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端坐在那面早已沾染了各种颜料的画架前,束美芹一边目不转睛地仔细打量着林正旭送她的百合花,一边吃力地握住画笔,一笔一划地,慢慢将它们千姿百态的美一一落在了画布上。这些日子,她已经画了太多太多的百合花,各种各样的,可不知为什么,她愣是再也没画过那双捧着百合花的手。她知道,那是张小龙的手,可它们长得实在太像林老师的手了,在还没搞清楚张小龙和林老师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时,她不想让任何人从她的画中捕捉到她任何细微的心思,哪怕她每天的画作只有妈妈、林老师和周亚男三个人能够看到。林老师的手长得真是好看,细长细长的,指甲缝里连一点泥垢也没有,总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跟她记忆里出现的张小龙的手简直如出一辙,可林老师到底是不是张小龙呢?如果不是,为什么他们偏生都长了双一模一样的手?很多时候,她都会在画画的空隙间,趁人不注意时,托着下巴望向窗外胡思乱想着,如果林老师就是张小龙,或者张小龙就是林老师,该有多好!她想问他是不是张小龙,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他明明姓林,叫林正旭,又怎么能是张小龙呢?也许他改名换姓了呢?电视剧里不经常都是这么演的嘛!都什么电视剧这么演过?她左想右想,想得脑袋大了也没想出来,算了,还是好好地画她的画吧,林老师不是说了嘛,画画能够锻练她的思维能力,没准画着画着,所有忘掉的事就又能通通想起来了呢!

她画,她一幅接着一幅地画。她画出了山丹百合,画出了木门百合,画出了鹿子百合,然而画来画去,她发现自己最喜欢画的,依然还是那捧记忆中的雪白雪白的香水百合。张小龙为什么要送她香水百合?他真的会是她过去的男朋友吗?如果是,为什么自她生病以来他从未探望过她,而妈妈也从未在她面前提过这个名字?莫非真是她记岔了?还是所谓的张小龙其实只是在她梦中出现过的一个根本就不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人?也许是,也许不是,一切皆有可能。那林老师又是谁呢?上帝派来拯救她的圣人吗?在束美芹眼里,林正旭不仅拥有一双修长干净到漂亮的手,还有着一双迷人的眼睛,虽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双眼皮大眼睛,但却蕴藏着丰富的知识与智慧,只要被他盯上一眼,即便是个冷酷阴郁的人,心里也能升起明晃晃的阳光来。是的,林正旭的出现,让每个接近过他的人都更加愿意抵近阳光,让每个与他擦肩而过的人都打心底里向往明媚灿烂的生活,她束美芹也不例外。还有他的笑,那抹洋溢着无限温情的笑,总是在第一时间向人们传递来脉脉的暖意,而因为看多了他轻柔的笑,她的心也跟着慢慢变得光明起来,并从那光明中生出了力量,找到了自己前进的方向。

美芹,这幅香水百合比昨天那幅山丹百合画得要有进步。林正旭一边歪着头仔细品味着她的画,一边由衷地赞美她说。林老师,我,我画得——还不——够好——我觉得,我还能——画得更好。已经很好了。林正旭盯着她微微笑着,才一个月,你的进步就这么大,再接着画下去,这水平马上就要赶上我和周老师了。很好,真的很好,林老师对你有信心,你自己也得对自己更有信心,好不好?好!束美芹重重点了点头,突地偷偷瞥一眼他的手,那真是双好看到让人无法挑剔的手,修长,干净,漂亮,柔韧,她真的好想好想把它们画到画里去啊!你在想什么?林正旭依旧满脸带着笑,是不是觉得我这个老师压根就不像个老师?不,没——有!束美芹连忙摇了摇头,望向他不无羞涩地笑笑,很快,她又迅速低下头去,目光不由自主地定定地落到了他那双漂亮的手上。

这一次,林正旭终于捕捉到她落在自己手上的目光,他下意识地抬起双手看了又看,然后,以一种不解的眼神默默打量向束美芹,美芹,我的手有什么问题吗?被林正旭这么一问,束美芹立马窘到满面通红,却还是嗫嚅着嘴唇支支吾吾地说,林老——师,你的手——你的——手,真好看。什么?我想——画你的手。画我的手?林正旭吃惊地瞪着束美芹,他忽地想起在束家看到的那张画,那张和他极其神似的面孔,忍不住脱口而问,美芹,那天在你家里看到的那张画,你画里画的人是不是我?是——不是!束美芹点点头,又摇摇头,她实在无法讲清楚张小龙和林老师的关联,就算她能讲清楚,林正旭也未必能听懂,千言万语到了嘴边,都只化为了一句:林——老师,我见过——你!你见过我?束美芹用依旧不太清晰的口音,向林正旭囫囵着讲述了一遍年前在街上碰见过他的场景,我,我,林老——师,我——百合花……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林正旭哈哈一乐,那回我带着周老师一起从上海过来,找清溪镇的领导协商创办教育中心的事,正好赶上周老师生日,就顺带手从路边的花店给她买了一捧香水百合带回去送她。周老——师——也——喜欢——百合?女孩子都喜欢花嘛!林正旭呵呵笑着,你真想画我的手?不等束美芹回答,他就主动搬来一张椅子,端端正正地在束美芹对面坐下,好吧,今天我就给你当一次手模。真的?束美芹不敢相信地盯着林正旭,林——老师……画吧,要不要捧着百合花?林正旭边说边捧起早上刚送给她的鹿子百合,可惜今天买的不是香水百合,要不明天等我买来香水百合再给你当一次模特?

这是林正旭第一次给束美芹当模特,也是束美芹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画林正旭,尽管画中出现的只有他那双在她眼里修长到漂亮的手。整个绘画过程中,林正旭一直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在束美芹眼里, 他就是春天的阳光春天的雪,温暖,晶莹,轻柔,剔透,要多绅士有多绅士。他的笑和他的手一样好看,他笑起来的样子像极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纯洁,无瑕,懵懂,青涩,哪怕早已年过四旬,也看不到一丝世故做作的痕迹。莫名的,她又想起了张小龙,那个在她记忆里一再出现却又模糊得厉害的张小龙,不知道他是否也拥有这般迷人而又充满暖意的笑,如果他也有,她又该如何区分他和林老师呢?她画,聚精会神地画,一丝不苟地画,她不知道那抹洋溢在林正旭嘴角的笑究竟属于林老师还是张小龙,也不知道那双漂亮的手到底归属于谁,她搞不懂,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所以她只能集中精力,用心地画,仔细地画,不放过任何不应该放过的细节。

那双手长得真是好看。她在心底由衷地赞叹着。那就是双天生画画搞艺术的手,而她的林老师从来就不是个普通的存在,于她而言,他就是神,就是上帝,就是她通往光明的指路人,是她精神上唯一的依靠与寄托。这幅画从开始创作到最后收笔完成,整整耗费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林正旭也就连续给她做了一个星期的模特。她总是觉得这里不满意那里不满意,总是带着一种歉疚的目光盯着他嗫嚅着嘴唇说,这里还需要再改改,那里还画得很不到位,总之,她就是想做到尽善尽美,把他那双好看的手画得更像更漂亮些;而他也总是尽量满足着她这些看似很小的要求,有时候在她面前一坐就是大半天,甚至连饭都顾不上吃,有好几次还为此推掉了几个原本定好了要去县里参加的活动。她很感激林正旭对她的付出,所以画画好后,她就在第一时间把它送给了林正旭,多年之后林正旭都还收藏着这幅画,就挂在他卧室床头的正对面,每天起床或是睡觉的时候,一抬头便能看到它,尽管他也说不清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或许就像周亚男说的那样, 他的潜意识里是有些喜欢着她的吧。

因为这幅画,周亚男与林正旭爆发了激烈的冲突。老林,我看你就是疯了!周亚男近乎咆哮地瞪着林正旭,为了她,你连县里早就定好的活动也不参加了,接下来是不是不管她说什么你就会跟着做什么?你这么激动干什么?林正旭盯着周亚男语气平缓地说,又不是啥重要活动,推了也没什么损失啊!不是重要活动?老林,我看你不仅是疯了,而且是脑子进水了!你忘了徐县长说过要给我们一笔资金用来支持我们的公益事业吗?两次活动都是徐县长组织的,你这么不给人家面子,还指望人家支持你吗?我本来就没想过要什么支持,林正旭努了努嘴正色说,我就不信,没有他们的支持我就做不下去!你当然做得下去,你是谁啊,大名鼎鼎的林正旭,你都做不下去,还能有谁做得下去?周亚男的嗓门一下子提高了八个度,你知不知道账上已经快没钱了,再这么下去,我们迟早都得喝西北风去!林正旭林正旭,你做善事做公益,是不是得先看看自己还有没有这个实力?这些年在深圳在上海在南京在济南,你究竟糟塌了多少钱自己有认真算过吗?好,以前的事我就不跟你扯了,在清溪搞什么教育中心教残疾人画画,这根本就是个笑话,都过去一个半月了,除了束美芹,还有第二个找上门来要跟你学画画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