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车间主任王强

铸锻车间主任王强是个精明的人,虽然只有四十多岁,但已经谢顶了。别人谢顶是头发稀疏,他谢顶是脑瓜子上面一根毛没有,头皮锃亮。熟悉的人说他是精力旺盛,医生说他是内分泌失调,工人说他是聪明绝顶。

他原来是六分厂生产科的材料员,后来成为生产科的副科长,当年让他来铸锻车间当主任,他一百个不愿意来。最早分厂提拔他的时候,是让他去电气车间当主任的,那地方干净整齐,工人素质高,有技术、有文化,也好管理,他非常高兴、也非常乐意。可等到厂长步长河与他谈话时,不知为什么把电气车间换成铸锻车间了,当时他就拒绝了,他向步长河表示,还是在生产科当副科长吧。

步长河对他的表现并不奇怪,也可能早就猜出他会有这样的答复,于是胸有成竹地对王强说:“你知道什么地方最锻炼人吗?不是电气那样的地方,电气那地方只能培养温室里的花朵,培养不出翱翔在天上的雄鹰,雄鹰都是从最艰苦、最难干的地方飞出来的,我说的是哪,你明白。”

王强肯定不是雄鹰,但他可以是伯乐,在铸锻车间,诸多的原因造成他为叶林的崛起奠定了基础,开了先河。

王强是不会上步长河当的,王强想,这小儿科一样的把戏骗别人行,骗我王强太嫩了,我都四十多岁了,锻炼什么,到电气那样的地方干上几年也就差不多了,到铸锻干什么去?谁不知道那鬼地方不适合人呆?还雄鹰呢,苍蝇还差不多,你让我去铸锻,说是锻炼,不如说是发配更好一点。

步长河是老厂长,见的人多了,经验丰富,处理问题老道,他见王强不说话,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掏出中华烟来,扔给他一支,待两个人把烟点上,老步深深的吸了一口,慢慢的把口中的烟吐出来后,才悠悠的对他说了一句,“昨天生产科已经进新人了。”

王强一惊,手中的烟差点掉在桌子上,他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你要是不干,生产科副科长你也干不上了,因为后路没了,配上新人了。王强紧张的思索着,他看着步长河那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孔,心想,一切都晚了,恐怕在步长河找他谈话前,人家就已经完成了人员部署,找你谈话无非是通知了你一声而已,你可别登着梯子就想上天。当时,王强的心情那个糟糕,感觉像是吃了个臭虫,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只是一直反胃。

说是提拔了,还不如原来。

王强在厂里这么多年,从事的又是生产指挥,他太清楚哪个车间是什么样,他知道铸锻是老大难,环境不好,待遇不好,生产任务经常完不成,工人也不好管。在厂里他就知道铸锻的工人野,三句话不对就动手打人,前面有几个车间主任都挨了工人的打。他到不是怕打架,只是不想去那个谁也不去的鬼地方受罪。可从现在看,他已经别无选择了,他感到很无奈。

王强来到铸锻车间时,叶林已经在这儿干了将近一年了。车间支部书记周同英是老人了,但周同英只是管他的那点事,别的事基本不管,当然,周同英说话工人们也不听,还老爱和他开玩笑,拿他开涮。

王强来到铸锻车间没几天,就发现一个怪现象,车间里的人在许多事上都听孙立的,车间头头说了不算,孙立说了才算。一开始他心里也不舒服,这成什么了?他孙立算老几?不就是一个工人吗,怎么成了地下车间主任了?难道以后他也得听孙立的?可时间长了,经历过几件事后,他发现孙立这人其实不坏,他不是那挑三挑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只是他有威信。而且他的威信不是靠打架打出来的,不是靠挑拨离间积攒下的,是他用心为下的。从那时起,他就对孙立极其关注。

他发现孙立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表面上赖乎乎的,其实非常有心。他爱学技术、爱钻研,也爱与有文化、有知识的人一起混。他和车间那几个工程师、技术员的关系就很好,不仅经常在一起聊天,还经常在一起吃吃喝喝,家里有事,他也帮着招呼,绝对是朋友。

王强还注意到,孙立的那个徒弟叫叶林,是个复员军人,平时说话不多,但干活还是很出力的,一但车间没活干时,就坐在工房里看书,从不和工人们打闹嬉戏,也没人敢招惹他,说是想考个学校。

铸锻车间的环境很不好,风气也不好,工人们爱喝酒、爱赌博、更爱打架,三句话说不对,就可能打起来。他当上车间主任后已经赶上好几次打架斗殴了。令他奇怪的是,他这个车间主任拉架都拉不开,孙立背着手,往那儿一站,扯着脖子喊一声:“要打就打死,打不死趁早放开,装什么大头蒜?”

一听他的话,打架的人就松开了,让王强百思不得其解。他曾经问过孙立,这是什么招数,孙立一笑:“本来就它妈的没大事,闹着玩翻脸了,巴不得有人给个台阶,我那一喊就是给他们台阶。”

王强此时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人和人都是需要相互理解的,做为生活在最基层的工人更需要有人来理解。做为车间的头头,只有理解了工人,才能管好工人。只有理解了工人,工人才能支持你的工作。从此,他也和车间里的工人一样,串门聊天喝酒,称兄道弟,有事互相通气、有活互相帮忙。时间长了,人们觉得王强这个车间主任挺好处,既关心大家,又没架子,因而工人中的朋友多了起来,朋友一多,威信就有了,再加上说话办事公道,赢得了多数工人的支持,特别是孙立和叶林的支持,在车间说话渐渐地算数了。

王强来车间时间不长,就知道叶林被步厂长压制的事情。他开始时觉得不可思议,这两人的位置离得老远呢,一个是年青工人,一个是资深的分厂厂长,老步为什么要和一个小年青过不去呢?等他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后也不由地唏嘘,他觉得叶林真的是个苦命人,这能怨谁?只能愿你没有碰上好人。又由于你不早点说,当事情已经大白天下了,老步的脸上也挂不住了,你才承认确有此事,你这不是惹着老步发火吗?你惹谁不行,非得惹老步?你让老步盯上了,在六分厂还有好?

王强并不知道,在确定叶林为分厂团委书记的后选人时,叶林事前根本不知情。

在车间的那些日子里,王强发现叶林和他师傅一样,都是实在人,干活从不偷懒耍奸,不迟到早退,也不惹事生非,除了爱看书外,没有过多的特点。而且,他师傅对别人都是咋咋呼呼的,唯独对这个徒弟客客气气,什么事上都护着他,凡事都帮他,这让王强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他发现,叶林不仅干活不偷懒,技术还不错,首先是图纸好,看图准确,其次是干活利索,不管倒料,还是上模板,谁也比不过他,他有一股灵巧劲。平时,工友谁家要是有个事,帮个忙,顶个班,叶林从来没二话,大家都和他称兄道弟的,实际上叶林在车间也是个有威信的人。

开始时,王强想把孙立提起来当个带班工长,可孙立死活不干,不仅不干,还向他推荐了叶林。孙立说自己是块水豆腐,提是提不起来的,除非拿刀切。说叶林是块好钢,锻造一下能派上大用场。

王强当然知道叶林是块好钢,可叶林也是个烫手的山芋,整个六分厂都知道老步死看不上他,谁也不愿意碰这个事。王强想,他是这个车间的主任没办法,如果不是这个车间的主任,他一定躲得远远的,连叶林的边都不沾。

他不是不想提拔叶林,只是步厂长那里通不过,连当个班长都不让,你现在让他当带班工长,你想那步长河能同意吗?步长河不同意,你再折腾不也是白费?前一段,车间支部通过叶林为预备党员的决议,到了厂里就给打回来了,理由是时间太短,再考验考验。

他和支书周同英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步长河既是厂长,又是党委书记,他和叶林杠上了,这叶林还有好?

王强在基层,他懂得基层骨干的重要性,要想管好一个车间,骨干的示范带动作用是相当大的,没有骨干的支持,累死你,你的工作也上不去。这次,叶林预备党员的事情没办成,叶林到没什么,反正他也习惯了。可车间的其它人就有议论了,大家觉得,铸锻车间这么苦,这么脏,这么累,为什么铸锻的年青人想入个党都这么难?别的车间的人都行,一到铸锻就不行了,明摆着不把铸锻的人当人嘛。工人认为这不是叶林的事,是分厂领导狗眼看人低。还有人说,自从建厂以来,铸锻的人就是后娘养的,光知道让干活,好事一点也没有。底下的人说的多了,王强和周同的压力就大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叶林这事的影响,最近的生产总是上不去,质量也不行,坏了几套模具了。开了几次会也不行,人们带死不活的。他背后悄悄问了问孙立,孙立眨眨眼说:“老王,工人都是顺毛驴,想让他们跑的好,就得多吃草。可分厂是怎么做的?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孙立停了一下又说:“工人不管谁入党还是干什么,他们只是关心这个事里有没有铸锻的人,有了,他们心里高兴,干活是一种样子;没有,他们觉得厂里办事不公平,干活又是一种样子。天王老子来了也没办法。

王强明白了,这是人们不高兴了,人们不高兴能尥蹶子,他这个车间主任却不能,完不成任务,分厂是要考核他的。这几天,他心里急得嘴上都起泡了。

王强不傻,他知道现在还有一个补救的办法,那就是把叶林提起来,只要提起来,人们心中的怒气就能平息一些。王强感叹,不就是一个小工长嘛,连科级都算不上,老步你那么大的厂长卡着这个事干什么?

王强当然知道步长河是什么脾气,老步是那种一条道走到黑的人,他认准的事,谁也拉不回来。分厂上下都知道,只要是老步做出的决定,是轻易不会改变的。

怎么办呢?眼前是两难选择。要么把叶林提起来,让大家的气顺一些;要么顶着胆小如鼠、不敢抗上的帽子就那么瞎混。要给别人,很可能就选第二个选项了,可王强不会,打年青时起,王强就是个想干一番事业的人。况且,步长河让他来铸锻,他心里本身就不舒服,他想就着叶林的事去找找步长河,让步厂长也为难为难。如果步长河因为这事找他的麻烦,他这个车间主任宁肯不干了。

王强反复考虑,叶林的事必须办,因为他知道,无论什么事,一但在车间说了就不能反悔,说了必须做,说了做不到,下回再说什么也没人听了。每天和这些人打交道,说话没人听,那不是和坐在火炉上一样吗?

所以要想在铸锻干好,就必须解决叶林的问题。因为叶林的问题是个结,打开这个结,人们的心气才能顺一些。只有人们的心气顺了,车间的事才能好办,这是傻子都知道的事。他下定决心后,去找步长河摊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