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本该没有百合花的季节,右半身偏瘫的束美芹,在阳光遍洒的午后,遇见了手捧一束百合花,微笑着向她迎面走来的林正旭。那是一束雪白雪白的百合花,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林正旭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坐车轮椅上的她突地嗅到了一股浓郁的百合花香,那是一种久违了的熟悉的味道,她几乎想也没想地,就颤巍巍地举起了那只没有什么力气的左手,企图挡住他的去路。林正旭压根没看见她,捧着百合花自顾自地走了过去,很快便消逝在她模糊的视线中。是他,是他,就是他,她费力地掉转过头,望向身后替她推着轮椅的沈兰英,咿咿呀呀地说了一堆连她自己都听不懂的词汇,额上早已渗出了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汗珠。越着急越慌乱,眼睁睁看着林正旭的背影一点一点地远去,她发现自己根本就不能用一句连贯的话,来准确地表达她内心想要表达的意思,沮丧失落到了极点。她不能就这样与他失之交臂,可她说不出来,她无法让母亲从她着急忙慌的表情中读懂她的心意,于是她只能抬起无力的左手指着林正旭离去的方向,不停地朝沈兰英费力地努着嘴眨着眼睛。

百——百——合——百合——百合花!她终于清晰且连贯地喊出了百合花三个字,又落下举起的左手,使出吃力的气力不断拍打着轮椅的扶手。百合花——妈——妈——百合花!束美芹蹭一下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一把甩开母亲伸过来扶她的手,摇摇摆摆地躬着颤巍巍的身子想要走下轮椅,想要去追逐那个手捧百合花的男人。沈兰英在惊异于女儿突然生出的巨大的力量的同时,几乎想也没想地就立马把她重新按了回去,不,决不能让女儿再看到百合花了,就算冒着被女儿再次不理不睬的风险,她也决不会任由女儿再次走进那段不堪回首的痛苦记忆。

回家!沈兰英迅速推着轮椅离开了人声鼎沸的街道,千算万算,她也没有算到镇上居然开起了一家很有规模的花店,那家花店的花都是从云南空运过来的,叫得上名的,叫不上名的,应有尽有,所以本应开在夏天的百合,会在这个季节出现在这里,也便算不上什么稀奇事了。百合花是女儿的梦魇,她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住,却偏偏记住了这该死的百合花,怎不惹人懊恼?难道这就是命运?是女儿怎么也逃不过去的命中注定吗?滚他妈的命中注定!沈兰英退休前,在清溪镇中心小学当了将近三十年的语文教师,作为一个知识女性,她压根就不信什么命运,也从来都没向所谓的命运屈服过,可眼下她却真的被命运这两个字击中了心底最薄弱的地方,她害怕,她恐惧,她担忧,女儿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了,难道老天爷还不肯就此放过她吗?究竟,女儿前世造了什么孽,才要在今生遭受这么大的罪?妈祖娘娘,求求您,求求您了,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轮回有因果,就把一切都报在我身上吧,可千万别再折腾美芹了啊!

我——不——回——去——不——回——去!病后十年,束美芹第一次在出门后竭力抗拒回家,甚至不顾路人对她的侧目,愣是一再企图从轮椅上爬起来或是跳下去。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她把围在脖子上正好挡住嘴巴的丝巾奋力扯了开去,她声嘶力竭地冲着沈兰英把百合花三个字一次又一次地吼了出来,无论如何,今天她一定要看到那双捧着百合花的手,还有那张她想了几千个日日夜夜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脸。坐下,你给我坐好!沈兰英怒了,她拼命压制着束美芹,脚底像抹了油一样,推着轮椅飞快地朝前跑去,不管怎样,她都不能让女儿陷入更大的悲伤之中,悲剧已然发生,剩下的痛苦,就通通由她这个当妈的来承担吧!百——合——百合!束美芹竭力反抗着母亲,这是她唯一接近那双手的机会,不管母亲态度如何,她都必须站到他面前,仔仔细细地端详他,看他到底长了一张怎样的脸。

他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她就是想见他一面,哪怕所有人都在看她的笑话她也决不在意。你们看吧笑吧!我不就是右半身瘫痪了嘛,不就是嘴巴歪斜了嘛,有什么的?事实上你们也不见得好到哪里,不是吗?她瞪大那双视力模糊的眼睛,左顾右瞻地打量着路边那些看她笑话的人,在心里愤懑地咒骂着,你,你,头都秃了,还好意思站出来看一个脑瘫后遗症患者的窘相吗?还有你,背都驼成什么样了,跟电视里演的刘罗锅也相去不远,你凭什么嫌恶我嘴巴歪在一边?丑怎么了,丑陋是罪吗?如果不是那场意外的脑溢血,她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吗?她曾经也长得如花似玉、鲜妍靓丽,她曾经也是大家艳羡钦慕的对象,为什么只是一场灾难,就把她拥有的所有美好都通通收回了呢?她并不奢望能够重新站起来,更不奢望可以找回丢失的容颜,她只想找到那双捧着百合花的手,当面问一问他到底是谁,问一问他和她的渊源,难道,这一点小小的心愿,大家都不能尝试着满足她一次吗?

对沈兰英来说,百合花和百合花背后的那双手,就是老束家的一个梦魇,说什么她也不会由着女儿的性子,去揭开那个潘多拉的魔盒。那么多事她都忘得一干二净,为什么偏偏记住了最不该记住的?沈兰英满脑子一团糨糊,乱得厉害,她怕了,真的怕了,或许冥冥中真有造物主这回事,否则又该如何解释女儿异乎寻常的行为呢?回到家后,一连三天,束美芹都没跟沈兰英说过话,也没再下过床,一日三餐都是老束侍候着她吃的。小年夜那天晚上,沈兰英首先打破了沉默,从外面拿着一件大红色的长款羽绒服踱进女儿的卧室,满脸堆笑地望着一脸不高兴的束美芹说,快,起来试试新羽绒服,艳红艳红的,要多好看有多好看!束美芹瞥了母亲一眼,赌气地迅速掉转过头,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大气也都不吭一声。什么新衣服羽绒服,对她来说都是些毫无意义的东西,可别指望她这么着就跟她和好了!

闺女,还生妈的气呢?沈兰英拿着羽绒服转到女儿面前,话都还没说利索呢,气性倒还跟从前一样,这是打算一辈子都不理我了吗?束美芹盯着沈兰英轻轻嗫嚅着嘴唇,想说些什么,可话刚到嘴边,又愣是给咽了回去。这气性可真不小!沈兰英呵呵笑着,天天给你做牛做马,倒养出个仇人来了?边说边伸手挠了挠女儿的胳肢窝,小没良心的,把你养这么大,就是让你这么气我的啊?束美芹被母亲挠得浑身痒痒,一边忍不住地笑出声来,一边抬起左手抵挡着母亲下一波的进攻。笑了?笑了就算和解了啊!沈兰英轻轻扶着束美芹坐起身,又好几天没下床练习走路了啊,欠下的后面都得好好给我补上啊!妈——妈——束美芹满怀委屈地盯着沈兰英,晶莹的泪水盈满了那双依旧清秀动人的眼眸。前几天不是练得挺好嘛!沈兰英不无心疼地伸手捏了捏女儿的脸,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只要肯放下心里的包袱,我可以保证你一定会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的。束美芹依然叭嗒叭嗒地掉着眼泪,哭得伤心又委屈,母亲哪里能够明白她的心思,而今她变成这副鬼模样,就算能劲步如飞又如何?从第一次躺到手术台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被社会抛弃了,又为啥非要她做什么劳什子的康复训练?终生躺在**,和拄着拐杖走路有什么本质区别吗?同样是丢人现眼,又何必多此一举地折腾来折腾去?现在,她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要,也什么都不计较了,她只是想搞清楚自己和那双手的关系,否则就算死她也会死不暝目,可母亲为什么就偏偏不能理解她这么一个小小的心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