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伐要顺应民意
公元前316年,北方的燕国发生内乱。因为燕王决定把王位让给宰相子之,子之是一位实力派人物,但国内的人不服,所以引起了内乱。
这时齐宣王觉得有机可乘,想出兵伐燕。有位叫沈同的大臣私下问孟子,可不可以伐燕。
孟子说:“可以。现在的天子还在位,燕王子哙不应该像逊位似的把燕国私下让给别人,燕国的臣子子之更不应该像受禅一样从子哙手上接受燕国。例如这里有个热心做官的人,你很喜欢他,你没有禀告齐王,却私下把你的官爵和俸禄让给了他,而他没有等待齐王的命令,便私下接受你的官爵和俸禄,这样子可以吗?现在,燕国的子哙和子之两人私下相授受,跟这种情形有什么两样?”
公元前314年,齐宣王派匡章做元帅,率军攻燕,大获全胜,子哙和子之都被杀了。宣王志得意满,希望把燕国吞并,但担心其他国家干涉,于是便召孟子进宫,向他请教:“有人建议我不要占领燕国,也有人建议我占领。以我们现在的兵力去攻伐兵力相当的燕国,50天就能把它征服。只靠人力是不可能这么快的,如果不占领它,就是违背天意,那会有灾难的,干脆把它占领了,好不好?”
孟子说:“占领后如果燕国人民很高兴的话,那就占领好了,古时候周武王伐纣就是这样的。如果占领后百姓不高兴,那就不要占领,古时候周文王之所以不肯伐纣就是这个原因。攻伐兵力相当的大国,如果他们的人民主动拿了饭菜、酒肉迎接,主要是他们想避开水深火热的暴政统治。如果水更深,火更热,人民更痛苦的话,他们只能去别的国家逃生了。”
孟子的意思是是否攻伐要以百姓的意向为依据,如果以暴制暴的话,人民还是会反抗的。
宣王找孟子来谈这件事,无非是想找个借口达到他吞并燕国的目的。他根本听不进孟子的这套理论。
宣王不顾一切地吞并了燕国土地。但是正如孟子所料,燕人起来反抗了。一年后,燕国立太子平为君,也就是燕昭王,正式起来与齐对抗。列国诸侯也因为齐破坏了各国间的均势,准备出面干涉。这下齐宣王慌了,他又与孟子商量:“许多国家都想出兵助燕攻打我国,该如何对付?”
孟子回答道:“我听说商汤仅凭很小的一片土地就统一了天下,却没听说过纵横千里的大国恐惧别人的攻伐。”孟子又把《书经》关于商汤征伐的故事给宣王说了一遍。
而后他指出了宣王的错误,说:“燕王虐待百姓,君王去征伐他,百姓们本以为君王能把他们从水深火热的暴政中解救出来,所以拿着饭菜酒浆来迎接君王的军队。如果君王进入燕国反而杀了他们的父兄,擒了他们的子弟,拆毁他们的宗庙,搬走他们的宝器,只会让他们很失望。天下的诸侯本来很畏忌齐国的强大,现在齐国又占领了燕国,增加了一倍的土地,如果不施行仁政,一定会引来天下兵士的讨伐。君王要赶快下达命令,把虏获的老少都放回去,不要再搬运他们的宝物;再真诚地与燕国人民商议,让他们立一个贤君,然后撤军离开燕国,那还能来得及阻止诸侯们兴兵围攻。”
孟子的一番逆耳忠言,齐宣王是听不进去的。结果燕国人民奋起反抗,在列国军队的协助下,齐军大败。这时宣王才后悔没听孟子的劝告,落得如此下场。齐国的大夫陈贾在一旁安慰:“君王不必忧虑。君王认为自己在仁和智的方面与周公相比,谁强一些呢?”
宣王说:“这是什么话,我怎么敢与周公相比?”
陈贾说:“周武王灭了纣王,把纣王的儿子武庚封在殷地。后来周公让他的哥哥管叔去监督武庚,管叔却率领殷地遗民帮助武庚起来叛乱,最后终于被周公讨平。如果周公明知管叔会叛乱,却有意让他去,这便是周公的不仁。如果周公不知道他会叛乱,而让他去的,这就是不智。连周公这样的大圣人,在仁、智方面尚且不能完全做到,何况君王呢?我去见孟子,向他解释这件事。”
于是,陈贾立刻去见孟子,他问孟子:“请问,周公是何等人?”
孟子说:“他是古时候的圣人啊。”
陈贾又问:“他让管叔去监督武庚,后来管叔却帮武庚叛乱,有这回事吗?”
孟子说:“有的。”
陈贾又问:“周公难道早就预知管叔会叛乱,有意让他去的吗?”
孟子说:“他预先并不知道啊。”
陈贾逮住机会,说:“这么看来,圣人也会有过错啊!”
孟子对他说:“周公是弟弟,管叔是哥哥,弟弟对自己的兄长心存敬爱,他怎么会怀疑哥哥呢?周公犯了这种错,难道不合情理吗?况且,古时候的君子,犯了错会立刻改正。现在所谓的君子,有了错,不但不改,反而将错就错地错到底。古代的君子,他如果犯了过错,就像日食、月食一样,人民都能看得出来,一旦改正过来,人民还是很钦仰他。可是现在的君子,不仅将错就错,还编出一堆道理来为自己强辩。”
孟子说得陈贾羞容满面,唯唯诺诺地借词告退了。
经过这次教训后,齐宣王深觉自己处理外交问题上的失败。所以他想要听听孟子的意见。他说:“与邻国交往,有什么原则和方法吗?”
孟子回答:“有。只有仁德的国君才会以大国身份去侍奉小国,所以商汤愿意侍奉葛国,文王愿意侍奉昆夷。也只有明智的国君才能以小国的身份去侍奉大国,所以周太王侍奉獯鬻、勾践侍奉吴国。以大国身份侍奉小国,是顺应天理,不肯欺侮弱小。以小国身份侍奉大国,是敬畏天理,不敢得罪强大。顺应天理的人,能够保住天下;敬畏天理的人,也能够保住自己的国家。《诗经》上说:‘敬畏上天的威严,才能守住天命。’”
宣王赞叹道:“您的这番话,真是高明啊!不过寡人有个毛病,就是喜好武勇。”
孟子说:“请君王不要喜好小勇。假如有个人,他一手握剑,怒目圆睁地说:‘谁敢抵挡我?’这只是个人之勇,也只能抵挡一个敌人。君王要把这武勇扩大开来。《诗经》上说:‘文王听说密国无端出兵攻打阮国,又发兵去攻打共国,不禁赫然大怒,于是整顿兵马,前往阻止密国的军队,来增强并巩固周朝的威望,报答天下人的期望。’这是文王的大勇,因为文王一怒而安定了天下人民。《诗经》上还说:‘上天让普通人出生,然后又立起他们的君王,也立起他们的师长。天意是让这些君王、师长辅佐上天教化四方人民,有罪、无罪的,会有奉承天命的君、师去考察处置,普天下,还会有谁敢超越本分而胡作妄为呢?’当时有纣王在天下横行霸道,武王消灭了他。这是武王的大勇,因为武王发怒是为了天下人民的安定。现在,如果君王也是为天下人民的安定而怒,那人民还怕君王不喜好武勇呢。”
不管齐宣王是不是能够听得进自己的建议,孟子从不放弃进谏的机会,有时他会直截了当地说,有时会引用比喻。
有一次,孟子对宣王说:“比如君王有位臣子即将去楚国游历,他将行前把自己的妻子托给了一位好友,请他照顾。等他游历归来,发现自己的妻子挨饿受冻。对这种朋友,应该怎么办?”
宣王说:“跟他绝交,不再往来。”
孟子说:“假如有个狱官,管束不了他的属下,那该怎么办?”
宣王说:“撤换他。”
孟子进一步说:“倘若有个国君,在他的国境内不能平治,那又该怎么办?”
宣王听了,觉得很难作答,只好左顾右盼把话题岔开。在宣王心目中,孟子是一个棘手人物,成天仁啊义啊的,对现实环境没什么用处,在这样紊乱扰攘的世局,不讲求富国强兵之道,怎么自保?孟子遵奉的是圣人之道、古代之制,与当时的世俗现实相对立。而齐王是位雄心勃勃的君王,他认为孟子那套理论迂腐不切实际,两人间的距离也越来越疏远。
齐君伐燕的事,有人认为是孟子鼓励的,事后还有人曾问过孟子这件事,说:“听说老师曾劝齐王攻燕,有这回事吗?”
孟子说:“没有。沈同问我可不可以攻伐燕国,我说可以。他自己认为对,就去了。如果他再问我谁可以去,我会告诉他奉行天命的国君才能去攻伐。好比现在有个杀人犯,有人问我说,这个人该杀吗?我会告诉他,杀人的人罪大恶极,该杀。假如他问我,谁可以杀他?我会告诉他,只有狱官才能杀他,因为狱官是执行法律的人。如今齐国的君王和燕国的君王同样都暴虐无道,一个与燕国同样暴虐的齐国去攻伐燕国,我怎么会去劝他呢?”
事实上,沈同和齐王都没有真正领会孟子的意思,也许他们只是想找个借口而已。但是燕地被攻占后,齐王志得意满时,与孟子讨论该不该吞并占领,孟子就曾明确表示,一切要以民意为依据,否则燕人终会反抗。结果被孟子言中了。孟子是竭力提倡行仁政的王道政治论者,他怎么会鼓励以暴制暴的攻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