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日子还长着呢,闺女!沈兰英一边扶着束美芹下床,一边帮她穿上那件崭新的红羽绒服,禁不住叹口气说,你以为我爱替你操这份心?你就是来讨债的,我跟你爸前世欠了你的,不把这债还完,你能放过我们吗?我也是铁了心了,欠你的,要还就在这辈子通通还给你,我可不想转世投胎到了下辈子还要受你折磨。妈——束美芹低下头,仔细打量着身上的新衣服,伸出手这儿摸一下那儿摸一下,看得出,她嘴里虽然说不要,可心里还是着实喜欢得很。瞧瞧,咱闺女底子好,皮肤白,穿上这大红的羽绒服,就是比别人家的姑娘漂亮俊俏得多!钱——钱——束美芹歪着脖子比划着向母亲问询价格,满脸都是对母亲又为她乱花钱的怪怨。你管它多少钱呢,穿上好看不就行了!沈兰英弯下身替束美芹拉平了衣角,钱的事不用你操心,你爸的工资,加上我的退休金,还有你爸出去搬砖头赚的钱,足够你治病吃药和咱全家的吃喝拉撒了。

沈兰英一直没有告诉女儿,为了帮助她做康复治疗,他们早就把能借到钱的亲戚朋友一个个的通通借了个遍,不仅欠了一屁股债,就连平常吃饭买菜的钱都还是美芹的外婆时不时地瞒着她舅妈偷偷塞的,而这件羽绒服更是她用卖血的钱换来的。束美芹生病的这十年,在女儿面前,很多事都被沈兰英瞒了个水泄不通,即便告诉了她又有什么用,让她跟着着急上火吗?女儿的这个病是受不了任何刺激的,所以能不说的绝对不说,能说的也得几经掂量后觉得合适了才说。沈兰英缓缓直起身子,轻轻拉过女儿干瘪萎缩的右手,紧紧握在自己温热的掌心,尽管心里早就翻江倒海地涌起无数澎拜的浪花,但脸上却依然挂着风轻云淡的微笑。你好了,我跟你爸这块心病才能落地,你一天不好,我们就一天安生不了。沈兰英轻轻吁口气,我们也不指望你恢复得跟从前一样,但至少你得在没有任何人帮助的前提下学会自己走路,只要能走路了,我们就不用整天提心吊胆着为你的下半辈子犯愁了。

母亲的话,束美芹一字一句地都听进了心里去。下半辈子,她哪还有什么下半辈子?她的下半辈子早就断送在十年前那场突发的脑溢血手里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得脑溢血,也搞不懂脑溢血到底是种什么病,她只知道这场病的结果是可怕的,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几乎在一夜间就变成了一个连她自己都生厌的怪物。她心里早替自己的下半生做好打算了,如果爸妈都先她而去,她就摇着轮椅去投河,一了百了。除了爸妈和外婆,没有一个真正愿意靠近她的人,她就是这个世界的毒瘤,是这个世界的垃圾,勉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母亲总是无法理解她厌世的心情,母亲总是渴盼着有一天她能够不借助任何的外力自如地行走,可母亲又哪里知道她根本就不想走出这个院子,甚至连自己的卧室也不想迈出一步?她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自己了,她失去了一切,健康,美丽,热情,活泼,就连笑容在她身上也变成了一种极度奢侈的奢侈品,哪里还有心思去考虑将来,替那莫须有的下半生着想?

你会好起来的。沈兰英盯着她语重心长地说,比起从前,现在的你已经很棒了,不仅能自己下床,还能自己用左手吃饭,衣服也能自己慢慢折腾着穿了,这可都是看得见的成果,再努力一把,离最后的胜利也就不远了。胜利?这种胜利对自己来说真的有意义吗?既使自己能够像从前一样行走自如,这萎缩的右手萎缩的右脚,和歪在一边的嘴巴,都还能恢复原样吗?不能。她对自己的状况一直都是心知肚明的,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可以在不借助任何外力的前提下,行动自如地走路,可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她想要的太多太多,可大多都无法兑现,一切都是梦想,空想,镜中月,水中花,遥不可及,光能走路根本就不能让她的日子变得好过,不是吗?沈兰英伸手捋了捋垂覆在她额前的头发,耐心地开导她说,美芹,咱们已经努力这么久了,可不能半途而废,就这么放弃了啊!你太年轻,很多道理都还没弄明白,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懂得什么叫做好死不如赖活着了。束美芹盯了母亲一眼,在心里默默嘀咕着,好死不如赖活?她恨不能现在就去死,这样活着有多累,母亲真能体会得到吗?

她就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她活着的每一天都只是为了不让父亲母亲失望,不让他们再为她经受巨大的痛苦,所以她把所有的委屈与难过都和着泪水咽进了肚里。她真的还有希望吗?她几乎可以把自己的未来从头看到尾,一辈子都平淡无奇,没有惊喜,没有奇迹,没有鲜花,没有掌声,也没有志同道合的朋友,更没提什么人生伴侣了。一场重病,早早地就给她的人生判了死刑,以后的以后,她的生活永远都不可能会拥有欢喜快乐与欢声笑语,活着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比死还要让她觉得无望,这样的日子又有什么值得期待值得她为之不断付出各种努力?没用的,她已经被世界抛弃了,再多的努力也只是无谓的挣扎,又何必总是一天天的自欺欺人下去?瞅着身上那件艳红艳红的羽绒服,她眼前又蓦地闪现出那束雪白雪白的百合花,还有那双有着修长手指的漂亮的手。那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她一直在等那束百合花,等那双捧着百合花的手出现在她面前,可母亲却不能理解她的心思,甚至粗鲁地干涉了她想要抵近那双手的愿望,尽管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那么做,但还是意识到母亲在刻意拉远她与那双手那束百合花的距离。她不知道母亲在担心什么,她只知道那是自己病后保存得最好的记忆,除此之外,她几乎把什么都忘了,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那束花那双手在她曾经的生命历程中具有多么重要的意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