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战争中

1788年,歌德回到了魏玛,意大利自由自在的生活过去了。在南方的欢乐岁月中,歌德沉浸在古典美的清明中,怀抱着对将来的憧憬客观地审视自己的现实生活。现在忽然回到他身为官员的旧土中,幻灭后的失望和悲哀必然一直纠缠着他的心。基于此,歌德回到魏玛后,态度变得非常冷淡,与许多朋友日渐疏离。

我从形象丰富的意大利,回到文化贫瘠的德国,仿佛由明朗的天空下回到阴郁潮湿的小角落。我在遥远的彼方所经历过的感动,以及重回现实、陌生而被遗忘所感受到的苦恼和叹息,似乎没有朋友能了解。他们不再关心我,不再慰藉我。这一切都使我陷入绝望之中。

歌德觉得被遗忘、被孤立了。最初赏识他的奥古斯都公爵,为了自己的任务长年出使在外;赫尔德觉得自己对歌德的影响力不如从前,也阴郁不快地疏远他了;施泰因夫人则因歌德意大利之行的不告而别耿耿于怀,事后总不肯谅解歌德的行为,到1789年初,二人以绝交收场。

回到魏玛公国后,歌德再度成为政府官员,不过他只接受了从前任务中的一小部分,形式上他仍是枢密顾问,但他全心贯注的,却是公国的学术和艺术设施。其中他最关心的是耶拿大学的改进,他兴致勃勃全力以赴,并时常留在耶拿大学与教授们交往。在此期间,歌德和席勒曾数度会面,但二人之间并没有产生亲密的友谊,席勒认为他们最初的疏远是因为彼此思考方式的不同:“歌德的哲学多半由感觉而来,而我却是得自心灵……”席勒一开始对歌德的印象是这样的:

经常处在歌德身边,可能会使我陷入不幸。他对亲近的朋友从不表现出感动的情绪。要探索他在想什么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我甚至觉得他是个极端自我的人。他善于观察人心,注重小节,有透视他人内心,与他人沟通但又使自己本身随时保持自由的才能;他不吝啬做善事,但却不牺牲自身。我认为这是他做人的一贯准则,简单点说就是自我主义的极致。本质如此的人,身边不应该招聚过多的人。本来我对他的才华非常倾心,但由于他的态度易招致别人的误解、怀恨,他在我心里唤起的是一种混合着憎恶与喜爱的情绪。我极想改变他的精神,却又敬慕他成熟的思想。我决定在可能的范围内,利用别人来观察他。

席勒的这种印象跟魏玛舆论界对歌德私生活的批评有很大关系。歌德由罗马回来后不到一个月,就被一个“个性极端自然”的穷苦小市民的女儿深深地吸引了。不久之后两个人便住在了一起,这个女人就是后来的歌德夫人克丽斯汀。

对于魏玛社交界的否定态度,歌德轻描淡写,用了这样一句话来回应:“我们在不经任何仪式的情形下结婚了。”这桩婚姻带给歌德安静而满足的家庭生活,当然,这是因为歌德对克丽丝汀的精神世界一无所求。同居后的第二年,也就是1789年,他们的长子奥古斯特诞生,但这唯一的儿子却在歌德晚年时,纵情酒色,客死他乡。

1791年,歌德和耶拿大学的一些教授一起开办了魏玛宫廷剧院,这个剧院两三年间便发展成为德国最大的剧院之一。可惜当时的人们对歌德和席勒的戏剧都缺乏兴趣,而是热衷于以娱乐为本位的通俗戏剧,歌德对此极为失望。

这一时期,歌德完成的文学作品也为数不少,如《罗马悲歌》等,还有一些即兴的戏曲作品。

当时歌德对自然科学的兴趣已经胜过了文学,他不再实验光学、植物学、解剖学,而是以“原始植物”的构想为基础,发展植物进化论学说。他将自己的学说命名为《植物的蜕变》。这本书在1790年出版,歌德在书中证明植物是由蕨叶的某一部分发展而来,是经过多阶段的变态才发展成现在的样子,且就种种变态加以解释。

植物萌芽、开花之后结成果实,但这些都是负有某种任务才发生的。经常改变形态以实现自然法则的是植物的同一个部分。在茎或叶长出的同时,相同功能的构造变为花萼、花瓣的形态,成为繁衍的器官,最后即发展成为果实。

这期间,歌德对骨骼学也展开了思考和研究。1790年,歌德在一个犹太人家里,偶然拾到一个羊的头盖骨。他发现动物的头盖骨,都是由类似的脊椎发展而成。

18世纪的后十年间,正是欧洲大陆破旧立新的时代。1789年爆发的法国大革命令歌德有些不安。受到植物进化论的影响,歌德认为人类社会的改革也必须循序渐进,不可诉诸暴力。

席勒、赫尔德等人很赞赏巴士底狱事件,而歌德对这种狂热的**却极力表示反对,他认为革命性的本能解放会使一切精神文化产生危机,造成不安。此后五年间,他的一些戏剧作品,诸如《大科夫塔》、《平民将军》、《列纳狐》、《德意志逃亡者对话录》等,都针对政治暴力行为加以讽刺。

歌德关于革命的看法自然不会被民众所接受,他们不关心歌德崇尚的自然进化论,只在乎自己的权利是不是得到了保障。歌德的这些言论会招致非难也是意料中的事。

1824年的时候,歌德曾向奥古斯都公爵解释当时的情况:

我的确不是革命的赞同者,革命将带来善果或恶果还难以预料,但恐怖行为在我周围不断地发生,使我既震惊又愤怒,某些人想在德国发动类似法国事件的事实,使我无法继续沉默下去。

同样地,我也不是傲慢任性的执政者的支持者,我确信革命不是国民的责任,这个责任应由政府承担。如果政府能不断地追求公正,适应大众需要而改革政治,社会将呈现一片清明;如果对人民的意愿不辨是非便横加否决,则人民群起反抗,革命因之而起是不可避免的。

就因为我憎恶革命,所以被认为是当权派的同党,这真是极大的误解,我绝不认为现在的政府没有缺点。如果现存的政府一切都是优秀善良的,我倒很乐意成为他们的同党,但是现存政府的缺点是有目共睹的,被视为当权者之友,即意味着冥顽不化。时代在进步,人类的观念也在随时发生改变,1800年认为完美的制度,到了1850年可能就会被视为落伍。

1792年,法国大革命引起了周边国家的不安,普鲁士、奥地利成立联军攻打法国。夏天,联军的一场战事失利之后,歌德便与这时代的大事有了直接的接触。身为普鲁士联军指挥官的奥古斯都公爵邀请歌德作为随员,赴前线参加战斗。

30年后,歌德根据自己的亲身经验和对有关资料的详细研究,写成了《法国的政治运动》。在这本书中,歌德叙述了自己对战争的体验,对在秩序与非秩序、维持与破坏、掠夺与付出之间维持生命的艰难的感叹。这部作品没有热烈的情感,只有旁观者的冷漠。

歌德到达前线后,对战术丝毫不感兴趣,他的多半时间都花在观察炮轰对人类心理的影响上。有一次,在普鲁士的阵地里,歌德甚至无视那些猛烈的炮火,兴趣浓厚地观看积水的炮弹坑中,悠游自在的小鱼。

1792年9月,普奥联军再次战败。这时,真正预见到神圣罗马帝国即将瓦解的,似乎只有歌德一人。

今天已经结束了,法国军队的阵地仍完好无恙……友军从炮火中撤退,但我却并不觉得惊讶。最令我震惊的是全军士气的变化:今天早上,联军还一心一意想歼灭法军,士气高昂。我之所以加入联军,也是由于这股亢奋的军心以及对奥古斯都公爵的信赖;而现在大家却都垂头丧气,茫然不知所措,士气已低到极点,甚至有人开始诅咒天怎么还不亮。

我们依然围聚在一起,但却不像往常一样升起炭火,也没有年轻人欢乐的呼叫声。大部分人都沉默不语,只有少数几个人偶然交谈几句,大家似乎都已经丧失了思考力及判断力。

他们叫我对这件事情,向大家做个简短的谈话,以提高军队的士气,但我想说的却是“从此时此地起,历史就要展开新的一页了”。

一个星期后,联军溃败。士兵中有的断手残足,有的病容凄恻,有的长吁短叹,他们零零落落地在泥泞的道路上踉跄行走。歌德在撤退中,辗转回到魏玛,暂时从战争的残酷中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第二年2月,联军卷土重来,且又加入了一些新的国家。夏天,联军包围了法军占领的缅因兹市,跟随着奥古斯都公爵的歌德又再度目睹战争的惨烈。

7月,联军攻下缅因兹市,在法军战败撤出时,发生了一件事。歌德在缅因兹市公路的关卡附近,看见一群憎恶法军的人们,袭击一支由城中撤出的流亡法军。歌德一无所惧地走过去,阻挡了愤怒的人群,让这支军队继续通过。通过这件事,我们可以看出歌德悲天悯人的胸怀。

我在排解这场纠纷之后,走到一位朋友家,他用英文夹杂着法文向我说:“他们哪里冒犯了你?你干涉这件事可能会带来不良的后果。”“我才不担心这件事呢!”我回答道,“就如同我把你家前面的广场收拾干净一般,这不是件很好的事吗?激烈地煽动民众的情绪,就如同在广场上撒下对任何人都无益的碎片一样,才真的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现在,法军静静地经过我们的窗下撤退了,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的群众也慢慢散去,他们走到街上寻找失散的亲戚及在战火中幸免于难的财产。当他们看着满目疮痍的街头景象,又发现自己已孑然一身时,难免迁怒于这些敌人,于是积压在心中的怨恨形诸于色,使他们向正在撤退的法军做出报复性的举动。

我不顾危险地对撤退中的敌人表示同情,我善良的朋友对我的解释并不满意,我反复地指着他家前面的广场加以说明,最后,我焦躁地说:“要我忍受这种混乱无序的场面,我宁可犯罪”。

1794年,歌德在关于缅因兹战役的报告中,再次清楚地阐释了他对朋友所说的那些话:“我觉得每个人都应该留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使科学与艺术的神圣之火在灰烬中得以继续保存,直到战争的黑夜过去,和平的黎明亮起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