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在嘎洛寺讲经
由于有了和扎西顿珠的协议,席柱他们只好答应了嘎洛活佛的强烈要求,允许仓央嘉措到嘎洛寺去做佛事活动。
达赖喇嘛要来了,在这个小地方的小寺院,是极为特殊的荣誉,破天荒的大事。所有的僧人和农牧民都兴奋得像是喝醉了酒一样。他们家家在准备银钱、酥油、干肉、糌粑,情愿倾其所有奉献给六世达赖喇嘛。
仓央嘉措早已经预料到了这一点,请嘎洛活佛晓谕乃琼的全体僧俗人民:他的衣食一路由大皇帝供养,行路途中,不接受任何布施;在他到来的时候,所有人不要跪拜,一律坐着听讲。如不遵从,他便不来。
这是佛爷的指示,谁会不听呢。不过人们还是觉得新鲜,自古以来,哪座寺院、哪个僧人、哪位喇嘛不收供奉啊!
仓央嘉措的讲经活动定在嘎洛寺的经堂里专在僧人中举行。当他刚刚在经堂的正位上坐下来,还没有开始说话,寺外就已经聚集了众多的人群,当地的农牧民纷纷要求能见到达赖喇嘛,并且听他讲经。嘎洛活佛急忙请示仓央嘉措,仓央嘉措说:“我最怕的就是把我和普通百姓隔离起来,没有不答应他们的道理。”
当仓央嘉措率领着寺内的僧人来到寺院大门前的广场时,群众果然按照事前的约定,没有跪迎,也没有奉献供奉,有些人情不自禁地刚要跪倒,立刻意识到自己违背了佛爷的旨意,只得又站了起来,表现出对仓央嘉措的高度遵从和尊重。
仓央嘉措登上为他临时搭建的高座位,开始了讲话。下面是嘎洛活佛的记录稿:
《第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嘎洛寺讲经要点》
释迦牟尼佛曾经讲经四十九年,说法三千多场,所以佛教的经典浩如烟海,任何人一生都是讲不完的。其中有一部文字不多、但是内容非常重要的经典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我听嘎洛活佛说,他已经给你们讲过了,我只想给你们再说一说里面的一段话:即“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就是说,我们生活在世上,我们的肉身会产生色、受、想、行、识五蕴方面种种的感受,也就会生出许多的欲望和烦恼,轻则日夜牵挂,重则招来灾难。这部指导我们到达“彼岸”的《心经》,就是为了让我们“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这个“空”不是“无”,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说除了自然的法则是永恒的,其他一切都不是固定的,是变化的,是短暂的,是会消失的。看透了这一点,我们的心就解脱了,就没有挂碍了,没有恐怖了,没有乱七八糟的妄想了,也不会有厄运了。对什么事情都不要放在心上,过去就过去了,这样就能够得以超脱,脱离苦海,到达涅槃境界。
这些话,我是对在座的僧人讲的。你们要修成正果,必须要懂得《心经》所讲的这个佛教的基本道理。我们的佛教是大乘佛教,是要普度众生,让一切人得到解脱的。为什么叫“出家”呢?就是为了这个目标,要为大家,舍小家。不然,就难以除掉对于父母兄弟妻子儿女的挂碍。不出家远离不了纷繁的俗世生活,六根清净不了,就只能在苦海中挣扎。如果人在寺院,心在尘世,口念佛经,心神不宁,那就可以脱掉袈裟,也应当允许他去过世俗的生活。
我们不能要求人们都去做僧人,我更不同意强迫别人做僧人。世上的俗人总是最多的。俗人虽然都在“三界”的“欲界”之中,但是人人心中都有善念,都有悲悯,都有佛性,佛在心中。所以不出家也能学佛。我要对俗人讲的是,你们首先要善待万物,平等待人。一切都是有生命的,要像爱护自己的生命一样尊重一切生命。你们要孝顺父母,是父母给了你们学佛的肉身。不要以为出家人就不孝敬父母。当初,释迦牟尼是国王的儿子,他想出家,父亲不允许,要他娶妻,他顺从了,而且娶了两个;要他生子,他又顺从了。实现了父亲的意愿。父亲同意他出家以后他才离家。《法句经》上说“当知父母恩重”,又说“居家事父母,治家养妻子”。下面我还要说,你们要善待妻子。生活中“欲界”中的人,不可能“无男女之别,无情爱之念”,佛说“爱欲莫甚于色”,那你们就好好享受姻缘之乐吧。佛陀在《玉耶女经》中指出:夫妻之间要“恩爱亲昵,同心异形”,形不同而心同,这就是男女之情的妙处。
我们的佛教,对于女人是看得比较低下的,这一点我感到遗憾。在《阿含经》中,阿难问佛陀:如果女人们来要求受教诲该怎么办?佛说:“莫与相见。”阿难又问:如果相见,该怎么办?佛说:“莫与共语。”阿难又问:如果和她们谈话,该怎么办?佛说:“当自检心。”就是要检查自己的内心了,要警惕了。我说,我们要尊重一切生命,难道不包括女人吗?在座的女人们,有的是现在的母亲,有的是将来的母亲,她们是孕育生命的功臣。如果不是靠了她们,人类早就灭绝了。释迦牟尼也是人啊。没有人,哪有佛?所以不论是谁,不论任何宗教,任何教派,不尊重女人,我都是不赞成的!
世上僧人千百万,修成正果有几人?难啊!非常难!
大家不要崇敬我,我是个不成功的喇嘛。禅宗和密宗,世俗和佛法,情爱和入定,一直在我的心中激烈地冲突着,我是个充满矛盾的人。我本不愿去坐达赖喇嘛的高位,是第巴桑结甲措派人找到了我,确定我为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我住进布达拉宫以后,也曾想过完全忘掉在民间十五年的生活,专心修行。可是无法做到。我总是摆脱不了心上的挂碍。我是个坦诚的人,也是个任性的人,我把我的苦恼都写成了诗歌。这些大家都是知道的。譬如当我听说我少年时期的情人被迫嫁给了别人的时候,我就写:
热爱我的情人,
已被人家娶走!
心中相思成病,
身上皮枯肉瘦。
譬如当我在默思修行的时候,眼前出现的不是上师,而是挥之不去的情人。我就写:
默思上师尊面,
怎么也不出现;
不想情人容貌,
总是浮现眼前。
真是应了佛陀对女人“莫与相见”“莫与共语”的话了,我对自己的不能摆脱,写过这样的诗:
当初没见最好,
免得神魂颠倒;
原来不熟也好,
免得情思萦绕。
我以往的遭遇,我现在的处境,一半是来自我无能为力的天意,一半是来自我自己个性的执着。我希望你们不要把我看作达赖,还是把我看作一个普通的诗人吧。
说到底,还是“五蕴皆空”,短暂人生如流星,希望你们都能在善业中闪光。
仓央嘉措讲的是佛经,同时讲的也是自己,又是大家,作为活佛,这样的讲法极为少有,十分亲切。在他讲经的时候,自始至终所有的人鸦雀无声,似乎连地上的流水,天上的行云,草原的牛羊,山中的鹰雕,也都静止下来。当嘎洛活佛宣布讲经结束时,寺前的人群和天地的万物突然爆发了高呼,一切都沸腾了,谁也听不清那雄浑的声音中包含的是什么语言,只见无数合十的双手举向仓央嘉措的宝座,无数的眼睑上闪着被太阳照亮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