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谈 七张爱玲

勇敢地做自己

有人说:“世间只有爱玲一个人,可同时承受灿烂夺目的喧闹与极度的孤寂。”

于我,她始终是

40年代沦陷区废墟上绽开的罂粟花。

40年代初的上海滩横绝于世,

于浩渺的宇宙间宛如一颗璀璨的彗星,划过天际,令人不可逼视。

至始终,她在一个人的城池里,

一双天然妙目,君临她的城下,

那么干净凛冽,无一丝的杯盘狼藉。

以她最好最令人仰止的样子示人。

导 语

对于爱玲,我是一直不敢去触碰的。如同一个易碎的好看的瓷器,带着鸢尾一般**的她,始终在我心底,却一直让我觉得她是个不曾在地面上生活过的人。

关于她的种种,曾时时刻刻不绝于耳。

她的那些若有若无的谣传,她的那些悲凉的人生际遇,以及她的苦难、她的爱恋、她的疲惫、她的落寞、她的悲怆、她的孤傲,还有她的那些如同罂粟一般魅惑人心的符咒一般的文字。

“现实像一个后花园,从种植开花到凋零,演绎在一双眼眸里”;“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女人一旦爱上一个男人,如赐予女人的一杯毒酒,心甘情愿地以一种最美的姿势一饮而尽,一切的心都交了出去,生死度外”;“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

……

是怎样睿智犀利而又玲珑剔透的心,才能将这世相种种看透收敛于心,从而书写出这般惊世骇俗的文字,隔了这么久长的时日还让人不能遗忘。有喜爱她的写作者,曾如是言之凿凿过:“当时摸着这话,便是惊了又惊,这样的淡然却又惊起壮阔的波澜,那开谢之间,是一生一世。”

我,在初读时,何尝不是如此。

那惊,如同胡兰成的惊一般——惊不是这样惊法,艳不是这样艳法。是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的惊和艳。

文字的毒药莫过于此,说的就是我对爱玲文字迷恋的这种情境吧。她和她的文字,深入我的骨髓,让我欲罢不能,多数里只任由她摆弄乱了我的心性,并心甘情愿地去被她所左右。她不算美女,然却自有一份寂寞容易让人沉溺的气质,就似那个时代一件极其美丽的事被定格在一幅旧窗子里一般,除非刻意去观赏,否则就如同蒙上了一层青灰,左看右看都成了朦胧的画。

我,如同深爱上一个男人那样,深深沉迷于她带来的魅惑气息里。

总庆幸,这世间曾有一个她,曾写下那些字句入心凛冽的华美文字,让我们回望那段乱世光景时,因为有她这样的女子而有了离世的寂寞与出尘的美丽,而有了做一个最好的女子的勇气。

也是,真正的美人,是熬得住岁月,经得住历练的。

就如我们傲然艳绝的爱玲一般。多年来,始终活成自己最好的样子。是如此,心安处,世事才会波澜不惊,才可成为最好的自己。

那个时代,只出了爱玲一位这样的女子。

她用苍凉的文字,给我们描述了一个时代的喧嚣与华丽,尤其是那些风流云散的爱情童话。

她写过的任何一句关于爱情的经典,皆可以让今天热恋中的男女心生了怯意。只是,她看透了世间浮华、万千世相,却未能将自己看透。因而她写的那句“生于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最后却一语成谶。

她自己,成了那个最千疮百孔的人。

她和胡兰成的故事,至今还伴着老上海弄堂里咿咿呀呀的胡弦声,演绎着一曲缠绵无望、灵肉纠葛的倾城之恋。

怪不得,有人说她的爱情和她的作品一样,参照了一个歧义的传奇:妖冶多姿,是非不断。

遇见胡兰成,真真是她的劫。

回首看她的一生,若没有一个叫胡兰成的男子出现,或许她的生之岁月不会这般凄恻。这个生活在社会底层只身闯世界的文人,早已在挣扎中淡漠了自己的人格、尊严和价值观,他在遇到她之前,早已冷酷残忍了。

所以,要如何才够会善待她。

早就不能够了,对所有的女子都已如此,即便是世界都会为之惊动的爱玲。

注定的爱情的劫,她爱玲便也注定逃无可逃。

胡兰成能见着爱玲,原是苏青牵的线。时年,他于南京闲来无事,边晒太阳边读苏青寄来的那本《天地》月刊。适逢翻到爱玲写的那篇《封锁》,一看下便被惊动,是“我才看得一二节,不觉身体坐直起来,细细地把它读完一遍又一遍”,由此,他便“只觉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

当下,胡兰成便问苏青要了爱玲的地址,赶去她住的常德公寓。时年,常德公寓,还被称作“爱丁堡公寓”。

爱玲喜僻,不喜应酬交际,因而公寓的阳台便成了她与世界维系联系的最清雅方式,她写“我立在阳台上,在黯蓝的月光里看那张照片,照片里的笑,似乎有藐视的意味,然而那注视里还是有对这世界难言的恋慕”,望够了这座“血水浸染、烈火升腾”

大海里的孤岛,爱玲便会回转身来,与姑姑说着只属于女人家里的闲话。

兰成,初来的那天,不知道爱玲有没有在阳台上俯望,但是,她断然回绝了他。他,不放弃,在数次按下门铃后还是留下了一张留有自己地址的字条。就此,竟然给了爱玲念想。

爱玲,拿起字条,知道是早有耳闻的才子,于是便生了前往的心。只是,她端的不知这一前往,终生都背负了他这个风流之人带给自己的伤痛。她,在初见他时,她的心即柔然起来,在给他的照片上她更是用笔墨将这爱慕情绪予以抒发淋漓:“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朵来。”

爱玲的爱情,就此开花。尽管她早就看透了世间痴男怨女,但与大自己十五岁的结过两次婚的情场高手胡兰成一经相遇,她便不能自已了。

所谓爱情,所谓一见钟情,便只如了她写过的那句:“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由此,她和他的一段情缘深种。

这一年,张爱玲二十四岁,胡兰成三十八岁。

彼时,作为汪伪政府的宣传部次长、《中华日报》主笔的胡兰成,南京办公,一月回一趟上海并小住上八九天。他不回自己美丽园的家,而是常常径直赶到爱丁堡公寓,先去看望爱玲。两个人,每天缠绵在一起,是喁喁私语无尽时。摒弃掉冷艳气质,爱玲原是那“陌上游春赏花,亦不落情缘的一个人”,遇着他胡兰成亦是甘心洗手做羹汤的。而爱情的最初里,胡兰成亦不再是那百花丛中过的浪**子,“晨出夜归只看张爱玲,两人伴在房里,男的废了耕,女的废了织,连同道出去游玩都不想”。

就如此,他们一个“一夜就郎宿”,一个“通宵语不息”。

爱,亦是可以贴景入心的。

时常,爱玲会穿那件“闻得见香气”的桃红单旗袍,因知兰成最爱她穿那双自庙会上买来的双凤绣花鞋,于是便总在与他独处相伴时穿着。

尽管,她明知兰成是那心性使然之人,会随波逐流,还是与他配了婚姻。她是倾其所有,铁了心去爱他了。虽然知道,他这种人从来都是没有未来的,但仍是信了他写的那纸婚书——“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可是,我最亲爱。世景早已荒芜,现世又如何获得安稳可言。

在不知道胡兰成为何方神圣时,我对这个人很好奇了一番。

小名蕊生的胡兰成,1906年出生在浙江嵊县,家在距县城几十里的下北乡胡村。在他锦心绣口的文字中,亦知他的父亲慷慨达观,母亲贤良温和。祖父原是开茶叶店的,也曾阔过一阵子,不过到了父亲手里,因经营不善而倒闭了。后来,在别人的茶叶店里做伙计,却是无法维持一家的生计,长久下来亦是累欠了不少债。直到兰成后来做了“高官”,才算还清。

这样的家世,自是无法跟爱玲“煊赫旧家声”的贵族遗后比的。

后来看女作家宁宣笔端描述的他:“他确实丰姿特秀,他确实才华横溢。即便是晚年鬓也星星,仍然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更何况那些金马玉堂、风流倜傥的岁月。”才觉他是为优秀。

也是,不然怎能入了爱玲的眼?

只可惜了,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情种。敏于世事的他,难免用情过于浮泛,爱得热烈,却无法专一,要的不过皆是那“此时语笑得人意,此时歌舞动人情”流水光阴罢了。

他自己,亦曾在那本名动世人眼眸的《山河岁月》里如此坦诚道:“我每回当大事,无论是兵败奔逃那样的大灾难,乃至洞房花烛、加官进宝,或见了绝世美人,三生石上惊艳,或见了一代英雄肝胆相照那样的大喜事,我皆会忽然有个解脱,回到了天地之初,像个无事人,且是个最无情的人。当着了这样的大事,我是把自己还给了天地,恰如个端正听话的小孩,顺以受命。”

初见爱玲,他即觉得她是那“陌上桑里的秦罗敷,羽林郎里的胡姬,不论对方怎样的动人,她亦只是好意,而不用情”的恬淡深静。女人,素来是他眼里的常客,然却未曾有一个女子可以若爱玲这般,让他如是形容,“刘备到孙夫人房里竟然胆怯,张爱玲房里亦像这样的有兵气”。真真是,今生还是头一回的。

恋爱中的人,常常会迷失掉自己。爱玲,却始终清醒,只是却未能做到内省。她明白,有人虽遇见怎样的好东西亦滴水不入,有人却像丝绵蘸着了胭脂,即刻渗开得一塌糊涂。

她错便在于此,知道爱得糊涂,却仍还拼尽心力一往情深地将一场糊涂渲染进行到底。

许是率性而为,许是爱得胆怯怕失去。她总不能够挑明了心里的那种怀疑的隔生,只兀自地沉浸在相处的时日里。她喜欢在房门外悄悄窥视兰成,甚觉“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她常常会不自觉地静静地看着他,脸上写着不胜之喜,用手指抚他的眉毛,说:“你的眉毛。

”抚到眼睛,说:“你的眼睛。

抚到嘴上,说:“你的嘴。你的嘴角这里的涡我喜欢。”

某一日,她突然叫他“兰成”,令兰成竟一时不知道如何答应。

因兰成总不当面叫她的名字,与人亦说是张爱玲,而今她要他叫“爱玲”,他自是十分无奈,只得叫一声:“爱玲”。话一出口,登时很狼狈,她亦听了诧异,道:“啊?”所谓对人如对花,虽日日相见,亦竟是新相知,何花娇欲语,你不禁想要叫她,但若当真叫了出来,又怕要惊动三世十方。

是如此。爱情里,他是玩世不恭惯了,即便遇着了令自己惊动不已的爱玲,他亦无法让自己收心的。对女人,从来他都是那“无论好歹,只怕没份”的贪嗔痴。而偏偏凡是他遇着的女子,皆似爱玲笔下的痴缠——“他是实在**太多,顾不过来,一个眼不见,就会丢在脑后。还非得盯着他,简直需要提溜着两只**在他跟前晃”的实心且焦灼。

他,真是对谁都好。

唯,辜负了她爱玲。

夜间电台,常会放蔡琴那首婉转低沉的歌:“左三年,右三年,这一生见面有几天?横三年,竖三年,还不如不见面。”

每次听,我都会想起爱玲来。三年,于男子算不得久长,却于女子是如华年似水,彩云追月。

想他胡兰成三十八岁后的三年,给了一个年方二十四岁的女子。那女子,一生写下过许多的字,那些字皆能装载成册,传于后世,其中有部便叫作《传奇》。

这女子,即是她爱玲,乃他胡兰成笔下那“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

兰成,当然深懂得爱玲。不然,他不会写出这样精髓的评价于她:“看她的文章,只觉她什么都晓得,其实她却世事经历得很少,但是这个时代的一切自会来与她有交涉,好像‘花来衫里,影落池中’。”

只可惜,他懂得却不知珍惜,不仅如此,还大大地负了她。

由于局势所迫,他不得不避难于温州。却,在那里跟一个叫小周的护士,一个叫秀美的寡妇纠缠在一起。

爱玲,起初是不信的,并且还效仿起前朝孟姜女千里寻夫的段子前往他在的温州城。然而可歌可泣,却到底是俗世的。经过一路的心事重重,见着兰成却只一句话说得出口:“我从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这是你走过的,及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着你就在那里,这温州城就像含有宝珠在放光。”

她,对他的情深,真的是天地可见。

然,他给予她的回馈却是伤了身心的。

逗留温州期间,她独自住在一家小旅馆里,兰成白天来陪她,晚上却又去陪范秀美了。这样的相见,使得她备觉生分,即便是成日里伴在房里,亦是亲近里可见生分的。有时,双面四目相视,半晌没得一句话,忽听得窗外牛哞,面面相觑,诧异发呆。

一日,爱玲告诉兰成:“今晨你尚未来,我一人在房里,来了只乌鸦停在窗口,我心里念诵,你只管听着,我是不迷信的,但后来见它飞走了,我又很开心。”

敏感如她,是感时恨别,见鸟心惊了吧!

又一日,爱玲夸“情敌”秀美模样俊美,便要给她画像。秀美端坐着,爱玲疾笔如飞,兰成在一旁看。她勾了脸庞,画出眉眼鼻子,正待画嘴角,却突然画不下去了。

她也不解释,只是一脸凄然悲怆。

秀美走后,兰成一再追问缘由,半晌她才说:“我画着画着,只觉得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不震动,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

爱情里,女子的敏锐度是仙性的,可预知洞察的。她爱玲,亦如此。她,已然察觉到他和她之间缠绵延掩的爱欲胶着。

于是,她决定跟兰成摊牌。她要兰成在她和秀美之间做个选择。

然,兰成的做法彻底伤了她,他对她这样说道:“若选择,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岁月,但是无嫌猜,按不上取舍的话。而昔人说修边幅,人生的烂漫而庄严,实在是连修边幅这样的余事末节,亦一般如天命不可移易。”

她失望至极,心力交瘁之下,叹了口气,自伤自怜道:“你到底是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够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翌日,她便决定走了。兰成打着伞到码头送她,雨水混淆着泪水,将过往那些欲仙欲死的爱境全然冲刷殆尽。

他们的爱之鹊巢,至此人去楼空。

不几日,她寄钱给他,并附信言道:“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在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所言情爱于他,也就这么多了。

从此,她的爱,是了那风雨飘摇后的繁花,只落得残红遍野,不再是那绮月光明,再对着他一人言了。

无牵无碍,亦好。于他这个风流至极没品的浪**子。

张爱玲就是张爱玲,断情断爱亦是可以如此大气壮阔的。不过,兰成却不曾有这般的干脆。

诀别后,他还极力想通过爱玲的挚友炎樱从中缓和关系,以修再好。他声情并茂地去信跟炎樱说:“爱玲是美貌佳人红灯坐,而你如映在她窗纸上的梅花,我今唯托梅花以陈辞。佛经里有阿修罗,采四天下花,于海酿酒不成,我有时亦如此惊怅自失。又《聊斋》里香玉泫然曰:‘妾昔花之神,故凝今是花之魂,故虚,君日以一杯水溉其根株,妾当得活。明年此时报君恩。’年来我变得不像往常,亦唯冀爱玲以一杯水溉其根株耳,然又如何可言耶?”

怜爱爱玲的炎樱,没有去搭理他,爱玲亦是“我觉得要渐渐地不认识你了”地与之隔开。

“我素来最敬爱玲灵性绝世,情感上拿捏得当,痛也不多言的豁达清冷的性子,知道人生如朝露,缘分来时欢短,去日无多,豪宴一场也难免散场。”安意如,曾如是写过。

爱玲自己亦如是说过:“一个历尽苍凉与浮华的男人的话语,有些无奈,有些深刻,有些狡黠。”经此一遭,她已然不能够容忍得了一个男子的轻薄浅短。哪怕,还爱着,抑或深爱着。

诚然,女子再是八面玲珑,若是逢不着一个体己贴心的男子,都是顶顶悲凉的事。

曾经,爱玲在《倾城之恋》中如是写道:“在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能知道呢?也许就是为了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是啊,一个动乱的时代,也成全了她短暂又持久的辉煌!这本身就够惊心。”

只是,未曾有谁可以成全她和兰成的那段短暂的爱恋。

曾经,胡兰成说过如是信誓旦旦的情话:“我必定逃得过,唯头两年里要改姓换名,将来与你隔了银河亦必定找得见。”爱玲亦回应得言笑晏晏:“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又或叫张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不过,言犹在耳,他们这一对乱世鸳俦,终是难成眷侣。独自归去的路上,各自瘦影在地。

平原绵邈,山河浩**,他纵能平视王侯,亦是无法仰止她那正大仙容。

而我只记得,他胡兰成说张爱玲“愁艳幽邃,最是亮烈难犯,而又柔肠欲绝”。

上海女作家淳子,是写爱玲最入我心的,她在《张爱玲地图》中曾如是写过:“我去寻访张爱玲住过的房子,因为实在是相信,那里依然存了她的气息,她的点点胭脂红和她的魂灵的。”

是的,上海这座风华绝代的城,之于爱玲,是为一个长身玉立的女子,早已将她的气息浓郁深掩于体内,并于时日久长里,成了那霭霭红尘里的一抹沉香屑。“风住尘香花已尽”,她这抹沉香亦早已被镌刻进历史的掌心窝,任谁洗千百遍,亦只是浅淡了,却仍还在那里。

且看,她张爱玲,百年之后,仍端的是那最美的佳人,最傲然的贵族。

爱玲出生于“三不管”上海租界的张公馆内,降生时已是老话里“富不过三代”的衰败光景,乃是这个世宦贵胄家族最后的绝唱。

作为晚清权倾朝野的李鸿章的曾外孙女,自是很好地承袭了李姓贵族的血统。连胡兰成都如此说:“爱玲是其人如天,所以她的格物致知我终难及”的不显山不露水,底子里该是还念着她祖母的四句诗“四十明朝过,犹为世网荣。蹉跎慕容色,煊赫旧家声”的。

也是,便是破落了,她依然有资格高瞻世态,睥睨人间。

人生于爱玲,素来都是“撞破了头,血溅到扇子上,就在这上面略加点染成为一枝桃花”的哀艳孤绝。

胡兰成亦说:“和她相处,总觉得她是贵族。其实她是清苦到自己上街买菜。然而站在她跟前,就是最豪华的人也会感受威胁,看出自己的寒碜,不过是暴发户。这绝不是因为她有着传统的贵族的血液,却是她的放恣的才华与爱悦自己,作为她的这种贵族的气氛的。”

确实如此,她是活得努力的女子,即便遭遇伤害疼痛,也是不肯就此虚度光阴好年华的。哪怕,亦觉得“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也要坚强示威于人的。

从来,她都活得通明洞达,明白取舍,亦努力自我,她从不避讳自己爱财,言说:“我喜欢钱,因为我没吃过钱的苦,不知道钱的坏处,只知道钱的好处。”亦率性而言,说出那“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快乐也不那么痛快”。对周围的人世风景,她从来只是立于一旁俯视众生六相,深知“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的要求。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

她的文字,更是将她的这种态度给予淋漓尽致表达:“只言片语,看似漫不经心信手拈来,却字字珠玑如流光璀璨中夹带着绝望的气息,迫得人喘不过气来,疼得捂着胸口弯下身,蹲在地上,有暖风轻**,而我们的世界突然冰天白雪。隔岸的爱玲犹如穿了几百斤的盔甲,一个人走了那么久,一个热烈的招呼扔过去,吹恨入沧海。”

再如她的着装,从来都是素如自我。唯美时雷霆万钧,玲珑时万里无云,既有着“贵族之后”的华丽雍容,又有着“自食其力小市民”的通达俗媚。在那个难以想象的20世纪

40年代的天

空下,唯有她爱玲才敢于将服饰表达如此,大胆而性感;唯有她敢于不顾世俗以自己独特的对美的感知与追求,装扮着一个亦真亦幻、多彩多姿独我的张爱玲。

诚然,旗袍是为清瘦女子的绝佳诠释,穿起来侧身不过一个巴掌般薄厚,盈盈一握全然是要滑进怀里的无骨柔弱。可那柔弱却乃是骨子里藏着一股傲情的,外表温良却是内心坚毅的。

喜着旗袍的爱玲,是与她一生的自我追求有关,无论爱情还是事业,从来都不问缘由,不问经历的,既跨越了时间和空间,亦超越了阶级与信仰。她就这样游刃于大俗与大雅之间,裹挟着自我的光辉才情,维系着她对服装、个性与生活的坚持,享受于绚烂光华的孤独之中。

据说,她离世前最后一件衣裳,亦是一件磨破衣领的赭红色旗袍,犹如她那曾经绚烂一时竟而却平和闲淡的一生。

或者,张爱玲自是张爱玲,摩登也好,寂寥也罢,面对世人,何惧之有?

亦也许,做最好的自己,是她的锦言箴句。

她不问尘事,不媚俗于世相,始终若那伶仃寡傲的宋徽宗瘦金体,于那浮生一片的叱咤嫣红、纸醉金迷中,兀自高贵静默着。

她虽吃五谷杂粮,着明黄的宽袍大袖,却又不谙红尘雾霭,只与那清风晓月共婵娟。丧乱的国度,离乱的家庭,她便用她那“少年诗赋动江关”的天性文字排遣落落大方的才情,从而寻觅出一世艳而不悲之美。

就连素来傲然于人的李碧华,都如是盛誉她:“张爱玲三个字,当中粉红骇绿。影响大半个世纪。是一口任由各界人士四方君子尽情来掏的古井,大方得很,又放心得很——再怎么掏,都超越不了。但,各个掏古井的人,却又互相看不起,窃笑人家没有自己‘真正’领略她的好处,不够了解。除了古井,个人任何时候都不会背弃你,也就只有你自己。爱自己,多一点阳光灿烂、少一点烟雨凄迷,即使有一天当爱人飘然远去,也能够学会自己独立,勇敢地做最好的自己。

像爱玲这个奇女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