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跪拜仓央嘉措
早晨的当雄草原,在初升太阳的照耀下。天上是无限广阔的湛蓝,地上是无限广阔的墨绿,蒸发着浸人心肺的香气。苏醒的蚱蜢和出窝的野兔开始了各自的蹦跳。星星点点的牛毛帐篷上冒起了烧煮早炊的白烟。到处充满了无声的生机。
扎西顿珠独自驱马前行,他似乎胸有成竹,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又不无难料的担心,时而皱一皱眉头。
当他来到仓央嘉措一行驻地的时候,席柱和舒兰已经不安地等候在那里,一听到卫士的禀报,立刻放下手中的茶碗:“快请他进来!”
扎西顿珠进来以后,又行了大礼,敬献了哈达。
席柱和舒兰示意他坐下:“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扎西顿珠像背书一样地一口气说了下去:
“我一回去就调查清楚了,牧民们听说达赖佛爷被当作了犯人,要押到北京去,心中非常悲痛,因为奉的是大皇帝的圣旨,又不能阻挡,他们只是怕达赖佛爷一路上会受委屈,想提出一些要求,但是又怕大人们不会答应,于是就出个大胆的主意,让达木丁苏伦将军作为人质,这当然是荒唐的,犯上的,不可饶恕的,可是,他们毫无恶意,也不会伤害任何人,请大人放心,他们把达木丁苏伦将军当贵客一样地对待着,只要答应他们提出的善待达赖的要求,就立刻放他回来。我想,大人会理解这些笃信佛教的人的感情的。他们这样做,事先不愿告诉我,我也不认为是对我的不尊重,因为我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和达赖喇嘛是根本无法相比,如果说达赖是一座神山,我只是一小块石子儿……”
席柱清楚了事件的起因,打断了他的叙述:“你说,他们具体的要求都是什么?”
“好的。”扎西顿珠回答说,“第一条,不要把达赖当作犯人押送。他们认为仓央嘉措不是假达赖,而是真达赖。至少在大皇帝做出最后的判断以前,要尊重他的身份和地位。”
“这一点,我们已经注意到了。我们对沿途的驿站都不说是押送仓央嘉措去内地,而是说护送达赖喇嘛见皇帝。”席柱说。
舒兰接着问:“第二条呢?”
“第二条,达赖要有行动的自由,譬如接受朝拜,公开讲经。”
“不过,要保证他的安全才行。”席柱担心地说。
扎西顿珠捂住胸口说:“这个您放心,藏族群众崇拜他都来不及,是绝不会允许有人伤害他的!他走到哪里都是绝对安全的。”
席柱点点头,这一条也算是答应了。
“还有第三条,达赖身边仍然应当有人伺候,尽心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他有权自己选择身边的人。”
“这个好办。还有吗?”舒兰问。
“没有了。”扎西顿珠说,“我有个个人的请求,请允许我去拜见一次达赖喇嘛,问问他有没有什么旨意和要求,再达成最后的协议。”
席柱沉默了片刻,爽快地说:“可以。”转身吩咐卫士,去请问一下佛爷愿不愿接见扎西顿珠。
不一会儿,卫士回来禀报:仓央嘉措愿意会见任何人。
扎西顿珠进了仓央嘉措的帐篷,一头扎在仓央嘉措的脚下,哭着说:“罪人拜见佛爷!”
仓央嘉措急忙上前扶住他说:“快起来吧,扎西顿珠先生。”
对方并不起来,只是抬起头,泪流满面地更正说:
“佛爷啊,我不叫扎西顿珠。”
“那,你是什么人?”
“我是龙夏!”
“龙夏?是工布地区的那个龙夏?”
“是的。我就是那个龙夏。我有罪,我对不起佛爷。”龙夏不停地磕着头说,“不过,是第巴授意我抢走于琼卓嘎的,我不知情啊!我若是知道她就是您在诗里写的那位玛吉阿咪,把我丢到拉萨河里去我也不敢。幸亏她把真情告诉我了我,使我没有犯下冒犯她的罪过。她宽宏大量,饶恕了我。我已经把她送回到拉萨,回到了央宗的酒店。佛爷,您惩罚我吧。”
仓央嘉措听罢,宽慰地长叹了一声,双手握住龙夏的双肩,把他拉到了座位上:“不知者不怪罪嘛。于琼卓嘎都已经不怪罪你了,我当然也会宽恕你。我还得感谢你呢,感谢你把她送回了拉萨。”
龙夏从怀里摸出一块氆氇巾,擦干了泪水。
仓央嘉措从地上提起铜壶,要给他倒酥油茶,摇了摇,壶是空的。只好默默地轻轻地放回了原处:
“快说说,于琼卓嘎她们还好吗?”
“都好!她和央宗在酒店里像母女一样地生活着。喇嘛盖丹让我禀告您,您托付他交给于琼卓嘎的诗他已经交到了。于琼卓嘎看到就哭了。她要求我们无论如何要救您。我们请教了喇嘛盖丹,他认为在拉藏汗的势力范围之内是做不到的,也是不能做的,因为谁也不能违抗大皇帝的命令。他出了个主意,让我利用赛马的机会,把达木丁苏伦抢为人质,逼他们答应不让您受委屈。我们只能做到这一点。我们做到了,他们已经同意了我们的条件,一路上要尊重您达赖的地位。”
听龙夏说到这里,仓央嘉措眼含泪水,连声说:“谢谢!谢谢你们!太难为大家了!”
龙夏接着说:“请问佛爷,您还有什么旨意?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现在达木丁苏伦还在我的手里,他们会答应的。”
仓央嘉措摇了摇头:“我没有任何要求,只祈求西藏吉祥,人民幸福。”
“我是说,关于您个人的……”
“我希望能够平平安安地到达北京,得到大皇帝的谅解就行了。”
“听说康熙是位非常英明的皇帝,您的坐床当初就是他批准的。您有何罪?他一定会承认您是真达赖的。”
“感谢你的判断,但愿如此。”
“佛爷!我还要交给您一件宝物。”龙夏说罢,看了看帐外,见近处无人,从怀里取出一条穿着天蓝色松耳石的手链,双手捧给仓央嘉措。
“这是……”
“她说您见过,会认得。”
“是,是她戴过的!我认得,认得……”仓央嘉措把于琼卓嘎的松耳石手链捂在胸前,轻声念了一句:“我的玛吉阿咪!”泪水“刷”地流泪下来……
龙夏回到大帐。舒兰问:“仓央嘉措……达赖有什么要求?”
“佛爷说他只祈求西藏吉祥,人民幸福,希望平安到达北京。别无他求。”
“那好。是不是可以让达木丁苏伦回来了?”
“大人放心。我就去请。”
龙夏走出大帐,站在高处,向远方高扬手臂,摆动了三下。地平线上立刻涌动出数不清的人马。他们在离大帐不远的地方停留下来,似乎害怕惊动了神山,安静得悄无声息。
达木丁苏伦大摇大摆地回到了大帐。席柱和舒兰见他既没有半点狼狈相,也没有一丝怒气,对扎西顿珠点头表示满意。同时也似乎明白了什么。龙夏当然知道,这位蒙古将军一天来受到了老爷般的款待,而且收入了一块具有相当重量的金砖。
他们经过简短的商议,一致认为此事不过是行路途中一个小小的插曲,是出于牧民对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热爱和对押送人员的不了解。大家决定一不告知拉萨,二不上报京城,以免小题大做,造成误会,招致不应有的麻烦。
席柱站起身来,对龙夏说:“扎西顿珠,你可以走了。”
龙夏指着帐外说:“大人,请您出来看看。”
他们顺着龙夏手指的方向望去,那边竟然聚集了那么多人。
“他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舒兰疑惑地问。
龙夏回答说:“他们都是本地的农牧民,听说达赖喇嘛经过这里,都非常高兴,希望得到大人们的准许,让他们见一见达赖佛爷,这可是关系到他们今生平安、来世幸福的大事!大家对达赖无比崇敬,极端虔诚,大人是知道的。刚才也谈妥了,达赖应当有行动的自由。请答应大家的要求吧。不然他们是不肯离去的。”
席柱、舒兰和达木丁苏伦一致当机立断:“原来是这样。当然可以。”向后面一挥手,“快去请达赖。”
龙夏又向人群高扬起手臂摆动了三下,人群潮水般向前涌来。
仓央嘉措出现在大帐前,人群发出欢呼,有的激动地淌着眼泪。走在最前面的几个人企图让仓央嘉措摩顶,被蒙古兵挡了回去。他们面对仓央嘉措跪了下来。后面的人们也都随着纷纷跪倒。
仓央嘉措双手合十,双眼紧闭,面部的肌肉不停地抖动着。此刻,他不知道该不该说话,更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谁忽然高声唱出了一句:
颜色洁白的野鹤呀,
接着,人们都跟着高唱起来:
请你借给我翅膀。
不去遥远的北方,
只去一回理塘。[1]
这正是仓央嘉措的诗歌。
歌声真的像野鹤展开了翅膀,在草原上起飞,向长空飞翱翔,在西藏的山川回响,振**。那优美的旋律包含着哀愁,渗透着忧伤。
仓央嘉措听到,人们把他诗中的日当[2]又唱成了理塘。这首诗是在他听到他的少年情人仁增汪姆被嫁到了日当以后的伤心思念之作。不知为什么也不知是什么人把两个地名弄错了,也许是故意的吧。其实,他从来没有想到要去那个远在东方的理塘。我飞到理塘去干什么呢?他想,只有人们爱这样唱,就去传唱好了,他不必要也不能去做说明。
沸鼎的人声把他从回忆中惊醒。
“佛爷呀,您不是说‘不去遥远的北方’吗?为什么又要向北走呢?”一个人的声音。
“您不是说要去一趟理塘吗?怎么又要去北京啊?”又一个人的声音。
“您还回来吗?您舍得丢开我们吗?”另一个人的声音。
“等您圆寂以后,我们到理塘去寻您吧!”哭泣的声音。
“谁说您是假达赖?谁这样说谁就是恶人,魔鬼!”愤怒的声音。
“佛爷,您惩罚那些恶人吧!”哀求的声音。
“您不能接受这样的侮辱啊!”所有人的声音。
仓央嘉措向前走了几步,向大家弯腰施礼:“快请都站起来。”
人群向像被风吹倒又挺起的青稞麦浪,静静地朝向仓央嘉措,等待他的训导。
仓央嘉措极力控制住感激的心情,用平静而缓慢的声调说:
“我感谢大家的关心,请不必介意我的荣辱。佛说,容忍是宝,能容忍恶人,是一种无上的力量。佛说,愚昧的人如果顽固不化地作恶,就好像拿着火把迎着风向前走,必然会烧到自己的。让我们都学会宽容吧。”
人群刚刚散去以后,又来了几位骑马的僧人,穿的一律是崭新的绛红的袈裟。为首的喇嘛自称是附近乃琼[3]地方嘎洛寺的活佛,要请仓央嘉措前去讲经。
这又给押送他的军政官员出了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