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行者

意大利之旅

歌德假扮成商人,坐着马车,从魏玛出发,一路向南。当时歌德最感兴趣、最关心的是绘画艺术,他对这种通过变化莫测的光线来展现无限想象力,并体现种种现实景象和思绪的艺术形式表现出莫大的求知欲。曾经在意大利接触到的古罗马文化,经历过的充满活力的民众生活,无一不**着他通过这些恢复原来的活力。用另一种眼光来看,也许他渴望灿烂的阳光和色彩鲜艳的风景以及热情美丽的南方女性,所以就放下一切前往意大利。歌德在日记上,曾经详细地写下了途中的观感:

波西米亚是一片肥沃的盆形洼地,这片美丽丰饶的土地被缓缓倾斜的丘陵所包围,丘陵上到处是广阔的林地,这里的土质稍显破碎。此处地势虽高,但土壤肥沃,风景怡人。

这段描写,反映出歌德在这次旅游中,一改从前幻想与感性的主观意识,而开始客观地用眼睛观察、欣赏艺术品及风景画。他自己也说:“我学会了尽量否定自己,努力体会目标物纯粹的内在本质。我此后将忠实地遵守这个原则。”

歌德一路上行色匆匆,拼命赶路,每天黎明就动身,夜里只是和衣而卧,好像深怕有人会突然出现来阻挠他的前行。途中许多山明水秀的地方,如威尼斯、佛罗伦萨等,他都走马看花,无暇多顾,只一直向着他的目的地——罗马。

他离罗马仅剩三天路程的时候,曾觉得罗马“仍像远在天边,这般遥远”。由此可见他心中的迫切。

1786年10月底,歌德终于到达罗马了。

我终于抵达这古代的世界之都——罗马。如果在15年前,我一定会因为有最好的同伴和深具思考力的向导同行而庆幸不已,但现在,我是独自一人,用自己的眼光来看这个都市。虽然如此,我却有些庆幸自己来晚了15年。在罗马,我的心情是这般宁静。

我用自己的眼睛,印证记忆中熟识的印象,开始了新的生活,将我年轻时代的梦境,变成活生生的记忆。幼年时代,父亲悬挂在家中的罗马系列风景画,如今已变成真实的景物,一一呈现在我眼前。我最初从铜版画、木版画、素描或石膏像等获得的有关罗马的一切印象,全部还原成原来的面目。无论我走到哪儿,都可以在这全新的世界看到我梦寐以求、似曾相识的景物。这种经验是崭新的,以往不曾有过的。

我的观察和理念并没有出现大的颠覆,因为一切都是这么熟悉。但以前那些古老的印象却被赋予了新的清晰的生命,印象与事实的重叠也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这一次,歌德在罗马停留了四个月,罗马的艺术品和南国的风景深深地吸引着他,参观博物馆、观赏戏剧演出、参加游行和宗教祭典是他当时的生活重心。

到处都可以看见伟大和破坏的痕迹,二者并存不悖。在其他地方必须刻意寻找的特殊事物,在这儿却俯拾即得。

1787年2月,适逢罗马的嘉年华会,在这里的所有全新的经验,对于经过长期忙碌政治生涯的歌德来说,无疑是灵魂的涤净剂。

随着日子消逝,我觉得内心的枷锁逐渐解除,我得到连骨髓中的本质也跟着蜕变的经验。

歌德在好几封写给友人的信中提到自己“从内心的变化中得到了再生”。他沉醉在以前从未有过,此后也不可能再有的幸福之中,他的情感和思想不受任何束缚,自由驰骋。

我终于抵达希望中的目标,正如你们所想象的那样,我一直保持着宁静的心情和清晰的头脑。我训练自己,打开心胸,接受自然,保持眼睛的澄澈明亮,不带任何主观色彩。将一切僭越的心情抛弃,因此我得到了宁静。

我每天都可能遇到印象深刻、无法忘怀的事物,接触到伟大而珍贵的艺术,我所遇到的一切,都是以往梦寐以求,长期以来仅凭想象而不曾得到的。

今天傍晚时分,我站在巍峨耸立的宫殿废墟上遥望俯瞰。面对那些景物,我不想多置一词,也无法多置一词。现在我唯一能表达的,是我精神的丰盈与内在的坚强,这种感觉使我不再觉得世上的一切都枯燥而索然无味,喜悦之情满溢而出。

有些在罗马见到歌德的人,比如一位著名画家,他对歌德抛弃一切僭越自我观念的状态感到非常惊异,他在写给朋友的信上提到:

透过你和其他朋友关于他的描述,我自认为对歌德已有某种程度上的了解,至少按照我的想象,他应该是个热情洋溢的人,但是这一次见面,你绝对无法想象,我从他身上竟然感受到宁静安祥的气息。更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他对任何事物都非常熟悉,在任何场所都自由自在。他的生活状况十分简朴,他与我合租一个房间,并且只要求一些非常简单的食物。

现在,他正住在那个房间里,早上九点以前,他埋头写作。之后,便外出参观罗马伟大的艺术。由此可见,他的生活是多么真实而简朴。

除了艺术家之外,他从不与俚俗的人打交道,他很少外出拜访朋友,也几乎没有什么访客。

1787年2月到6月,歌德离开罗马前往意大利南部旅行,以那不勒斯为歇脚处,参观了庞贝城遗迹等地。他在这些遗迹当中看到了古代人的理想、美感、纯洁、自主与平衡感。追求“静寂”和“纯粹”渐渐成为他日常生活的原则。不久之后,歌德决心放弃做画家的志愿。在离开意大利的前一个月,他将文学确定为自己终生的使命。

这期间,歌德还曾与传授他水彩画的画家一起前往西西里岛。此次旅行使歌德收获颇丰,他后来觉得,如果没有去过西西里岛,他心里将无法描绘出意大利的全貌。

西西里岛给歌德的第一个收获是,他对荷马的《奥德塞》有了新的理解,并计划以其中的人物为中心,写一出荷马式的古典剧,歌德后来回忆道:“在西西里后半段的旅行大部分是以完成这出古典剧为目的的。”

逗留在西西里岛的第二个成果,便是关于自然科学的研究。歌德数年以来,一直对动植物进化法则兴趣盎然,也展开了一些研究。他在西西里岛的植物园中,观察“原始植物”,从植物初生的角度,归纳发现植物生长的统一性原理,他写信给一位挚友:

我迫切地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已发现植物生长及组织的秘密。当然,只有在西西里岛,才能完成这伟大的观察。我还有一些问题与观点尚未完全澄清,尚须努力。

因为看到了这伟大的原始植物,我更加佩服大自然的神妙。由植物进化的规律,我们可以推测植物在未来的发展。也就是说某种植物目前可能还不存在,但经过演化,将来必定会出现。这绝不是文学虚幻,而是基于一种内在的真实的必然性。由此可见,同一法则应该可以适用于一切具有生命的生物。

从意大利南部返回罗马之后,歌德又在那儿停留了一年。这“二度的罗马之行”,对他的心灵震撼远不及首次。

在这期间,歌德画了数百幅褐色素描,并且完善了以前的一些作品。戏剧《爱格蒙特》完稿,还有些作品的片断被完成。为了《爱格蒙特》的配乐,歌德经常去聆听古教堂曲。《浮士德》里有一幕充满了北方阴森气象的片断也是他在这南方明媚的花园别墅中写成的。

南国温煦的日光下,歌德完全自由而了无牵挂,他似乎感到青春的恢复,像是痛饮了青春之酒而醉了一般。他的心里时常泛起年少时的一些情绪,但这些都像回光返照般,不一会儿就烟消云散了。

终于要告别罗马了,这是令歌德最痛苦的一件事。他在最后的几天里经常浴着月光,满怀别情地徘徊在街道上。20多年后刊行的《意大利游记》中,歌德提到了他当时心中的郁闷和不舍:

最后数天,散漫而哀伤的气氛使我无法自已,除了和少数几个好朋友去散步外,我试着一个人走在长长的寂静的街道上,往昔熟悉的景物如今却似乎陌生无比。漫无目的地踱到圆形竞技场遗迹,俯伏在格子窗上,幻想曾经喧嚣繁华的情景,我无法接受自己即将离去的事实。

就在这徘徊沉思中,我为罗马之行下了一个结论。“巨大”给予人易于了解的独特印象,一种英雄的、悲壮的气氛由我内心深处涌出,逐渐地酝酿成诗的形式。

在同样的一个月光之夜,被迫离开罗马的命运,像一首宇宙的悲歌,瞬间又回到我记忆之中。往日的情景清楚地浮现在脑际,我几乎错以为时光倒流。一首尝试写作而无法完成的诗再三地使我吟哦不已……

罗马最后之夜,

凝结一夜的悲哀在心中浮现,

残存心中多少珍贵的往事,

泪珠潸潸地溢出眼眶。

尘世喧嚣逐渐静谧,

皓月高踞天空俯视夜之马车,

仰望明月寻找我们的守护神,

我眺望的眼光却停驻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