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阳明心学与新儒学

阳明心学讲一个“吾性自足”,反对“支离之病”,其特点是抛弃后代儒生对孔孟儒学的邪注歪解,直溯孔孟儒学的本源。但心学本身却被人误读,歪解,弄到最后,不只是“支离”,根本已经被“肢解”,零刀碎剐,五马分尸,彻底毁了。要说不幸,真是不幸。因为心学被认为是儒家学说的源头活水,这个源头一掐断,中国哲学就断了流,成了一潭死水。但要说平常也平常,因为当年的孔孟儒学,也经历了这样悲惨的命运。

说起孔孟儒学,不得不顺便提一下所谓的“新儒学”。

“新儒学”是个莫名其妙的概念,其所指究竟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我们只知道历史上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跳出来提倡一下“新儒学”,最著名的有荀况的“儒皮法骨学”,董仲舒的“董学”,朱熹的理学“…可”新儒学“出现之后,整个社会不是进步了,而是倒退了。最清楚的证据就是,每一次有人提出”新儒学“中国的封建独裁统治就会加强一步。似乎古人搞”新儒学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帮助皇帝强化独裁……

直到“五四”运动的时候,又一批学者提出了“新儒学”,这次显然不是为独裁统治摇旗呐喊了,这回提倡的“新儒学”却俨然是一场“寒武纪大爆发”,各种说法铺天盖地,咬文嚼字训诂解析,繁杂无比混乱至极,结果是来得快去得更快,还没进化就先灭绝。“新儒学”尚未成型,急脾气的人们已经喊出了“砸烂孔家店”的口号,一家伙连新带旧全砸了个粉碎。这一砸不要紧,所有中国人都忽然失去了信仰和精神寄托,就像曹操那首诗“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不是“乌鹊们”不会降落,是因为在暗夜中盲目起飞,飞到天上才发现自己两眼一抹黑,没了方向感,虽然绕树而飞,却是“无枝可依”,落不下来,哑哑狂叫,暴躁莫名,结果呢?一场浩劫!

由此可知,古人搞的“新儒学”是骗人的花招儿;而“五四”文人搞的“新儒学”是犯了阳明先生常说的“支离”之病,还没长大,先病死了。

其实孔夫子“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的本意很多读书人都明白,知道这是一个“克”皇帝、“克”朝廷、“克”官府、“克”儒生,最后才“克”百姓的过程。于是我们看到历史上有无数清廉正直的官员,对自己,他们粗衣疏食,家徒四壁,教子极严,即使官至极品,也从不享受任何特权,这是“修身”上的功夫做到相当境界才有的结果。同时,这些官员又敢于议论朝政,劝谏皇帝,斗贪官,去恶政,维护百姓的利益,为此他们不怕丢官,不怕坐牢,甚至不怕死,不怕灭族。这样的官员比比皆是,随便就可以举出一千个例子一万个例子。这些了不起的儒生中有多少人其实已经达成圣人境界?我们不好说,还是引用佛家那个典故最贴切,就是:恒河沙数。

本书的主人公王守仁,仅是古往今来这些“圣贤”中的一粒沙。

有这么多人能够理解孔子“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的本意,就说明这个内涵是清晰存在的,是无可辩驳的,而且它对于儒生的自我修养、对于人生最高境界的达成,确实有积极的意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确实就在这“克己复礼”四字之中。只要把“克己复礼,天下归仁”这个“先克上,后克下”的本意理解透,掌握住,儒家学说就成了一种永世不灭的普世价值观,两千五百年前它对社会有积极意义,两千五百年来它一直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哲学根基所在,就算再过两千五百年,相信“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仍然有它的积极意义,仍然充满了正能量,足以支撑起一个民族的哲学根基。

可今天的中国人一提起儒家学说,却并不感到亲切。究其原因有两点,一是,儒家学说把道德标准拔得太高,动不动就是“圣贤”,就是“修、齐、治、平”,让普通人觉得难以承受;二是,儒家学说中混有大量的“糟粕”,种种约束,种种捆绑,令现代人感觉厌恶。

其实这两个问题,都有答案。

儒学把道德标准拔得很高,原因是:儒学自创立之初就是一种纯粹的“政治学”。孔子生活在春秋末年,天下诸侯多如牛毛,大小邦国战乱不断,人民之痛苦已经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孟子生活在战国中叶,此时天下战乱已逐渐达到极顶,一场大战每每有几十万、上百万人参与,恐怖的大屠杀每天都在发生,整个社会已经呈现出一幅“末日”景象。所以孔子、孟子都急着要劝谏君王,劝谏重臣,已经没有时间、没有精力去顾及老百姓了。《论语》也好《孟子》也好,字字句句不是针对君王贵族们讲“克己功夫”,就是针对儒生们讲“修身之道”,谈到普通百姓的内容极少。因为孔孟之道是针对君王、诸侯和儒生们的一门政治学,当把这些“政治学”内容放在普通人身上的时候,道德被过度拔高的问题就暴露出来了。

对此,解决的办法很简单,只要明确一个步骤,把“克己复礼”归结为先克皇帝、再克大臣、再克官员、再克儒生,最后克百姓,那些被“拔高”了的道德,就把它们安放在“高处”,由上至下做“克己功夫”,顺序正确了,问题自然会解决。

至于说儒家学说中有很多道德“糟粕”,陈腐愚昧,令人厌恶。这些糟粕。这些渣滓,其实不是儒学本身固有的内容,而是后世儒生们为了迎合统治者的利益,人为添加进去的。

比如,战国末年,荀子把法家思想添加到儒学之中,造就了一个“儒皮法骨”的怪胎;汉代董仲舒不顾孔子“天道远,人道迩(近)”的思想,硬是把“皇权神授”的观念加入了儒学之中。后来的《白虎通德论》又把“三纲五常”强行加进儒学内容……历朝历代,皇帝们需要什么,就有“不肖的儒生”往儒学里添加什么,两千多年算下来,儒学之中的糟粕当然多了。

这些被人为添加进来的糟粕,其实是哲学中的毒药,两千多年来,中华民族锐气渐失,民风渐颓,百姓越来越愚昧,社会越来越像一潭死水,甚至封建王朝一次次的兴、盛、衰、亡不断循环,内容如此相似,都是因为他们在不经意间吞下了这副精神毒药,于是所有封建王朝的“病因”相似,“死状”相同。虽然每次朝代更替之后都有些聪明绝顶的人出来总结前朝的失误,为新王朝开一个缓解病痛的药方子。可皇帝的人欲无穷无尽,转眼间,他们又亲手往哲学之中添加了新的糟粕,新的毒药,结果新王朝终于还是生了病,病入膏肓,难逃一死。

生病不要紧,知道病因,就好治。

儒家学说把道德标准拔高了,不要紧,只要把儒学的“克己复礼”按照“先克上,后克下”的顺序重新摆放,这时你会发现,儒学那过高的道德标准,被摆放在“上层建筑”上的时候,刚好合适。

儒学内容太驳杂,糟粕太多了,不要紧,我们只要紧紧抓住“克己复礼,天下归仁”八个字的本意不放,避开历朝历代儒生对《论语》《孟子》所做的那些杂七杂八的注解,把所有混杂在儒学之中的不合时宜的东西挑出来,摒弃掉,还儒学本来面目,自然能提炼出一块纯而又纯的“万镒纯金”。

这个去除糟粕、提炼纯金的过程,就是“新儒学”吧。

所谓“新儒学”,不是已经定型,更没有陈旧过时。其实对新儒学的探索和提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