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老子能成圣人吗

就在王守仁被嘉靖皇帝封为新建伯之后仅过了几个月,曾经官至南京吏部尚书的成化辛丑科状元,一位把官场潜规则领悟到绝顶的老先生——王守仁的老父亲王华,病故了。

古人说:“塞翁得马,焉知非祸。”王守仁半辈子遭算计、受迫害、艰难困苦九死一生,老父亲在家里不知替他担了多少心,落了多少眼泪,那时候老先生倒安然无恙,哪知王守仁忽然封了世袭伯爵,喜讯临门,倒惹出祸来了!

老父亲突然去世,王守仁哀痛不已,立刻上报丁忧,暂时辞去一切官职,回家为父亲守丧。在这一年里王守仁闭门谢客,直到守丧满一年之后才打开府门与朋友、学生们相见。

自从悟到圣人心学的要旨以后,王守仁固居龙场,就在龙场驿站讲学,住在贵阳,就在贵阳书院讲学,到了京城在大兴隆寺开讲,去了滁州更是广收弟子,把圣人之学大讲特讲,就算去南赣剿匪安民,到南昌消灭叛军,事情再忙,只要抽出时间来就必定要讲学。现在王守仁在家守丧,依朝廷惯例,丁忧为期三年,三年之年,做官的事不必再提,于是阳明先生成了一位难得的闲人,而浙江、江西、南直隶、湖广、广东、福建以至北方各省学子慕名而来求学的多至成百上千。眼看这么多学子有志于圣人之学,愿意接受“知行合一”之教,王守仁当然很高兴,就在绍兴城内的光相桥边建了一座书院,广收弟子,继续讲授他的良知之学。至于那个“新建伯”的世袭爵位和南京兵部尚书的官衔儿,早被这位心学宗师忘在脑后了。

这天王守仁从外面会客回来,刚进门,弟子王艮走了进来,看着王守仁欲言又止。王守仁忙问:“有什么事吗?”

王艮略犹豫了一下才说:“是这么回事,先生出去会客的时候,有个人到书院里来求见,说想拜先生为师,人看起来很庄重,态度也诚恳,只是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我们觉得像他这样恐怕学不到什么,就想劝他回去,可此人意思坚决,不肯走,一直等在书院里。非要和先生见一面不可。”

自从阳明先生回到家乡,在光相桥下办起书院,来求学的儒生络绎不绝,白天教室里挤得满满的,晚上屋里打的地铺一个挨着一个。现在有个读书人来拜师,实在是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王艮却说这人“恐怕学不到什么”,意思是不想收留人家,倒让王守仁觉得奇怪:“孔子有言:‘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只要是来求学的,咱们就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何况你也说了,这个人又庄重又诚恳,这样的人怎么会学不到东西呢?”

见阳明先生没听懂自己的意思,王艮有些尴尬,搔了搔头皮,半晌才说:“我不是这意思,只是这个人不会说话……”见王守仁皱着眉头,显然还没明白,不得不把话说粗鲁些,“来的这个学生是个哑巴,只会‘啊啊’地跟人打手势,一句话也不会说,而且又聋,别人说的话他一个字也听不见。像这么个听不见、说不出的聋哑人,怎么能在先生这里听课呢?所以我们才劝他回去。”

原来王艮说的是这么个意思,可笑王艮嘴拙,半天才说明白,王守仁也笑了:“你这人说话真是不清不楚。”自己一想,也觉得这事不太好办,又问王艮,“这个学生叫什么名字,他认识字吗?”

“此人名叫杨茂,倒是能读会写的。”

王守仁点点头:“能读会写就好办。人家既然要见我,没有不见的道理,就请杨茂到这里来,我与他笔谈。”

既然阳明先生点了头,王艮也就出去,片刻工夫把杨茂领了进来,只见此人三十来岁年纪,中等个儿,戴一顶四方巾,穿着蓝夏布袍子,蓄一部短须,皮肤白净,相貌温和,态度诚敬,果然是个谦谦君子。上前恭恭敬敬对阳明先生行了一礼,面露微笑。王守仁忙指着对面的椅子说:“你请坐吧。”

这时候书院里的学生们也听说阳明先生要与一个聋哑人“笔谈”,都觉得新鲜,不少人挤在屋门口看热闹。见这个阵势,杨茂有点儿局促,笑着不肯坐。王守仁又再三示意,见杨茂总是客气,只得上前来拉他的衣袖,杨茂这才在椅子上坐了,又对王守仁拱手示意。

这时王艮已经把纸笔摆在桌上,杨茂拿起笔在纸上写道:“听说阳明先生创下‘良知’之教,学生心向往之,然而路途不便,数载未能成行,今始来受教,幸甚!”

看了这些字,王守仁微笑颔首。

杨茂又在纸上写道:“请问先生,何谓良知?”

王守仁也拿起笔在纸上写道:“我素来自悟,以为良知便是孟子所说的‘义’,此是人心中一点灵明,一个准则,随你如何,不能泯灭,由此扩而充之,则天下事无所不包,无所不含,最是要紧。”

杨茂略想了想,又在纸上写道:“先生平日有‘知行合一’之说,又是如何?”

王守仁在纸上写道:“我平时常对人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这些话不知你听了是否有感触?然而最近我又有所悟,得了‘致良知’三个字,回头再看‘知行合一’却更加简易了。所谓知,无非是知个‘良知’,所谓行,无非是‘致’一个良知,于是良知是‘知’,致良知就是‘行’。只要有了‘致良知’三个字,知与行自然一体,自然合一,再也无法分开,人这一生只要知道一个良知,在良知上头切实下功夫,良知以为正确的就坚持到底,良知以为错误的就否定到底,良知认识到错误就立刻改错。要坚持的东西,绝不因别人威胁就放弃了,要否定的东西,绝不因别人利诱就不否定它了,知道自己错了,就要立刻改过,绝不能因为顾体面,或者顾着私利而不改,甚而讳疾忌医。儒生们只要在这上头认真下功夫,把‘致良知’三个字切实做到深处,必然学问日进,私欲日减,此是成圣贤的一条明路。”

王守仁这些话是他对自己良知之学的一个总结,不但杨茂看得仔细,一帮学生们也都走过来小声读了一遍,交头接耳低声议论,都暗暗点头。

等众人都把阳明先生写的字纸看了一遍,又传回杨茂手里,杨茂再把这些内容认真看了一遍,折起来珍而重之地揣进怀里,站起身对阳明先生深深作了个揖,又在纸上写道:“学生久慕先生之名,今日一见受益匪浅,然而学生家事冗杂,道路又远,不能在先生身边朝夕受教,请先生再于要紧处指点一二,愚日后在家也好依这‘良知之教’痛下功夫,成圣贤三字不敢当,只求做个有用的人罢了。”

原来杨茂自知身有残疾,在书院里学习很不方便,又有家事,所以不能在书院里久住,只是来拜望阳明先生,立刻就要走。

杨茂这个人品性敦厚,诚恳好学,让人觉得亲切,知道他不能在此久留,王守仁觉得有些可惜,听杨茂说想得些指点,回家之后痛下功夫,这话说得也很好,王守仁皱起眉头凝神想了半天,才又在纸上写道:“良知之学甚是简易,只要着实做去,必有所得。我知你口不能言,耳不能听,但我问你:你的心里尚能辨别大是大非吗?”

杨茂在纸上写道:“我能辨别是非。”

王守仁又写道:“这么说来,你的口不会说,耳不能听,但是你的心与别人还是一样的,仍然有一个良知在里面,对的,便认他一个‘对’,错的,便说他一个‘错’,这上头是能认定的?”

杨茂起身拱手点头,表示确实如此。

王守仁又在纸上写道:“这就行了!你记住:人生在世最要紧的就是有一颗能辨别大是大非的正直之心。只要咱们心里存着良知,存着天理,立了一个成圣贤的志,做了一番成圣贤的功夫,就算口不能言,耳不能听,也照样是一个不能言不能听的圣贤。假如心里不存天理,昧了良知,只有一腔禽兽一样的邪恶私欲,就算嘴巴再伶俐、耳目再聪明又如何?也照样只是个能说会听的禽兽罢了。”

王守仁今天对杨茂说的话,表面看来平平无奇,其实里面含有微言大义。杨茂追随王守仁的时间短,对于心学内涵还不能尽知,对王守仁说的话也就只能略有感触罢了。可是在一旁看着的王艮却似有所悟,连连点头。

王守仁又在纸上写道:“你心里既有一个能辨别大是大非的良知在,我就教给你一个好办法,只要终日行你的良知,不消口里说;只要终日听你的良知,不消耳里听。在家侍奉父母,就尽你良知里的孝;对兄长,就尽你良知里的敬;对乡党邻里、宗族亲戚,就尽你良知里的谦和恭顺。只要你能一直把握自己内心里的良知,良知认为对的就去做,良知认为错的就不去做,这样就好。即使外面的人说你对,也不用去管;说你不对,也不用去听。”

王守仁这话里包含的意思重逾千钧,杨茂认真看了这些话,仿佛也有所领悟,忙用手指心,又以手指天,意思是说:“我心中自有良知,上天可鉴。”在一旁看热闹的一帮学生却没一个人悟到阳明先生话里的深意,只有王艮把手一拍,叫了一声:“先生说得好!”

王艮这一声喊叫,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来,王守仁笑着问:“你觉得我哪里说得好?”

王艮看看先生,又看看杨茂,再看了一眼围在身边的学子们,只嘿嘿地憨笑了两声,却什么也没说。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王守仁和弟子陈九川坐在房中闲谈,忽然有人轻轻叩门,接着屋门一开,王艮走了进来。

在王守仁门下诸多学子之中,王艮是个特立独行的人物。

王艮本名王银,是个盐丁出身,家里十分贫苦,后来靠着做生意赚了些钱,日子才好过了些。这个人小时候没读过多少书,却很仰慕读书做学问的人,就专门来拜王守仁为师,要学这套良知学问。王守仁初见此人就觉得他极有悟性,颇为难得,把他收列门墙,又专门给他改了个名字,不叫王银,改叫王艮。

这王艮的脾气确实与众不同,说话很直,但凡学有所得,心里有了什么念头,只管当众说出来,全无顾忌,他没读过多少书,学问似乎不及那些同门,因此被同辈中人看不起,王艮也不在乎。王守仁对王艮这个学生另眼相看,特别重视,见他笑嘻嘻地走进来,就问了句:“什么事这么高兴?”

王艮笑道:“刚才我吃了饭没事做,到街上走走,想不到遇上一件稀罕事。”

“什么稀罕事?”

王艮收起笑容,郑重其事地说:“学生走在街上,只见满街都是圣人……”

王艮这话若是旁人听了,只怕会吓一跳,可王守仁却只是微微一笑,说了句:“这事一点也不稀罕,你看别人是圣人,别人看你也是圣人。”王守仁与王艮这一问一答机锋十足,颇有点“伯牙子期”的知音味道,王艮更加高兴,忙问:“依先生这么说,天下人真的个个都能成圣贤吗?”

“只要立一个圣贤之志,下一番良知功夫,人人皆可成圣贤。”

王艮连连点头,半天又问道:“就连皇帝老子也能成圣贤吗?”

王艮这个问题倒让王守仁有些吃惊,抬头把他看了半天,没有回答,却反问了一句:“你为什么有此一问?”

王艮又犹豫了好半天,这才慢慢地说道:“我平时读的书少,到先生身边的时间又不长,在学问功夫上不能和别人比,但我这人脾气直,心里有话藏不住。平日与同门讲论学问的时候,听他们引用孔夫子那句‘唯上智下愚不移’的话责备天下百姓,我就觉得不舒服,心想老百姓再如何,到底不是坏人,他们就算糊涂些,毕竟与那些邪心私欲之辈不同,孔夫子把‘上智’和‘下愚’放在一起责备,这对百姓来说岂不是不公平吗?”

王艮这时候来找阳明先生,显然不是争论孔子之言对不对的,一定是在学问上有了感悟才来。于是王守仁并不追问,只微笑道:“你想到什么只管说出来就是了。”

王艮又沉吟片刻,才说:“我来追随先生以前是个买卖人,是个穷苦出身的老百姓,自认为自己就是个‘下愚’之类,所以别人讥讽‘下愚’我听了就生气,就和他们辩,可这些人懂的道理多,话说得巧,我辩不过他们,自己回去一想,又觉得人家说得也对,天下百姓果然愚昧得很!可我们自己也不想这么愚昧,这么糊涂,这么冥顽不灵,只是弄不清道理在何处,又没人给我们讲!所以百姓们糊涂不是百姓的错,有学问的人这样讽刺百姓,总归还是不对吧?”

“唯上智与下愚不移”确实是孔子责备天下人的话,王守仁早年做官的时候,面对那些无知无识冥顽不灵的百姓无可奈何,也曾引用孔夫子的话责备过百姓。但孔子也好,王守仁也好,他们都立下了救民于水火的大志,要救的本就是百姓,又怎么忍心去责备这些人呢?所以“下愚不移”四个字不过是一句牢骚,并无恶意。

然而天下的读书人却并不都像孔夫子和王守仁这么明白事理,其中有不少人迂腐、恶俗,从心眼儿里瞧不起百姓,“下愚不移”四个字从他们嘴里说出来就带上了恶意,也难怪王艮这位来自民间的学子听了心里不痛快。

现在王艮对阳明先生问出这个问题来,问得在理。王守仁点头笑道:“你说得对!百姓无知愚昧,并不是百姓的错……”

不等王守仁把话说完,王艮已经抢过话头去了:“早先我一直想不通,百姓们其实也有上进心,可是为什么就会糊涂到底呢?直到今天,先生给那个又聋又哑的杨茂讲道理,我在边上看着,也不知怎么心里一动,忽然就想到了,原来天下百姓之所以糊涂无知,就是因为他们一个个又聋又哑!”

王艮这句话说得太好了,王守仁连连点头:“你能看出这点,实在不简单!”

给阳明先生夸了一句,王艮更来了精神,嗓门也比刚才更大了:“不是百姓们天生糊涂,也不是百姓们不肯上进,其实说到底,是因为天下人都是些聋子哑巴,耳朵听不见,嘴巴说不出。耳朵听不见,哪能知天理,懂良知?嘴巴说不出,想问无处问,想诉无处诉,这一聋一哑配起来,百姓们当然全成了糊涂虫,不糊涂才有鬼!”

王艮这个激烈的脾气十分有趣,王守仁只是微微点头,并不打断他。于是王艮继续说道:“我跟着先生这些日子,天天听先生讲‘致良知’的功夫,又知道了‘人人皆可成圣贤’的大道理——今天先生对杨茂说,让他‘但在里面行那是的心,莫行那非的心,纵使外面人说你是也不需管,说你不是也不需管’。这说的还是致良知的功夫。我就知道天下百姓原来也都有救,都可以成圣贤,心里很高兴。可再一想,杨茂耳聋口哑,是他自己身上生了病,天下百姓一个个又聋又哑,却是何人所害?想来想去,就想到皇帝老子身上去了。我觉得天下人本来有口,有耳,是皇帝老子用谎话塞了百姓的耳朵,用严刑酷法堵了百姓的嘴,把天下人都变成了聋子哑巴,先生觉得我这话对不对?”

王守仁淡淡一笑:“你这话都对。”

见王守仁承认他讲得对,王艮的底气更足了:“所以我就想了:皇帝老子一个人掌握着天下一切权柄,世间一切事由他独断独裁,所有人的生杀大权在他一人手中掌握,可他为天下人做了什么?只是把老百姓都变成了聋子哑巴!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成为圣贤呢?”

王艮敢往这上头想,说明他着实有胆气。可他这话却又说偏了。王守仁微微摇头:“皇帝要想成圣贤,也不是不可能,但皇帝也必须像别人一样,认真下一番‘克己’的功夫,把良知提炼得纯而又纯才好。”

古往今来,敢说皇帝也要提炼良知的,大概只有这阳明心学一家了。

王艮忙问:“皇帝也可以提炼良知吗?”

王守仁用力点点头:“当然可以!我曾对人说过,良知就在日常事务中提炼,官员处置公事,也是一个提炼良知的好办法,而且官员在公务上提炼良知,比一般人效力更大些。因为做官不容易,一个身负权柄的人,天生就负担起了对天下百姓的责任,这个责任十分重大,以至于受苦受累都是分内事,有了功劳不能表,有了过失必受责。能受这样的大劳苦,担这样的大责任,又不居功的人,其良知本就已经颇为精纯了,你说是不是?”

王守仁这话说得极好,可王艮却根本不信,鼻子里“哼”了一声:“先生不过随口说说罢了,天下哪见过这么好的官?”说了这话又觉得不好意思,笑着补上一句:“或者先生自己是这样的好官,可别的官儿,我就不说了……”

王艮这个人实在直爽得有趣,王守仁笑着说:“我说的不是‘人’,而是一个‘道理’。按理说,做官的人都是自己立了大志,愿意为民请命,这才读圣贤书,考功名,出来做这个官儿。你见过谁是被别人拿绳子捆着、拿棍子打着去考举人进士的吗?既然是自己立志而来,要为百姓做事,当然就要吃苦,担责,而不居功了,《道德经》里说的‘不敢进寸而退尺’、‘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不就是这个理吗?你问哪个当官的,他敢说自己不是这个心思吗?所以这是道理。至于这些当官的是不是真这么做,另当别论。还记得我说的一句话吗?所谓‘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嘴里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其实并不去做,这就是他心里的良知被蒙昧了,变成一个‘不知’了!”

听了这番话,王艮总算有几分明白了,低头细想,嘴里嘟囔着:“原来皇帝也好官员也好,都是可以提炼良知做圣人的……”

“人人皆可做圣贤,皇帝也不例外。只是皇帝老子提炼良知,比一般人更难。”

王艮忙问:“怎么个难法儿?”

王守仁是个狠下过一番“致良知”功夫的大宗师,又有一个狂者胸次,话到嘴边不吐不快,于是拢了拢衣袖,正色说道:“我以前对别人说过,所谓良知之精纯如同真金一般,一个人身上负担的责任越重,他提炼出来的‘良知真金’也就越重,越大。于是尧舜如同万镒之金,孔孟重逾七八千两,又有五六千两重的,有一千两、五百两重的,甚而有一两、一钱之重的。其中‘尧舜’是帝王之属,他们肩负的责任比‘孔孟’这些人还要大,所以‘尧舜之辈’所提炼的‘良知真金’最大、最重。尧舜之时,我中华上国的土地尚没有这么广大,天下尚没有这么多人口,一切事都比现在简单得多,而尧舜要做‘圣王’,仍要提炼出‘万镒真金’那么多的良知才行,今天的皇帝若要做一个圣人,他所需提炼的良知岂止‘万镒’?所以当皇帝的不是不能下这‘致良知’的功夫,而是他要下这功夫,比一般人更艰难。”

阳明先生的话引得王艮陷入了沉思,半天才说:“我这个人胆大心浊,从小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别人常说我粗鲁,我自己也觉得自己未免粗蠢些。可是自到先生这里受教以来,渐渐明白了‘致良知’的功夫,也知道就算是我,照样可以提炼良知,做个圣人。可仔细想想,若要让我从心里提炼出一两重的良知,我有这个把握,若要炼出一百两的良知来,就不敢说了,至于炼成几千斤、几万斤重的良知‘纯金’,就连想都不敢想了——这么看起来,皇帝实在难做,由皇帝而成‘圣人’更是难上加难。”说到这里,又抬起头来想了半天,终于缓缓摇头:“这么说来,当皇帝的到底还是成不了‘圣贤’……”

王艮把话说到这里,连王守仁都不由得叹了口气。

说来说去,皇帝老子到底能不能成“圣贤”,竟似乎没了定论。

好半晌,王艮猛地抬起头来:“我想到了!皇帝老子若想成圣贤,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手中的皇权交还给百姓,自己低下头来甘心情愿做个普通人。若能如此,则皇帝立刻成了圣贤,正如佛家说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是同一个道理……”

其实王艮说的道理王守仁早在多年以前就想到了,只是这层窗户纸绝不可以点破,否则必是个砍头抄家的死罪,所以王守仁的想法只在胸臆之间,不能吐出唇外。可王艮却是个不怕死的家伙,一语道破,连王守仁都被他说愣住了。半天才喃喃道:“古往今来,谁曾见过皇帝交出皇权,心甘情愿去做一个普通人呢?”

到此处,王艮也终于一声长叹:“看起来皇帝老子终究做不得圣贤。”

在王艮面前,阳明先生也一时变得无所顾忌,把藏在心底多少年的真话讲了出来:“所以皇帝老子才要弄得天下百姓又聋又哑,因为天下人人皆可做圣贤,偏就皇帝做不得圣贤,百姓们要是不聋不哑,皇帝老子的宝座就坐不稳了。”

王艮眼睛望着阳明先生,嘴里缓缓吐出三个字:“怪不得……”

阳明心学的深处,讲的竟是这些东西,也难怪在大明朝,王守仁这套学说永远不能发扬光大了。

一时间,王守仁和王艮都沉默不语,心里既有畅所欲言后的畅快淋漓,又有“道之不行,已知之亦”的苍凉之感。

好半晌,王艮抬头看着先生,忽然嘿嘿一声笑了出来。王守仁忙问:“你笑什么?”

王艮笑着说:“我以前看过一本杂书叫《大唐西域记》,里面有个故事,说神猴孙悟空到须菩提老祖处去学神通,学道时听出微言大义,顿时喜形于色,同门师兄弟悟不到这些高明的东西,反以为孙悟空是不认真听讲,那老祖就用戒尺把猴子打了三下,关闭中门而去。别人都以为祖师生气了,孙悟空却明白祖师是让他三更时分从后门进来听讲,于是半夜去见祖师,就此学得一身通天彻地的本事。今天先生在静室之中与我谈论‘人人皆是圣贤’的大道理,竟似菩提老祖教化孙猴子一般,这是先生把大道神通私下教给了我,我怎么能不高兴呢?”

王守仁对王艮讲这些话,其实并没有“私下传授”的意思,只因为王艮这个人心胸胆气与众不同,由他的提问激发出王守仁这些思想来,于是阳明心学独家之妙、不传之秘,在无意之间被王艮尽得了去。

如此想来,今天这事倒真与菩提老祖和孙猴子的故事有相似之处,王艮这个玩笑开得实在有意思。

王守仁去世以后,他的弟子们乱了阵脚,阳明心学竟一分为七,出现了什么“浙中王门”、“江右王门”之类,提出一些现成良知、主静、归寂等莫名其妙的主张来。而在这些乱糟糟的“门派”之中,唯有王艮创立的“泰州学派”其学说本质最接近于王守仁思想的本意,学术上也最有生机。

当然,泰州学派所遭受的打击也远比其他各学派残酷,后来,这一学派干脆被朝廷彻底翦除掉了。这个结局一点也不稀奇。不说泰州学派的下场,单是“阳明心学”本身,在王守仁去世之后也被朝廷禁绝了整整四十年,后来眼看“阳明心学”被弟子们搅黄了,面目全非了,朝廷这才开禁……

古时候的事呀,就是这样,不新鲜,不奇怪。只能说,王守仁门下有个叫王艮的弟子,阳明身后出过一个泰州学派,这就已经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