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庙会挥拳父女拒捕 甥馆比武夫妇反颜

苏太太和舅爷猛听柳氏父女忽然变计要走,不觉惊疑起来。当他兄妹看破柳研青乔装时,他们固觉得同行似属可虑。现在中途分手,他们又很觉似乎不妥了。苏太太忙命舅爷出来坚留,随后自己携带着大小姐,也出来恳挽。柳兆鸿决计要走,口风很紧,没有半点商量余地。

后来,那位大小姐抢上来扯住柳研青的手,哀恳道:“姐姐,无论如何走不得!你可怜妹妹吧,我怕半途上再遇见匪人。”这“姐姐”二字,一经道破,柳研青不禁笑了起来。她拉着苏大小姐的手说:“苏小姐,你怎么看出我是姐姐来呢?”

这话一经挑明,苏太太忙说:“我早看出柳小姐男装来了,我们只是不敢冒昧相问。柳小姐,你可是时常男装么?”铁莲子柳兆鸿正颜厉色地答道:“我们这草野细民,出门走路,没有仆从前呼后拥。女子走路不甚方便,改了男装,不过是为了出远门省事罢了,并没有什么诡秘藏在里面。”这句话说得苏太太和舅爷都觉得很不是滋味儿。

苏太太连忙掩饰说:“柳小姐装得真象。不怕柳老先生笑话,我们感念你父女相救之情,我们所以邀请两位同道晋京,就是想回到京城,跟她父亲商量商量,要将小女许嫁给你们少爷呢!”回头拉着柳研青的手说道:“柳小姐,我再想不到你是姑娘改装的。”柳研青只是嘻嘻地笑。苏太太又道:“这么办吧,小女既承柳小姐搭救,我母女无以为报,就教小女认你做姐姐吧!”转过头来,对苏小姐说:“儿呀,快过来给姐姐行礼!”

柳研青拉着苏小姐,见她只不过十六七岁,旗装长袍,垂着长辫,很讨人怜爱,便拉着她并肩坐下了。柳兆鸿坐在客位上,却冷然说:“这却使不得!我父女浪迹江湖,什么样的人都有来往。小女一个村丫头,跟宦家小姐拜干姐妹,未免太沾染官风了,这决计不敢当。”说到这里,柳研青翻眼看了看父亲,心想:“爹爹今天是怎么的了,哪里来的这些冷言冷语!”

只听柳兆鸿接着说道:“我如今想来,在下就是当初也不知自量,跟苏太太的车辆同道进京,也很有不便。怕到了京城,天子脚下,教苏老爷的亲友笑话,官宦人家怎么和江湖上一个来历不明的闲人交往起来呢?我刚才已托杨兄转达了这一层意思,我父女就要分途赶路,往邯郸去探望一个朋友。就此别过吧!”

柳兆鸿这话说得冷峭之至。苏太太看看舅爷,又看看柳兆鸿,心想:“我们兄妹之间密谈揣度的话,舅爷怎么明透给这位柳老呢?”舅爷也看看苏太太,又看看柳研青,暗说:“到底女人嘴不严密,怎么把这猜疑的话,透给柳研青呢。”这兄妹二人,弄得面面相觑,窘在那里。

当下柳兆鸿决意要走,苏太太兄妹再三款留不住。苏小姐又情恳柳研青。这些日子,柳研青随着驮轿车辆,缓缓登程,她早已不耐,只不过拗不过父亲的主意。现在柳兆鸿既要坚决分途,她正是求之不得。她父女二人骑骏马任意游行,愿意快就快,愿意慢就慢,那是何等如意。象这些日子,按着站头行程,日走不到八九十里,真是把人拘束死了!

苏太太和舅爷到此无法,只得取出三百两纹银、一副金手镯、两匹彩缎,配上一些礼品,赠给柳家父女。柳兆鸿坚辞不受道:“我盘川很足,惠金不敢拜领。其它重礼,路上携带不方便,我心领就是了。”舅爷再三相让,柳兆鸿信手取了一封银子,叫过苏家的仆从、车夫人等,对他们说道:“这几两银子算我领受了,转给你们压惊吧。”其它金珠,一概不收。

苏太太很觉过意不去,还是苏小姐把自己手上的珠串,褪取下来,亲献给柳研青,说是:“留给姐姐,做个想念!”柳研青含笑收下,带在腕上,道:“妹妹,我送给你一点什么呢?”铁莲子柳兆鸿见爱女如此,便将一对玉佩,交给柳研青道:“青儿,你把这个送给苏小姐吧!”

柳家父女二人告辞整装,苏太太心下很觉歉然;苏小姐尤其依依,叫道:“姐姐去了,到京时千万来看我呀!”双手捧着柳研青的一只手腕,说着话掉下泪来了。

玉幡杆杨华胸中结计着自己的心思,陪伴着柳兆鸿,立刻改了称谓,一口一个师父,说道:“师父一定要先行一步,弟子不敢强留,且请师父上座,受弟子一拜。容到京城,弟子再补行大礼。”柳兆鸿微笑着拦阻道:“杨兄如此虚心好学,何必忙在一时?咱们到北京见面时,再细谈吧!”杨华不由分说,早扑翻在地,恭恭敬敬行了大礼。柳兆鸿心中欣悦,忙说:“哎呀?不用磕头。”他伸手搀扶起来,喜得两眼阖成一条线了。他随后说:“贤契,你我真是有缘。咱们半个月后,一准在京城会面吧。”柳兆鸿又叫柳研青道:“青儿,来见过师哥!我又给你收了一个带艺投师的师兄,你们师兄弟三个人了!”柳研青忙说:“怎么是师哥呢?”柳兆鸿嗤笑道:“丫头,你还想当师姐么?”杨华对柳研青作了一个揖,柳研青拱手还了一个揖。柳兆鸿嗤笑道:“丫头,你忘乎所以了。”

柳兆鸿又对杨华说道:“贤契,我生平技艺,只传了两个人。头一个是镇江的鲁镇雄,那乃是你的大师兄。其次,就是我的这个傻丫头。最后就是你了。我门中的弟子,是不按入门先后为序的,乃是序齿排行的。你入门虽晚,你便是我的第二个弟子。现在我已经受了你的大礼,咱们就是师徒了。我先把这三粒铁莲子传给你,算做我这门中的标记,你可以照样仿造三十二粒。你伴随官眷,事情很忙,咱们不用细谈了,在京城见面就是。早者半个月,最迟二十天,我一定赶到。你可以常到椿树二条打听我去。你若是打算在京多住的话,你可以设法租赁一所有宽敞院落的房子,但不要租借寺庙。到那时,我自然把我生平的几手武技全部传授给你。”

杨华听罢大喜,忙道:“弟子这次进京,自然要多耽误些日子。若是师父不能在京久住,弟子到师父府上去更好。”柳兆鸿道:“那好。我现时是和大弟子鲁镇雄在一起同住的。你大师兄体格胖些,学的是马上功夫,步下功夫没有深究。我打算把步下功夫传给你。”杨华越发欢喜说:“弟子久闻老师善会空手入白刃的功夫,能够徒手夺刀。弟子业师懒和尚,曾经颂扬过师父的威名。不想得遇明师,真是弟子的大幸。”

柳、杨师徒二人叙谈了一回,柳兆鸿特为这新收的弟子多走了一站路。然后柳家父女辞别苏太太和舅爷,二人上马登程。杨华亲自送出半里之外,方才下拜告别,照旧保护着苏太太一家大小,直奔京城。一路平安,幸无意外。

再说柳家父女一行。柳研青在路上私问柳兆鸿:“爹爹,咱们武林门中,一向是以入门先后排行的。姓杨的这小子,功夫不见得怎么样,你老从哪点看中了他,要收他为徒?按说他正是我的师弟,我凭什么管他一个后进小子叫起师哥来啦?”

柳兆鸿皱眉道:“丫头,你几岁了,还这么不懂事?你今年不小啦,二十一岁了!你还打算跟我一辈子么?我看杨华这人,少年好学,又是大明朝的武将之后,武林名家的门徒,家中人口又轻。他又新近丧妻,你也这么大了,你,你呀!”说到这里,不往下说了。

柳研青睁着一双星眼听着听着,这才不言语了。她心中也已经琢磨过味来了,柳兆鸿带领着柳研青,竟不奔邯郸,反而折向河南商丘进发。柳研青又不懂了,不住问道:“爹爹,咱不是要逛逛北方么?怎么渡回黄河,又翻回来做什么?”柳兆鸿道:“青儿,你不要闹傻气了,我告诉你,你说话也太半痴不呆的,往后说话要规矩点。女孩儿家,就是会武术,功夫行,也要稳重一点才好。不要一味任性任情,心里有什么,嘴里就说出来。不知道你性格的,必定以为你太疏狂了。”柳研青噘嘴道:“人家又怎么了?”柳兆鸿说道:“怎么了?哪许这么说话,张嘴姓杨的小子,闭嘴姓张的小子!”柳研青脸一红,不敢分辩了。

不数日,父女二人到达商丘,投店止宿。次日早晨,柳兆鸿教柳研青在店中等候着,他独自出去访友。柳研青闹着要跟去,柳兆鸿怫然不许。柳研青只好闷留在店中。

直过了午后,柳兆鸿方才醉醺醺地回来。柳研青连忙迎着笑道:“爹爹喝酒了,你老跟谁喝酒了?”柳兆鸿欣然说道:“我么,我跟毛金钟喝酒了。”柳研青说道:“毛金钟又是干什么的?我怎么不知道啊!”柳兆鸿说道:“毛金钟就是懒和尚,就是杨华的师父。”柳研青这才明白,她父亲奔驰数百里,乃是专为访问杨华的师父。不用说,父亲是专来打听杨华的为人来了。

这懒和尚毛金钟并不是出家学佛的和尚,他实是一个武师。他从三十几岁上,得了一场大病,老早卸了顶,因此人家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做懒和尚。他虽非和尚,懒却是真懒。他武功倒也精深,却是秉性疏懒,好饮贪杯。他传授弟子,往往只凭一阵高兴,以后就不肯下工夫教了。

玉幡杆杨华投他学艺,年数不少,只可惜毛金钟没有正经指教过,只让他那掌门大弟子管仲元代劳。他自己却朝朝沉酣在酒杯里,又性极好赌,很好的一份家业被他输光,一身功夫也埋没了。毛金钟以发售秘制接骨丹出名,现在就恃此维持生计。仍靠着掌门大弟子,给他支撑门户。他那大弟子管仲元乃是他的内侄。

柳兆鸿找到毛金钟,问明杨华果然是大明朝副将之后,杨华为人热忱好学,倜傥可爱。他与妻子伉俪素笃,不幸他妻子已在今年春天因难产病殁了,至今还不曾续娶。

柳兆鸿对毛金钟说:“毛贤弟,我求你一件事。”毛金钟说道:“又是要接骨丹么?拿银子来。”柳兆鸿笑着说道:“财迷,财迷!我不想白要你的药,我向你求另外一件事。我要求你把你那第六个弟子让给我,我要收他为徒。”毛金钟素知铁莲子是向不收徒的,十分诧异地问道:“柳大哥,不要骗我,你一向不肯收徒,你怎么看中了杨华!他的武功差得多呢!”柳兆鸿说道:“他弹弓打得不坏。”

毛金钟点头道:“那倒是有两下子;他的拳技和兵刃都还差得很远呢。大哥既然喜爱他想收他为徒,那正是他的造化,回头就教他跟了你去。……不过,你准有别的打算,你得老实交代清楚。……”

柳兆鸿眉峰一皱,他本来不想把择婿之意早早透露出去,免得将来婚事不成,又落下话柄。柳兆鸿只得说:“好!我带来一些好酒和山珍海味,咱哥俩边喝边谈。你这个老奸巨滑的家伙。……”

在酒席间,铁莲子柳兆鸿这才把择婿的意思,秘密地告诉了老朋友。毛金钟听了很高兴,极力赞成这桩婚事。他说:“若说杨华这孩子今年二十六岁了,比令爱大五岁。他武功虽然稍差些,人性可是很好的,既不好喝,又不好赌,也不好色,只是有点气性大。的确是个好孩子,大哥真有眼力,等我来保媒吧。

柳兆鸿又笑道:“我想把杨华留在跟前,仔细体察他一年半载;那时,再烦贤弟保媒。此时还请你严守秘密。”毛金钟连忙答应了,又道:“我可以给杨华的叔父写信。……我静听柳大哥的吩咐吧。大哥对女儿的终身大事真算细心;没定婚,先考察姑爷,你真算细极了。”毛金钟哪里知道柳兆鸿的苦心,从前几乎上当呢!

两人说了一回当年江湖上的旧事,毛金钟和柳兆鸿大喝了一顿,方才话别。

柳兆鸿在商丘只耽搁了两天,便即告辞动身,与柳研青跨上骏马,飞奔北上,经山东,入直隶,来到京城。抵达椿树二条,找到友人周紫宸。一打听,方知玉幡杆杨华已来拜访两次,并已在宣武门外租赁下小小一所民房,作为师徒练武之用。柳兆鸿闻言暗喜,立即找到杨华。杨华备了贽敬香烛,正正经经行了拜师之礼;就在宣武门外,跟随铁莲子习练武艺。

柳兆鸿这番授徒,别有深心,柳研青也很明白。只有杨华蒙在鼓里,专心跟柳兆鸿习武。这可就闷煞了柳研青。柳兆鸿素知自己的女儿性情娇憨,倔强好胜,唯恐这未来的新女婿,看不起自己的女儿。所以预先警戒柳研青,教她语言之间,不要太没遮拦,不许耍小孩脾气。每天师徒练武时,只准她在旁看着,绝不许她信口评议,更不许她下场逞能。

不许她说话,已经够别扭的了;只准看,不准她下场,这更教她技痒难熬。尤其是玉幡杆杨华武功练得不到家,粗疏之处颇多。柳研青在旁看着,不由暗笑,时常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气。柳兆鸿看出来,狠狠瞪她一眼,下次练武时,竟不许柳研青旁观了。

这样一来,真是虐政。象从前在鲁家时,柳研青何等自在?她不与鲁镇雄之妻说笑玩耍,便是与鲁镇雄角拳比剑;再不然,就同自己老子过招,或者策马同游郊外。那时候,自己老子全副精神都照顾着自己,真是不愁寂寞。如今柳兆鸿竟把全副精神,集注在杨华身上了,把自己丢在一边,这教她如何受得了。柳研青一个人圈在房内,整天无所事事,没精打采,不是瞌睡,就是打哈欠。

柳兆鸿起初因为要仔细考察杨华的才性和技艺,所以天天尽和杨华盘桓。但不久已看出柳研青漫散无聊的神情来,他又很是心疼。稍过了些时日,柳兆鸿见杨华少年稳重,尊师敬业,颇可造就。他放了心,便不再拘束柳研青了。他也就不时地携带杨华和柳研青一同出游。或到野外策马踏青,或步行到大栅栏、珠市口等热闹地方,看看古玩,听听戏文。每逢护国寺、隆福寺、白塔寺庙会时,这师徒父女三人也凑趣前往观光,如此非止一日。

却不料有一天,突逢意外。柳研青照样是男装,公子打扮,和杨华的装束差不多。只是杨华穿着鞋,柳研青穿的是靴子。柳兆鸿宽袍缓带,手里团着一对核桃,象一个精神矍铄的封翁。这三人气派阔绰,但无仆从。有两匹骏马,却无马伕。事事都是自己办,并且天天下饭馆吃饭。

那时正当前清初叶,南方人到京城来应试谋官、求财投亲的很多。三个人杂在其间,倒也不算格外扎眼,可是究竟与常人有些异样。

这一天初八,是护国寺庙会,柳兆鸿三人到庙会闲游了一阵。恰值柳兆鸿到茅厕去了,杨华和柳研青在庙内慢慢踱着等候,竟遇见几个混混儿。其中一个流氓看见杨、柳二人锦衣玉貌,异乡口音,并没有跟班的随着。这伙流氓竟闹哄起来,凑到跟前来找便宜。偏偏柳研青改装男子,脚下穿的是缎靴,他们这帮地痞竟误认柳研青是个美貌的娈童。其中一人公然趁游人拥挤,挨到身后边,伸手来摸柳研青。

柳研青浑金璞玉,纵然游侠江湖,并不懂得京城内的龌龊风气。她觉得身后被人摸了一下,忙回头一看,睁着剪水双瞳,错愕不知何意。可是却把那流氓看得走了真魂似的,那只手伸上来,就响响地打了一个榧子,口中说:“贝儿!”南北口音不同,柳研青更是不懂。因见那流氓歪带帽子,斜掩衣襟,一副赖皮神气十足;她“嗤”的笑了一声,对杨华说道:“杨二哥,你看看!这人多有意思。”杨华回身反顾,两人自然不知不觉地停步不前了。后面游人向前蜂拥。这几个流氓借势故意往前一挤,口中却说:“别挤,别挤!”竟有一个人伸手来拧柳研青的嘴巴。

柳研青恍然大悟,忿然大怒,急一错身,陡然给那流氓一拳。那流氓失声叫了一声,顺鼻孔流血。一群流氓大噪,喝骂道:“好兔儿小子,敢打爷们!”伸手便挝打柳研青,又有一个人便来扯柳研青的辫子。杨华大喝:“你干什么?”挺右手掌,往下一削。那流氓怪叫一声,往旁一冲,旁边的人哗然嚷了起来。

这地方正是护国寺的左甬路,游人麇集颇多。柳研青红颜含嗔,要挥拳暴打那个流氓,但因为人多拥挤,展不开手脚。气得柳研青把身子往下一伏,挥玉腕向外一分,近身的游人立刻象潮水般,向两边踉跄倒去。柳研青一眼又瞥见那被打破鼻子的流氓,正抄起货摊上一根扁担,比量着要朝她打来。柳研青一顿足,越众飞窜过去,扑到那流氓面前,劈手夺过扁担来,只一折,“咔嚓”的一声,把扁担折为两段。流氓大惊要跑,早被柳研青一脚踢倒,抡起半截扁担,狠狠地打起来。这流氓乃是西城有名的混混儿,挨着打还是叫着字号。那流氓一见对手武艺高强,急忙双拳抱头,双股护裆,侧身一躺,使出那“卖打”的本领来了;口中嚷叫:“好小子,真有两下子,爷们卖给你了!”

柳研青乃江南女侠,不懂京城地痞的勾当。挨打固有姿势,打人也有方位,不许乱打,她哪里晓得!扁担如雨点般不分头上**一阵乱打,把混混儿打急了,口中不住乱骂。这一来越打越骂,越骂越打,正在闹得不得开交。玉幡杆杨华已抢过来,忙叫柳研青道:“住手吧!住手吧!不值得和这一伙小人动气。”柳研青并不听劝,混混越骂越毒,她也就越打越狠。杨华发急道:“别打了,再打,打出人命来了!”不禁伸手夺取扁担,那柳研青对杨华信手一推道:“你别管!”杨华倒退了一步,登时满面通红。

这时候,地面上弹压的官役已然到场,便要将这打架的两造带走。杨华急忙拦住,和官役诉说原委。柳研青也瞪着眼,和一个官役吵嚷。官役问她:“你为何搅闹庙会?”柳研青说:“他骂我,我就打他。”官役问:“他为何骂你?”柳研青又说不出来。杨华急忙替他分辩说:“这个人欺负我们兄弟是外乡人,无缘无故跟他动手动脚,把他招急了。我这兄弟初到京城,不懂地面上的情形,诸位多照应吧。”

那官役并不听他这一套话,见这混混儿被打得伤势很重,一定要先将两造送官。那流氓同党看出对方似乎怯官,越发咬定柳研青是正凶,杨华是帮凶,一定要归官成讼。

杨华心中很是着急,因为他想到柳研青是个女子乔装,一经到官,必生波折。他对那官役不住口哓哓置辩,要替柳研青打官司。柳研青把手中的半截扁担丢在地上,双手插腰一站,一双星眼瞪着那个官役,心上正在作劲。就在这时,柳兆鸿已然赶到。

铁莲子柳兆鸿已听见庙中人声沸腾,游人乱窜;急从茅厕出来,草草问出:庙中有土棍跟人打架。柳兆鸿唯恐柳研青、杨华年轻多事,急忙寻找,想不到这打架的就是他的女儿柳研青。柳兆鸿分开众人,到了面前厉声喝问:“什么事情?”

那官役将眼珠翻了翻说道:“打架的!尊驾是干什么的!”柳兆鸿不答,两眼看定柳研青、杨华。杨华急忙说出缘故,柳研青还在那里忿忿然插手不语。官役们就吩咐抬门板,把受伤人抬走。另一个官役一拍柳研青的肩膀道:“朋友,走吧!”柳研青一闪身,将官役的手一拨,说:“我不去!”

这官役顿觉手腕被格得生疼,怒气冲冲地嚷叫:“什么?你打伤人,还敢拒捕么?”柳研青冷笑一声:“我就是不去!”这个官役便要抖法绳,与同伴上前锁人。旁边一个高身量的官役连忙把他拦住,递了一个眼色,说道:“你长点眼睛,这位是朋友,别动粗的。”过来拱手道:“朋友,辛苦一趟吧!我们做小差事的,没法子。地方上出了事,就是我们的责任。朋友跟我们上北衙门走一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问几句话就完。大不了的,就是断给受伤的人几两银子养伤,就结了。

杨华还在支吾。铁莲子已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过来说:“不要紧,诸位官役放漂亮点。这个人就是我的小孩子,打死人教他偿命,打伤人教他坐牢。不是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么?这一位却是我的朋友,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们爷俩可以跟你们打官司去。这一位没他的事,你们得放宽一步。”

混混的同党说:“那不行,动手的也有他。”柳兆鸿把眼一瞪说:“还有你哩!”官役中颇有高眼,慌忙说:“这位老爷子真够人物!我说有人家爷俩到官,也就够瞧的了。你们不要多拉扯人,你们不要不睁眼。”

玉幡杆杨华怎肯临事自先退后!忙抢着说:“师父,这是什么话,我焉能教你老人家到官!师父,你老想一想,这里头还有……我说,咱们爷俩去,教师弟回去吧。他小孩子家,不方便!……”说着,两眼瞅定柳兆鸿,唯恐柳兆鸿听不懂他的话中的微意。

柳兆鸿微笑,摇头示意说:“贤契,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满不要紧。贤契你快走吧。你在外面,好给我们设法。我们爷俩人生地不熟,很不要紧。”说到“人生地不熟”五字,语调特别加重。杨华却依然没有听懂,还是再三地说,要替柳研青打官司。柳兆鸿把杨华肩膀一拍说:“贤契,你别糊涂了,你快去你的吧!你怎么还教我着急,你不会替我找姓苏的朋友去么?一网都扣在里边,怎么好法!”说罢,又将杨华一推道:“快去吧,越快越好!”然后叫着柳研青说:“走哇,孩子,咱爷们打官司去。”

此时官役已报知坊官,随把柳兆鸿、柳研青父女,和受伤的混混儿,一同带走。杨华怔柯柯地站在那里,眼见柳氏父女被人押走,心里很不是味。想了想,觉得柳兆鸿的话颇有道理;立刻奔到东城,找苏楞泰苏老爷,请他设法保救柳氏父女。偏偏苏楞泰没在公馆。杨华对苏太太说了。苏太太、苏小姐一听柳研青打伤了人,被官府捉去,不由大惊,赶紧吩咐仆人:“快去衙门,把老爷请回来。”

杨华在苏府等候,直到下晚,苏楞泰方才回到公馆。杨华忙把逛庙起隙,殴伤地痞,柳氏父女已然被捕的话说了。苏楞泰闻言,捻须沉吟。苏小姐倒挺着急,催请爹爹苏楞泰设法。苏楞泰慢慢道:“若是一件寻常斗殴的案子,只拿我的一张名帖去,就可以把人保出来。只是刚才杨兄所虑甚是,这事情最不好办的,就是这位柳姑娘不该是男装打扮。她又会武艺,地面上一发觉她是男装,必定大惊小怪。杨兄可知道近来江南叛匪的案子,闹得正厉害么!凡是南方来的人,不少是叛匪的党羽。步军统领衙门,最近连办了几件案子,内中就有叛匪遣来京城,窥伺动静的。一经破案,许多官民受了株连。柳家父女若只往平常案情里问,便没有妨碍。万一过堂时答对的不好,他父女行迹又很可疑,要往叛匪案上里问去,这沉重可就大了。杨兄,你说我怎么保法?这位柳姑娘一身的惊人武功,我内子和小女曾对我细说过,我也很感激她相救之情。如今遇上事,我焉能袖手!我打算先派个人,到北衙门,暗中托托人情,先教给她父女一套答对的话。只要不横生枝节,那时,我们再想办法。”

杨华呆呆地听着,心中更是着急,觉得苏楞泰这种当官的人太没情意,可又在求人之际,不愿弄僵,搓手想了想,便恳请苏楞泰立刻派人到北衙门去。苏楞泰左思右想,觉得不好再推托,这才答应下来。苏老爷叫来一个灵透的长随,密嘱了一番话,教他前去打听打听,暗中告诉这个长随:“你只说是柳某同乡转烦你打听的,说话要留后步。如有用钱的时候,可以花些。总而言之,是要你随机应变,宁可花钱打点,不要说出是我托情来的才好。”长随连声答应,接了一叠银票,转身退去。苏楞泰忽又想起一件事来,竟又亲自追出,对长随低低说了几句话。长随点头会意,这才走了。

杨华被苏楞泰留下吃晚饭,饭后杨华留下不走,那意思要当晚听听仆人的回信。他哪里料到:做京官的最怕人议论结交江湖上人物!苏楞泰已存了顾忌之心。杨华是讲义气的男子汉,一派望救的真心,不懂得官场上趋避嫌疑,只知自己保官的风气。杨华在苏府一直等到起更时候,还不见回信。苏楞泰见杨华留着不走,随即吩咐仆人在书房安排了被褥,和杨华闲话了一时,自己却回到内室休息去了。

苏小姐央告爹爹苏楞泰,赶快搭救柳姑娘父女:“因为她是女儿的救命恩人。”苏楞泰只信口答应着,他心中自有他的打算,和那舅爷再三的斟酌了一会子,也就睡了。只有玉幡杆杨华,仗着对苏家母女有救命之恩,留在书房候信,但越等越不来,心神焦灼,直到二更时候,才和衣而卧。只听得更锣频响,夜阑人静,杨华却是睡不着。

忽闻有人轻轻弹窗,杨华道:“谁呀?”外面答道:“是我,贤契开门来。”杨华愕然一惊,急拖着鞋,开了书房门。只见铁莲子柳兆鸿含笑进来,将手比唇,转身带上门,拉着杨华的手,一口将灯吹灭,把杨华曳到床前,拍肩让他坐下。

杨华惊喜问:“师父出来了!苏老爷已派人到衙门打点。我听他说,保释很难,一两天办不好。不想你老人家当天竟出来了,师妹呢?”柳兆鸿说:“她也出来了。”杨华说道:“苏老爷口头上说得很为难,想不到办得如此容易!我领你老人家见见苏老爷吧!”

柳兆鸿笑道:“你以为我是保出来的么?我老实告诉你,我根本就没有进去!”杨华骇然惊问:“这怎么讲?”柳兆鸿道:“傻徒弟,当时我特为催你快走,就是预备半路脱身。这有什么稀奇。你当我真要去打官司么?”

原来柳兆鸿、柳研青分坐着两辆轿车,往北衙门解送。半路上,柳兆鸿估计杨华已经走开,便大叫一声道:“青儿,扯活!”这父女俩一人一脚,把轿车前沿坐着押案的官役踢下车去。父女二人一拧身,直窜出车外;竟在光天化日、众目昭彰之下,登房越脊,公然遁走。众官役怪喊拿贼。柳兆鸿、柳研青早捷如飞鸟似,由大街抢上铺房,由铺房跳到小巷,由小巷一路穿绕,回奔寓所。

到了寓所,杨华并没有回来。柳兆鸿笑道:“是了,这个傻小子,一定是找苏楞泰求救去了。唉!京都之地不可久居。我打算叫着杨华,咱们一块回南吧!你这丫头,太能生事,保不定还会闹出什么别的大乱子来呢。”

柳研青此时却很高兴,因为她淘了气,把官役戏弄了一回,觉得很好玩。她当下道:“可笑杨二哥,一定要替我打官司。他哪知咱爷们半路上来这一手呢?爹爹说回江南,我头一个赞成。京城我也逛够了,真够呛,风大尘土多,我住不惯。”

柳兆鸿这时却又担心杨华真的转恳苏楞泰,托了人情,反而露出形迹来。他便在二更以后,趁天黑,夜入苏宅,寻着杨华,把前情说了。杨华大惊道:“哎呀,这怎么好?苏老爷已派人给你老托情去了,这岂不是找出枝节来了么?”

柳兆鸿笑着说:“我的傻徒弟,你不懂官场人物的作派,他不会给我托人情去。我只是怕万一他托了人情,这才半夜找你。”杨华说:“你老人家对他妻女有救命之恩呀!”柳兆鸿正色说:“救命之恩值几个钱?官场上多是忘恩图利之徒,你受骗了!不信,你去问问他。”杨华半信半疑地起身要走。柳兆鸿连忙把他叫住,暗暗嘱咐了一番。

随后,柳兆鸿跳出院外,假装送信人,举手敲门,说是找杨华的,有要紧事,立即请他回去。杨华慌忙在内答话,开了门,然后教小听差去请苏楞泰。苏楞泰赤着脚出来,杨华依着柳兆鸿教给他的一番话,对苏楞泰说了。

果然苏楞泰大为着忙,不觉真情毕露。他并没有教那个长随当晚去托人情,只不过暗嘱长随,赶到次日午后,听听堂讯的供词,再行相机买嘱。杨华这才放了心,立刻向苏楞泰告辞,出了宅门,和在外等候的柳兆鸿一同返回寓所。

柳研青正秉烛等候,彼此见面。柳研青笑道:“杨二哥真个搬兵求救去了!”杨华喟然长叹说:“人情真薄,我又长了一层见识了。”杨华对柳兆鸿说道:“怪不得师父不愿和仕宦人家交往,做官人的心都是铁打的,冰冻的。师父您看,师父和师妹对他有救女护眷之德;我今天奔命似地去找他托情,他千难万难,好容易才答应了。他当着我的面派人去了。谁知全是假的!他派去的那个长随,哪里上什么北衙门!竟是回家睡觉去了。倒教我左等右等,着了半夜的急。直等到我说,师父已经拒捕脱逃。这倒真把苏老爷吓得连掩饰都忘了,立刻派当差的去把那个长随寻来。那小当差的不知到何处去找,苏老爷就顿足骂道:‘浑蛋!往他家里去找,我教他回家去了。现在有事情,教他立刻来见我。’苏老爷只顾着忙,竟忘了我还在旁边呢!”

柳兆鸿听了,一笑置之,说:“他们做官的本来就是这种本性。”杨华还在恨恨不已,柳兆鸿却满不在乎地说:“别讲这些小人的事了。我看咱们还是回镇江吧,省得跟这些小人们生闲气。”杨华在京城并没有什么亲戚,不等柳兆鸿说完,急忙邀请柳氏父女到河南他家去住。柳兆鸿笑着说:“那也可以。我的意思既要传给你武艺,最好还是你跟我同回镇江。你大师兄现在那里经营着买卖,他也收了几个徒弟。练武得有几个伙伴相互喂招,你们几人正好朝夕共处,一同切磋。”

杨华甚喜,这师徒父女三人便稍稍预备行装。柳兆鸿父女都有很好的坐骑,杨华骑的是一匹川马,口齿大了,如今他要再买一匹好马。三人遂到骡马市,由柳兆鸿给他选了一匹走马,随即离京南下。

柳研青这回改了女装,柳兆鸿也另换了服色。因为他父女白昼拒捕脱逃,官面上虽然压下去,没敢报案缉拿。民间却已传遍,说是西城出了一老一少两个飞贼。万一教官面认出,未免又生麻烦,所以柳兆鸿教柳研青换了女装。

一路无事,来到镇江。柳兆鸿将带来的京货,送给鲁松乔父子。柳研青也把一些新奇礼物,赠给义母、义嫂。柳兆鸿又引见杨华,和鲁镇雄认了师兄弟。从此,杨华跟着柳兆鸿在镇江学艺。

起初,杨华对于柳研青,生剌剌地不肯共谈。相处日久,见面时多,也就减去了不少客气。柳研青究竟是女孩儿,她一片芳心早已明白,这杨师兄乃是他父亲特意给她挑选的东床佳婿,倒也时时想去亲近。只是从前有呼延生那场是非,她也就不免生了戒心。柳兆鸿又曾密嘱过她,不要风风失失,招人看不起。所以这一男一女虽然也有时同场习武,倒是说话机会很少。只有鲁镇雄一上场,便顿时热闹起来,说说笑笑,和亲兄妹一样,杨华也能趁机凑到一处谈笑。

转瞬过了半年,柳兆鸿已经认定杨华确是佳婿,便托鲁松乔、鲁镇雄父子,向杨华探论续娶保媒的话,暗示着柳兆鸿择婿之意。杨华久已钦慕这个师妹的英姿武技,又见她一派娇憨活泼,如小孩子一样,毫无一点做作,他真是心仪已久。柳研青的倔强好胜脾气,他还没有看出来,因此闻言,大喜过望。他想到一旦做了两湖有名大侠的女婿,从此铁莲子生平绝技自然一定倾囊相授,又得这么一个志同道合、貌美多能的女侠为终身伴侣,真是人生何幸得此!当下允了婚事,仍按世礼,杨华回家禀知老母,由他叔父到镇江求亲,又转托他的旧业师毛金钟为大媒。这婚事早已水到渠成,自然一提便妥,过了定礼,认了新亲,这段姻缘便算成就了。

订婚是在暮春三月,两家议定,秋后合卺。柳兆鸿的本意,要招杨华入赘。杨华的母亲不肯,定要亲迎。她好看看这个会武技的儿媳,究竟是怎么个模样,教儿子如此倾心。柳兆鸿不甚愿意,后经媒人两边说合,方才规定仍在杨家亲迎;不过半年后,这新夫妇仍回镇江,好跟着柳兆鸿习练武技。

柳兆鸿对杨华道:“我是一个老鳏夫,到处可以为家。姑爷,我也用不着你养老。但是我只有这一个爱女,就算把她交给你了。将来我把你的武技传习大成,也就放心了。那时我便可以恣意漫游,或住你家,或住大弟子家,也可在你家附近购地建宅。怎么办都好,不招赘也罢。只是我这小女性子憨直,还望贤婿多多担待。她从小没娘,针线女红一点不会,过门以后,还望对亲家母说开了,多多包涵才好。”杨华忙道:“师父放心,师妹侠气英风,弟子素所钦佩。至于家母疼爱儿女的心肠,更没有说的。弟子故乡也有一些房地,将来请师父任选一处住下就是了。”

旧日风气,未过门的小夫妻一向是躲避不见面的。铁莲子是武士门风,倒不讲究这些。杨华和柳研青照旧是师兄、师妹的称呼着。柳研青本和她父住在鲁家后园三间精舍里。现在柳兆鸿因为心爱娇婿,竟与杨华同舍共寝,教柳研青到内宅睡去。研青不愿离开她父亲,却也无法。每天清晨,柳研青必然早早起身服侍柳兆鸿,和杨华不时见面。既然见面,就免不了含情欲语。柳研青又不惯于忸怩作态,因此两人每每借端凑在一起,喁喁私语。

鲁镇雄夫妻竟窘不住她。张氏便又怄她说:“你跟你师哥练武时,常把你师哥打跑。将来过了门,你可让着点杨姑爷,你不要打得人家满床乱跑。”

柳研青嘻嘻笑着,不再答话。张氏又说:“别看妹子打得过你大师哥,你可未必打得过杨姑爷。你看人家杨姑爷比妹妹高半头呢,胳肢窝一夹,就把妹子象小鸡似地捉住。人家也是英雄的门徒,妹子可别再象对你大师哥那样,你大师哥败了,你还追呢!人家杨姑爷可专会败中取胜,妹妹留点神,别给柳老伯丢脸。”

柳研青瞪着一双盈盈秀目,不由从鼻孔哼了一声:“他那点玩艺,谁不知道?他也配打我,不信就试试。”鲁镇雄夫妻闹哄起来说:“试试就试试!走,师妹,我们请杨姑爷去。”柳研青将身子一扭说:“我不去。”鲁镇雄笑着说:“完了,师妹的能耐不是很大嘛,怎么又不敢比了?”张氏笑着说:“真格的,妹妹和你大师哥是师兄妹,杨姑爷不过应名算是柳老伯的徒弟;其实人家是带艺投师,人家自有自己的本事。妹妹千万不要输了锐气。你栽了,可就是铁莲子一派全输给懒和尚了。听说杨姑爷练就很好的油锤贯顶的功夫,能耐好极了。我早就听人夸奖过,有人拿一盏铜灯,放在杨姑爷头顶,杨姑爷把头一顶,竟会把灯顶碎了。听说杨姑爷还会铁腿的功夫,人们考较杨姑爷,拿两块新砖放在地上,杨姑爷只一跪,就把砖跪得粉碎。人家有一身好功夫,妹妹可不要小瞧人家呀!”鲁镇雄听了微微一笑。

柳研青茫茫地听着,半信不信。张氏又说:“听说杨姑爷还会缩骨法。妹子不信,你把一条板凳,倒缚在杨姑爷背后,他只一抖,凳子就落下来了。”

鲁镇雄之妻张氏看着柳研青那种怔怔的神气,忍俊不禁,从鼻孔笑出声来。柳研青寻思了一阵,说:“哥哥,嫂子,你们不用哄我,我不信。”张氏说:“信不信由你,等到过了门,妹妹就知道妹夫的本事了。”说着忽又故意大惊小怪地说:“哎呀,我还忘了一件大事。依我说,妹子赶快学点活计吧。我听你大哥说,杨姑爷穿的衣服,都是人家那位前妻亲手做的,针线够多好呀。将来杨姑爷找你要活计,可怎么好?”柳研青笑着说:“那个,宰了我,我也办不了。”

柳研青第二天清晨早早来到精舍,精舍中铁莲子和杨华都早起来了。柳研青又信步走到练武空场,果见杨华正在那里练兵刃,柳兆鸿在旁指拨着。柳研青:“爹爹我给你老人家冲好茶汤了。”柳兆鸿笑着答应了,说道:“你们自己练吧,青儿,可不许你逞能。”径自回到精舍去了。

杨华回头看见柳研青,便住了手说:“师妹练么?”柳研青摇头不语,心里还想着鲁镇雄夫妻的话,想问问杨华,是真是假,可是又想不出从何问起。柳研青边想边走,到了兵刃架上,信手抚摸着一杆枪,用手捋那枪樱。杨华站在场心,想要往跟前凑,又不好意思。便将兵刃收起,假装要来插架,只是这架子上,并没有这兵刃的位置。柳研青向他一笑,杨华赧赧地转身要走。柳研青“喂”了一声,杨华止步回头。柳研青将头一点,杨华跟了过来。两人凑到一处,在花丛长凳上坐下,一对未婚夫妻低低谈起来。

闲谈了一阵,柳研青就打听杨华的身世和婆母的脾性。杨华如实说了,反问研青:从何时习武?都练会了些什么?研青信口说:“我九岁就跟爹爹练,到今也十来年了,什么也没练好。”柳研青心里有话憋不住,觉着这时没有别人,正好仔细盘问一下杨华。她顿了顿说:“你不要瞒我,我问你,你要老实说。从前那位二师嫂,可是生得很美?”杨华瞅着柳研青的鬓云,笑着说:“她生得倒不丑,只是身子太弱了,哪能比得上师妹呢?”柳研青摇头说:“我不信!我听说她人也好,脾性也好,脚也小,手也巧,又会刺绣,又会写字,哪有我这么蠢!”杨华笑着说道:“你怎么知道呢?”研青说:“我听人说了。”杨华道:“这可怪,你听谁说了?”问得研青无言可说,自己也笑了。柳研青低头又问:“你到底说,那位二师嫂比我怎么样?”杨华喟然叹了一口气:“我那前妻跟我很好,也极得家母怜爱,只可惜她去年已经死了。”说到此处,杨华动了悼亡之念,脸上带出凄楚之情,把头徐徐扭转到别处去。

柳研青低头笑了,把杨华的手拨开说:“不要动手动脚的。……我可告诉你,我可一点也不会做针线活。”杨华笑道说:“师妹真个不会针线活么?”柳研青将脚一抬说:“你看,就是这鞋,我也不会做,这还是嫂子给我做的呢!”

杨华看见柳研青穿着一双玫瑰色绣履,她此时不出门,早已换上一身淡雅的女装。杨华听了这些话,却不懂平时一派童心的女侠,这时候为何忽然谈起这些女人的话来。他含笑说道:“呀!师妹当真不会做针线活么?妹子如此聪慧,何不学学?连我还会打补钉呢。”柳研青听了默默不快,冲口便说:“哼!我就是这么笨,什么也不会,你说怎么好?”杨华忙笑着说:“师妹是习武练剑惯了,自然不屑学这些女红。不要紧,咱们家里自有女仆裁缝,用不着师妹发愁。”

柳研青不答,还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口中徐徐道:“你说做了个女人,真是倒霉!又得给人家当厨子,又得给人家当裁缝,又得穿耳眼裹脚!……你说做女人的是大脚好,还是小脚好?”杨华低头微睨,果见她双脚瘦挺,尺寸稍长。这时更是一伸一缩的,似乎故意摆给夫婿来看。杨华不禁失笑说:“大脚也不好……”柳研青把眼睁得大大地听着。杨华又说:“小脚也不好。最好是象师妹这样的脚,不大不小,才好呢。”柳研青不禁红了脸,双脚一缩道:“哼!你不用挖苦我……我从八岁上,就丧了嫡亲父母,从那时起,就跟着我的伯父,就是你这位师父。我何尝缠过足、穿过耳?我现在二十一岁了,我……我知道我太丑了。”

杨华觉得很诧异,看见柳研青今日欲言不言的光景,好象怀着什么心事。她双靥泛起红晕,另带出一种娇媚的姿态,和常时不同。杨华目对芳姿,不禁心动,伸手来握住了柳研青的春葱。柳研青不由心头小鹿怦怦跳动,将手缩回道:“别闹。”杨华道:“妹妹丑,谁还俊呀?我杨华只爱妹妹的英姿武技,什么缠足不缠足,又算什么?”说着,看了看柳研青的耳轮,忽然伸手摸道:“可不是,妹妹真没有穿耳眼……”柳研青侧脸闪开,嗔道:“你看你还要怎样?放老实些,我可急了。”杨华欢然说道:“我就愿看妹妹发急。你还记得咱们在林边时不?我只当妹妹真是男子呢,我一劲儿扯住你的手,你就急得小脸儿通红。告诉你,妹妹,那时我就很觉奇怪。不想妹子真是女子,更想不到你我竟结成夫妇。”柳研青瞪了杨华一眼道:“哪里来的这些废话,说真格的,你真不嫌……么?”

两人喁喁私语,杨华问起柳研青的亲生父母来。柳研青据实说铁莲子是她的伯父,她的亲父母已为岳阳群贼所害。说着掉下眼泪来,道:“我是如此孤独命苦!”杨华也为之惨然道:“你我真是同病相怜!你只有一个伯父,我只有一个老母和一个寡嫂,我的胞兄不幸得痨疾死了。”两人越谈越亲热,不知不觉又谈论到武艺上,杨华说道:“我最钦慕师父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恨不得师父赶快教给我才好。谁知他老人家先教我练目力,练耳音,练接暗器。如今练了半年,一点进境没有。好妹妹,有工夫你教教我行不行!”柳研青摇头笑道:“我的功夫还差得远呢!这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本来最为险难;若不把根基练好了,那是练不出来的。”

说到此,柳研青忽然想起盘问杨华来了,即问道:“我听说你会油锤贯顶的功夫,你练一练,我瞧瞧。”杨华愕然道:“油锤贯顶的功夫?我哪里会那个?”柳研青撇嘴说:“你不会,谁会呀?你看你,还瞒着我呢。”

杨华越发诧异道:“谁说我会油锤贯顶!妹妹瞧我象会的么?”说着将头顶一指。柳研青迷惑起来,遂又道:“你不肯露一手,给我开开眼,你就把那铁腿功夫,练一练给我看看,这可行了吧?”说着,柳研青竟自站起来,搬来两块砖,放在地上,用手一指道:“来呀,练哪!”

杨华莫名其妙,脸向着柳研青道:“是教我劈碎它么?”走过来抡手掌待劈。柳研青摇头道:“我说你这人,怎么装傻!谁教你用手劈。”杨华仰脸道:“不用手劈,用脚踹,也踹得碎。师妹要考较我的武功么?”

柳研青顿足说:“你怎么净装傻!我教你跪着,把砖磕碎了!”杨华直起腰来,说道:“什么?你叫我跪碎了这砖,这是哪一国的刑法呀?”

柳研青正在催促杨华,忽听后面“嗤”的一声失笑。杨华、柳研青回头一看,只见白鹤郑捷用手捂着嘴,从练武场那边一溜烟跑了。把杨、柳二人闹得一个玉貌泛红,一个朱颜映霞。柳研青忽然羞恼激怒,竟翻身一扑,直追过来,把郑捷捉住,扯着脖领,骂道:“你这小猴,你笑什么?”郑捷强忍住笑,辩道:“我,我没有笑,我刚打这里走过,是他偷瞧着笑呢。”用手一指练武场那边。在花丛中跳出一个十四五岁的童子,两手一抱脖颈道:“师姑,不是我,我在这里掏蛐蛐呢。”说着拨头就跑。

郑捷和柴本栋全是鲁镇雄的弟子、柳兆鸿的徒孙;一个十六七岁,一个十三四岁,都很顽皮淘气。因为郑捷和柴本栋资质都很好,柳兆鸿很喜欢他们,所以他们常来学艺,柳兆鸿不时指点他。每逢三、七各日,柳兆鸿就召集鲁镇雄、柳研青、杨华和鲁镇雄的众弟子,齐集鲁家后园,较量拳技,考验艺业。郑捷和柴本栋年岁既小,人又聪慧可爱,就在寻常日子,也常到后园来玩。杨华、柳研青订婚之后,这两个小孩很淘气,每见杨、柳二人密会私语,他二人便来偷瞧。

当下柳研青一抖手,将郑捷摔了一溜滚,复又翻身追赶柴本栋,将他象抓小鸡子似的擒来。杨华走过来说:“师妹理他呢,小孩子淘气。”柳研青道:“不行,我得管教管教他。”柳研青一直追问:“什么时候见过杨师叔练铁腿功夫了?”杨华这才明白过来,暗向柳研青使眼色。柳研青瞠然不解,却反问杨华说:“做什么?”

柴本栋却不住地央告道:“师姑,我没淘气,我也没惹着你老。”柳研青一拧柴本栋耳朵。柴本栋叫了起来,道:“师姑别拧!我认罚,你老别拧。”柳研青道:“认罚,罚你什么?”柴本栋道:“罚我跪吧!”

柴本栋真个就跪,他却受着罚,依然发坏,直挺挺跪在那块砖上,口中大声说:“郑师兄,我可罚跪了!”柳研青立在旁边,看着柴本栋那种淘气的样子,觉得很好笑。杨华暗恨柳研青太懵懂,道:“师妹,这是什么样子?快放他起来吧,他这是奚落咱们呢。”柳研青睁着一双星眼道:“罚他跪,他还怎么淘气?”杨华道:“你别傻了!”过来把柴本栋扯起来,道:“你这孩子真坏,你再闹,我告诉你师父去。快去吧!”柴本栋笑着跑了,回头说:“杨姑爷,我可先替你老跪砖了。”一溜烟地逃走了。

这一次杨华虽然没有练成铁腿功夫,但这未婚夫妇自经一度深谈,两人不时借端凑到一处,喁喁私语,以通情款。或者借练武为名,老早地起来,情不自禁地凑到练武场子上去。柳研青少失怙恃,讲到那江湖任侠的勾当,她倒是说得头头是道,或者比杨华还明白些。但若是说到儿女情事,柳研青可就痴长二十一岁,半呆不精,她还要强作解人。

杨华的前妻是亡明举人之后,温婉多情,和杨华闺门静好,如鹣如鲽。这柳研青却似生龙活虎一般。杨华将新来比故,虽然她体健美貌,憨态可掬,却也渐渐觉出她事事有些歪缠,而且有时童心未退,过失边幅。

杨华也是青年人,他比柳研青大了五岁,却是出身宦门,自幼娇养,性格也是倔强好胜。起初他心爱这未过门的娇妻,不肯和她抬杠拌嘴,每逢两人争执到不可开交,杨华就一笑住口。杨华正以为这是容让,在柳研青那边,反而以为自己得理了:“你看他抬不过我了。”柳研青终究还带有一些女人的通病,见杨华怜爱她,她就不免露出女孩儿恃宠撒娇的情态。鲁镇雄夫妻又时常调笑她:“不可挫了锐气,不要给师门丢脸。”本来是耍笑,她有时竟认了真。

柳兆鸿心爱婿女,看见他俩不时私语欢笑,这老人大放心怀,以为“小夫妻如此和美,我无忧矣”!柳兆鸿哪里知道,这几天杨华正因为柳研青强教他做那决不能办的呆事,已自心中潜蕴不快。青年人尤其忌讳的,是怕人说他惧内。没人时,他倒可相让。当着人,他最希望柳研青让他一头。偏偏柳研青在没人处,她宛转依恋,事事顺从杨华。若逢有人在前,她可就口角生风,一句话也不让,越当着人越厉害。

这天杨、柳在练武场会面,杨华悄问研青:“他们都说妹妹脾气大,可是真的么?”柳研青拿眼翻了翻杨华说道:“我脾气怎么大了?”杨华笑道:“妹妹脾气大不大,我还知不清,可是妹妹你太好抬杠了。”柳研青道:“我又怎么好抬杠了?人家都说做爷们的要管着做女人的。我还没出嫁呢,你就横拦我,竖管我,还说我脾气大。你瞧我大师兄和师嫂,人家两口子多好?从来没有拌过嘴,我们大师兄总让着嫂子的。”杨华说:“我难道不让着你么?”柳研青噘嘴说:“你还让着我呢?我玩一玩,你都管着。爹爹还没有象你那么嘴碎呢。”

杨华说:“还说呢!你那么个大人,要上树掏喜鹊。你没看郑捷、柴本栋直冲着我龇牙咧嘴?他们笑话你,就是笑话我啊。”柳研青回想过味来,不禁脸一红,“嗤”地笑了。可是口头上还不认理亏,强辩说:“我们练武的,登高上树,乃是本份。你不教我上房,我怎能练好这种功夫呢?”杨华道:“说着说着又来了!你老实说,你是练上树呀,你是要掏小喜鹊玩耍?说实话,不许亏心!”柳研青用手搔着头发,嘻嘻地笑着说:“我么,是练上树,是练轻功!”杨华说:“哼!说这话,亏心不亏心?”柳研青说:“亏心。”一句话,把杨华一腔的不悦,立刻化为乌有,也不禁笑了。

光阴荏苒,倏已新秋,离杨、柳婚期不过还有四个月。可是这一对情侣磕磕碰碰,口角纷争,不时地闹,只是瞒着铁莲子一人。因为铁莲子深知女儿的脾性,若看见他俩拌嘴,必定痛责柳研青,甚至长本大套地训女。两个人又都是会武技的人,虽说是两情欢爱,可是谈到武功,最易启争。柳研青自炫己才,话语中不把杨华师门擅长的“劈挂掌”放在眼里。杨华忍耐不住,反唇相讥,说是口夸无凭,动上手,柳研青未必准行。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针锋相对,各不相下。这一日,竟趁天将明时,两人私下邀定,偷到练武场中比试。柳研青一心想胜了杨华,好教他说嘴打嘴,永远不敢小看自己。杨华呢,也想趁此机会,折服了她,稍振乾纲,省得柳研青往后语言骄矜,目中无人。

两个人来到武场,口中依然是喋喋不休。当下各亮开架式,也照武林规矩,双拳一抱,齐说一声:“请!”顿时打了起来。柳研青纤腰俏转,玉腕轻挥,施展开“七十二手短打”,一开招,就是进手的招数。玉幡杆杨华长身玉立,挥动双拳,忙用师门所传的“劈挂掌”来接招。柳研青目含笑意,才一照面,右掌往外一递,就是一手“龙探爪”,春笋般的二指倏地向杨华面门点来。杨华微一侧身,右掌向外一挂;柳研青早将招撤回,左掌翻起,突然向杨华手腕上砍来。杨华忙探右掌往外一封;柳研青柳腰一扭,快似飘风,早已绕到了杨华身后,娇喊一声:“呔!”“金蜂戏蕊”,倏地一掌向杨华背后袭来。玉幡杆一招扑空,忙往前斜腰绕步,急急地一转,方才躲闪开这一掌,不由得耳根一阵发烧。

柳研青身手轻快,招术纯熟,挑砍拦切,挨帮挤靠,真假虚实,飘忽莫测,一攻一守,狡狯异常。《拳经》说:“学拳千招,不如一快。”这柳研青颇领略得一个“快”字诀,就占了胜场。这也是她父铁莲子柳兆鸿因材施教,指授得法。他曾经告诉柳研青:“女子学拳,须以巧捷胜。因为女子不论怎样练,天赋所限,断不及男子力大气雄。巧捷,正是女子习武护身最切要的秘诀。”柳研青十年来功夫,就全用在这“轻灵巧捷”上面。玉幡杆杨华却好博而不精,他的劈挂掌虽然掌重力猛,吃亏在招术不熟,输在一个“慢”字上了。两个人约摸走了二三十招,柳研青先发制人,一招快似一招。杨华只顾得招架,顾不及还招反攻。柳研青一打二打,渐渐把杨华逼得一退两退,退到墙角。就在这时,柳研青忽用了一招“进步双推”。杨华后退无路,势须斜闪,忙将左脚往外一滑,左掌一穿,右掌往后一挂,如此便可将这一招搪开。不意把式场中沙细土柔,玉幡杆顿足用力,嗤的一滑;不由得踉踉跄跄,身躯往后一抢。柳研青得理不让人,急往后一斜身,“懒龙伸腰”“嘭”的一掌,正击在杨华背上。借势送劲,杨华身形一晃,直向前栽去。柳研青轻舒皓腕,猛一把将杨华扯住,嘻嘻地笑道:“二师哥,你给我做徒弟,还差得多呢。”

杨华愧恼之余,吁了一口气,眼看着地皮说道:“这算什么?我穿的是皮底鞋,顿滑了,教你拣了一个漏。”柳研青越发笑得拍手打掌,把脚一抬道:“二师哥,得了!你瞧,我这靴子也是皮底呀。谁要输了不认输,谁可是小狗子。”杨华满面涨红的说道:“就是我输了,又算什么?妹妹你不用骄,你可敢跟我比暗器么?”柳研青道:“比暗器就比暗器。我不是吹,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我虽然没有练熟,可是要躲暗器,绰绰有余。”

两个人悄悄地回去,各将应手的暗器取来。玉幡杆左手持弹弓,右手握弹丸,将弓一拽道:“师妹留神,我可要发了!”柳研青捏着三粒铁莲子,当场一站,道:“你就打吧,往准里打。”

两人过起暗器来。彼此相距很近,杨华轻曳弓弦,照柳研青不致命的所在打来。柳研青连躲过数弹,笑道:“这回你可就打不着了!”一语未了,杨华陡将弹弓连开,喝一声:“留神。”刷刷刷,如骤雨惊雹,展开了连珠弹法。柳研青急闪不迭,忙将手中铁莲子发出。一下,两下,末后一下,铁莲子和弹丸相碰,啪的一声响,倏地一错,爆起来;余势未裹,竟打中柳研青的左乳,疼得她几乎栽倒,“哎呀”一声,抱胸坐下。杨华忙停手道:“怎么样了?”柳研青掉泪道:“你怎么真打?”杨华笑道:“当场不让故,举手不留情。妹子怎么挖苦我来着?我看看吧,打在哪里了?”丢下弹弓,走过来蹲下,探手抚伤,摸着了**。柳研青大怒,本来就疼,又遭轻薄;顺手一掌,打了杨华一个嘴巴。杨华捂着脸叫道:“咦,你怎么打我脸?”柳研青道:“打的就是你!教你说便宜话,犯混账!”两人都翻了脸,杨华翻身回去,俯腰要拾取弹弓。柳研青误疑他还要动手,竟一伏身窜过来,抬脚一踩,把弓踩住,又一错步,将杨华一推。杨华踉踉跄跄栽出两三步去。柳研青夺弓在手,“刮”的一声响,将弓折为两断。

杨华前进不得,后退不甘,窘在那里。他猛顿足叫道:“好,好,好!”飞步抢奔兵刃架;柳研青也一顿足,抢奔那边兵刃架。杨华从刀枪林中,抄取一根木梃;柳研青竟抢起一把短刀。这一双未婚夫妻,公然变颜相仇,狠狠斗在一处。杨华虽然忿怒,究竟心有顾忌,动着手只有虚张架式。柳研青却紧咬银牙,将一把刀使得霍霍风生,一招快似一招,一刀狠似一刀。只十数合,杨华手忙脚乱,抵挡不住,急忙撤身欲避。柳研青刀风犀利,紧紧裹将上来。玉幡杆百忙中想把刀给她打掉了,然后撤身一走。他觑了一个破绽,倏地一梃照柳研青脉门点来。柳研青侧身让过,将木梃一把夺住。杨华急往回夺,柳研青刀锋一展,斜取右肩。玉幡杆杨华急闪不及,将胸膛一挺道:“冤家,给你砍吧!”柳研青把刀比了比,看见杨华闭目等死,忽然咬牙切齿,把刀锋一掣,却将木梃一送,突飞起一腿。杨华扑地跌倒,突又一跃而起,急翻身便跑,大叫:“师父,你老人家快来,你老的女儿要杀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