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己复礼,两劝土司

自从经历了龙场悟道,王守仁找到了自我,知道了良知的重要性,明白了“仁者爱人”,体会到了良知与天地万物合而为一的境界。又从此生发,琢磨出一个“知行合一”的道理来。

所谓知行合一,知,就是一个良知,行,就是良知一旦发动,践行立刻跟上,不做丝毫犹豫,不留一点空子。也就是说,良知是行动的主意,行动,就是做一个良知功夫;良知是行动的开始,行动是良知的成果。

“知行合一”,是王守仁一生学术的核心,也是他修炼了一生的功夫。自从悟到知行合一,王守仁的心态发生了一个重要转变,再回过头来看待自己在龙场的生活,发现处处都和以前不同了。

以前的王守仁懒惰至极,宁肯缩在“石棺材”一样的破山洞里混日子,也不愿意自己动手做点有用的事。可现在心底的良知告诉王守仁一个最简单的事实:两个仆人大病一场与石洞里的阴冷潮湿有很大关系,不管为了仆人还是为了自己的健康,这个石洞都不能再住了,必须立刻想办法。

石洞不能住,这是良知发动,必须想办法,这是行动跟上了。

朝廷有王法,犯罪的官员就算担任驿丞,也不能住在驿站里,可王法并没规定驿丞不能自己盖间房子住。反正有的是时间,力气也现成的,王守仁就走出山洞,领着两个仆人砍树为梁,打坯成砖,在驿站上盖起房子来。这几个人都没什么手艺,只会下笨功夫,胡乱搞了些日子,居然平地建起一座不大的土坯房来,虽然这种沉闷严实的土坯房并不适合贵州深山里炎热潮湿的气候,可比住在山洞里还是强得多了。

在学着盖房子的同时,王守仁似乎也在不知不觉间学会了与人为善。平时在龙场附近走动,偶尔能遇到附近寨子里的苗人,以前王守仁从不和这些人打招呼,现在他却觉得大家都是邻居,何不交个朋友?

大家是邻居,何不交个朋友?这是良知发动;走上前去打个招呼,这是行动跟上了。

结果王守仁立刻发现苗人远不是想像中那副凶恶模样,倒是些直率和气的人,而且因为这里距离贵阳城不远,苗人时常到城里和汉人做些买卖,会说几句汉话,交谈起来也不费力。

就这么一来二去,王守仁交了几个苗人朋友,这些人就请他到苗寨做客,闲谈间,王守仁知道了一件事:苗人没有文字,只能结绳记事,也不会算账,拿山货药材跟汉人做生意的时候全听人家摆布,有时候一篓贵重药材换不到一篓盐巴,几张上好兽皮换不回几斤茶叶,总是吃亏,也没办法。王守仁顿时想起“己欲立而立人”的话来,心想自己别的本事没有,教给苗人写写算算总还做得到吧,于是找到苗寨的首领,告诉他,自己平时很闲,想到寨子里来教苗人识字,不知首领愿不愿意?

对王守仁的提议苗人求之不得,于是王守仁顺理成章成了苗寨里的教书先生,讲了一段时间的学,苗人觉得这位阳明先生每天到寨子里来讲学太辛苦,也不和王守仁商量,就自己砍了木料,在龙场驿站上盖了几间房子给王守仁住。王守仁给这几间木楼取名叫“寅宾堂”、“何陋轩”、“君子亭”,有了这些住处,生活比以前又改善了不少。

龙场驿站是官府设立,吃的是官家俸禄,可驿站在大山深处,粮食不一定按时送来,有时接济不上,驿站上的几个人难免吃糠咽菜。王守仁看着驿站旁边有几块空地,就学着苗人的样子烧出一块荒地,刀耕火种,种起庄稼来。

可种庄稼并非易事,山里土地贫瘠,长不出几颗粮食来,鸟雀又多,又有野猪之类的东西,庄稼快熟的时候,鸟雀飞来一吃,野猪跑来一拱,弄到颗粒无收,王守仁也不觉得可惜,反而以为有趣。于是就有了这么一首小诗:

投荒万里入炎州,却喜官卑得自由。

心在夷居何有陋?身虽吏隐未忘忧。

这首诗平白朴实,却活力充沛,比《去妇叹》不知强出多少倍去了。其中“得自由”、“何有陋”两句是王守仁的心境,而“未忘忧”一句,则是王守仁的志向。

有了良知了,知道为别人着想了,交到朋友了,生活充实了,心境开朗了,连久违了的志向也回来了,王守仁在龙场,或者说在这个世界上,重新站稳脚跟了。

不知不觉地,王守仁在龙场已经住了一年多。正在大山深处享受这份难得的自由之时,一件意外的小事打断了他平静而快乐的生活。

正德四年是个多雨的年份,入秋之后大雨一直不停,从龙场到贵阳的道路断了,从省城送来的给养没了着落,驿站上又一次断了粮。好在王守仁已经有了不少苗族朋友,知道他没饭吃,这些人送了些粮食过来,让王守仁不至于挨饿。哪知这天下午,忽然从山里来了一支彝族马帮,给他送来十石白米,还有猪肉、鸡鸭、柴炭,不由分说就往屋里搬。王守仁急忙拦住一问,才知道这是水西大土司安贵荣派人送来的礼物。

在贵阳城外以乌江为界盘踞着两家实力很强的大土司,乌江以西称为水西,土司以“安”为姓,乌江以东称为水东,土司以“宋”为姓。这位送礼物给王守仁的安贵荣是水西地方的第七十四代土司,他家族的族谱可以一直追溯到汉代。在贵州省内所有土司之中,水西土司领地最大,兵马最强,安贵荣不但受封为三品宣慰使,还因为替朝廷打仗立功,得了一个昭勇将军的头衔,威震一省,雄霸一方。

和所有霸主级的人物一样,安贵荣雄心勃勃,总想借一切机会扩大自己的势力。于是招兵买马,结纳贤才,现在龙场驿站来了这么个驿丞,专门给苗人讲学,安贵荣就留了心,稍一打听,知道王守仁是个名士、忠臣,被皇帝迫害贬到龙场受罪,立刻觉得这个人可以招揽,就给龙场驿送一批礼物,以此向王守仁示好。

王守仁是个被贬的官员,朝廷里刘瑾那帮人正想着找他的麻烦,贵州土司却又来结纳,王守仁哪敢接受土司的礼物,坚决不收。想不到安贵荣会错了意,以为王守仁嫌礼物太轻,立刻又给他送来一箱金银,几匹好马。

按照当地习俗,土司送来的礼物是不能拒绝的,否则可能引发不必要的误会。收了这些礼物,又可能被朝廷怀疑,甚至因此获罪,进退两难之际,王守仁只好采取一个折中办法,收下了两石米和鸡鸭、柴炭之类的东西,至于奴仆、金银、好马则坚决退回,又写信给安贵荣表示谢意,对安贵荣解释说:龙场驿站是国家设置的,安贵荣身为宣慰使,知道驿站断粮就送来粮食,这是宣慰府对驿站的接济,王守仁可以接受,也十分感激。至于金银、马匹之类实在过于贵重,已经不属于“救济”的范畴,这些东西王守仁万万不敢接受。请大土司不要再强人所难了。

王守仁的做法有理有节,既保全了土司的面子,又洗去自己身上的嫌疑。安贵荣明白了王守仁的心思,也就不再提礼物的事。王守仁刚松了一口气,想不到大土司又把另一件更棘手的事推到了他的面前。

明朝初建之时,朱元璋封水西大土司为从三品宣慰使,这个职位在土司之中已经是最高的。可自从明朝建立以来,贵州、四川等地一向多事,民族冲突不断,水西土司奉朝廷之令派兵东征西讨,尤其正德二年普安州苗人大举起事反抗朝廷,在香炉山一带与官军恶战,安贵荣奉朝廷征调亲自带兵出战,立了大功,于是安贵荣上表请求朝廷封他为“都指挥佥事”,这是个正三品的武官头衔,比宣慰使的职位更高。但朝廷以为对土司的封赏最高只到宣慰使,封土司为指挥佥事没有先例,而且认为安贵荣凭着军功向朝廷讨封,有些桀骜不驯的味道,于是不理他的请求,只封给安贵荣一个“贵州布政使司参议”的职位,这是个文职,而且只是正四品,比宣慰使的品级还低……

朝廷对安贵荣不升反降,其实是在警告这位土司不得跋扈,可安贵荣自恃兵强马壮,又有军功,根本不把朝廷的警告放在眼里,反而连上奏章请求朝廷封他的官。朝廷大员对土司本就不放心,见安贵荣闹个不停,更是多心,就决定在贵阳附近建一处千户所,增派官军监视水西。安贵荣知道消息后大怒,立刻决定裁撤龙场驿站,切断与朝廷之间的联系。

龙场驿站是水西九驿中最大的一座,本是水西土司为了表示归附诚意主动请求修建的,现在安贵荣要裁撤龙场驿,就等于公开向朝廷挑战!朝廷和土司一来一往互相斗气,再闹下去,只怕就要兵戎相见了。

安贵荣虽然骄横霸道,可他并非全无智谋,也知道公然裁撤龙场驿站等于对朝廷挑衅,事情一旦做下,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所以安贵荣想了个办法,先把这个风声透露给龙场驿站的驿丞,由此人把消息转给贵阳府,也就是说,先间接通知地方官府,看看官府有什么动作,再做进一步打算。

得知安贵荣要撤销龙场驿站的消息王守仁十分惊愕,马上意识到这是朝廷与土司之间一场大规模冲突的前兆。此时的王守仁第一个冲动就是立刻飞马赶到贵阳,把“土司将要裁撤驿站”的事报告官府,可再往深处一想,王守仁又犹豫了。

王守仁是个进士出身的官员,从小就受到“忠孝”观念的绝对灌输,愚忠,早已成了本能。可龙场悟道的时候王守仁悟出一个“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也就是说他已经恢复了“自我意识”,学会了自己思考。而这场思考的“定盘针”就是他心里的良知,思考的走向则是“克己复礼,天下归仁”。

孔子的“克己复礼”,是“克”皇帝的私心,“复”天下秩序,解民倒悬之苦。现在朝廷和土司较起劲儿来,王守仁知道,朝廷奉的是皇帝的命令,而土司则是水西地方的土皇帝,这是一大一小两个“皇帝”之间私心人欲的较量,也就是说,皇帝和土司的决定都是错的,让他们任性胡闹下去,受害的只能是百姓。王守仁要凭心中良知做一个“克己复礼”的功夫出来,就必须既克住土司的人欲,又克住朝廷的私心。

这一夜王守仁在**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前半宿想着是不是该把土司的意图转告朝廷。到后半宿,他已经凭着良知把朝廷和土司都抛在一边,专门想着怎么保全水西四十八万百姓的身家性命,怎么凭自己的良知同时克制皇帝和土司这两股人欲,把一场邪恶的战争制止在萌芽之时。

到天亮的时候,王守仁已经有了主意。于是给安贵荣写了一封信,告诉他:祖宗制度非同小可,无故不能轻改。水西安氏从汉代开始就在水西做大土司,这股势力能延续千年,靠的是历朝历代遵守朝廷礼法,竭忠效力,不敢有违。龙场驿站是安贵荣的先辈们为了表示归顺大明朝廷的诚意自愿建立的,这是水西的祖制,不能擅改,否则驿站撤销,朝廷一定不能接受,地方官府要出来阻止,就连水西内部有权势的人物也会出来干涉,责备安贵荣“变乱祖制”,闹到后来,安贵荣很可能落一个众叛亲离的下场,别说挑战朝廷,就连土司的位子都坐不稳了。

另外,王守仁还告诉安贵荣,大明王朝地方千万里,拥兵百余万,这股强大的势力不是安贵荣可以抗衡的。现在安贵荣对朝廷稍不恭顺,朝廷就决定在水西附近增建卫所,布置军队,如果安贵荣再进一步挑衅,裁了龙场驿站,朝廷一怒之下很可能革除安贵荣水西宣慰使的职务,那时土司与朝廷实力悬殊,水西内部又有人出来指责他变乱祖制,要推倒他,内外交困之际,安贵荣将如何下台?

信写到最后,王守仁决定以诚待人,直话直说,告诉安贵荣:不但土司有祖制,大明朝廷也有“祖制”,宣慰使这个官职也许不算很高,可这是太祖皇帝亲封的职位,能做宣慰使的,就是朝廷认定的大土司,这是朝廷要遵守的“祖制”。可都指挥佥事也好,贵州布政参议也好,都是朝廷委任的官职,一旦做了这样的官,就要接受朝廷调遣。要是朝廷真的下来一纸公文,把安贵荣调离水西,让他到别处当官,不去,就是违抗旨意,会被朝廷治罪。如果奉命离开水西,这水西土司之位立刻就被别人接手,千百年之土地人民,都成了别人的产业,安贵荣就算想回水西也不可能了。

话说到这里,王守仁坦率地劝诫安贵荣:裁撤龙场驿站的想法极不明智,趁着外人不知道,赶紧收拾起来别再想了!至于朝廷封给他的“贵州布政参议”之职,对安贵荣来说是个烫手的山芋,应该立刻辞职,同时上奏向朝廷表示感谢,言语要恭顺,免得朝廷生疑。至于那个“正三品都指挥佥事”的职位,从此提也别提了。

王阳明这封信有理有据,真心实意,彻底把安贵荣说服了。于是大土司放下了架子,急忙上奏辞去贵州布政使司参议,而且对朝廷说了一大套谦恭的客气话。

正德皇帝在位这几年把朝廷闹得乌烟瘴气,正是自顾不暇,当然不想和水西大土司翻脸。现在土司服软了,朝廷见好就收,在水西附近设置卫所驻扎官军的计划不了了之。

王守仁一封信,劝得安贵荣收起了争强的野心,朝廷那份霸道的私利也顺势收起,这是一次成功的“克己复礼”。王守仁以良知先正了自己的心,然后又用这良知“克”住了土皇帝安贵荣的私欲,就势消解了朝廷的私心,于是水西地方的战争阴云迅速消散,社会秩序得以恢复,四十八万水西百姓的身家性命被成功保全下来了。

“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孔子这话一点没错。

哪知贵阳城外这片荒凉的深山里实在多事,水西大土司安贵荣和朝廷的暗战刚结束,乌江对岸的水东土司又发生了叛乱。

原来水西土司的领地对面还有一个水东土司,这两个土司的地盘以乌江为界。水西土司势力大,属下人口多,所以受封宣慰使。水东土司下辖十个“长官司”,大土司住在大羊场官寨,手下亲领洪边十二码头,实力比安贵荣略逊一筹,受封为宣慰同知。水西、水东两大土司平时都住在自己的领地里,可他们都是朝廷命官,在贵阳城里同居一处“宣慰使”官署,宣慰使大印掌握在安贵荣手里。也就是说,安氏土司一直压着宋氏土司一头。

身为贵州省内最有实力的两大土司,平时难免要给贵州布政、兵马都司这些官员行点贿,送点礼,可安贵荣骄横,待人比较冷淡,宋然为人却很活泛,特别会来事儿,哄得贵州城里的大官儿高兴,就明着暗着偏袒宋然,两家土司有什么纠纷,只要让官府来断,总是宋然得便宜,安贵荣吃亏,后来安贵荣因为一点小事受了朝廷的处分,宋然就借机要求安贵荣把“宣慰使”印信交出来,安贵荣不肯,于是两家闹到官府面前,哪知官府偏帮宋然,硬逼着安贵荣上交了印信。因为这事,安贵荣对宋然十分厌恶,两大土司水火难容,闹得挺僵。

水东土司也和水西土司一样,属下封地分归与土司有血缘关系的十大宗亲首领统管,这些宗亲被统称为“土目”,平时各土目守着自己的官寨,过自己的日子,如果有事,各土目都听大土司号令。但土司之位人人觊觎,宋然手下的十个大土目很不老实,各怀异心。就在这一年,水东土司治下的阿贾、阿札、阿麻三个大土目联手起兵攻杀土司,把大土司宋然包围在大羊场的官寨里。因为大羊场靠近贵阳城,战事一起贵阳震动,官府手里没有足够的兵马,又知道土司内部情况复杂,官军不便贸然介入,就下了一道公文,命令安贵荣出兵平定叛乱。

安贵荣心里深恨宋然,对官府也很不满意,当然不肯轻易出兵,一直拖延时间。贵阳方面只得连三数四地催促,后来催得急了,安贵荣终于带着人马渡过乌江直捣大羊场,叛乱的阿麻头人急忙带兵阻击,一场大战,阿麻兵败被杀。

安贵荣杀了阿麻,阿贾、阿札两个头人都害怕了,官府也以为叛乱指日可平,这才放下心来。哪知安贵荣却耍了个滑头,打败阿麻头人之后立刻缩了回去,渡过乌江的人马也不声不响地回撤,两个叛乱首领见安贵荣退兵,立刻回师重新围住大羊场,宋然大惊,急忙再向官府求援,官府又命令安贵荣出战,可安贵荣觉得已经出了不少力,给了官府很大的面子,于是对外称病,不肯再出兵了。

在安贵荣想来,他这个装病不出的计划很巧妙,前头已经出兵给官府帮了忙,官府也不好意思再催他。至于大羊场那边,最好是让水东土司兵和叛军斗个两败俱伤,最后不管谁胜谁负,水东土司肯定元气大伤,水西就能坐收渔人之利。可他哪能想到,就因为他的立心不良,便宜没有占到,反而弄巧成拙,不知不觉间,一场巨大的危机已经降临在他的头上。

安贵荣是贵州一省势力最大的土司,如果他出兵帮助宋氏,叛军一定无力抵抗,可现在他在家称病,反叛的阿贾、阿札两个头人自然抓住机会放出风声,说安贵荣送给他们一批武器,暗中支持叛军攻打水东土司。

安贵荣毕竟是朝廷任命的宣慰使,就算他有纵容叛军之意,也不会做得这么明目张胆。阿贾、阿札是走夜路唱山歌——给自己壮胆儿,同时也吓唬一下被围困的宋然。可这个消息一传出,第一个误会的倒不是宋然,而是贵阳城里的贵州布政使、都御史和兵马都司,这三位官员本就责怪安贵荣不肯出兵平叛,又听说安贵荣竟然暗中支持叛军,顿时起了疑心,立刻上奏朝廷。得到水西土司支持叛军的奏报,朝廷大员也很惊讶,命令贵州官员严密监视,一旦有变,立刻调动官军征讨。

与此同时,在水西内部也传出谣言,说水西地大兵多,地势奇险,不怕朝廷,这次安贵荣已经下了决心不为朝廷卖命,且看朝廷能把水西怎样!

显然,这些话绝不可能出自安贵荣这个宣慰使之口,这是他手下那些有权势的贵人故意放出风来诋毁安贵荣,想挑起他和朝廷之间的直接冲突。

因为水西土司治下共有四十八个族支,分别管辖十二个“则溪”,这十二则溪、四十八族支的首领个个都有与土司相似的贵族血统,这些人做梦都想当上大土司,如果安贵荣被朝廷废了,这些人就有机会了。

到这时,水西大土司安贵荣外被叛军诬陷,内被宗亲算计,朝廷对他也生了疑心,真是内外交困,生死已在顷刻之间,可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安贵荣自己身在局中,居然看不到危机已成,大祸将临,只管躲在家里装病,等着看水东那边的笑话。

安贵荣这个大土司心里打什么算盘,和王守仁没有关系。可王守仁却知道大羊场那边战事紧急,贵阳城里的官府表面无所作为,暗中正在调兵遣将,一旦水东土司被叛军杀害,各省兵马立刻就会进入贵州平叛。大军一到,乌江两岸全是战场,不论汉人、苗人、彝人皆是板上鱼肉,任人宰割!

王守仁心里有个良知,追求的是一个“惟务求仁”的境界。“仁”是什么?孔夫子说得明白:“仁者,爱人。”“克己复礼为仁。”“克”什么,克的是大人物内心的私欲,“复”什么?是要维护天下的正常秩序。现在土司动了私心,兵劫已在眼前,王守仁不能不尽力而为。仁至义尽,认真做一番“克己复礼”的良知功夫。

良知这个东西是人心里的镜子,越磨越亮,越擦越明。上次大土司和朝廷暗中角力,王守仁曾一度陷入愚忠,想着替朝廷卖命,犹豫良久才做出一个“朝廷和土司皆是人欲,拯救百姓才是天理”的决定来。这一次水西、水东两个“土皇上”互相算计,朝廷在后头虎视眈眈,王守仁一眼看透,这三股势力都不值一提,真正需要拯救的,还是乌江两岸的百姓们。

心里有了这个“定盘针”,王守仁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良知一发动,行动自然跟上。王守仁片刻也不犹豫,立刻写了封信送到土司官寨,一上来就问安贵荣:听说水东地方的阿贾、阿札两个头人正领着叛军攻打土司官寨,外面很多人都在传,认为这件事是水西土司在背后唆使,阿贾、阿札更是公然宣称安贵荣“锡之以毡刀,遗之以弓矢”,给叛军提供武器,指使他们攻杀宋然,不知这件事是真是假?贵阳方面的官府是否已经听说了?

安贵荣在家装病,不肯发兵平叛,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装的,只有安贵荣以为大家不知道;阿贾、阿札趁着安贵荣犯糊涂的时候给他栽赃,硬说安贵荣支持叛军,这事所有人都听说了,只有安贵荣一个人没听说。现在王守仁一句话把这两层意思都点了出来。正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安贵荣一下子警觉起来了。

点醒安贵荣之后,王守仁又把当下的时局分析了一遍,告诉他,水西、水东两家土司都是朝廷封的,水东有事水西不救,一旦水东土司官寨被攻破,宋然被杀,朝廷必定怪罪安贵荣。水西并不是唯一的土司,在安贵荣周边就有播州土司杨爱、恺黎土司杨友、保靖土司彭士麒等人,个个兵强马壮,如果朝廷要攻打水西,甚至不必亲自发兵,只要给这几家土司下一道命令,这帮人就会争相割取水西的土地,面对蜂拥而来的饿狼,安贵荣一个人能应付得了吗?

当然,王守仁也明白“外患易拒,家贼难防”的道理,先把“外患”的威胁说出来之后,立刻话锋一转,告诉安贵荣,水西内部已经传出谣言,说水西“连地千里,拥众四十八万,深坑绝坉,飞鸟不能越,猿猱不能攀,纵遂高坐,不为宋氏出一卒,人亦卒如我何”?以安贵荣的口吻公然向朝廷挑衅。说这话的是什么人?难道安贵荣还不肯三思吗?

确实,安贵荣手下有十二则溪,四十八族支,这些宗亲族支中到底哪一个生了异心,想趁机扳倒安贵荣取而代之?王守仁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此事关乎安贵荣的土司大权和身家性命,安贵荣实在不能不知道。

随后,王守仁告诫安贵荣,他这个族支在水西担任土司已历三世,能够站稳脚跟靠的是朝廷的支持。如果安贵荣一意孤行,失去了朝廷的信任和支持,水西内部必然发生动乱,后果不堪设想。

信的最后,王守仁直接劝说安贵荣:“宜速出军平定反侧,破众谗之口,息多端之议,弭方兴之变,绝难测之祸,补既往之愆,要将来之福。”这些话句句切中要害,安贵荣若再不听劝,那就真是自己找死了。

安贵荣为人骄横暴烈,可他不傻,接到王守仁的信后仔细一想,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片刻不敢犹豫,立刻调集手下最强的兵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水东平叛。此时叛军围困大羊场的土司官寨已经很长时间,水西方面全无动静,这些人也放松了警惕,哪知水西兵马忽然倾巢而出,星夜飞驰而来,叛军毫无防备,顿时被杀得大败,安贵荣一击得手,乘势强冲猛打,一直把叛军撵进深山才罢手。

大羊场一战安贵荣花费不大,折损不多,却立了一场大功,水东土司宋然对安贵荣感激涕零,官府也急忙上奏朝廷嘉奖安贵荣,一时间水西土司风光无限,捞到不少实在的好处。而王守仁没从这件事上得到一两银子的好处,仍然待在龙场驿当他那个无品无级的小小驿丞,要说有所收获,大概就是又一次成功地“克己复礼”,克住了土司的私心,维护了乌江两岸的百姓,仅此而已。

今天距离大羊场上那场战斗已经过去五百年了,如果你到了贵州省修文县——也就是明朝龙场驿的所在地,问问当地人:谁是安贵荣,谁是宋然?一万人里也不会有一个知道的。可如果你问“王阳明”,当地百姓大都还记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