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荒而逃

王守仁在诏狱里打的小算盘很精明,朝局也确实被他算中了,因为正德皇帝靠暴力镇压了大臣们之后,眼看政变已达到目的,无人再敢公开反抗,也觉得应该到此为止了,就开始释放早前被捕的官员。

正德二年春节过后不久,王守仁也被悄悄释放了。可出狱之后王守仁才发现,外面的时局比他估计得要严重得多,一直被他当成靠山的老父亲——礼部左侍郎王华已经失了宠,被正德皇帝赶出京城,当了一个南京吏部尚书的闲官儿。

大明朝原本建都南京,后来永乐皇帝朱棣夺了皇位,才把都城迁到北京,但南京仍然保留了一个小朝廷,照样设置了六部九卿官员。只是这些官员远离中枢,有官无职,纯粹是坐冷板凳。王华从礼部左侍郎改任南京吏部尚书,表面上升了一级,可是从掌握实权到坐冷板凳,却说明王华已经在正德皇帝面前彻底失势了。

其实王华落到这个下场,并不是因为皇帝厌恶他。相反,正德皇帝原本打算重用王华,想请他入阁担任辅臣,可王华拒绝了皇帝的邀约,这才遭到正德皇帝的遗弃。

礼部左侍郎王华是个能力出众的官员,又是状元出身,饱学之士,人也端严方正,身上挑不出一个毛病来。早在弘治朝做官时就得到器重,被委派担任詹事府少詹事,又做过太子的老师。弘治皇帝如此安排,就是准备将来太子登基之后,让年富力强的王华以辅臣身份辅佐太子。而太子朱厚照刚一当皇帝就发动政变,驱逐旧臣,弄得朝廷空虚,无人可用,这时候,能力强,名声好,又曾担任过正德皇帝太师傅的礼部左侍郎王华就成了担任阁臣的不二人选。于是正德皇帝派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亲自来探王华的口风,看他愿不愿意担任阁老。想不到王华一口拒绝了。王华的这一决定毫不奇怪,这位城府极深的高级官僚是个极有远见的人物,早就预料到正德皇帝利用太监的势力打击文官,动用锦衣卫特务迫害朝臣,这样的疯狂不会持久。将来正德皇帝一定会翻过脸来清算刘瑾这帮杀人凶手,以此安抚文官集团。到那时,不但这些给皇帝做打手的太监们要死,就连在非常时期入阁执政的阁老们也会受到连累,轻则声名扫地,早早退休,重则与太监同罪,落个替罪羊的下场。

也就是说,王华若在此时入阁,他这个阁老肯定当不长,几年后就会顶着一个“与奸党同流合污”的臭名摔下台来。倘若拒绝入阁,就会被皇帝抛弃,在官场上几十年的努力尽付流水,只剩下一个正派刚直的好名声。

是勉强做几年阁老,然后顶着污名被赶下台,还是早早退出政治,带着个好名声回家安静养老?这笔账并不难算。于是礼部左侍郎王华果断拒绝了皇帝的邀请,接着,他也就顺理成章地失了宠,下了台,先是赶到南京任闲职,很快就被迫退休了。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在这上头王守仁和老父亲王华的想法完全一致。

王守仁出狱的时候,王华早已动身南下。老父亲不在身边,王守仁心里也没了主心骨儿,只能赁屋而居先养养病再说。哪知刚歇了几天,上头忽然传出旨意,将王守仁贬为贵州龙场驿驿丞,即日赴任。

本以为得罪了皇帝以后必然丢官罢职,哪知正德皇帝却并未就此收手,反而委派给王守仁一个贵州龙场驿丞的差事。王守仁知道这驿丞是大明朝所有官员里最低级的差事,无品无级,小如芥子。至于贵州龙场在何处,则毫无头绪,尽力跟别人打听,也只大概听说龙场在贵州省府贵阳城外九十里之处,深山老林之中,汉苗杂居之所,听着就不是个好地方。其他的就打听不出什么来了。

无论如何王守仁已经得了皇帝的圣旨,就算再不愿意也必须去当这个驿丞。可王守仁是个官僚大户人家的公子,享惯了福,受不得苦,让他孤身一人到贵州深山里当驿丞,这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好在贵州府也不缺他这一个驿丞,上任的事并不着急,王守仁打定主意,先到南京去见父亲,把事情商量一下,请父亲给他安排一两个忠心的仆人,再给他一笔钱,手里有银两,身边有人服侍,这才好去上任。

于是王守仁随便收拾了一个小包袱,离开京城到通州,找了一条小船沿运河南下,先到杭州,再由此转南京去见父亲。想不到刑伤初愈身子亏虚,得知父亲失宠后心情也难免颓丧,一路南下又受了些风寒,刚到杭州就病倒了,不得不在西湖边找了一间胜果寺,借寺里的禅房住着养起病来。

王守仁的老家在绍兴,离杭州尚有百余里,心情不好,也不想和家人见面,杭州城里虽有几个故交,都未通知,所以没人来看他。就这么静悄悄地住了七八天,觉得身子已经好起来了,忽听有人叩门,起身开门一看,面前却是个矮胖的中年人,满脸笑容,操着一口四川土腔问:“从京城来的阳明子在这里住吗?”

阳明子,这是王守仁在家乡时自己取的一个号,除非故友,其他人未必知道。可眼前这个人王守仁又不认识,忙说:“在下正是,请问先生是哪位?”

那中年人笑着说:“我叫杨孟瑛,在杭州城里做知府,早知道阳明子是浙江省内的大才子,这次意外听说先生路过杭州,特来拜会。”

王守仁早年在绍兴的时候已经颇有才名,后来进京为官,又与大明朝第一流的才子李梦阳、何景明、边贡、顾璘、康海等人交往,不知不觉间已经积累了一份名声,平时在京城还不觉得,这次回浙江,竟然惊动杭州知府特意跑来见他,王守仁心里难免得意,笑着说:“府台大人谬赞了。”

杨孟瑛却是一脸的认真:“阳明先生不要过谦,先生在浙江的名声很大,诗作多被人传抄,我平时也读过几首,果然写得极好。最难得的是先生这次在朝廷上直言敢谏,做了一番事业,令人敬佩,在杨某看来,先生的才学虽然好,这份忠直更难得,今日特来拜望,又有一事相求。”

杨孟瑛并没有奉承王守仁的意思,但他说的却是王守仁最爱听的话,王守仁忍不住眉开眼笑,忙说:“不知我能帮府尊做什么事?”

杨孟瑛笑道:“想必先生也知道,杭州之美皆在一个西湖,唐代白居易在杭州做刺史,疏浚湖泽,开通六井,筑白公堤,留诗二百首,西湖因而成名;北宋东坡居士又开西湖,筑苏堤,留诗千首,西湖因而成为浙江第一胜景。可自元朝以后西湖渐渐淤塞,至今湖面已缩小过半,苏堤将要无存,景象颇为不堪,自我到任杭州以来,一直想学前辈榜样疏浚西湖,还杭州百姓一湖清水。但杨某无才,莫说留诗千首,就连十首也写不出——就算写成了,拿去与白子苏翁相比,也成笑话了。所以这几年我想尽办法收集文人墨宝,或一诗,或一序,或一文,想重修西湖之后从中挑选精妙文字镌刻左近,也算为西湖添一景吧。阳明先生是浙江大才子,无论如何要帮我个忙,写几首好诗留下来,你看如何?”

想不到杨孟瑛来商量的是这么一件露脸的事,王守仁大喜,忍不住笑逐颜开,嘴上却说:“我有什么本事,敢在前辈面前班门弄斧?”

王守仁说的是客气话,其实意思已经答应了。杨孟瑛是个做官的,也忙,不能久坐,又寒暄几句就告辞而去。王守仁把杨孟瑛一直送出寺门才慢慢走回来,哪知刚进跨院,忽然一条大汉迎面走来,见了王守仁似乎一愣,把他盯了一眼,又急忙低下头飞快地走进旁边屋里去了。

只被这人看了一眼,也不知怎么,王守仁觉得如芒在背,回到自己屋里,坐在案前想先写一两首诗,可脑子里总想着刚才外头碰上的那个人,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放下笔走到门口,从门缝里往外看,只见对面一间屋房门虚掩,刚才那人竟也在门缝里对这边窥视,两人目光一碰,那人急忙缩回头去了。

这一下王守仁更觉心惊肉跳,也不敢从门缝里偷看了,回身坐在圈椅里,越想越不对劲。

早年王守仁曾在刑部当过主事,到外地审结过案件,与抓差办案的人打过交道,知道这些人身上的与众不同之处。刚才在院里碰上的那个人身形健硕,表情严峻,脚步沉稳,目光如电,看起来很像是个差役捕快之类,可这些办案的人自然住在衙门里,怎么会跑到寺庙投宿?刚才那人对王守仁又刻意回避,若说他们是来抓人的,这庙里有什么人让他们抓呢?若说这些人就是来抓他王守仁的,为什么不动手,只在门缝里窥探?

王守仁强迫自己稳下心来,闭上眼凝神细听,禅院里安静得很,隐约能听到对面房里人说话,虽然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可那腔调分明是北京官话无疑。

记得初到胜果寺的时候,这间禅房还空着没有人住,这些人住进来就是最近一两天的事,倘若他们真是差人,从京城一路到杭州,又故意和王守仁同住一寺,同居一院,暗中窥视,却并不捉人,这是要干什么?

世上的事就怕琢磨,眼下王守仁真是越想越怕,脑子里凌乱不堪,浑身都是冷汗。

王守仁竟然猜对了,住在对面禅房里的是从京城派来的锦衣卫,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受太监刘瑾的指使,要在去南京的路上刺杀王守仁。

刘瑾出身卑贱,无知无识,自幼净身入宫做了太监,靠着运气从最底层一步步爬上来,又因为会奉承皇帝,竟然成为正德皇帝身边第一号宠臣,当了司礼监掌印,控制了东厂、锦衣卫,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太监的身份和畸形的成长经历扭曲了刘瑾的性格,使他变得凶残成性,阴冷嗜血。自从掌握大权之后,刘瑾除了公开迫害大臣以外,还借着特务之手安排了多次暗杀,包括暗杀反对他的提督东厂太监王岳;暗杀都给事中许天锡;暗杀司礼监秉笔太监范亨;对司礼监另一个秉笔太监徐智暗杀未遂;以及派人刺杀户部尚书韩文。这一次,刘瑾把眼睛盯住了王守仁。

其实在上奏劝谏皇帝的一群大臣中间,王守仁显得无足轻重,可刘瑾却不这么看,在他想来,皇帝发动政变驱逐阁老,御史言官上奏为阁老求情,而王守仁上奏替言官们求情,在这三批人里就数王守仁最讨厌。杀了王守仁,就等于警告朝廷里所有官员:不论是谁,得罪刘瑾就得死,即使皇上不杀他们,只要刘瑾一瞪眼,特务们照样可以取人性命!

接受了刘瑾的命令,两名凶悍的锦衣卫立刻尾随王守仁从京城来到杭州,本想等王守仁离开杭州去南京的路上动手。哪知王守仁生了病,在庙里住了好几天,这两个人只好也在庙里坐等王守仁重新上路。哪知一个不小心,竟被王守仁看出端倪来了。

此时的王守仁真是死生顷刻,危险到了极点。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吓得心惊肉跳,心知锦衣卫势力太大,就算公然杀人,官府也管不了。而王守仁一个病弱书生,在这两个凶手面前如同羔羊,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眼看情势危急异常,天一黑,也许这两个人就会对他下手,王守仁坐立不安,忽然情急生智,想出一个办法来了。

这天剩下的时间里,王守仁故意不避凶手,反而走出房来,坐在院里长吁短叹,下午又在房里假装哭了几声,总之装出一副颓废消沉的模样让刺客们看,吃了晚饭就点起灯火,故意敞开房门坐在案前读书,一直读到二更将尽才熄了灯,也不关房门,和衣躺在**,假装睡了。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对王守仁来说每分每秒都是煎熬,透过敞开的大门,院里每一点轻微的响动都让他惊恐不已,任何风吹草动都让王守仁误以为刺客正手持利刃摸上门来。好不容易熬到三更将尽,外面没有任何动静,显然,这些刺客并不知道自己的行踪已经被看破,也不打算在寺院里公然杀人,他们仍然在等待机会。

可王守仁已经不能等了。眼看夜色已深,院里静无声息,刺客们既然不想动手,这时候大概已经睡熟了,就把早已准备好的东西揣在怀里,悄悄出了禅房,从胜果寺里溜了出来,一直走到钱塘江边。

这时天交四鼓,黑糊糊的江岸上看不到一个人影,王守仁从怀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小包来,里面是一件长袍,一顶方巾,一双鞋,还有一张纸,上面是自己匆匆写的“绝命诗”:

学道无成岁月虚,天乎至此欲何如;

生曾许国惭无补,死无忘亲恨不余。

自信孤忠悬日月,岂论遗骨葬江鱼;

百年臣子悲何极,日夜潮声泣子胥。

敢将世道一身担,显被生刑万死甘;

满腹文章宁有用,百年臣子独无惭。

涓流裨海今真见,片雪填沟旧齿淡。

昔代衣冠谁上品,状元门第好奇男。

王守仁是个有才情的人,一生写了无数诗词文章,其中写得最伤感的就是眼前这首了。大概心惊胆战之时完全没有灵感,也只能这样凑合一下了。

王守仁把衣服鞋帽整整齐齐地摆在江岸上,这首诗放在最上头,找一块石头压住,又看了几遍,觉得弄成这样也差不多了,于是急匆匆地走进夜色中去了。

第二天一早,江边的渔人发现了这些衣物和这首诗,一读之下,立刻以为这是有人跳江自杀,急忙报知里正。里正看着是条人命,又上报给了钱塘县。很快,消息传开,都说有个叫王守仁的跳江自杀了,想不到这个消息却惊动了一个赶考的秀才,此人正是王守仁的弟弟王守章。

原来这一年是乡试年,王守章到杭州府来考举人,已经在杭州住了一段日子,但兄长从北京到杭州,他却不知道,忽然听说王守仁跳江死了!把守章吓了一跳,急忙赶到江边来看,见了衣物和绝命诗,立刻信以为真,大哭失声,就在江边摆了祭品哭祭一番,这一下引来不少人围观,守章就把哥哥如何劝谏皇上,被奸党陷害下了诏狱,又被贬官发配的事对旁人说了,听众唏嘘不已,于是消息越传越广,很快就传到了杭州知府杨孟瑛那里。

王守仁在京城的事迹杨孟瑛都知道,本就对这位浙江才子十分钦佩,想不到王守仁竟然一时想不开跳江死了,杨孟瑛大惊,立刻也赶到江边来拜祭。

杨孟瑛在杭州已经做了六年知府,颇有政绩,百姓们十分推崇,都称他为“贤太守”。现在见这位贤太守也亲自到江边来拜,大家更把王守仁重视起来,都争着传说他如何忠勇,又是何等才情,觉得此人死得可惜,这一来又引得杭州府里学子名流们都动了情,纷纷到江边来拜祭,一伙人刚走,一伙人又来,热闹非凡,到后来,连浙江按察使、布政使都忍不住到江边来看了一眼,给王守仁上了炷香。

就在王守仁失踪的第二天,那几个盯梢的刺客已经发现了,在杭州附近遍寻不见,正在着急,却听说王守仁跳江自杀了。这几个都是办案的老手,起初不信,可到江边一看,来拜祭的人竟然如此之多,其中不乏名流绅士,又有各级官员,不少人都写了祭词,个个情真意切,也有临江洒涕哭上几声的,看了这个阵势,锦衣卫不得不相信,王守仁真的已经跳江自杀了。

这时的王守仁已经离开杭州,坐上一条海船漂出了钱塘江。

虽然凭着机智从锦衣卫手中死里逃生,可王守仁并不肯定自己那个自杀的假象真能骗得过锦衣卫,也知道锦衣卫遍布各地,势力太大,只要自己一现身,立刻就会遭到暗算,南京根本不敢去,绍兴老家也不敢回,干脆把牙一咬,乘船逃往福建,躲进了武夷山。

这时的王守仁真是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似漏网之鱼,不管走到哪里,总觉得有人盯梢,随便碰上个面目凶恶的人就以为撞上了杀手刺客,城镇村舍都不能安身,只好找了一处小道观住下来。

只为了一份对皇帝的忠心,先是被拷打下狱。再是贬官折辱,最后竟遭人追杀,王守仁心里又酸涩又委屈,真如落花逐流水,空付痴心没有下场,每日里愤世嫉俗,自哀自怜,两眼满满的都是泪,看着道观里的道士们每日打坐冥想,洒扫庭院,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意,真是说不出的洒脱坦**,忽然很羡慕这些出家人过的日子,越想越有意思,自己也生出一个出家做道士的心思来了。

王守仁年轻时就喜欢悟道参禅,道家的书读过不少,在这上头早就入了门儿,现在忽然生出一片道心,也不奇怪。这个心思一动,在房里坐不住了,找了个小道士,说要见观主。那小道士进去片刻,引着一位白发如雪的老道走了出来,远远看见王守仁就笑着念道:“二十年前曾见君,今来消息我先闻。果然是故人到了。”王守仁一愣,仔细看去,这位老道士好像在哪见过,细细才想起来,原来自己二十年前成亲之时,曾到江西南昌迎娶新娘,那时在一个叫铁柱宫的道观里游览,与这位老道士有过一面之缘。

想不到自己刚生道心,就遇上故人,如此巧合,更让王守仁觉得自己合该在此出家做个道士,忙说:“想不到竟在此处遇到老法师,真是缘分不浅。在下素来有修真养静之心,今日特来拜见,想求法师收为弟子,从此就在道观里修行。”

早在出来与王守仁相见之前,老道士已经隐约知道有个外来的人,不知受了什么委屈,在道观里住了好些日子。想不到一见之下竟是这位状元公子。二十年前王守仁的父亲就已是达官显贵,如今想来应该更上一层楼才对,怎么状元公子竟会流落荒山,而且想出家修道?不觉好奇,先不答王守仁的话,只说:“你怎么会来此处,把缘故给我讲讲如何?”

自从朝堂上受了气,这半年来王守仁倒很愿意把心里的委屈讲给别人听,于是将皇帝如何驱逐阁老、监禁御史,自己怎么上奏劝谏,却因言获罪,受廷杖,下诏狱,被贬驿丞,连累父亲外放南京做了闲官,现在刘瑾这个奸贼竟派刺客来杀他,种种苦难悲惨走投无路,都对老道士说了一遍。

听了这些话,老道士沉思良久,说了一句:“依我看,居士并不适宜出家。”

道门虽然清净,可道法却是劝人出不劝人进的。现在王守仁满心都是惶恐悲凉自伤自怜的杂念,这样的心气儿,根本做不得出家人。老道士修行多年,心思澄明,早把王守仁的心事看透了,故而有此一说。王守仁却不能解,忙问:“老法师为什么说我不能出家?”

那些有修为的和尚、道士都最会劝人,现在老道士就笑着对王守仁说:“若论你的悟性,做个出家人未尝不可,可如今你被朝廷贬为龙场驿丞,虽然官微职小,毕竟还是官身,有旨意在,你怎么能不去赴任呢?倘若居士就此隐居武夷山,做了出家人,时间一长,贵州那里不见你到任,必然报上去,刘瑾这个奸贼正好抓住机会,说你不奉皇命,不肯上任,回过头来陷害你父亲,要是这样你该怎么办?”

老道士的一句话真把王守仁问愣了,半天才说:“这我倒没想过……”

王守仁这个人表面上聪明透顶,才情过人,其实没经过世面,没吃过苦,心里也没有大主意,这样的人其实好劝。现在听了这话,老道士微微一笑,又说:“孝亲是大节,岂可不顾?我看居士不要再生非分之想了,还是赶紧想办法到贵州上任去吧。”

老道士果然有本事,随随便便一句话就打消了王守仁出家的闲心。赶紧谢了人家,又在道观里住了几天,就离开武夷山,由福建进江西,沿章江东下,到南京找老父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