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战黄家渡

当王守仁率军攻克南昌的时候,宁王已经率领六万精兵围攻安庆好几天了。可安庆是长江上拱卫南京的咽喉要塞,城池筑得十分险固,城里驻扎的是一支从边镇专门调来的边军,战斗力远非江南腹地没打过仗的驻防军可比,守将杨锐也是个能打硬仗的将军,所以宁王虽然围攻安庆多日,却尚未得手。就在此时,南昌失守的消息传到了前线。听说此事,宁王顿时魂飞魄散。

此时的宁王还有最后一个机会,那就是对南昌失守之事严加保密,同时下定决心把自己的巢穴置于不顾,倾尽全力突破安庆,不惜一切代价拿下南京。一旦攻克南京,立刻建都称帝,发布檄文号召天下人起来反对正德皇帝,同时以南直隶为根据地招兵买马,向北可以攻入河南、山东,威逼京师,向南可以攻取浙江,向西可以收复南昌,夺回江西。

但宁王有这样的魄力,有这样的胆量,有这样的谋略吗?

从早前的表现来推断,王守仁料定宁王没有这个本事。

在南昌城里坐等叛军消息的这段时间,想必是王守仁一辈子最慌张最焦虑的时刻。自从进入南昌以后,他一刻也无法入睡,因为王守仁深知,宁王若肯回师来救南昌,自己才有与叛军决战的机会——决战是否能胜尚未可知;若宁王不肯回师,只管率军东进,南赣巡抚王守仁这一个月来的苦心布置就全白废了,也就是说,这一仗,他打输了。

值得庆幸的是,王守仁的焦虑只持续了一天,七月二十一日,他已经得到消息:宁王从安庆撤围,正率领六万精锐全力回援南昌。

叛军回撤了,南京方面的危机缓解了,可对王阳明来说,他所面对的战局却变得异常危急。

宁王朱宸濠手下有六万精兵,战船千艘,兵精器利,训练有素,战舰上装备着当时最先进的西洋火炮。而王守仁部下多是民兵,没有合适的战船,更缺少火器,只能架着打鱼的小船用弓箭、火铳和土质的燃烧瓶同宁王拼命。面对危局,王守仁不但毫不畏惧,反而下决心先发制人,派一哨精兵偷袭宁王舰队,先给强大的敌人吃个下马威。

七月二十三日,叛军前锋已开进到离南昌七十里的樵舍,大约第二天就会对南昌发起进攻。得到消息后,王守仁立刻命令伍文定、邢珣、徐琏、戴德孺各带五百兵由黄家渡口上船,偷袭樵舍。想不到宁王竟做出了完全相同的部署,派了几千人马来偷袭南昌,正好在黄家渡登岸,正要出发的乡兵和刚登岸的叛军在黑暗中遭遇,一场恶战,伍文定等人寡不敌众,只得退回南昌,宁王部下虽然得胜,可是刚上岸就遭到阻止,一来心里发虚,二来偷袭密谋已经泄露,再去南昌也没用了,只好连夜退回樵舍。

黄家渡这场遭遇战其实无足轻重,可宁王却对战果做出了错误的估计,因为叛军是在登岸后与乡兵遭遇,于是宁王以为王守仁所部缺乏战船,不敢在江面设防与叛军交锋,只能在岸上驻守;而且乡兵分为四队,由四位知府分别率领,所以他们实际上是分四次加入战斗,这又给宁王一个错觉,以为乡兵是遭到攻击后逐次向黄家渡增兵,最终仍为叛军所败。于是更坚定了早先的判断:王守仁所部因为缺乏战船和器械,不敢在江面上与叛军决战,而且这些乡兵在陆地上的战斗力也平常。于是下令向黄家渡进发,以凌十一手下的鄱阳湖水寇为先锋,扫清拦路的战船,全军登岸之后立刻进攻南昌。

其实宁王的想法也有道理,比如,王守仁兵力不足,战船太少,缺乏器械,水战中处于劣势。但宁王却没想到,王守仁身处逆境之中,却已看出了宁王的弱点,认为宁王急于夺回南昌,用兵难免浮躁,还没有登上江岸,眼睛早就盯住了南昌城,对于江面上的水战估计不足。而且宁王的叛军一半是归降的官军,一半是山贼水寇,这些人的脾性完全不同,打法也不一样。官军战船巨大,火炮犀利,可是阵法保守,战斗力差,行动迟缓。而水贼正与官军相反,凶悍傲躁,有勇无谋,战船又小,行动迅速。一个快一个慢,一个傲躁一个保守,官军与水贼的阵营之间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漏洞。

于是王守仁紧紧抓住宁王排兵布阵上的漏洞,把手里所有战船都布置在黄家渡外围的芦苇**里,又命令一支官军驾驶少量战船在渡口附近游弋,吸引叛军前锋的注意。等这些水贼脱离大军向前猛冲,两队之间拉开了距离,乡兵战船就从缝隙里插进去,专门围攻叛军大船,贴身近战,上船纵火,先把宁王的主力击溃,则其先锋不战自败。

二十四日一早,宁王亲率大军赶到黄家渡,打头阵的正是凌十一的鄱阳湖水盗。果然像王守仁估计的那样,水贼凶悍矫捷,却很鲁莽,远远见到江面上那些做诱饵的小船,立刻发起疯来,一鼓劲地划桨,拼命追着做诱饵的小船不放,宁王舰队前锋和中军之间顿时出现了一条几里宽的缺口。

随着芦苇丛中一声号炮,几百条小船蜂拥而出,冲进叛军后队,在那些笨拙的巨舰之中左穿右插,到处放火,这些叛军原本是官军,打仗没有水贼们凶狠,官船又大又笨,被小船一冲顿时前后不能相顾,乡兵小船贴得太近,火炮也不能随意发射,这些叛军立刻乱了阵脚,为了躲避大船自相碰撞,不少战船或沉或伤,或燃起大火。宁王毫无战斗经验,眼看这些厉害的小船就在眼前横冲直撞,箭矢已经射到自己乘坐的帅船上,吓得手忙脚乱,也未传令,只管扔下部属回身就跑。这一下叛军大乱,大船小船四处乱钻乱逃,被斩两千余人,落水而死的超过万人,残部一路退回了樵舍。

从安庆撤军的时候宁王就已经乱了阵脚,偷袭南昌又没捞到便宜,两场乱仗打下来,宁王朱宸濠心浮气躁,意气用事,集中精锐主力来夺黄家渡口,想不到在黄家渡又中了王守仁设下的埋伏,遭遇一场大败。由于宁王用兵过急,投入战场的船只兵力过多,加之战船庞大,火炮沉重,在南昌守军的快船面前束手束脚施展不开,这一场败仗损失的兵力远超出了所有人的估计。等叛军退回樵舍,清点人马,原来的六万大军仅剩四万八千余人,仅黄家渡一战,朱宸濠就损失了一万多精锐士卒。

这样的损失对朱宸濠来说是难以承受的,更可怕的是,黄家渡的败仗彻底摧毁了叛军的士气。

朱宸濠在江西省内经营多年,凑集的兵力十万有余,可这些人马的构成却驳杂得很。其中最能打仗的并不是投到宁王麾下的几万官军,而是凌十一、吴十三、闵廿四手下的一万多名强盗,以及江西、广东、福建几省搜集来的各式各样的水寇山贼,剪径强人。那些官兵投靠朱宸濠,是因为江西都司葛江等人被朱宸濠拉拢,士兵被长官们领着莫名其妙地从了贼,而山贼水寇肯提着脑袋给朱宸濠卖命,则是看定了正德皇帝昏庸无道,江山难保,朱宸濠是太祖高皇帝的嫡系子孙,若能跟着他夺了江山,从此光宗耀祖,荣华富贵享受不尽,就算朱宸濠终于不能成事,这些贼寇至少也能跟着他转战江南各省,攻城掠地,杀人抢劫,发一笔横财。

富贵险中求,能当官最好,当不了官,发笔财也行。

可惜,不论以葛江为首的原江西省文武官员,还是以凌十一、吴十三为首的强盗,都没想到朱宸濠这个糊涂藩王竟然这么不争气!筹备多年,一朝发动,兵精将勇,火器犀利,所攻打的又是经济繁荣人文荟萃的江南地区,这里是大明王朝种植粮米、培养文人的大后方,是大明立国百多年来从未发生过大规模动乱因而也就从未认真设防的软腹部,叛军面前没有一支善战的部队,也没有一个能打仗的对手,南直隶、河南、浙江、京师等地又有无数被宁王收买的官员给叛军做内应,无数城池门户洞开,官员们翘首以盼,只等叛军杀到就献城归顺……如此局面,获胜本来易如反掌,想不到宁王犹豫逡巡,处处犯错,先是坐困南昌贻误战机,接着大军东进不能攻克安庆,南昌失守后又慌了手脚,放下几乎到手的安庆、南京不要,回过头来又攻南昌!眼看叛军在江西省内团团打转,朝廷大军正从几个方向赶杀过来,黄家渡一战,宁王精兵又败在王守仁的乡兵义勇手里,这一仗再打下去只剩下两个字,一是败,二是死。

跟着宁王升官发财,拿性命博个功名富贵,值得!可明知是条死路,还提着脑袋给这糊涂王爷卖命,就不值得了……

这天夜里,章江岸边人影幢幢,无数叛军脱了铠甲扔了兵刃,跳下战船悄悄登岸,趁着夜色逃之夭夭。等到宁王发觉,赶紧派人沿江搜查,严整军纪,见了逃跑的人就杀,好歹把这些人控制住,可再一点算人数,宁王帐下只剩四万人了。

仗打到这个时候,宁王和他手下的文官武将、强盗头子们都意识到,眼下他们已经走到了绝境,再打一个败仗,这支军队就会瓦解,而他们这些人一个个抄家灭族,死无葬身之地。唯一的办法就是再拼一次命,仗着手里还有几万人马,不顾一切打败王守仁,夺回南昌城,再以南昌为核心尽快占领江西全省,招兵买马,准备迎战朝廷大军。万一打败了朝廷的援军,那时取南京、夺浙江、进河南、取湖广,局势或许尚有可为。

再不拼命的话,大家就得抱成一团儿死了。

困兽犹斗,如狼似虎。

当天夜里,朱宸濠下了一道命令:放赏!追随宁王的四万将士人人有赏,所有人排着队来领赏钱。等这些人都拿了赏钱之后,宁王又把几十万两白银搬了出来,全都堆在船头上,以百两纹银的高价在手下人里招募死士,转眼工夫就招来了几千个亡命之徒,当场把银子赏给他们,同时许下重利:只要打败王守仁,夺回南昌城,另有重赏。

往后退是死路,往前冲有财发!这些不要命的匪徒手里捧着白花花的银子,眼珠发亮,满脸通红,一个个像豺狼一样号叫起来。那些本已灰心丧气的士卒领了赏钱,又被敢死队的气势刺激,也都慢慢缓过劲来,四万余人齐声呐喊,欢呼之声震撼章江两岸,就连驻扎在黄家渡的官军也隐约听到了叛军的狂叫。

暗夜里听到这狼嚎鬼叫,王守仁和他手下的几位知府也估计到,宁王这是要拼命了。

从宁王起兵叛乱,王守仁临危受命以来,与叛军相比,阳明先生手中掌握的兵力始终处于下风。最危急的时候,面对十万叛军,王守仁这里只有几百人手,现在情况已经好转了很多,可是相对于四万多发了狂的山贼水寇,王守仁这边却只有三万名临时招募起来的乡兵义勇。若在一般人看来,平叛之战时时危险莫测,处处如履薄冰,从头到尾就像一场孤注一掷的赌局,虽然前面连赢了几注,可一个不留神,仍有可能满盘皆输。

在这种情况下,很多人都会本能地觉得再冒险实在不值,不如就此保住赢回来的本钱,巩固早先取得的胜果,稳住局面,把时间再拖一拖,等朝廷大军到了,那时歼灭宁王叛军就容易多了。

南昌城里的官员中有这样想法的并不止一两个,于是临江知府戴德孺被众人推举出来,直接对王守仁说:“王都堂,早先我军于江面设伏行的是个险计,这一次叛军不会再中计了,明天一战必是一场恶仗,叛军虽然已遭重创,然而兵力还多,锐气尚存,战船火炮也十分犀利,下官以为不宜强行交战,还是以稳守城池为好,只要咱们把叛军拖在南昌城下,待京师、湖广大军一到,里应外合,当可一战将叛军尽数歼灭。”

戴德孺这话是替南昌城里一半以上的官员将领们说的,而且这些话也有道理。可王守仁却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做事但凭良知,只为百姓们着想,看事情也就与普通官员不同了。

现在戴德孺请求固守南昌,这确实是一步稳棋,但王守仁心里却有一个顾虑:“固守南昌确实稳当,可这么一来就等于把几万叛军放上了岸,这些人大多是山贼水寇,如狼似虎,一旦上岸,南昌左近县城村镇必遭荼毒,百姓们要受苦。而且叛军围城,虽然未必攻得下南昌,可这一仗打下来至少是几个月时间,兵连祸结,成千上万无辜的人会因此送命,与其看着百姓受难,不如咬咬牙,速战速决,一战把叛军打垮,早点结束这场兵祸。”

“可叛军兵力甚多……”

王守仁抬手止住戴德孺:“叛军兵多是实情,而且这帮人已经发了狂,变成了吃人的豺狼,可豺狼就是豺狼,他们打仗为什么?不过是为了杀人放火,**掳掠;咱们打仗为什么?为的是保全江西一省以至江南数省,救千万百姓的命!明天这一仗是硬碰硬,叛军凭兽性,咱们凭良知,虽然没有他们船大,没有他们兵多,却一定能比他们坚持得更久,只要咱们坚持得住,叛军必败无疑。”

王守仁说的话句句在理,戴德孺心里却还有一点不能认同:“都堂是位讲学的宗师,良知之学讲得最好,我们这些人都是佩服的。可说句不好听的话,咱们手底下那些乡兵很多人连字儿都不认识,他们懂得什么叫‘良知’吗?”

戴德孺这话虽然说得刻薄了些,也有他的道理。王守仁略想了想才说:“咱们率领的乡兵义勇都是从百姓中临时招募的,这些人或许不认得字,也没读过圣贤书,可他们心里照样有良知,知道好歹,今天这一仗,远的说,是要救江南数省百姓,近的说,是救江西百姓自己的命,这些乡勇哪个不是‘江西百姓’?只有消灭了叛军,大家才能安居乐业,若是败了,他们的父老乡亲就要受害,这个道理当兵的总知道吧?再说,这些人上了战场,还是要靠你们来统率,你们这些知府知县都是读过圣贤书的,什么道理都明白,只要你们能一心为百姓着想,抱定救民于水火的良知,下定必死的决心,上下一心,坚持到底,这一仗就一定能打赢。”

听了这些话,戴德孺一时低头不语。王守仁看了他一眼,又说:“我们这些人读了一辈子圣贤书,所学的无非是一个‘仁’字,一个‘义’字,何谓‘仁义’?舍身为民就是仁,死而无悔就是义,孟子有言:‘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在这上头诸位不妨多想想。”

想活命是人的天性,守良知是人的品德,两者不可兼得之时,宁守良知而舍弃性命!孟子这话说得太对了,一个读圣贤书的儒生,一个有良知的官员,一生追求的无非是这么个境界罢了。

王守仁把话说到这里,几位知府也没有别的想法了。吉安知府伍文定第一个说道:“都堂说得对!所谓‘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这才是大道理!我等出来做官,本就是为民请命来了,如今叛军就在眼前,咱们不为老百姓豁出命去,这圣贤书不就白读了吗?”

伍文定的一句话,把所有人的心思都拢到了一块儿。

眼看自己手下的几位知府已经下定了决心,王守仁这才手指着地图布置起来:“诸位,明天这一仗我军全部出战,务求必胜,尤其中路一支最为要紧,我想请吉安知府伍大人指挥这路人马,配上最好的大战船二十条、中型战船二百条,挑选精锐士卒,把咱们手里的所有火铳抬枪都放在你的船上,黄家渡一战从叛军手里夺回来十几支佛朗机炮,你也都带上,与叛军接战之时务必有进无退,为全军争一个决胜的局面。伍大人能撑得住吗?”

吉安知府伍文定本就是个有胆气的人,又被王守仁用良知之言一说,更是把浑身的勇气都激发了出来。立刻高声道:“都堂放心,明天下官一定舍死争先,有进无退!”

王守仁要的就是伍文定这句话:“好,中路就拜托伍大人了,不管如何艰难,但求一场胜仗。”又回头吩咐另外三位知府:“邢珣、戴德孺、徐琏各领小船两百条在左右策应,多用火箭火罐焚烧敌船,每一队都必须尽力向前,绝不能稍稍示弱。一旦叛军被击退,大家就一齐向前狠狠追杀,希望一战把叛军彻底打垮。”又对余恩说:“余将军和本院一起在后押阵,指挥全局。”

天下人打仗都靠官兵,只有阳明先生依靠百姓;天下人打仗都讲胜负,只有阳明先生讲的是良知。

百姓们是最难唤醒的,对这些人哪,连孔圣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可百姓们其实也有良知,明白谁才是真心为他们的利益着想,一旦让百姓们明白了这些事,他们心里的良知也是会起而响应的。

阳明先生在南赣九府剿匪的时候,当地百姓就用良知响应了他。现在阳明先生在南昌城下抗击叛军,百姓们也被他的良知唤起,有了响应。于是战场上就出现了有趣的情况,民兵之锐远胜官军,儒生之勇远胜将领。

官军无用,民兵可用,这些余恩心里也明白,所以王守仁把民兵拿出来打硬仗,派几个知府文官做将军,却把余恩这个指挥使留在后边押阵,明摆着不用官兵,余恩却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有唯唯听命。

计划布置妥当,所有人都依命行事去了,王守仁这才有工夫坐下来喝一口茶,定一定心。

明天这一仗其实难打,面对已经发了狂的叛军,伍文定他们能否坚持得住,谁也不敢完全保证,王守仁虽然有勇气,可是一颗心毕竟悬在半空里,怎么也稳不下来。正在深思之时,余恩飞步走了进来:“都堂,刚接到军报,宁王把九江、南康两城兵马尽数调往前敌,九江、南康两座城池都空了。”

王守仁一愣:“这消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

王守仁略想了想,不由冷笑起来:“真是有趣,叛军竟把九江、南康两地放弃了,他们这是自断后路,要困死在章江里?看来宁王已经乱了方寸。”

余恩皱着眉头说:“都堂说得对,叛军已经恐慌至极。可他们把九江、南康两地兵马都调上来,明天攻打南昌的队伍人数更多了……”

余恩想的只是眼下,王守仁的眼光却比他放得远:“我军士气正盛,叛军却乱了方寸,兵力虽多又如何?现在的叛军就像个吹胀了的猪尿脬,看起来庞然大物,其实一刺即破。明日一战我本来只有六成信心,可现在,我军已有八成胜算了。”

听王守仁这么说,余恩好歹鼓起了勇气。王守仁立刻下令:“调三千官军分成两路乘夜夺取九江、南康,切断叛军的退路!我看明天是最后一场硬仗,只要打赢这一仗,这场叛乱也就快平定了。”

确实,眼前这一仗已经是王守仁面对叛军的最后一场硬仗了,只要把这一仗打胜,朱宸濠就无路可走了。

正德十四年七月二十五日黎明,章江上大雾弥漫,黄家渡外的江面上,数百条大小船只排成一个密集的方阵,上万名乡兵义勇挺起兵刃,准备展开最后的决战。

吉安知府伍文定穿着铠甲,手提宝剑站在当先一条大船的甲板上,透过浓浓的雾色中向远处看去,两百步开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侧耳细听,只有江风隐隐,听不到别的声音。就这么静立了约有半个时辰,天光已经大亮,雾气渐渐消退,原本平静的江水涌起一个个浪头,拍击船首嘭嘭作响。

虽然不是个水战的行家,伍文定心里也隐约猜到,江水激浪,是有大批船只正向黄家渡方向驶来。侧耳细听,江风中却是半点人声也听不见。伍文定心里说不出的紧张,回身问炮手:“咱们的千斤佛朗机能打多远?”

“总有五六百丈吧。”

“向前放一炮试试!”

顿时,大船上的千斤铜炮轰然一声打响。随着炮声,整条船猛然一振,船上的乡兵们以前连大炮也没见过,这下都打了个趔趄,正在惊讶,却听得对面浓雾中有人嗷嗷地喊叫起来,紧接着,江面上传来一片狼嚎般的吼叫声,炮声隆隆,无数弹丸刮风般打了过来。

原来叛军的敢死队已经趁着大雾摸到了伍文定面前。

这支敢死队是宁王用几十万两白银买回来的,率队的是宁王手下的死士凌十一。凌十一虽然不是将军,可他长年在鄱阳湖里领着水贼抢掠打劫,深通水战之道。为了达成突袭,凌十一下令偃旗息鼓,船上的水贼们每人口中衔着一根芦管,悄悄逼近黄家渡口。当先的几十条船上或装备佛朗机,或配置碗口铳,只等着对南昌守军来一个奇袭。不想刚摸到近前,对面忽然一炮轰来,正好打中一条大船的桅杆,立时折成两段,倒下来的桅杆把几个水贼打落江里,其余的都惊叫起来,顿时露了形迹。眼看已经接战,凌十一也不犹豫,当即下令开炮。叛军船上的大炮火铳一齐打响,倒也声势惊人。

自从起兵以来,这还是头一回,叛军与官军迎面对阵,硬碰硬地展开搏杀。凌十一手下的水贼个个精通水性,凶狠敢死,又有几十门佛朗机炮一字排开向对面猛轰,伍文定也下令发炮还击,可他手里只有十几门铜炮,火力不能与叛军相比,伍文定只得催促船队鼓勇向前,顿时撞进叛军的战阵之中。这一下双方犬牙交错,叛军的佛朗机炮不像刚才那么管用了。可叛军仍然仗着船大人多狂冲硬打,不时有亡命之徒口衔钢刀跳过船梆,冲到近前贴身肉搏,伍文定手下的乡兵义勇毫无惧色,与叛军面对面地血战在一处,江面上喊杀如雷,火光冲天,两支军马死死绞在了一处。

恶战之中,伍文定的战船始终冲在最前面,叛军不时跳梆抢船,就在伍文定身边与乡勇厮杀,投来的火罐引燃了船帆,呼啦啦地烧成一片,带着火的帆布从半空中落下,竟将伍文定身上的战袍引燃,滚烫灼人,伍文定一张脸被烟火熏得漆黑,胡须都烧着了一半,接着对面船上一炮打来,正中船首,顿时在甲板上炸出一个大窟窿,伍文定被震得一跤跌倒,手里的宝剑也不知摔到哪里去了,立刻又爬起身,从兵士手里抢过一面旗帜高高举起,冲着手下大叫:“冲上去!叛军已经顶不住了,今日一战有进无退!”

有伍文定这样的人在前面领头,乡兵们也都学他的榜样,一个个舍死忘生,只管拼命向前冲杀。眼看冲入叛军阵中越来越深,宁王组织的敢死军已被伍文定的人马冲成了两半,左右不能相顾,邢珣、戴德孺等人的战船也已深深楔入敌阵,几乎看不到了。

章江水面恶战正酣的时候,王守仁也和指挥使余恩坐着一条大船在后面观阵。眼看两军打成了胶着的局势,胜负难分,余恩有些担心,凑过来低声说:“都堂,咱们的人手不足,伍知府那里怕是顶不住了,是不是调些人马上前接应他一下?”

余恩说是接应伍文定,其实是想请王守仁调战船上前阻击叛军,保住帅船不失。王守仁早看出余恩的心思,淡淡一笑,嘴里说:“接应一下也好,我这里还有一支精兵没用呢。”

王守仁手中一共只有三万多人,现在江上激战正酣,哪还有多余兵员可用?可王守仁却说还有“一支精兵”,余恩又惊又喜,也顾不得细想,忙说:“都堂快把这支队伍调上来吧!”

其实王守仁手里并没有什么精兵可用,他所说的“兵马”只是为这场决战安排的一招巧计。这个招术出其不意,非到要紧关头不能使用,一旦使出必见奇效。

眼看伍文定、戴德孺等人竭尽全力作战,叛军的阵形已被冲乱,战斗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前进一步就是胜利,后退一步就吃败仗,王守仁觉得时机也到了,于是回头吩咐手下:“把咱们的‘援兵’调上来吧。”顿时有一个敏捷的水手哧溜地爬上桅杆,解开系在桅顶的绳子,忽然间,一块巨大的白布从桅顶放了下来,上面写着几个黑字:“宁王已擒,各军不得纵杀”,每个字都有半人来高,离着老远就看得清清楚楚。

想不到这一块白布就是援兵,余恩一下子傻了眼。见船上的人都在那儿发呆,王守仁笑着说:“你们看什么,还不照着旗上的字喊叫,有多大劲使多大劲!”

到这时候船上的人才明白过来了,几十个人一起扯开喉咙大叫:“宁王已擒,我军不得纵杀!宁王已擒,我军不得纵杀……”

到此时,江面上的恶战已经持续了两个时辰,两军的战船互相都深入对方阵中,十几里的江面处处都是战场。在这乱战之中,王守仁的帅船上忽然挂起这么一面旗子来,又听得有人大喊“宁王已擒”,附近船上的乡勇们立刻信以为真,也跟着叫喊起来。一传十十传百,也就眨眼工夫,成千上万的乡勇官兵一起高声呐喊起来!冲在前面的乡兵正杀红了眼,听身后有人大叫“宁王已擒”,顿时以为战斗已经胜利,齐声欢呼,更加不顾一切地向前冲杀,随后的人马也都打起了十倍的精神,不顾生死往前猛撞。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实在是太惊人了!不但乡兵们以为打了胜仗,就连宁王的部下也都以为“宁王已经被擒”!这些叛军都是给宁王卖命的,主子没了,他们还卖什么命?尤其那些怀揣着银子的敢死队,早先最不怕死的是他们,现在最不想死的也是他们。

眨眼工夫,刚刚还在拼命死战的叛军土崩瓦解,冲得最凶的那支敢死队率先崩溃,所有人只想赶紧逃生,有些叛军等不得战船靠岸,情急之下一头扎进江里,扑腾着向江边游去,一上岸,扔下兵刃撒腿就跑。

顷刻间,整个湖面上全乱了套,宁王部下的战船一条接一条退出战场四散而逃,所有兵士再也没有战心,能逃的转身就逃,跑不掉的扔下兵器向官军投降!真是树倒猢狲散,任谁也归拢不住了。

朱宸濠本就是个没胆色的废物,眼看这一仗彻底败了,哪还顾得上别人,立刻下令大船转舵,率先逃离了战场。

这天夜里,朱宸濠的战船一直退出几十里才好容易停了下来。查点兵马,仅剩三万左右,手里的战船也折损过半,剩下的全都伤痕累累,追随在宁王身边的亲信们或是惊魂未定,或是丧气灰心,只剩下互相指责的能耐,再也没有打胜仗的本事了。

仗打到这里,曾经嚣张一时的宁王叛军已经彻底败了。对王守仁而言,剩下的就是歼灭叛军,活捉宁王了。

当天晚上,官军战船集结起来,准备投入最后的厮杀,统兵官齐集帅船听调。守仁随即下令:“二十六日全军进击,伍文定、邢珣所部攻左翼,徐琏、戴德孺所部攻右翼,余恩率官军攻中路,各军以举火为号,一起向前冲杀,务必将叛军全歼,生擒朱宸濠!”