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受到连累

如果说一生中,叶林感到最受伤,最难堪的一件事,就是当时他被确定为六分厂团委书记候选人的这件事。

叶林永远也忘不了,当年红钢总厂(红山钢铁总厂,简称:红钢总厂)要求下属分厂的基层团委换届,由于他近二年在铸锻车间表现出色,引起了人们的关注,也引起了分厂厂长兼党委书记步长河的注意。

铸锻车间是全厂条件最艰苦、环境最恶劣的生产一线车间,比炼钢车间和轧钢车间还要差,许多分到铸锻车间的人,超不过半年,就会使出吃奶的力气,想尽一切办法调出或调走。长期以来,在铸锻车间这种艰苦的岗位上留住人,留住年青人,是分厂党委多年梦想的事情。尽管分厂采取了许多措施,给了许多的优惠,但结果却一直不如人意。

当他们得知有一个高中毕业、还是复员兵的年青人,在车间不怕苦不怕累,任劳任怨,尊师爱友,技术提高很快,综合素质挺高时都有些惊奇。他们立即派党委组织部和分厂劳资科下去调查了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车间主任介绍说,这人怎么来的铸锻不清楚,反正是复员兵,肯定也是分配进来的。关键是他很踏实,随遇而安,面对如此恶劣的现实,从来没有说过环境不好,工作艰苦之类的话,反而认认真真、踏踏实实的学技术、学文化。经过近两年的锻炼,现在已经成为车间的生产骨干了,他为人好,技术好,脑子聪明,干活利索,这样的人好好培养一下,是能派上大用场的。

步长河奇怪了,怎么铸锻车间还有这样的人,对这样的人厂里为什么一直不知道?最近一直不是说要抓正面典型吗?这不就是一个非常好的典型嘛。

在步长河的心里,下一届的分厂团委书记非他莫属。

叶林记得很清楚,如果当时上任六分厂团委书记,级别一下子就升为正科,工资瞬间调到每月九十六元,这对当时收入只有三十六元、三班倒的主产工人的人生将会产生颠覆性的改变,不仅如此,有了这个平台,他就可以充分释放自己的能量,展示他的才能,为他更高更远的飞翔奠定坚实的基础,他的人生将会是另外一番景象。

多年以后,老排长程少杰幽幽的对他说:“如果当时你能当上六分厂的团委书记,按你的能量,后面你肯定能进入总厂团委。既然你能到总厂团委,你就极有可能到团省委工作。因为团省委每次换届,主要领导人就从两个地方出,一个是咱们所在的红钢总厂,一个是红山矿务局。假如你真的到了团省委,那前景就不可限量了。”

可惜,人生只有结果,没有如果!

当六分厂党委组织部调来他的档案一看,叶林竟然不是党员,分厂组织部把这个消息告诉当时的厂长兼党委书记步长河时,步长河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张着嘴半天都没合上。他专门把叶林叫到厂长办公室一连问了好几遍:“你不是当过兵么?你不是立过功吗?你不是早早的就当上班长了吗?为什么没有入党?你向组织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里面有什么问题?”那口气就是在说,你在部队那么好的基础,没有入党,是不是犯过什么不能说的错误。

因为在当时的六分厂里,回来了二十一名复转兵,没有入党的只有两个人,一个人是在部队犯了错误,干小偷小摸,被处分了。另外一个就是叶林。

看着叶林发呆的表情,步长河揪着他走到办公室窗前,隔着玻璃指着外面一个人说:“看见了吗,那个吊儿郎当的货就是和你一起回来的复员兵,连那种半吊子玩意儿在部队都能入了党,你为什么没有入了?你说你没问题?哄鬼去吧,鬼都不相信!”

步长河是亲自看了叶林的档案以后,才火冒三仗的。叶林不是党员这个事不仅让叶林自己蒙羞,厂党委也抬不起头来。作为一个有着三千多人的分厂党委,竟然把一个不是党员的人列为厂团委书记第一人选,传出去会让人笑掉大牙。这件事让步长河恼羞成怒,他彻底改变了对叶林的看法。

尽管叶林向步长河如实汇报了自己在部队的情况,甚至连他与遥丽之间发生的事都和步长河讲了,但步长河根本就不相信他的话。步长河认为和遥丽之间的那就不叫事,两个年轻人,搞个对象就咋啦,虽说部队不让搞,可你俩不是本地人?不是在家乡搞就不管吗?再说,你俩那叫搞对象吗,连个嘴还没亲呢,因为和女娃娃拉了拉手,就不让入党,你哄三岁小孩子呢?纯粹胡说!

面对党委书记的质问,他无法解释。那曲折的经历复杂的过程他有口难辩,那痛彻心扉、从心里往外滴血的往事一句两句如何能解释的清楚?当时,地板上没缝,如果有缝叶林真想钻进去再也不出来了。如果当时项山底在场,叶林能把项山底撕成碎片!

在步长河鄙视的眼光中,叶林当时只是感到极度的难堪和委曲,他没有想到,这件事后来一直影响着他,如果把部队的那四年也算上,这件事整整影响了他十年!在后来的日子中,叶林每逢想到这件事,心中的怒火就会熊熊的燃烧,扪心自问,人的一生有几个十年?那十年是至关重要的十年,是决定人生成败的十年,如果不是组织问题拖了后腿,他的仕途要平坦的多,他的人生要顺畅的多,他的爱情也会美好的多。

叶林一生的悲剧都源于他这个非党员的身份,而他这个非党员的身份就是项山底一手造成的。

事后,步长河对这件事也在反复考虑,叶林当兵时第一年的下半年就是副班长,从第二年开始当班长,期间还立过三等功一次,如果没有别的问题,怎么可能入不了党?这里面肯定还有问题,这小子肯定还有没向组织坦白的问题,拿出个和女娃娃拉手的事糊弄组织。这种人极其危险,极其不可靠,表现好有什么用,不怕苦不怕累又怎么样?极有可能是为了掩盖他的过错,而故意表演的。对这种人别说培养了,就是上去了,也必须拿下来,这种人绝对不能用,现在不能用,以后也不能用。此时,步长河下定了整治叶林的决心。

本来步长河是很看得上叶林的,小伙子精干利索,爱学习,不怕苦,在那么恶劣的环境中,自己边工作边上学,是个好苗子。通过这事,步长河的思维翻了个180度的大弯,由最看得上叶林转变为最恨叶林,成了叶林的死对头。他对叶林的评价就是:和组织不讲实话,不是一个老实人。

叶林一下子跌到黑窟窿里了,而且,这一跌又是五六年。

这段经历至今让叶林回想起来仍然不堪回首,本来是个好事,谁想是这结果。就好象做好事挨顿打,有苦说不出,又好象六月天下了一场大雪,没有任何来由。

在厂里,他过着炼狱般的生活。他生活在社会最底层,在恶劣的环境中,从事着繁重的体力劳动,看不到希望,也看不到光明,更看不到明天。

在这种情况下,他非常理智地觉得,在此刻,最应该干的事就是立刻掐断与遥丽的一切联系,因为他已经配不上她了,他已经完完全全的失去与她恋爱的资格和基础了。他通过战友隐隐约约地知道,遥丽复员后,被分配到一家市立的医院当了护士。那个医院他听说过,但没有去过,因为那个医院离他家很远。他在城西,那个医院在城东南。叶林想,这样也好,离得远了,她就找不着自己了。八十年代初期,交通不便,通讯不灵,一般的联系只靠信件,只要没有通信地址,就失掉了联系的根基。

叶林几年来,一直避免让遥丽知道他在哪里,因为他从骨子里爱她。他是这么想的,凭遥丽的自身条件,找一个各方面条件更好的人,一点问题也没有。如果硬要和他在一起,他什么也没有,工作没有好工作,发展没前景,社会地位低下,除了耽误她,还能干什么?好在他和遥丽的事,团里战友知道的不多,他们只是隐隐约约知道一点影子,具体的谁也说不上来。这就为叶林的隐身,提供了很好的条件。

他当然知道这个做法很残忍,很不人道,也很缺德,但他没有任何办法。扪心自问,他愿意这样吗?天底下他是最不愿意这样干的人,可他却不得不这样干,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他当时的想法就是:如果爱她,就必须远离她!

他想,掐断和她的联系后,她找不着自己,时间长了,慢慢的就适应了。这种事还少吗?天下太多的人,不就是因为联系不上对方,生活就改变了吗?现在是该他这样干的时候了。就这样,他克制着自己,强忍了一天又一天,强忍了一年又一年。

几年来,步长河一直压着他。什么入党、提拔不用说了,就是车间想让他当个带班工长,厂里也不同意。没办法,车间只能让他担任副带班长。这么说吧,厂里只要是好事就轮不到他。这期间,叶林有不少机会,都是步长河给搅黄的,其中几次总厂一些单位想把叶林调过去,步长河根本不放,不仅不放,还向调他的单位讲了许多叶林的坏话,导致叶林恶名远扬。叶林忽然觉得厂里又出现了一个项山底式的人物,专门和自己过不去。

多年以后,叶林已经是六分厂的厂长了,在慰问老干部的座谈中,他曾专门问过步长河,当年为什么非得那样对待自己。

步长河是这样回答他的:“如果当时你是党委书记,我是你那个角色,你会怎么想?怎么想都想不通的嘛,你表现那么好,当了四年兵,还立过三等功,到复员的时候竟然没有解决组织问题,给你,你会相信?里面绝对还有问题的,只是你说没说。到今天我仍然认为,你确实还有没说出的原因,不然,不会是这个结果。没说就没说吧,这么多年过去了,说不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叶林听了步长河的话后只能无语,他到是想了想,如果他当时真的是步长河的角色,恐怕也只能这样,因为路已经走成这样了。从此,他原谅了步长河,可对项山底,他决不原谅!

几年后叶林才知道,复员后遥丽一直在找他,几乎问遍所有她认识的战友和熟人,但是可怜的姑娘光顾着急了,就是没有想到问一下她的教导员金尚。多年来,由于事业不顺,脸面无光,叶林像个蜗牛似地蛰伏着,把自己深深的藏了起来,不愿意和任何战友及熟人来往,尽管遥丽想尽了办法,但那年月交通不发达、通信落后、信息不畅,要想在偌大的省会城市里找到一个无声无息、专心躲藏的人,相当于海底捞针,是一件竭尽全力也无法做到的事情。

直到那一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