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光明,亦复何言

王守仁在广西平乱剿匪,平的是两府“狼兵”之乱,剿的是百年难驯之匪,这两场大功实在非同小可。嘉靖皇帝本就想重用王守仁,这一次更是对他极为看重,立刻就想调他进京入阁。哪知在最关键的时刻,内阁首辅杨一清说了一句话,顿时令皇帝对这位大功臣的敬意全变成了狐疑。

在这之前,吏部尚书桂萼早就憋足一股劲想整治王守仁,只是政敌张璁、黄绾、方献夫势力太大,首辅杨一清又态度不明,桂萼一时不敢出手。现在杨一清在皇帝面前狠狠踩了王守仁一脚,其意已明,桂萼再也按捺不住,立刻跳了出来,指使自己的亲信锦衣卫千户聂能迁上奏弹劾王守仁在广西平乱之时收受贿赂,不顾朝廷旨意,一味招抚叛贼,表面是平乱,实则为日后的变乱埋下祸根。

聂能迁的奏章一出,朝廷上下一片哗然!詹事府詹事兼任锦衣卫佥事黄绾第一个上奏,责骂聂能迁危言耸听,陷害功臣,不知居心何在!礼部尚书方献夫跟着上表,指责聂能迁赴广西公干之时向王守仁索贿不成,竟以莫须有的罪名倾陷两广巡抚!嘉靖皇帝急忙招阁臣商议此事,几位阁老之中,杨一清在此时当然闭紧嘴巴,一个字也不多说,和他同一战线的阁老谢迁也不吭声,只有张璁在皇帝面前明确表示:广西变乱震动四省,官军征讨数年不能取胜,花费亿万,死伤无数!现在王守仁到任广西不过数月,平乱竟在顷刻,地方军民归附,百姓安居乐业,如此功劳若被抹杀,天下臣民必然惊讶错愕,广西地方谣言纷起,只怕又生事端,所以皇上绝不能任由肖小之辈如此诋毁功臣,请求将聂能迁下狱严审。

张璁虽然是个小人,可他文笔精熟,口才了得,一番话说得嘉靖皇帝耸然动容,当即下旨把聂能迁投入诏狱。

这一下,陷害王守仁的聂能迁就落在了詹事府詹事兼锦衣卫佥事黄绾的手里。

黄绾这个人平时做起“克己功夫”来连自己都能痛打一顿,现在收拾政敌,哪里还会手软?立刻到诏狱亲自审问聂能迁,问他以一个小小锦衣卫千户,何以竟敢陷害新建伯、都察院都御史、两广巡抚王守仁这个平乱功臣,背后究竟何人指使?聂能迁知道这种情况下如果咬紧牙关死不招供,最多挨一顿打,坐一回牢,将来释放之后,桂萼不会亏待了他。若是一时糊涂咬出桂萼来,就成了自寻死路了,所以抵死不招,只说自己弹劾王守仁是出于“义愤”,并无旁人指使。

锦衣卫大狱里有的是酷刑,黄绾要不到口供,立刻下令对聂能迁连番审问,累用大刑,想不到口供还没拿到,却一个不留神用刑过重,竟把聂能迁活活打死在诏狱之中。

聂能迁一死,黄绾惹了麻烦。桂萼立刻指使自己手下的御史言官弹劾黄绾,说他本是王守仁的学生,为了隐瞒其师所作之恶,竟然公开在诏狱中杀害官员,替王守仁灭口!首辅杨一清眼看桂萼和张璁恶斗起来,心里高兴,就暗中添了把火,也在皇上面前指责黄绾。嘉靖皇帝一怒之下,把黄绾贬到南京当礼部右侍郎去了。

王守仁常说良知只在自己心里,吾性自足,不假外求,这话真是太对了。因为在“外面的世界”里,那些小人没有良知,没有天理,甚至连一点起码的人性都没有。

眼下张璁、桂萼两党之争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而争端的焦点竟是远在广西抚境安民、与张璁没有深交、与桂萼素不相识、既不在乎功名利禄,更从未介入过任何党争的王守仁。

此时的王守仁,功劳已经谈不上,名望大概也不管事了,以后是回北京担任内阁辅臣,还是撤职,夺爵,下狱论罪,禁止学说,都只看嘉靖皇帝打算如何摆布这场党争了。

嘉靖皇帝是个聪明透顶的人,早在借小人之手打击杨廷和这些旧臣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样做并非长远之计,张璁,桂萼,甚至杨一清,都只是过河的卒子,将来要弃掉的。既然这些小人最终都是“弃子”,现在就不能让他们活得太踏实,以免这些人罗织党羽,弄个尾大不掉的局面,将来收拾起来费事,就决定扶弱抑强,暗中制衡。

在王守仁这桩公案上,张璁、黄绾、方献夫一党显得更为强势,于是嘉靖皇帝暗中偏袒桂萼,先借聂能迁之死贬了黄绾,然后把桂萼叫来,让他说说对两广巡抚王守仁的看法。

皇帝忽然召见,其意不言自明,桂萼大喜过望,忙向上奏道:“臣以为王守仁在广西行事多有不当之处,卢苏、王受等聚众数年,杀戳甚重,四省不安,朝廷已经下了痛剿的决心,可王守仁却不遵圣命,到广西之后擅自改剿为抚,不但赦免了卢苏、王受这些反贼,又在当地重设土司,这是为将来埋下了祸根!臣觉得王守仁这么做,是因为看到贼势猖獗,不敢用兵,故而自作主张,欺瞒圣聪!”

在倾陷王守仁上桂萼早有了全盘计划,一上来就出重手,先责备王守仁欺君!嘉靖皇帝却不置可否,只说:“王守仁也曾上奏,说他率领狼达土兵剿灭断藤峡、八寨等处山贼,可见其当抚则抚,当剿则剿,应对恰当,并无疏失。”

嘉靖表面上似乎替王守仁辩解,其实在暗示桂萼:王守仁功劳太大,单凭一个“自作主张变剿为抚”扳不倒这位大功臣,想把事办成,桂萼还要再加码。

对皇上的意思桂萼心领神会,忙又奏道:“王守仁上报剿灭断藤峡、八寨之贼,其事可疑!臣听说断藤峡、八寨之贼盘踞其地数百年,太祖之时曾以大兵征剿而不能胜,其后官军、土司屡次用兵,皆不能毕其全功,王守仁到广西不过半年,用兵不足万人,竟将百年之贼一鼓**平,此事实在可疑!臣以为王守仁在广西擅自弃剿用抚,心里不安,怕陛下降罪,就串联当地土司谎报战功,实为欺君之罪,皇上应该派钦差到广西彻察此事,倘若真是谎报,就该立刻将王守仁治罪!”

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桂萼咬起人来比贼还狠。嘉靖皇帝却仍然不置可否,只说:“听说当年王守仁凭数万乡兵击溃宁王十万叛军,也只用了四十余日,可见此人颇有用兵之能,广西剿贼未必是假的。”

所谓“未必是假的”,换言之,也等于说“未必是真的”。可桂萼身为吏部尚书,却知道王守仁的剿贼之功是真实可信的,现在他睁着两眼说瞎话,狠狠咬了王守仁一口,可心里发虚,不敢在“剿贼”的事上咬住不放。听皇帝说起王守仁平宁王的功劳,立刻接过话来:“说起王守仁平定宁王叛乱的事,臣却知道不少疑点:听说王守仁担任南赣巡抚时与宁王暗中勾结,本欲一起造反,却被吉安知府伍文定留住,未能起兵。后来眼看宁王成不了事,这才发南赣兵马去平叛。攻克南昌之后,王守仁纵兵掳掠,杀人甚多,又将宁王府里财宝全部据为己有,用官船载往绍兴,或私自埋藏,或用来营建府邸,在绍兴一带置办田地无数,新建伯府壮丽如同王公府第。对这些事锦衣府早有怀疑,也曾查问过,可惜大行皇帝不久宴驾,这个案子也没办下去。”

听了这些话,嘉靖皇帝皱起眉头,半天才说:“竟有此事?看来朕错看王守仁了……”

桂萼说的,竟是正德身边奸佞江彬陷害王守仁的那套谎话!

当年江彬为了陷害王守仁,无所不用其极,到最后却抓不到任何把柄,情急之下顺口乱咬,所说的“罪证”连正德皇帝都不肯信。哪知几年后桂萼竟在嘉靖皇帝面前旧事重提,而嘉靖皇帝居然信了。

世人都以为时间可以检验真理,却忘了,时间也是谎言的温床。当年江彬陷害王守仁的时候知情之人都在,查清真相丝毫不难。可现在离王守仁平叛已经过了九年,当事人、知情者都不易查找了,桂萼拿江彬的话给王守仁栽赃,居然比当年更容易了。

听嘉靖皇帝说出“错看王守仁”的话,桂萼大喜,急忙把最厉害的话儿说了出来:“臣又听说,王守仁这些年在京城、滁州、南京、赣州、南昌、绍兴等地到处讲学,门下弟子人数众多,而所讲的都是伪学邪说!王守仁常冒孟子之名,假借圣人之言,对人说什么‘满街都是圣人’,又说‘圣人之道吾性自足’,更有‘惟精惟一,惟务求仁’等语,大谈仁义,讳言忠孝,其言狂悖,令人发指!试问,若满街都是圣人,贩夫走卒皆可称圣贤,天子尊严何在?世人只求一个‘仁义’,凡事只由着自己判断,狂妄叫嚣,自以为是,还要不要纲常?还要不要忠孝?如此伪学实是祸根,陛下应该当机立断,将王守仁革职拿问,禁止伪学,以免祸乱朝纲,动摇社稷!”

要说嘉靖私下召见桂萼,是想借着打击王守仁控制张璁的势力,可桂萼说的这些话却实实在在触动了嘉靖皇帝。当下一言不发,摆手让桂萼退下。

后面的一段时间,嘉靖皇帝既没提让王守仁进京的事,也没有治王守仁的罪,似乎这位皇帝一直在犹豫着。皇帝不发话,张璁、桂萼不明白主子的意图,也只得停止厮咬,大眼瞪小眼地等着看事情的变化。然而皇帝的旨意还没下来,吏部却接到了王守仁请求致仕养病的奏章。

到广西不久王守仁就生了病,因为平乱事大,剿匪事急,他顾不得养病,天天忙碌奔波,等变乱平定,断藤峡、八寨的匪帮也剿灭了,王守仁的身体也垮了,整天咳嗽不止,胸闷得喘不上气来,脚上也生了个恶疮,连路都走不成。

自己的身体只有自己知道,王守仁已经感觉到这次的病与以往不同,身上患的只怕是索命的恶疾,唯一的办法只有回家乡认真调理,于是处理好了广西政事就赶紧请求辞职养病,哪知左等右等,却等不到回文。

王守仁哪里知道,他那些辞职养病的文书全都进了吏部,送到了桂萼手里。此时的桂萼正急着扳倒王守仁,忽然听说王守仁得了重病,心里窃喜,于是把这些公文全部压下,既不上报也不回复,一心要把王守仁拖在广西,让他的身体彻底垮掉,能死在广西,最好。

其实王守仁的身体早就垮了,在连番上奏请求致仕不得回复的情况下,王守仁实在无奈,只得把军政事务交给当地官员,不等朝廷下旨,就擅自离开广西,想回绍兴养病,可惜病势沉重,终于没能到家,嘉靖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病逝于江西南安府大庾县的青龙埔码头,临终之时留下一句遗言:“我心光明,亦复何言”。

王守仁去世后,桂萼上奏称其擅离职守,嘉靖皇帝早就下决心要制裁王守仁,只差找一个合适的借口,一听此言立刻大怒,命大臣共议王守仁之罪。桂萼立刻上奏指责王阳明“事不师古,言不称师。欲立异以为高,则非朱熹格物致知之论;知众论之不予,则为《朱子晚年定论》之书。号召门徒,互相倡和。才美者乐其任意,庸鄙者借其虚声。传习转讹,背谬弥甚”。建议嘉靖皇帝“宜免追夺伯爵以章大信,禁邪说以正人心”。

桂萼这番话正合了嘉靖皇帝的心思,立刻下令革去阳明先生的新建伯爵位,禁止心学。

皇帝只说了一句话,盛行一时的“良知之学”就被彻底禁止了,足足过了四十年才又重新开禁。可这时的阳明心学早已经被毁得面目全非。一个最简单的“知行合一”被解释成了一门庞杂混乱的“学问”,以至于后来的读书人连“良知就是知,致良知就是行”这么个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了。

真不懂吗?也未必,有些人真不懂,有些人是装糊涂。谁真不懂呢?听课的学生们;谁在装糊涂?讲学的先生们。

不懂的真不懂,懂的人装糊涂,阳明心学变成了“心学末流”,说直白些,变成了学术垃圾。“垃圾”怎么可能传播开来呢?于是心学的路越走越窄,逐渐没落。

可王守仁说过: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只要良知还在,心学就不会消失。最多只是被统治者抹杀,就像大人伸出一只手挡在孩子眼前,就能遮住太阳。

可是统治者们也不要忘了,总有一天孩子会长大,这“只手遮天”的把戏总有戳穿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