭一个案件的罣误,幸亏了肖幕客替东家多方筹划,才免去重罪,仅得了一个革职处分。因为这件事,肖幕客的义声大振,人人都说他是个有担当的朋友。后来有一位姓李的知府,慕名前来重金相聘。这李知府不是别人,便是李映霞小姐的生父,姓李,名叫建松。
这时候,肖承泽已经十八岁了,依然随父在幕,后来就做了贴写,人们称他为肖少师爷。这位肖少师爷,太不象师爷样了,挺胸腆肚,一脸粉刺疙疸,说话喉咙极响。虽写得一笔好字,却文理不甚清通;考秀才无望,做幕友也不伦;弄得文不文,武不武,常被父亲骂为不肖之子。但是肖承泽却另有一样长处,对人有个傻人缘,性情直率,交友热心,全衙门上上下下,可以说都是他的朋友。
肖承泽机缘凑巧。府衙里有一个老更夫,乃是一个精通武术的人。人们都说这更夫年轻时是个飞贼,因为犯了众怒,群贼要毁了他,他才惧怕了,逃避到山西,用尽心计,买了这个府衙的更夫差事,专为避祸。
究竟这些话是谣传,还是真情,却也很难说,老更夫自己当然决不承认的。人们也曾逼他露一手武学,他是敬谢不敏;就是人家打他,他也不还手,只笑着喘着跑。只是他年过花甲,背虽驼,脚步却健,到底与常人不同。人家就因为他腿快,笑骂他是飞贼,他也不恼。
忽一日,不知以何因缘,这肖承泽竟为老更夫看取。两人中间秘有约言,然后这老更夫背着人,悄悄地把生平绝技,传给了肖承泽。肖承泽从那时起,忽然戒了酒,人是分外见精神。却是天天分外好瞌睡,常常昼寝。衙门中也有细心的,看出点迹象来,但少师爷彻夜地跟老更夫学打拳,又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只可惜肖承泽体格尽佳,天资太钝,未等到将这老更夫的武艺全部学来,便半途出了岔错。——老更夫忽然在郊外上吊死了!尸体虽经官验,似无可疑。但隔了一两天,忽然传说,这老更夫不是自尽死的,乃是被逼而缢死。
这件事闹得李知府也很烦恼,曾经根究过。但老更夫又只孤身一人,没有苦主。肖承泽又悄悄禀报父亲,由肖幕客关照了府尊,把这件事哑密下去,做成了悬案,不再追究了。肖承泽却潜尽弟子之礼,把老更夫好好地成殓埋葬。
这李建松知府原是个进士出身,工诗善画的人,同肖幕客赋诗清谈,宾主之间,非常投合。李知府的公子李步云,年才十四五岁,在府衙延师读书,和肖承泽作了朋友。年轻人无不好友喜事,看见肖承泽每日习武,他也跃跃欲试地想要练练。只是李步云比起杨华差得多了。李公子也穿短装快靴,也下场子踢腿打拳。无如父母钟爱独子,他人又单弱一些,练习拳技只几个月的高兴,便渐渐厌倦起来。李建松又往往说,练武仅足以健身,不足以防身。好勇斗狠,或反贾祸。他不但不喜欢自己儿子练武,就对这位肖少师爷,也常劝他好好地读文章,揣摩制义,考取个功名,才是正途。和肖幕客商量,要给肖承泽捐监应试。肖幕客自然愿意,肖承泽却很讨厌这监生二字,任凭如何解说,咬定牙不肯捐监。这一来,惹得肖氏父子怄了好几天的气。肖幕客把肖承泽骂了好几顿,闹得李知府也不好再提捐监的话了。
这李太守虽然工诗善画,却是一个干员。为人精强廉悍,办事英锐,性情又傲,有时犯了脾气,竟敢顶撞上峰。却不料他的上司是一个贪好名声的大吏,李建松凭其骨傲,反得青睐,竟在其一力保荐之下步步青云。
李建松太守意气发舒,案无留牍,又得到肖幕友的帮助。他竟一时大得严正之名,只是强鲠之声也就腾传于众口了。未数年,肖幕客老病侵寻,贪酒致疾,竟来不及辞馆还乡,病殁在府衙了。
肖幕客一死,李知府骤失臂助,感念主宾之情,厚加馈赠,派人护运灵柩,送到肖承泽的故乡直隶故城县。少师爷肖承泽守制在籍,一晃经年。李知府笃念旧谊,命儿子李步云给肖承泽通函致候,劝他服满来府。
此时肖承泽方在壮年,也不甘雌伏。但做幕客他不愿,赴试他不行,务农他不惯。他正不知道来日之计,该做什么才好。一时有心靠自己的武术,给镖局做事,一时又想投笔从戎。无奈他又跟武林中人很是隔膜,和行伍中人也不通声气,两方都苦于援引无人。当他家居时,曾有一位同乡,出外办货,知道路上不大太平,便邀肖承泽同行。一来请他管账,二来好象请他保镖。这趟出门,肖承泽增加了不少阅历。同乡的买卖,又颇赢利,酬谢他不少。肖承泽便拿这笔钱入了股,做起买卖来,也可以过活得去。
等到年终还乡,看见了李步云的信,是奉父命坚邀他到任上帮忙。肖承泽不愿当师爷,自然也就不愿去。他提起笔来是很困难的,连信也没有答复。不想李知府又派急足,特来催请,定要肖承泽到任上去,帮助照应一切。这一次信,并不是请师爷的口气,乃是一个父执邀故人子弟,到任所读书候试,佐助案牍,将来可以捐个官做做。话语十分恳切。
肖承泽的母亲是望夫做官不成,又望子成名的人。她一见这信,很是着急,立刻替肖承泽答应,并劝肖承泽说道:“知府大人专门来请,哪有不去的?你父亲考了一辈子,也没考上个举人。现在好了,人家给你捐官。做了官,我也就是老太太了!不要学你父亲那么不识抬举。”肖承泽母命难违,这才料理清了买卖交易,动身到颍州府任上去了。
肖承泽来到颍州,见了李知府父子,自有一番亲热。李知府此次邀他,颇有深意。做官的人须有一两个亲信人做耳目,才不致于被手下人所欺。李太守又不愿用舅爷、二爷之流的官亲,恐怕有玷官声。李建松看中肖承泽为人可靠,但又只不过是故人子弟,就重用了他,也没有什么闲话。所以,才把他请来,在衙中照应一切。
依着李知府的意思,还想教肖承泽在幕读书,预备应试。可是肖承泽提到作八股,就头疼。李知府想给他捐个佐杂,他仍是不甚愿意。李知府只好随着他,做一个通家子弟看待,教他在文案上,帮助办办钱谷。而出入内宅,照应家事,简直是个官亲,府衙上下都称他为肖大爷。
这肖大爷守正不阿,秉承他父亲生前做幕的遗训,从来不多管闲事。因此甚得李知府的器重,许之为少年老成,看待他真同亲子侄一样。又因肖承泽体格健壮,善习武艺,遇见接送家眷、押运钱粮的事,都要教肖承泽办理。肖大爷的名声,在府衙中是叫得很响的。
李建松在颍州一住数年,又调任庐州府知府。肖承泽便又随着李建松父子,来到皖南合肥。在这庐州府,地方绅董颇有势力,办事常有棘手之处。李知府居官廉洁,抱着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的心,遇事秉公处断,不管你朝中有没有人,以此固博得清正之名,终大招豪绅之忌。这一年,本府属县境内,忽发生了一件械斗血案,由此掀起了很大的风潮!
距庐州府管下巢县县境十数里地,有一个献粮庄。庄内首户姓计名仁山,虽是乡绅,却大有财势,可说是富甲全府,拥有一百多顷稻田。据说当初江南歉收,饥民嗷嗷,计仁山捐献一千石皇粮,救灾助赈,所以赐名献粮庄。但计仁山的这一片稻田,乃是利用一道已枯的废河,引进了巢湖之水,灌溉稻田,由此大得水利,遂成巨富。
计仁山本非巢县土著,据传他祖籍是湖北人。当他少年时,随父避难,来到此地落户。他父子都是才干精强的人。父子初到皖省时,虽然不算是白手起家,却也所带资财有限。他们到巢县投奔亲戚,看见这废河西岸的地,没有水怎能种稻田?种别的庄稼,土性不宜,没有好收获,大好土地白白荒废着,二十多里地只有几个很穷的庄子。
废河的东岸没有什么村庄。但在废河以东四五里地之外,有着吴家集、桑林庄、辛家园、杜家园、九里驿等十数个庄子,都以蚕桑纺织为业。此地昔日闹过水患,河东地势低洼,巢湖水若暴涨,河水便要横溢到岸上去,甚至一淹便是十几个庄村。吴家集、桑林庄等处,顿时变成了泽国。后来办水利的人员查勘水道,防护水灾,遂将这个河岔子通湖水的地方堵塞了,另引水道,从此水患永除。
这是多年以前的事了。计仁山一来到巢县,看出这废河引水是致富之源,遂拿出钱来,将这废河一带的荒地,用贱价置买了四五顷。暗中买出十几个农户,啖以重利,竟在夜间,趁着秋雨连绵,把这个湖口的土埝给偷偷掘开了,只一通夜的工夫,把这一道废河岔子又灌满了水。事情办得很严密,又是趁着雨夜的时候,人人以为雨水冲坏了堤埝。谁也没有想到是有人要利用这道废河。由于水势不大,并未成灾,一些乡民只看见眼前,不知将来的隐患,自然没有人出头多事。而官家办事,又是民不举,吏不究。于是河水洋洋,计仁山之秘计得售。看准了无人干涉,遂即引水开渠,将自己买来的荒地,全种了稻田。也是他一步旺运,这头一年就丰收,第二年收获也很好。并且依然无人理会,毫无差错。计仁山父子欣然得意,一面续来收买西岸的土地,一面为走稳步计,拿出钱来,结交官府,潜树势力。等到第三年,河水大涨,西岸稻田又庆丰年,东岸险些被淹。到这时候,河东吴家集等村的农民便纷纷议论起来。
也是合该有事。吴家集就有一位落拓秀才和一位中产乡绅,一个是恨己之贫,一个是妒邻之富,便引着头一哄,哄出许多人来。他们打算由河东各庄村联名呈递公禀,呈控客民计仁山:“私掘堤埝,以邻为壑,不顾我河东十数村民命田庐,只图自私自利,灌溉自己之荒田。仰恳县台查照旧案,填堵废河,以重民命。”
这个呈稿已然拟出来,却被这个穷秀才悄悄卖给计仁山,暗中作计,是要向计仁山卖底讹钱的。计仁山父子何等精明?父子略一计议,只拿出数百钱来,在地方上略一打点,第一个就把首创递禀的穷秀才收买过来,第二个又买嘱那位乡绅。这样一来,递公禀的人无形中拆散了帮,谁也不肯领头告状了。而计仁山的巧计又售。于是计仁山父子似得天助,二十余年间,稻田收获越丰,河西土地竟被他陆续买到三四十顷之多。计仁山又不是那乡村守财奴,虽是务农,竟拿来当买卖做,善于投机冒险。在这二三十年间,计仁山已在地方上筑下根基,浸成不可动摇之势。而且他曾历险难,待人谦和,大处着眼,细处下手,一切近邻都颂扬他慷慨好义。
这一年江南歉收,邻近各村无不穷困。计仁山趁此良机,大买田地。又自知是客籍,出价总比别人高,条件总比别人厚,以此又购得若干顷。这计家父子只三十年光景,已成了全县的首富,而且也成了庐州府的首富。计仁山眼光远大,又在这一年亲献皇粮千石,得了褒状。他钱也有了,势也有了,不但博得首富之名,也已获得首善之誉。
这时候计仁山之父已然死了,计仁山也已年逾五旬。有一年秋汛暴涨,湖水横流,东岸淹了一些。到了这时,吴家集的乡民才感到切身利害。大家又纠合起来,控告计仁山私开旧埝,以邻为壑,要求将废河堵塞。计仁山此时已成不可撼之势,也打了禀帖,诉说:“河西数万田农,倚水利为命脉,水患非年年所必有;即有险象,若抢救得法,何致成灾?私开旧埝,有何确证?”本来事隔多年,一无佐证。计仁山又暗中有人情,空吵嚷了半年,到底控诉无效。这一番风波过去,也激起计仁山的反感来,常常叹息说:“此地人太欺生,我不过是客籍人罢了。但我年年救灾助善,竟没换回来本地人一点感激!”
又过了几年,突然发生大水灾!上流地方**雨连绵月余,江水暴涨,巢湖之水横溢出来。废河倒灌,把吴家集、桑家庄七八个村庄全淹没了。河东堤埝被冲得七塌八落,河道突然宽展了数丈。这一来,河东灾民何止数千。而献粮庄一带,一者地势高亢,二者防护得法,居然又是高枕无忧。而且除一二处略略有损失外,其余稻田的收成还算不坏。这可激怒了河东的百姓,成群的灾民怒骂连天。当地出头人物立刻又在县里告了。但在两造打官司、过堂审讯时,水已退了。河东依然没有胜诉,只获得官方的“小心防堤,勿得私掘土埝,致干法究”的空话。这些空话又是对河西、河东两岸的佃户笼统说的。
计仁山闻讯,勃然大怒,立备资财,到府道衙门布置。双方缠讼数年,连撤了两个县官,依然没有解决。这其间河东、河西俨成敌国,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械斗,死伤了多少人命。计仁山不动则已,一动则必求胜算。他将家财似流水的花费,依然把这百顷稻田的富源保住。
历任的县官,有的就得了计仁山的不少实惠。其间固然也有秉公守法的县官,详查旧案,咨询水利官厅,究出本案的症结来,想将这道废河重新堵了。无奈计仁山耳目甚灵,手腕甚快,稍得风声,立即想法。有的县官被他抓住短处搬倒了;有的实在买不动、推不倒,计仁山就花钱运动他升官,调任,把他弄离开巢县。
就在这双方僵持之间,知府李建松调任到庐州来了。双方打官司的人,是一逢新官到任,立刻旧案重提,各显神通,争抢原告。这时候吴家集十几个村庄,闹得民穷财困已极了。听见计仁山趁新知府到任,又已勾结胥吏,要告他们了。他们立刻联合了十几个庄,大家计议了一阵。说是财势不敌,还有几千条命在,若不把河道堵塞了,死不罢手。就是全村只剩一个人,也得跟献粮庄拼拼。
不想河东这边才一计议着械斗,计仁山又已探出动静。计仁山这几年雇养着数十名壮汉,多是会两手武功的,专备给河东斗殴。这一次械斗复起,格外斗得凶狠,两天一夜的工夫,河东农民当场死了十七名,重伤二十几名;献粮庄计仁山这边,死了五名,重伤三十几名。直闹得巢湖的水师营赶到,才将这一场大械斗,弹压住了。但械斗虽然暂时压住,讼案又在庐州府发动。这双方一面找讼师,忙着推头脑人,到府县盯着打官司;一面各把死伤的人,自己抬回去,咬牙切齿地准备第二次械斗。
大凡械斗案闹得激烈处,地方官都不能以寻常国法制裁。若是官断偏向一方,反更激起下次的械斗。所以县境一发生大械斗,能吏固可倚之发财,庸吏倒每每因之担处分,被上告。这时的巢县县官是个胆小不过的老进士,眼见前任官为本案坏了两三个,他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不知不觉又拿出那官场秘诀的拖延手段来了。缓缓地传案,缓缓地过案,也验尸,也到废河边查勘,和幕中师爷纷纷议论不决。只是拿出那给两家做和事佬的口气来,敷衍了一场。不意就在此时,庐州知府已发来公文,拘提两造亲讯。
李知府一到任时,访问属县民情,业已晓得皖南民风本来和平,向少纠纷。只有这巢县境内,曾经发生械斗。而且从各方面,已打听到这巢县绅董计仁山,乃是全府首富,是个大善士,拥有百顷良田,曾因献粮助赈,荣邀褒奖。却是这个大善士,就与这桩大械斗有关。李知府觉得奇怪,慢慢地也打听出一些头绪来。知道他们为了一条废河,曾经缠讼多年,而是非曲直,因为年隔久远,已不甚好断了。李知府存在心里,也没有十分留意。
忽一日肖大爷肖承泽,由同衙师爷介绍,见了一位胡二爷和牛七爷。他们慢慢地套交情,慢慢地哄肖承泽,慢慢地说出一件延缠的案子来,要求肖大爷帮忙。肖承泽谨守父诫,一口回绝。胡二爷和牛七爷不谈正事了,只求肖大爷费心引见李步云公子,因为:“素仰李公子英年好学,我们非常佩服他。”
李公子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孩子,和胡二爷、牛七爷交游了几天,觉得这两人俗不可耐。尤其他们那突如其来的谀词,文不对题的颂扬,李步云简直消受不了。至于请酒设宴,李公子又怕他父晓得,所以不久便厌烦了。牛七爷立时又引见来一个十几岁的粉面少年来,自称是牛七爷的小族叔,当然也姓牛,叫做牛文英。这牛文英吐属温婉,翩翩年少,秀眉粉腮,大有媚态。和李公子讲说诗词书画,倒也合拍。牛文英又拿出他自作的窗艺来,请教李公子。他一定要和李公子结拜,口称李公子为李二哥,肖承泽为肖大哥。肖、李二人推辞不掉,就算是拜义弟兄了。牛七爷和胡二爷就矮下一辈去,亲亲热热地称李公子、肖大爷为世叔。
肖承泽一看这礼物。好!足值五六千金,不觉诧然了,忙对李公子说:“贤弟,你可要小心!”慌忙把礼物退回去。牛文英忙又施出全副本领来,柔情媚态,百般引逗。肖承泽忽然动了疑,暗道:“这牛文英哪象个富家公子,倒象个唱小旦的!”那时正在清初叶,做官的固然不敢狎妓,就是官眷也不敢公然出没于娼楼妓馆,因而歌童象姑之风大炽。这些歌童也往往学诗习画,谬托风雅。这个牛文英就好象这流人物。
肖承泽虽是个粗心的人,李步云是个少年书生,一时也看不透牛文英的为人。可是牛文英自命为秀才,和李公子一知半解地谈八股,本已时露破绽。肖承泽一动疑,又和李公子一说,两个人留了神,便越瞧这牛文英不象书香纨袴子弟。于是黔驴技穷,而计松轩一番巧计竟不得售。岂但不得售,反闹得李知府晓得了,把李公子严辞训斥了一顿,责他不该在外胡**友。若不是肖承泽引咎跪求,李公子险些挨上一顿好打。从此禁止李公子出外,并且把肖承泽叫到内宅,反复询问,已知原委,一路根究。把个牛七爷、胡二爷,和什么牛文英之流,全吓得走避没影了。李知府便将这巢县大械斗案的全部案情,过细地查阅了一遍,又将幕宾胥吏找来,详细地究问了一回。
李知府自己带来的人也曾得到计仁山的好处,至于府衙中的旧吏,替计仁山说话的更多。都说计仁山是个大善士、大财主,可惜是客籍人。虽是巢县三代落户,可是地方欺生,免不得事事受气。李知府是个精干的官吏,揣情度理,已然引起一片疑心。怎么全衙中人全替计仁山说好话?在地方上哄传着巢县大械斗案,可是案卷上轻描淡写,竟说成狗打架似的?李知府决计根究一下,遂行文到巢县,调取全案文卷及一干人犯,到府听审。
等到两造到场,知府李建松亲自堂讯。据知县来文说,计仁山年老病重,不能到案。李建松勃然大怒道:“计仁山年老有病,他儿子也年老有病么?”立刻出传票,把计仁山之子计松轩传到。堂讯起来,两造各执一词。械斗的案子本来难论是非,那自首的人未必是凶手,那过堂的人未必是主谋。这就显出李知府老辣的干才来了。过了几堂,发下堂批来。把这械斗的案子办得很轻,对两造出头的绅士也很客气。李知府却看出这废河堤埝的存废,乃是全案的症结。竟查照旧案,下了判词,通详上峰,咨照水利人员,会同水师营弁,将这一道河埝立刻堵塞。并在堵口上建立碑文,将知府堂谕镌上:如有私开堤埝,决依律重办。而且更老辣的办法,是把水师营兵调来十几名,常川驻扎在废河上游湖畔,从此再不会有人私挖堤道了。
计松轩当庭接到那张结纸,气得他目瞪口呆,手足冰冷。尤其是眼看那对头们,吴家集、桑林庄的绅民,欢天喜地地具结,不由怒上加怒。计松轩当庭对李知府说:“生员务农为业,闭户读书,一向逢年助赈,有善举必然出头。可是地方上的事,向来不敢干预。献粮庄的乡民和吴家集、桑林庄的人械斗争讼,他们都为着自己养命之源。他们是同县同乡,老邻旧居。我一个客籍人,实在管不了。”当堂和李知府顶撞起来。
李知府冷笑了几声,道:“计监生,本府这是给你留面子。你不是说闭户读书,管不了么?很好,我想你父亲一定管的了。我立刻传你父亲来,教他给我当堂具结。你们的事,当是我毫无所闻么?”一扭转头来,对书吏皂隶人等说道:“本府从做知县时候起,就最恼恨刁民讼棍。现在巢县献粮庄,就有两个讼棍窝藏着。……”遂提起笔来,签下一张拘票,吩咐捕役道:“限你即刻到巢县去,会同该县,把讼棍马连坡、秦运才,立刻给我抓来。如有买放泄漏,小心你的狗腿!”又签下一张传票,吩咐一个捕役:“此票立传巢县献粮庄计仁山到案。献粮庄和吴家集缠讼了这些年,起了几次械斗,这位计绅士会不晓得?我倒要请他来问问。”然后把笔一丢道:“计松轩,你也不晓得本府的为人。你们常打官司,你也该打听打听这官儿是什么脾气秉性。我如今也用不着拘下你,我就请你回店去和你店中的朋友仔细想一想。下去吧!”一声退堂,把两造全赶下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